任軍峰:
非常歡迎各位同學今天晚上來聽我們這個講座,我們的思想史研究中心剛剛成立,成立的動機主要是對復旦乃至中國大學通識教育的一個危機意識,主要的目標當然是本科生,我們的目標不僅是培養未來的學者,更重要的是培養有實踐智慧的好公民。我們的宗旨就是黑板上所寫的這八個字:“通經明史,識體達用。”作為中國人我們都多少能體會到這八個字的內涵,一會丁老師會進一步闡發。我們思想史中心的研究員來自各個專業,主要是文史哲政法經等專業的青年學者,還有就是兄弟院校和海外的客座研究員。我們的研究方法有兩個根據:一個是柯林伍德所說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還有一個是章實齋所說的:“六經皆史”。這個“史”字在古漢語里面是從手(又)執中,這就是“正”,也就是政治的“政”,再通就是先王的正典。我們主張思想史研究應在內在的思想與外在的事件,也就是章學誠所說的言與事的張力場中進行,我們對文本的解讀也是遵循這種辦法。中心擬定的學術活動主要有三項,第一個是我們中心以書代刊的刊物《思想史研究》,由廣西師范大學擬定岀版,頭兩期我們已經基本定好。第二類活動是思想史論壇的系列講座,第一個系列有四講,我們還將邀請客坐研究員以及相關領域的重要學者來中心演講,請大家隨時留意我們的海報。第三類活動是我們的通選課程,一個是國學經典導讀,分兩學期,我們初步擬定的內容是從《禮記》到張之洞的《勸學篇》。第二個是西學經典導讀,也是分兩個學期,我們的基本內容是從荷馬,赫西俄德到尼采,尼采的核心文本是《偶像的黃昏》。我們講授的方法是緊緊圍繞原典,每個領域的都由該領域的專門研究家給大家講解。我們引導同學們閱讀原點的目的在于,一,培養同學們對經典的興趣、親切感和敬畏感,這是最重要的;二,訓練大家基本的閱讀方法。這兩個系列的課程正在擬定當中,下學期將面向文理學院的本科生,主要是一年級的本科生開設,其它年級的同學,甚至研究生都可以來聽。下面就有請我們這一講的主講人丁耘老師,他今天的題目是“我們今天應該怎樣做中國人——中西文明中的經史問題”,這是關涉到我們當下安身立命的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就歡迎丁老師做講座,謝謝大家。
丁耘:
好,謝謝任教授。任教授剛剛把我們這個中心的緣起基本上給大家交待了一下,我想接著任教授的介紹往下講:為什么要成立這個中心,這幫人是怎么湊到一塊兒去的。
我們都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湊在一起總是有共同的特點,我們這幫人雖然學科背景不一樣,但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比較喜歡讀書。你們不要輕看這一點,以為在大學里,而且是教書的,這喜歡讀書有什么了不起的。這不盡然,有許多教書的實際上是非常厭惡讀書的,他們能夠回避讀書就回避讀書,有的是無聊才讀書,有的甚至說是讀書才無聊,反正只要不讀書,其它事都有意思。還有一些人呢,雖然是很勤奮地在讀書,但是沒有以同情的態度去讀書,特別是涉及到比較敏感的,我們中國特有的這些經典的時候,有一些專門研究這些經典的先生們讀了或者研究了一輩子這樣的書,但只是批了一輩子,從來沒有進入過。我們這幫人的特點就是喜歡讀書,并且以同情的態度去讀這些書。我們現在還有這樣一個心愿,就是在年輕的一輩,在座諸位代表的這一輩當中能夠繼續地培養熱愛讀書并且能以同情的態度讀書的這樣一代人,這也算是我們這樣一個文化傳統的傳承吧。
說到書,我們現在的時代是一個文化相當繁榮的時代,這個教室里就有很多用來占位子的所謂的書,還有書店以及大家每日上課用的教材,似乎你們每天都在和書打交道。但是不是任何一個印成冊子模樣的東西都能稱之為書的在我看起來,嚴格地講,只有那些經典有資格被稱之為書。大家都知道,所謂的圣經這樣一本書,the bible,原來字面的意思就是書,德文的“圖書館”這個詞die Bibliothek的詞根就是從Bibel變過來的。中國原來的六經里有一本所謂“尚書”,原來的意思就是書,也就是說只有這樣的典籍才能被稱之為書。更確切的說讀經典就是讀各個文明傳統中的經和史。今天我不想具體地談經和史當中的問題,這是一些非常具體的,專業性非常強的問題,而是談談與經和史有關的問題。這就是我們今天為什么要提倡大學教育必須以經典教育為核心,而經典教育就是經史教育,為什么這樣的教育和我們做中國人這樣一個文明認同的問題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我想對這些問題做一個引論式的介紹。
這個問題大家不要以為是一個相當平常的話題啊,在這個房間里今天談這個話題可能不像以前那樣冒風險了。在二十年前,如果我在這里以這種態度,非常肯定的態度談讀經讀史的話,估計是要遭到下面的噓聲的。而且很可能二十年前的我坐在下面就帶頭來噓現在的我。時代有了一個相當大的變化,二十年前談這個話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現在不能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但也要冒一定的風險。大家都知道中國的公共知識界這兩年每年都會爆岀新鮮的事件。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所謂的“讀經運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以后我們隔的時間越長就越會發現它的重要性。為什么?因為它標志著中國思想界所謂“左右對峙”的格局結束了,就是說它的第三派,走第三條道路的這樣一些被稱為“文化保守主義”的人起來了。而這些人的起來,使得原來的右派,也就是自由主義產生了分裂。有的自由主義者說,對,就是應該讀經,讀經才能更好地發揮自由主義一些基本的教條、教旨;還有一些自由主義者認為:“這個不對的嘛,自由主義是從否定、批判中國傳統開始的,怎們繞了一圈繞到讀經那里去了。”前兩天,我聽說八十年代的思想領袖李澤厚先生對讀經運動有一個很風趣的評論,說我們這幫人當年是號召“啟蒙”的,你們過了二十年兜了個圈子說現在要“蒙起”,就是說原來已經開啟的東西要把它給到過來,要蒙騙你,把你重新蒙起來。這樣的一個很機智的講法得到了很多人的喝彩,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喝彩呢?就是我們這些人,不僅僅是你們,包括我們這代人,包括二十年前的我自己,甚至我這么大的我的同代人,一提到經典,特別是中國傳統的這些經典,馬上就會做出從腰眼里拔出槍準備跟人干的架勢。甚至一提到中國傳統經典這樣一些經典,就說 “這無非是‘仁義道德、禮教殺人’嘛,后面是什么?就是‘吃人’兩個字嘛。”是不是?我們學這些東西的時候都是在剛剛心智未開十四五歲的時候,那個時候讀這些特別有表現力的小說、文藝作品,告訴我們一些定見,我們就信以為真了。而對青年們來說,最強有力的,就是造反的、叛逆的。我們讀罷以后一輩子,一提到中國傳統的東西就認為是“古久先生的帳簿,傳了很多年的,仔仔細細看,字縫里都是兩個字:吃人”,甚至已經導致你身理上有反感。說到這里我真是佩服啟蒙的這一代人,他們下的工夫和起的效果實在是太大了,而且一代一代就是這么傳下來的。我對啟蒙運動的這些先賢對中國傳統的批評不是持一概否定態度的,我只是覺得他們的邏輯里似乎是有一些問題,而且他們達到的效果很可能不是他們原來批評中國傳統文化的初衷。
我今天所講的這個東西算是我們整個這個系列講座的一個開宗明義,這個開宗明義很簡單,就包含在任教授剛剛所提到的這八個字里面。就是這個八字箴言(通經明史,識體達用),關于這個八字箴言我們自己私下里在確定的時候還費了一些周折,因為最后讀起來音上好像不是特別順,但是意思都點到了。你們能看到一個藏頭的東西,首先是“通識”,這是八個字里面的第一層意思,然后就是它里面的還扣著的兩個字就是“經”和“史”,左邊就是“體”和“用”。今天我要講的就是這樣三個重要的概念,大家明白了這三個詞的含義,對我們這幫人勾勾搭搭湊在一起干什么,就會更加清楚一點:不是干什么壞事,而是干大好事。
所謂“通識教育”我想同學們都是耳熟能詳的。你們現在處于高等教育正在激烈變化的時期,你們作為高等教育的接受者可能對于這個變化后面所代表的東西領悟得不是很深,我們作為高等教育的施予者,覺得這個潮流不知道要把我們拋到什么地方去。這個所謂變化有一個關鍵,就是要把本科的基本教育改成通識教育。大家明白通識教育基本的涵義嗎?我想耳熟能詳就是知道這四個字,但是它代表的東西和它要達到的目的恐怕你們不知道。非但你們不知道,那些手里揮舞著通識教育四個字,對自己的學校動手動腳的很多教育者,恐怕他們頭腦里比你們的更加混亂,更加糟糕。因為你們還知道不知道,他們都以為我知道通識教育是什么,無非就是你們每個人都多學點計算機,多學點外語嘛。我就知道某一個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就是這樣,最后弄到文科學生,(他們也象征性地設了一個文學院),文科學生好像學計算機學得非常的細,什么軟件編程,物理也學得很細,以為所有的這些文理的概論學下來,這就叫通識教育。我想如果這樣一搞的話,我們還不如不變了,就學原來的東西。因為通識教育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這個意思。通識教育是什么呢?英文這個詞叫做general education,它還有一個大體上和它的意思差不多的詞,叫liberal education——自由教育,或者譯作博雅教育。自由談的是它的精神,博雅談的是它的范圍。為什么叫liberal education,這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它教的內容叫liberal arts,以前在中世紀學的各種各樣的科目合在一起被稱之為liberal arts,這個詞和大多數本科同學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切身相關的。這個art是什么?不是藝術,而是以前人類剛剛有現在意義的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基本的培養本科生的學院,不管你以后在碩士階段和在博士階段學什么,統統都進本科的這個學院,這個學院就叫art的學院,有的翻成藝學院,或者翻成文學院。這個功能像什么?你們應該很清楚,這就是現在復旦炒的最熱的就是“文理學院”,文理學院就是這個詞。意思就是本科階段不分我們現在所謂的專業,而進行共通的教育。文理學院特別是文科學生出來就拿的是art的學位,不管讀中文、哲學還是政治學都應該翻成文學士,文的學士,就像理-學士,是這么對過來的。藝學院里教的是哪些科目呢?都是一些世俗的學問,就是說不是基督教神學之內所討論的。比如說哲學,它包括我們今天所說的理工科的一些東西。大家可能對之有所驚訝,就是為什么數學、物理學拿的博士學位都叫哲學博士?因為這個傳統是從古希臘哲學過來的,古希臘哲學的范圍比我們今天所說的哲學要大得多。還有就是語文學,語文學的范圍比我們今天說的文學還要寬,它包括歷史。總之,是文史、哲學、法學、醫學這些基本的傳統。這個教育是個整體的教育,不是讓你急急忙忙四年學出來,成為一個有專業身份的專家,馬上就可以出去開業的,有特定職業的這么一種人,它的整個的目的是培養一個完整健全的人。恐怕這個精神是我們現在大學教育里面最最缺乏的,我們高等教育的很多的弊病都岀在這里。你們一進來就知道自己進了什么什么系,出來就做什么什么。也就是說只是培養專家,說得好聽點是專家,說得徹底一些就是工匠,不把你當成一個人來培養,把你當成一個工匠,就是“君子不器”的那個“器”,有一定用途的那個“東西”。原來高等教育的真正精神就是先要把你當成一個人來培養,只要有了健全的完整的人格,以在座同學的聰明,掌握那些技藝兩三年也就行了。這樣的一些制度在歐美特別是美國的大學里是實行的。比如說,在美國法學院是沒有本科生的,醫學院也沒有本科生,建筑學、新聞學也是沒有本科生的。為什么?因為他們認為要做律師、大記者、建筑師、醫生之前,你得成為完整、健全、傳承自己文化傳統的gentlemen,紳士,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就是完成“士大夫”的教育。不管以后做什么事情,有什么用途,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把人安身立命的事情在大學里完成了。要達到這個目的,學什么?當然不可能學一些每門學科引導性的概論。你以為克服君子不器就是讓他像瑞士軍刀一樣有各種各樣的用途,這樣他就不器了嗎?當然不是這樣,而是學他們傳統里的經典。通識教育是西方大學傳統里面的概念,但是從它的內涵來說,它也有它的經典問題,也就是經史的問題。我們反過來說,中國的大學現在要走這個路,把我們古代按經史子集四部劃分的經典,其中最重要的經史這兩部,也歸
入通識教育之下。從中國的角度講,西方的經典似乎也可以用經和史來梳理。這就是我們把通識和經史放在一起講最基本的理由。
那么學習經典的主要目的是什么?這個目的在我們這八個字的后面四個字里面,就是要“識體達用”——識大體,通運用。用現在更加被大家熟悉的中國字來講,就是“安身立命”。“安身”就是識大體,身和體,這兩個字原來就是這樣連在一起的。“安身”就是知道你自己是誰,“立命”就是知道自己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道路。為什么安身立命這個目的非要通過讀經學史達到?要安什么樣的身,立什么樣的命?關于這個識大體的問題,我們有兩條主張。第一,做中國人,做好中國人。第二,通過讀中西經典自覺地做中國人,更確切地說是做一個堂堂正正、自覺自信、高貴明達的中國人。
但是對于這兩點馬上就會有人提出批評。很多知識分子聽到我剛剛說的這兩條主張,肯定就會條件反射似的冒出這些批評的概念。第一個就是:“為什么要做中國人?”很多人就認為做中國人不是天經地義的,“我首先是個人嘛,其次才是個中國人”,有很多可愛的人道主義者都是這樣來想問題的。就是說做中國人不是確定無疑的,而是大可質疑的,而且很多人的最高理想實際上就是不做中國人。做哪國人我們不管,反正就是不要做中國人。第二條,有很多先生同意我前面說的那一個主張,認為要做中國人,而且要做好中國人。但是為什么要讀經典?讀中國傳統的舊書不是讓中國積貧積弱了幾千年嗎?它恰恰是妨礙我們做好中國人。大概就是這兩條最基本的主張。
那我們就來看一看這兩條主張里面的邏輯是不是有問題。我們對這些振振有辭、理直氣壯、義正詞嚴的這些主張,最好不要當一個教條接受下來,因為它是有論證的,既然要說服你,擺出論據來,那么我們就要考察一下你這個論證是不是合適。在考察剛才那兩條主張之前,我先考察一下和這兩條主張共享一個思維方式的最新的反駁論據,就是:“你有什么資格來決定我應該受什么樣的教育?”我們現在作為教師和大家說你們現在應該讀什么樣的書,怎么讀,馬上就會有這第三條論點,就是說:“我受什么教育是我個人的事,我個人的事應該基于我的自由選擇,所以你給我安排這個書單是強加于我,我是可以不接受的。”在去年關于讀經運動的辯論里面,那些認為讀經運動耽誤了自由主義偉大事業的知識分子拋出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論證。我有幸在一些會議上也碰到過持這種立場的人。實際上這個論證不僅僅是知識分子,甚至是一些小孩子都(受它影響)。有些小孩子就會說:“爸爸媽媽,你們干嗎要把我生出來?生我的時候有沒有征得我得同意?”這個思維方式和剛才那個思維方式實際是一樣的,就是說所有的事情都要通過我的同意才能做,否則就是侵犯我的自由,是不是?如此說來還有一些具體的事情,比如說“爸爸媽媽,生我這件事算我原諒你們。干嗎要教我中國話?你們倆人一天到晚在我身邊說中國話,弄得我母語就是中國話,這個又沒征得我的同意。還有你們教我直立行走也沒征得我的同意。”你們都知道教直立行走孩子肯定是不情愿的,要哭要喊,所以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恐怕不是要通過你自由選擇,恰恰是帶給你生命、基本教養、基本心理人格的長輩給你的,就這么給你的,他給你不是害你。如果讓你自由選擇,把你生下來,其它什么都不管你,那你成什么了?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但是所有的權利都保持著,這是什么東西?這個難道是可愛的自由主義者們的理想人格?所以我覺得,這個論證可能有一些問題。剛才那個是一些細論,歸根結底他們是說:“你們要給我們的教育,代表我們文化傳統的教育,中國人基本的東西,沒有經過我同意,我也許經過自由選擇不同意,所以我不原意接受。”這種想法把傳統看成你可以要可以不要的一件衣服,但是實際上傳統不是這樣的。
我這個演講的題目叫“做一個中國人”,意思好像是說做之前我們還不能達到中國人的標準。這樣一來不是挺混亂的:我生下來按照人種學上、或者按自然人類學的一些標準我的的確確是中國人啊,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莫桑比克人。這個層面的所謂中國人是生出來的。還有一個層面是受教育,但是這不是有意的教育,比如你父母教你說話,教你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然后你跟別人接觸,在生活世界里慢慢養成的習慣和常識,也就是養成的意義上的中國人。我今天要講的是第三層面上的,就是教出來的中國人。這個意義上的中國人只有讀書人,讀中國經典書的人,或者說士大夫才能做到。士大夫對文化傳統意義上的中國人身上肩負著非常重大的責任,你們不要因為你們現在在整個世界里面,在社會里面找不到什么位置,就把你們自己的身份看低了。我非常喜歡舉這個例子:滿清征服中國的時候,什么地方抵抗最厲害?江南。我們中國現在有一些搞地域之爭的會說你們江南這塊民風柔弱,弄得男人不像男人,當然這些都是胡扯,只是為了吵架。民風柔弱,可你說為什么山東、河北一下子做了滿洲人的奴隸,咱們這邊抵抗這么厲害?揚州十日、嘉定三日,全發生在江南這塊地方,為什么?因為江南教育水準高,讀書人多。讀書人一多就知道夷夏之辨,知道中國和夷狄有一個不可抹煞的界限,所以一定要抗爭到底。那個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先生,就是上海隔壁昆山縣的,非常典型的江南人。反過來講,汪偽時期,江南又是漢奸成堆的地方,沒有任何抵抗,代表就是像胡蘭成這樣的。為什么又出現這個情況呢?是不是也是讀書人的問題?恰恰是因為他們的書讀歪了,一下子就把這個界限都抹煞了。當然這里面有非常復雜的情況,像周作人、胡蘭
成這樣的,認為中國的文化傳統真諦保留在日本,不保留在滿清以來的所謂中國。但是不管怎么講,我剛才所講的例子足以證明,讀書人對于嚴格意義上中國人的存亡,有莫大的責任。所以你們千萬不要以后因為做一個有特定用途的器,就把這個責任給忘記了。高等教育的首要目的,就是要培養一個“教”的意義上的中國人,而這種培養一定是通過經史才能達到的。
現在我回過頭來講剛才我們同學們發出會心微笑的這兩個論點,一個是說我為什么一定要做中國人,可不可以不做中國人;第二就算要做中國人為什么要讀經讀史。
先說那個“我為什么要做中國人”。這個疑問在以前的讀書人里從來都沒有過,這個疑問從什么時候來的?根據你們現在歷史學的知識足以回答這個問題。為什么發生懷疑了?因為做中國人沒有尊嚴,被人欺負,所以很自然就會反省到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時候被人欺負得最狠呢?當然是鴉片戰爭以后。雖然像蒙元、滿清啊欺負也狠,但是后來他們好像也歸化為中國人了,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我們以前說非中國人都包括在四夷里面,東夷、西戎、北狄、南蠻所有全能包括進去。后來來了一群洋鬼子,從海上來的,包含不了了,打不過人家。打不過人家就準備學人家的本領,學別人船堅炮利,學別人的器物。我們都知道,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痛苦的思想界開始反省,分了幾個階段。一開始洋務運動那一段學人家器物,代表人物是張之洞,說了一個主張:“中體西用”——我們中國人還必須做中國人,但是要用洋人的玩意兒。西用呢有點像我們今天說的現代化最表面的那一層。洋務運動興致勃勃,但是后來還是不行。我們說中國人的現代化歷程,每一次都是被日本人打斷的,洋務運動之后馬上就是甲午戰爭,喪權辱國,被這么一個島夷,后來好像成了東洋人,被他們把我們世界第三的海軍給打敗了。于是發現這個西用還是不行,我們得反省:什么地方差日本了?你說船堅炮利,我們那個時候夠船堅炮利的了吧,船被他們打下來以后就成了他們一個聯合艦隊的旗艦,8?13的時候還開到上海來了。一想是制度,人家維新變法了嘛,人家搞君主立憲了嘛,對。后來制度變到辛亥革命以后,北洋政府,多好啊,又有議會,總統又是選出來的,什么內閣總理,非常漂亮,但是最后還是弄得天下大亂,天下糜爛。然后五四一代青年出來,開始反省:如果更深的東西不變,這個制度都學不像,文化傳統非得變。一旦反省到這個地步,中體是怎么都保不住了。就是說,為了我自己強大,我一定要把自己改變,哪怕改變到不是原來那個我,徹頭徹尾地改變。因為要把體改掉,就是把基本的同一性,認同、身份全都改掉了。
這個思路大家熟悉嗎?通俗小說里有這種人最好的描繪:“欲練神功、引刀自宮。”為了強,我把自己改,改,改,最后改到基本的東西都沒有了。自強,走到這一步,就是自宮;自由主義,走到這一步,就是自宮主義。自由主義就是把中體改掉,自宮就是對這個“體”下手。大知識分子們滔滔不絕地講,從戊戌變法一直到現在,每一代都有很優秀地知識分子長篇大論地講,你們都覺得對啊,說得太對啦,然后我把這個極端情形給你們一擺,你們才知道多荒唐。你們這代人很有智慧,能把這個經典情境繼續往下發展:“即使自宮,未必成功。”自宮不是說是未必成功,是肯定不會成功的!現代化不是那個葵花寶典,它是肯定不會成功的!為什么不會成功?現代化需要人才。教育的時候每天都講做中國人不好,傳統中國人多么可鄙,本來那些是為了強國的人才泡在這種教育里長大,他最高的理想當然就是從此不再做中國人。他一有機會,就做美國人、做法國人、做加拿大人,最次做個澳大利亞人。是不是?這樣能成功嗎?當然不能成功!所以,對做中國人有懷疑,就是因為這個中西體用岀了問題。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說產生了自宮沖動吧,至少有過這個念頭或者考慮以后,然后就問要不要做中國人了。這個以前不是問題的問題的出現,就是因為這個最基本的歷史情況。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就是有的人認為我們確確實實要做中國人,但是這個前提就是把以前的東西全部拋掉。因為以前這個東西讓我們不能堂堂正正地、揚眉吐氣地做中國人,落后就要挨打嘛。要作為中國人立起來,就不要再讀仁義道德、以前的圣賢書了,那些全都是誤國的,把它扔掉。這個典型,就是俗稱魯迅的周樹人先生。魯迅的一輩子是很苦的,他是偉大的人,偉大的人才能有這種偉大的悲劇,他的靈魂是被撕裂的。他有兩個特點:逢中必反,不管中醫中藥,他都罵;第二個是強烈的愛國主義。這怎么會統一到一個人身上呢?很多人,特別是我們現在可愛的民族主義者,他理智上認為中國非常非常的不行,但是他在血性上是要跟中國的,這樣一來他愛的中國是一個完全空洞的東西。民族主義者把“中國是什么”這個內涵完全抽走以后,為什么還要要愛中國?無非就是他碰巧是在這個民族里面,如果他是個莫桑比克人就是個莫桑比克的民族主義者,是蒙古人就是蒙古的民族主義者,最后所有的人大家都合法要民族主義,因為每一個人都歸屬于一個民族,(這樣)民族主義就是相對主義。實際上是愛自己,愛擴大的自己,這就是民族主義。這樣逢中必反和愛國主義就必然和在一起了。他是被撕裂的,但是這個撕裂不會長久,到最后逢中必反必然導致不再愛國。因為你會說,我愛國但是國一直不愛我,欺負我,所以我要到一個愛我的地方去。
對中國傳統的妖魔化沒有一個必魯迅先生做得更徹底的:“中國歷來擺著吃人的筵席,每個人都在這個筵席里分一杯羹。”就一個論調:中國傳統文化等于吃人。現在已經不是論調了,已經成了我們現在根深蒂固的信仰。以至于一看到中國發黃的線裝書,馬上就想到里面是不是有食人魔什么的。吃人這個問題,在邏輯上,他可以說外國人也吃人,邏輯上他沒有說外國人不吃人,但魯迅先生這么一表達:“中國歷來擺著吃人的筵席”,就好像只有中國人吃人。邏輯和修辭就是這個差別,修辭就是這樣把正確的邏輯給掩蓋了。我們現在先不講中國人吃不吃人,外國人吃人嗎?有事實嗎?事實肯定也是有的,有的嘛。比如說一個很慘的雕塑,是古羅馬的一個皇帝,被他的政敵關在塔里,而且要他好看,把他和兩個兒子關在一塊,不給飯吃,看他們發生什么人倫慘劇,最后就相互吃掉了。這個邏輯是一樣的,都是人,你們以為他們高明到什么地方去?屢見不鮮的。這是事實。
下面不說事實,我們說理想。仁義道德后面掩蓋著吃人,就是說我們的文化理想不是吃人,而是要把吃人給掩蓋起來:“吃人是不好的,至少要把它給遮起來”。西方文明理想里面就是吃人!釘在十字架上那人是誰啊?耶穌基督嘛,耶穌基督很偉大,是犧牲。犧牲是什么意思?是供品嘛,供品就是給人吃的嘛。給誰吃的?給他爸爸吃的,就是給上帝吃的。這是他們的理想。這個理想不是突然來的,它有一個傳統,就是他們那個宗教是要人祭的,他們的神就是吃人的。我們再往前看再舊約全書里,亞伯拉罕殺子燔祭。有很多很深刻的先生看見這個東西就覺得說不出話來了:“我無法解釋就是因為它非常深刻,它讓我恐懼又戰栗,它把我的一切意義系統全都抽掉了,所以沒有任何理由,我就是要相信,這個吃人就是有道理的,就是好的。”這是什么?這不是什么仁義道德后面掩蓋著吃人,它這仁義道德就是吃人嘛!魯迅發表這個高論的時候無非就是跟周作人躲在一起看了一些中國野史,什么大災荒啊,或者兵荒馬亂的時候,都有吃人的事實。事實是有,你們看《資治通鑒》里都有的,過幾頁,有大災荒就吃人了。正因為有了悲慘的事實才要仁義道德,才有禮法禮教嘛!難道是由于這個東西才讓你吃人的嗎?也許魯迅有這個意思,因為他受老莊影響很大的,老莊就這意思。原來大家都不吃人的,有了仁義道德就相互吃起來了,非常非常高明。以前可能是這樣的,但是現在這樣講,是癡人說夢!
那么我們主張什么東西呢?我個人主張中體,單不是“中體西用”,而是“中體用西”。這個話怎么講呢?這里我同意魯迅先生的判斷:拿來的就是我的。哪有什么西用?原子彈、衛星、CPU,我造的熟就是我的。所以現代化不同于西方化,西方化就是要把體給變掉,但是現代化有變成西方化的危險。現代化最終的結局就應該是“化現代”——中國要把現代化掉。中體用西、化現代,中體是不應該變的。
到這里大家會講,就算你宣稱的傳統還在,但似乎我們現在這個世界跟以前人的世界差別太大了。比如你們在電視上看到西方、歐美,或者親自去,會覺得和我們這里,特別是上海,好像沒什么不同。如果讓你回到中國古代去,你會覺得,那個是什么地方,簡直是受不了,所以現在這個世界好像表面這個傳統已經死掉了。但是看不見和死掉是兩回事,看不見的東西很可能是隱藏在這里的。如果你們不是到歐美去旅游,而是按你們所理想的在那里常住下來,在和別人比較的時候,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慢慢就會發現你身上看不見的傳統出來了。
最后,培養大家的中華之體,不僅僅是為了對中國人好,對人類文明也是非常有意義而且是關鍵的。西方文明這樣走下去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恐怕是你們意想不到的,最后如果地球上的人真的毀滅的話,兇手就是西方文明。只有他們有能力,而且他們的理念會導致把地球報廢,人類毀滅掉。
這樣來看,我們主張養中華之體,讀中西經典。大家聽到這里會有一個疑問,剛才好像我唱的這個高調里面對西方罵的很多,那干嗎要讀中西經典,不是說直截了當來讀中華經典?大家看到我們這八個字和讀經運動完全不一樣,我們還是把西方的經典給容納進來的。為什么要讀西學經典?你們這個非常自然的疑問實際上也是困擾我和我的很多朋友多年的一個問題。我后來解決這樣一個疑問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想法:我們現在直接身處的世界是一個被西方技術改造的世界,而且我們這個世界是一個被西方的科學、知識解釋的世界。這個首先表現在你們進大學前所受的基本教養,你們中小學的教育整個就是按西學的基本路徑來的,語文、數理化,你們頭腦里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的起點就是一個已經被西化的起點,要破這個起點不能直接讀中國的東西,而要取道西方。我不是說你不能去看,我是說不可能非常深地,非常親切地進去。另外一方面,就像我們不能把中國原來積貧積弱的原因歸咎于我們的原典一樣,西方文明現在的局面和他們原來的原典的精神還是有差別的。我剛才雖然不好意思說了耶穌基督很多壞話,但我覺得現在西方文明的很多做法恐怕不是原初真正的基督徒所高興看到的。所以我主張只有取道西方才能回到中國,這個不是要不要的問題,因為現在既有的基礎就是西方的基礎,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一包流行理論帶給你的意見,一開口,談論任何事情,全是這樣。這些東西,馬上把它丟掉是不可能的,而是要慢慢清洗。它這個意見也是傳承有滋的,它有它的傳統,只有進入這個傳統,看它是怎么來的,到它最本源的地方去。王維的那首詩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就是追本探源的一個做法,在水窮的地方你才能看到一個更高妙的境界。這個源頭就是它一系列的經典,剛才任老師講的,我們西學原典課程里要講的這樣一些經典。
最后一點,恐怕是更加重要的一點,就是中華原典精神如其實際的發揮,依賴于我們懂得中西之間非常微妙的差別。我為什么主張取道西方,回到中國,就是因為我看了大量的做國學的,史料極熟,一解釋,非常遺憾,就是西學里面非常時髦的一些話。以前是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后來是存在主義、非理性主義,現在是后現代的解構主義。非常不好意思,他們只不過拿中國人的史料來充實西方的東西。也就是說,他認為中西之間實際上是沒什么大不了的差別的。放在面前比來比去,比到不同的地方就故意裝作看不見,比到相同的地方就非常高興:“相當于我們說的……”,要么說我們古已有之,要么說我們有,但是不盡完善,基本上就是這么回事兒。我們要改變這個局面。這個局面是非常難改變的,只有你把西方的書讀透了,讀精了,比他讀的多,知道中西之間似乎表面是相似的,但是有非常微妙而重大的差別。
應該承認,在座的同學們至少一半以上將來不是做學者的,但是不是說不做學者就可以不讀這方面的書,可能不做學者更要在本科階段如饑似渴地接受這方面的教育,因為你們以后這樣的機會可能不大多了。我們在講的時候,讀的時候,就要把它的大要抓住,對于以后不打算做學者的同學,不作一個對整個文本都摳字眼的非常精細的閱讀,這也是不現實的。但這不意味著你們對它們的精神完全領會不了,我相信經過我們以后和大家一起的閱讀,我們可以慢慢發現中西之間傳統的微妙差別。
最后一個問題,讀經典為什么要讀經,又要讀史。這個問題可能又是我們的主張和讀經運動的一個非常大的區別。讀經運動初衷是可以體諒的,但是比較狹隘。另外讀書不是靠一兩次運動,哪怕炒作得再大得運動,能夠達到的,而是要靠文教制度。經和史必須會通,如果割裂的話,無論是讀經或是讀史都會有流弊。只讀經的流弊就是變得迂迫、腐化、不知權變。因為歷史告訴你一個新的現實來了,如何當機立斷,用最巧妙的方式來解決,所謂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原則性是哪里來的?經告訴你的。靈活性哪里來的?史告訴你的。如果只讀史不讀經的話,就會把中國政治理解成一團漆黑,就是厚黑——只有術,不見道。所以我們覺得讀經典的時候,經和史要結合起來。實際上,讀經是培養大體的,讀史是和達用相關的。但是對中國思想略有了解的同學都知道,中國人向來認為應該是“即用即體,即體即用,體用不二,顯微無間。”怎么不二法?就是經和史要打通,最后“用”要歸到“體”,因為體和用是本和末的關系,史要被經所攝。這也意味著大家最后要讀經中之經,就是經中的王。以前有一些同學問我,書中之書,看一本什么書都知道了,這書是什么?我那時候也沒告訴他,我也不大好意思告訴他,沒到工夫,自己的境界沒到,你看這書有害無益。易經和春秋就是這樣的書。春秋是拿寫史的方法講經的,春秋是經,但是它是后來史書的原形。反過來,易經是拿寫經的方法把史的道理講清楚。“易”是什么意思?是變。“經”是什么意思?是不變。看咱們中國這經多有意思,最高的經就是告訴你不是經。只有變,才有常,只有變才是常,這是易經最高的道理。我在復旦這十八年,不好意思,也讀了一些中西方面的書,不是很多,最后我發現確實沒有易經這么偉大的書。講常和變西方也有,但那就是思辨,就是說“常”這個概念和“變”這個概念怎么樣怎么樣,但是易里面它是把人生的最基本的處境全都擺在那兒,這些處境會發生哪些可能的變化,在這個變化里面你怎么堅持你的常。這個在易里面給結合得最好。易不是什么講占卜、吉兇的書,而是這樣一個既講原則性,又講靈活性的書。
學習經典對大家會是受益不盡的,我個人也是一點一滴逐漸地得到了受用,經典和生活非但是不遠的,恰恰是最切近的,它講的就是生活。和數學、物理這些純自然科學不一樣,比如說“關關雎鳩”,它就是從男女相悅開始講的,這就是經的開始,它講的就是最平常的生活。讀經典可以變化氣質、提高品質、培養智能,希望大家在復旦的有限的時間里能夠珍惜這段時間,把這些時間真正花在好書上,不要浪費到一些無聊的事情上,這些事情可以給你一些短暫淺薄的快感,過幾年想想,毫無所得。學習經典、體會經典、運用經典,成君子大人。最后還是我剛才講過的那句話:做堂堂正正、自覺自信、高貴明達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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