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之特殊與共通性中,我們看中國文化。
中國,自鴉片戰爭后,才真接地感痛癢地覺到西方另一套文化之厲害。中間的封閉線揭開了,雙方真接照面。西方也敞開了,擺在我們的眼前。此后就是雙方互相較量互相了解的問題。接連幾次戰爭:鴉片戰爭,中法戰爭,英法聯軍,把滿清政府打敗了。打敗政府并不一定打敗我們民族。義和團是發自民間的一股力量,然而結果是八國聯軍進北京。這一仗是把我們的民族也打敗了。(此義取自友人李定一先生。見其近著「中國近代史」。)這都尚未接觸到西方的學術文化,只接觸了他們的武力。知道他們的槍炮厲害。辛亥革命,對內是民族意識,排滿,覺得那政府太不行了。對西方文化,言則是學得了他們近代化的政體,因而建造了五族共和的中華民國,改專制為民主。這是首先在政治意識上進了一步。所有取于西方者,在接觸了他們的軍事武力外,首先注意到了他們的政治形態。架子已安排好了,單等它生根,單等我們來充實它。但這就是個難題。這不能不有待于學術文化上之努力。
首先注意到西方學術的是嚴復的翻釋。他翻釋孟德斯鳩的「法意」,穆勒的「群己權限論」,這里邊的觀念是中國學術里所沒有的。他翻譯這些,是讓我們了解近代化的政治形態中的諸觀念如自由,權利,憲法等之意義。他又翻譯亞當斯密的「原富」,這是經濟學。這也是中國所沒有的。他翻譯穆勒的「名學」,這是邏輯。也是中國所沒有的。他翻譯這些,是讓我們了解西方人講學之條理性與系統性,分門別類,分析綜和,窮盡其理,以成「學」。這是西方希臘的一個傳統。學之為學的觀念即在此傳統中養成。吾人名之曰「學統」。(此與「道統」不同。)這是中國人以前講學所不具備的。他浸潤于中國典籍很深,他用典雅的文字來翻釋西方的學問。他的翻釋不感覺到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為對立,他并沒有以為要吸收這些,非打倒中國文化不可。這倒不失為一個健康的態度。但是時代精神似乎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顯出「神不守舍」的樣子,要散,要塌下來。他那典雅的態度,收斂的精神,在歷名事業上不得志,歸而在煙榻上翻譯,而顯出的,并不能普遍,亦并不能繼續下來。與他同時的那些舉人進士翰林所謂知識分子,并不能懂得他所翻譯的那一套。(其實這一套也并不真易懂。就是在今,日真懂的亦并不多)。也并不具備他有的那種訓練。
所以中華民國的開國實在是虛弱的,并沒有一個與之相應的學術文化的精神作基礎。只是襲取一個虛架子。而時代精神不是一個開國建國的精神,而是要散要塌下來放縱恣肆的精神。這個趨勢,醞讓暴發于五四愛國運動后的所謂文化運動。這個運動不是繼承所翻譯的學術精神而下來的,也不是配合新的政治形態而期由嚴復所翻釋的學術而滋長壯大,以回應充實這個新的政治形態。如其如此,這還是一個建構的精神。但是時代精神不是這樣,沒有向這里走的預備趨勢。在新的政治形態下的政府主持人也根本不了解這個政治形態的意義,根本無相應這個政治形態的政治意識。而社會上滿清留下來的老知識分子不用說,就是所謂新知識分子,能像嚴復那讀西書了解西學的也并不多。依是,朝野上下一切都在無主中。
新的政治形態并不足以作為吸引人注意用心的綱領。政府主持人一團糟,在那里胡鬧。社會上的新知識分子則還是中國往時衰世大學生的老習氣。辛亥革命所建造的民主共和這一新政治形態,由北京政府所代表的,大家不理了,把它擱在一邊,另說別的。新知識分子只感覺到國家不行,受帝國主義的壓迫,而反省到文化問題。但他們的反省是非常之外在而直接,是以淺薄而輕浮。他們對于西方文化尚沒有達到嚴復的那個程度,而只是道聽涂說,外感地紛馳于其五光十色,而現成地檢取其科學與民主,而對于中國文化,則已無嚴復的那種典雅的態度,(浸潤于自己之典籍以譯西學),而只是外在地直接地取否定的態度。他們把科學與民主視為文化之全部,而此兩者又是西方的,所以也是西方文化之全部,是中國所沒有的。中國文化有這兩者,所以中國文化全是老的,而「老」以封建來規定,所以中國文化是封建的,過時的,全當否定。而且以為要吸收這個新的,必須去掉老的,視中國文化與科學及民主為不兼容的對立。
我們試看由西方的武力先把滿清政府打敗,繼把我們的民族打敗,最后把我們的文化打敗。其實西洋人并未打我們的文化,當然無所謂敗不敗。文化是自已努力的事,是有彈性的,是隨時滋長壯大或轉形的。西洋人并不敢說打敗我們的文化。外人所能打的只是外在的有形的東西,一定態的物質力量。兩種物質力量相交綏,沖突便是打,誰強誰打敗誰。把你的一定形態的物質力量打倒就算完,外此他管不著。所以打敗我們的文化是我們自己代人行事,起來自己否定的。這就叫做自失信心,自喪靈魂,此之謂「自敗」。這種敗才算是一敗涂地。
牟宗三主著 《道德的理想主義》,頁251-252,學生書局,1992年9月訂版七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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