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的頑強性
下面說說由我們歷史的連續性引起的第二個大的特點,那就是哲學上、思想上道的頑強性。這頑強性是指萬事萬物都歸結為道,道成為事物的起源,行動的規則和歸依處。任何事物在中國人的眼里,都有一個形上的追求。
比如政治,在中國人看來,政治不僅僅是治理和被治理,不是權利和義務,不是經濟的發展,而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和諧,是一種道義追求途徑,是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和諧。這和諧不是一團和氣,而應從哲學高度來理解的和諧。
那這道是什么呢?各家有各家的理解,有儒家的道,有道家的道,有玄學的道,有禪宗的道,有道學的道。但無論內容有多么不同,他們都名之為道。就連強調以吏為師的韓非,也寫了注解《老子》的《釋老》、《解老》兩篇文章來解說他的道。學習羅素數理邏輯的金岳霖也把他的哲學著作命名為《論道》。為什么他們對道這個詞如此喜愛,不用不足以表明他們的最高追求呢?這源于我們歷史的最深處,源于漫長歷史記載中的活水源頭。
最初的道已找不到記載了。讓我們來聯想一下。在原始的靠天吃飯的狀況下,當人們豐收或面臨饑荒時,就會跳舞娛神歡慶,或者通過巫術和上天聯系,把災情告訴上天,讓它可憐可憐人類。經過這樣一番活動,災荒過去,或來年又獲得了豐收,于是,這類活動就被固定下來,成為一種特定日子的禮儀性活動。這巫術中的精神、身體合一的癲狂狀態,與天地萬物交流、相娛的狀態,就成為道的發源。
李澤厚先生最早講到了巫史傳統。他說道:巫史傳統下,中國人的觀念中,人神是分而未分。分,禮儀、占卜、舞蹈、音樂、道德、政治治理等從巫史中分離出來,獨立發展;未分,最高的追求還歸依于此,中國精神的特點是政教合一,政治、倫理、宗教三結合,這個三合一實際上是來源于巫術。可見這道是神圣性、神秘性的天人合一狀態的哲學表達。
李澤厚只是從哲學上提供了一個思路,沒有進行詳細的論證。黃奇逸先生以人類學研究為基礎,對甲骨文,《尚書》、《詩經》、《易經》等典籍,從巫史、祭祀的角度進行了全新的研究,寫了專著《歷史的荒原》、《商周研究之批判》,得出了和李先生差不多的但更切實的結論。下面簡單說說我的讀書收獲。
《尚書·堯典》說道堯的品德時,說道:堯“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對“格于上下”句歷來的解釋是:“格”本是祭祀的意思,但在這里應理解為“至”。“格于上下”,就是說堯之德充溢于天地上下。從歷來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道德上的“格于上下”來源于祭祀上的“格于上下”,而祭祀的“格于上下”還應該有來源,那應該就是“格于上下”的巫術活動。巫術的天人合一的“格于上下”需要肅穆、誠敬,于是才有了用于稱頌德的“格于上下”。
后文的“克明俊德”的“俊”字,歷來的解釋有“馴、訓、順”三義,但大都理解為“大”之義。我覺得應該用“順”之義。前文說“格于上下”,與上下神祗相溝通,又說“欽”(敬之義),那敬的是誰呢?除了上天恐怕不會有其他了。那么連起來看,就應該是堯是大巫,敬天,順天,常通過巫術和上下神祗溝通,使得上天都聽他的,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信任他,團結在他周圍(“以親九族”)。
《莊子·大宗師》說道:“何謂真人?……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真人在水里不會被淋濕,到火里不會被烤熱,這看起來有點像神話人物。但有報道,一些原始部落的人是有這些異能,比如赤腳在火上走,伸手在很熱的水里探取東西等。這些就是遠古巫術的遺留。如果從這方面去理解,那《莊子》中的描寫就可看成是對遠古巫術的記載。
春秋戰國時,禮壞樂崩,政治統一局面結束,思想上的火花就綻放出來,“道術為天下裂”。于是各家各派出來寫作著書,但總的來看,都是對周以前及周以來的歷史的總結、繼承和發展。儒家繼承了政治統治的一面,道家繼承了巫術、超越的一面。除了上面的話,《莊子》中這類話語比比皆是,人們既可以從哲學上理解成超越,也可從歷史方面來理解為對巫術的記載、總結。如“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這種不夢不醒、恬淡無憂的狀態,多么像巫術中人們入神的樣子。“(古之真人)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種無我無知的境界,與天地萬物為一的精神,恐怕只有巫術活動中的人才能做到。
先秦各家的思想被研究者稱為政治哲學。這是中華精神的特質。政治哲學在我看來不是說中國人太過熱衷實務,不追求超越,而應該理解成,中國人把兩者結合為一了,即在實務中追求超越,達到超越。以儒家來說明一下。儒家典籍《中庸》說“極高明而道中庸”,“極高明”就是哲學的形上追求;“道中庸”就是在平凡的庸常生活中追求,不脫離平常,在平常中達到高明的道。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幾句話中,學、立、不惑、順都缺賓語。學的是什么呢?立的是什么呢?不惑的是什么呢?順的是什么呢?我們通讀整句話,就會看出這是承前承后省略,被省略的就是“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孔子十五歲時學習各種知識,三十歲時開始形成自己的一些觀點,到四十歲時觀點更加確定,五十歲時就知道得更深,知道以前的學習、觀點是都是圍繞天命的,離不開對天命的體悟。這之后,不再是去學習知識,更多的是去運用、體驗,到六十歲時,就可以不違背天命而做事,到七十歲時,幾乎和天命合一了,隨心所欲做事,但無不中節、合禮。天命,就是極高明的道。“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矩”是體現天命的社會禮節,是社會規則,是道在社會生活中的體現。
這之后的哲學發展異彩紛呈,但都強調一個道。這之后的政治實踐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個追求,追求天下的和諧。如董仲舒的哲學,把天人對應強調到了機械的地步。上天降災,那是在示警,統治者要齋戒沐浴,減衣縮食,以求得上天的原諒。玄學,自然即必然,無為而有為。自然、有為,就是平常的生活、政治活動;必然、無為,就是極高明的道。兩者合一,是玄學家們的追求。禪宗和尚們直接說:平常即道。道學家們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宇宙事即我份內事,我份內事即宇宙事。”
其他方面,如不涸澤而漁,尊重萬物的天性,繪畫、書法等藝術方面追求恬靜、沖淡的神品,政治治理上,崇尚節儉、不擾民,內外關系上,追求天下萬民一體,又從俗從宜治理。在醫學養生方面,以陰陽為指導,順從天地的變化,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春天,夜臥(晚點睡)早起,廣步于庭,被發緩形;夏天,夜臥早起,無厭于日;秋早臥早起,與雞俱興;冬早臥晚起,必待日光,去寒就溫,無泄皮膚。——幾乎是根據太陽起落來進行養生、鍛煉。
可見,天人合一,與萬物同體,已深深嵌入中國人的血液,成果中國人歷來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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