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還是十多年之前,我和朋友老雙都是初為人父,深為找不到適合小孩子的中國文學史讀本而苦惱。于是發(fā)愿,自己動手,為了自己的孩子,也為了所有的中國孩子,撰寫一本中國古代文學的兒童讀本。然而,既為人父,諸事促迫,這一愿望至今未能實現。如今十多年過去了,老雙的孩子已經大學快畢業(yè),我家的孩子也正在準備明年的高考,這本書即使寫出來,他們也大概不會讀了。當時,沖動之下,我寫出了部分樣稿。前幾日拿給一位剛剛當了母親的同事看,據說她一邊讀一邊唏噓不已。如今,盡管事過境遷,早已沒有了沒有了當年的心氣,但是,為小朋友寫一本既有知識性,又有可讀性的中國文學讀本,把我們民族最美好的思想和情感化作無聲春雨,潤澤那些稚嫩純凈的心田,這一念頭卻從來沒有熄滅過。
——————————
楔子:《詩經》—華夏民族天真的歌唱
春天來了,河水漲了,河畔草兒青青,鳥兒婉囀啼鳴,少男少女們成群結隊來到河邊游玩,有的在河邊摘花采草,有的在草地上手拉著手,唱歌跳舞。遠處,是誰唱起了動聽的歌?人群中,又是誰向歌者投去羞澀的目光?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是一首二千五百多年以前的情歌,名字叫《關雎》是《詩經》中的第一篇,每當你打開《詩經》這本古老的詩集,仿佛就會聽到它那優(yōu)美的旋律,在你耳邊久久飛揚。
《詩經》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文學作品,是一部詩集。在距今二千五百多年的春秋時代,孔子就已經開始用它作為語文教材了,這說明《詩經》最晚在那時就已經結集成書了。《詩經》不是一個人寫的,而是當時早已流傳各地的詩歌匯編,有人說,這個收集詩篇匯編成《詩經》的人,就是孔子。不管這個人是不是孔子,我們每個人都得感謝他,因為,這些全憑《詩經》才流傳至今的詩篇是多么美好啊!
那是我們民族祖先天真的歌唱。
千萬不要認為《詩經》中的詩都像今天人們寫的詩這樣,只能看和讀,它們最初都是有旋律的,都是可以唱的,有的還有樂器伴奏,更有的還是邊舞邊唱,例如,《關雎》中就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的詩句,就是彈琴、弄瑟、擊鼓、敲鐘的意思。因此,說它們是詩,還不如說它們是歌詞、舞曲。
在慶祝豐收或節(jié)日的盛會上,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歡聚一堂,會飲歡宴,笑逐顏開,在這歡樂的好時光,人們忘掉煩惱和憂愁,興高采烈,情不自禁地擊鼓奏樂,歡歌跳舞,用舞姿展現自己的美麗,用歌聲抒發(fā)心中的情意,最早的文學——詩歌,就這樣產生了。
我們在《詩經》中讀到的作品,大多數都是源自節(jié)日的歌唱。時至今日,節(jié)日仍是產生詩歌的重要源泉。在我們祖國遼闊的大地上,在一些遙遠的鄉(xiāng)村、安寧的山野,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qū),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人們仍有聚會歡歌的習俗,如西北的“花兒會”,南方的“歌圩”等,有一首有名的青海民歌《花兒與少年》,就是產生于西北花兒會,歌中唱到:
春季里么就到了者,
迎春花兒開,
迎春花兒開。
年輕輕的個女兒家,
踩呀么踩青來呀。
小呀啊哥哥,
小呀啊哥哥呀,
手挽著手過來。
這歌多么象《詩經》里的第一篇《關雎》。
今天的人們肯定覺得《詩經》里的詩晦澀難懂,實際上,在古時候,它們也象今天的《花兒與少年》一樣淺顯易曉,使用的是當時的大白話。歌是抒發(fā)心中真摯情感,如果讓人聽不懂,那還能算歌嗎?可是由于我們離開那個時代太久了,已經不大容易聽懂他們原本天真淳樸的歌聲了。
因為不懂所以才需要解釋,古往今來給《詩經》作注的,可能有數百上千,《詩經》的注釋從漢代起就成了一門學問,并且分成了不同的學派,如毛詩、韓詩、魯詩、齊詩等。可是那班學者可能是學問太深了,總想從《詩經》中發(fā)現大道理,結果不聽他們說或許還明白,聽他們一說,反倒越來越糊涂了。因此,要讀懂《詩經》,不如干脆把古往今來的注釋統統撤開,直接讀原文,這樣一開始讀不懂也不要緊,你只要設身處地去體會、聆聽那古老的旋律,從你能讀懂的詩篇入手,慢慢地,詩情歌韻就會象破云而出的明月,映照著大地一片空靈清澈。
一、多彩的風情畫卷
《詩經》中的詩,很多是周代民歌。民歌是人間真情最真切的流露,同時也是家園生活最親切的寫照。
傾聽《詩經》純樸的歌唱,你的心靈會得到凈化,同時,你也隨著這歌聲,走進它展開的那幅豐富多彩的民間風情畫卷。
鳥兒在藍天歌唱,鹿群在林中徜徉,大地野花開放,河流蜿蜒流過村莊,疲憊的行旅走過塵土飛揚的大道,田間陌上采桑女在歌唱,村中的神廟中時有野狐出沒,遠處的群山中該住著來去如飛的神仙,藍天深處的神靈會默默的佑護著這安寧的家園。冬雪夏雨,春花秋實,大地豐收五谷歸倉后,終年勞作的人們會打開新釀的美酒,擺上豐盛的佳肴,開懷暢飲,一醉方休。等到夜幕降臨,火點起來了,鼓聲敲起來了,耐不住勞累的老人們步履蹣跚地歸去了,這個世界成了青年人尋歡作樂的天堂,伴舞的鼓聲會徹夜不休,從黃昏舞到天明。當節(jié)日的熱潮退去,也就到了西風送寒、大雪塞門的日子了,冬天漫漫的長夜里,無事可作的人們會圍在熊熊的爐火旁,老人給孩子們講那些不知道講了有多少遍的故事,青年人唱起不知道已經流傳了多少年的歌謠,說神靈,道英雄,唱哀愁,訴衷情,說那些誰也沒有見過的蛇妖狐怪,那些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歌謠唱了一年又一年,從幾千年前一直流傳到現在。
《詩經》分為“風、雅、頌”三部分,“風”就是民歌。“民歌”為什么稱為“風”?這或許是因為民歌既通俗又動聽,唱出了民眾的心聲,以經傳唱,就會像田野的清風一樣,不脛而走,風靡天下,因此就被形象地稱為風。后來的“風俗”一詞正是在這一意思上使用“風”字的。
正因為風(民歌)能表達民眾的心聲,反映民間甘苦,體現各地風情,據說,古時候的天子每到春天,就會派出采詩官,敲著木鐸,周游列國,收集民歌,以便天子了解天下風俗民情,這就叫采詩以觀風俗。
這種說法或許可信,若不是天子派人收集,《詩經》中怎么能匯聚十五國風,即十五個國家的民歌呢?
這十五國風包括周南、召南、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雖非周代所有的諸侯國,但也涵蓋了廣大的區(qū)域,東到齊,即今天的山東半島,西到豳,即今天的陜西,南到周公、召公統治的南國,達到了今天的河南南部,北到衛(wèi),今天的河南北部。
如果你把十五國風與中國地圖相對照,你會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這些民歌流傳區(qū)基本上與中國北方大河黃河的中、下游流域相合!黃河流域恰是民歌流域,這自然不是巧合。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及其支流之水象甘美的乳汁滋潤著中國北方的廣土沃野,華夏民族的祖先很早就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了。黃河之水滋潤著土地,也滋潤著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心田和歌喉,歌聲中就表達了我們的祖先對這條大河的珍愛和贊美。《衛(wèi)風•碩人》唱道: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河水浩浩蕩蕩地向北流去,河邊藋葦豐茂,河中魚蝦成群,黃河水養(yǎng)育的女兒高尚尊貴,男女雄健威武。
《魏風•伐檀》唱道: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漣漪。
不知道詩中的“河”是不是指的黃河。也許,那個時候的黃河真像詩中說的,河水清徹,水面被風吹起層層漣漪,還不像現在這樣泥沙俱下,濁浪滾滾。河水清澈是因為當時人煙稀少,自然生態(tài)未遭破壞,河水流域植被仍多處原始狀態(tài),因而沒有嚴重的水土流失。
《詩經》時代的中國腹地,遠遠不象現在這樣人煙稠密,黃土連天,那時廣袤的原野中,到處都有茂密的森林、蔥郁的沼澤,河川湖泊交錯,森林中野獸出沒,沼澤中群鳥棲息,河川湖泊則是水族的樂園,《大雅•韓奕》中說:
孔樂韓土,川澤吁吁。
魴鱮甫甫,麀鹿噳噳。
有熊有羆,有貓有虎。
這是韓國的國君到岳父家迎接自己的新娘,在岳父面前夸耀韓國物產的豐富,你看,連現在只有在東北大森林中才能見到的熊和幾乎絕跡的老虎(貓也是一種虎),在那時地處中原的韓國還時見其蹤影,至于水中的魚和林中的鹿,就更是成群接隊了。鄭國也有老虎,鄭國的獵人甚至敢赤手空拳地逮老虎,《鄭風•大叔于田》說:
大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
叔在藪,火烈具舉。襢裼暴虎,獻于公所。
這位勇敢的獵手,駕這四匹馬拉的車子出獵,馬拉著車子奔騰如舞,獵手們來到野草豐茂的藪澤,點起野火把野獸趕得四處逃竄,你看那獵手,身手委實了得,但見他挽起雙袖,赤手空拳,就逮住了兇猛的老虎。聽說這位勇敢的獵手要出獵,城中的人都蜂擁著跟來看熱鬧,一瞻勇士的風采,城中居然一時空巷,空無一人:
叔于田,巷無居人。
豈無居人,不如叔也,
洵美且仁。
勇敢的獵手不僅英俊而且仁義,自然贏得了人們交口稱贊。
《召南•駿虞》歌頌的一個獵手更了得,他一箭就射死了五只野豬:
彼茁者葭,壹發(fā)五豝。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fā)五豵。于嗟乎,騶虞!
打獵危險,需要有過人的武藝,打魚就簡單多了,那時的河流中魚蝦成群,一網下去,就會滿載而歸,《衛(wèi)風•碩人》說:“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滿網都是活崩亂跳的黃河鯉魚,叫人看了忍不住眼饞。
《衛(wèi)風•竹竿》說:“籊籊竹竿,以釣于淇。”釣魚比網魚更有趣。但最好玩的方法還不是釣魚,而是用竹籠在魚梁上截魚,《齊風•敝笱》就提到這種辦法: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云。
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雨。
敝笱在梁,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你用這種方法抓過魚嗎?許多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人小時候肯定都這樣干過,大雨過后,這種方法尤其管用,雨后的洪水把小河上游水坎中的魚沖了下來,在水勢較緩的地方用碎石壘一道弧形的水梁,水從石縫中流出去,但魚鉆不過去,水梁的中間留以缺口,用破竹簍擋住,大大小小的魚隨著水勢紛紛涌進竹簍中,又竄又跳,銀色的肚皮閃閃發(fā)亮……
《詩經》中的許多詩,包括這首《敞笱》,在城市的孩子讀來,一定莫名其妙,而在農村的孩子讀來,也許再簡單不過了,因為那里面寫得就是他們從小就熟悉的生活:砍柴、放羊、抓鳥、揀野菜、自然還有捉魚,《詩經》時代的孩子所做的,現在鄉(xiāng)下孩子還在做。《詩經》的土地已經是幾十度王朝興衰,幾千年風雨輪回,可是民間生活中那些最平凡最常見的事情卻幾乎一點都沒變,一時的功名富貴只是乍現忽滅的榮華,這最平凡的才是萬古長存的真實生活的寫照,因此它才能萬古長存。
《詩經》中蘊涵著生活真諦,平凡人生也樂趣無限。
因此孔子才教訓他的兒子伯魚說:你讀了《周南》、《召南》了嗎?一個人如果不讀《周南》、《召南》,就如面對著墻站著,會目光短淺,寸步難行。在他看來,一個人要成為真正的人,首先要讀《詩經》。
孔子是中國古代最有學問的人,他把《詩經》當成認識大自然的百科全書,他說:“小子何莫學《詩》?《詩》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孔子的話一點也不過分,《詩經》對那時的人們確實是一部大自然的百科全書,現在的小學生有自然課,中學生有地理、生物課,孔子的時候可沒有這些課程,更無專門的教材,古人在上山打獵、下水捕魚、采桑種地的同時,也積累了豐富的關于自然的知識。這些知識都記載在他們的歌謠里,保存在《詩經》里,《詩經》是古人的知識寶庫。這個寶庫可比現在學校中的課程有趣多了,因為它們都是動聽的歌曲,不用死記硬背,很容易記住。
譬如說,現在的人,在仰望夜空時有幾個認得天上的星星?可是,《詩經》中卻有豐富的天文學知識,古人根據星星的方位識季節(jié),定時間,知道什么時候該下種、什么時候會下雨、什么時候莊稼熟了該收獲了、什么時候天氣涼了北方的大雁該南飛了……。燦爛的星空就是他們的鐘表和日歷,它可比我們現在的鐘表和日歷有趣多了。星空還是神靈居住的地方,每一顆星星就有一段美麗的神話:太陽由羲和趕車拉著東出西落,月亮里住著孤獨的嫦娥,天上有條河,銀河邊住著牛郎和織女,一年只能見一次面,《小雅•大東》就講到牛郎織女的故事:
維天有漢,監(jiān)亦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
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
一口氣唱出一大串星星的名稱:織女、牽牛、啟明、長庚、天畢、箕、斗,還有漢,即銀河。
你看《詩經》時代的人數起星星來如數家珍,他們對大自然是那樣親切,因為他們就生活在大自然中,他們每天都在用勞動,也用歌聲,與大自然親切交談,你聽到采芣苡的姑娘們那悠揚的歌聲了嗎: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芣之;采采芣苡,薄言擷之
這歌聲是多么單純而悠揚,整首歌從頭到尾實際上只有一句話:采芣苡啊,采芣苡,快快采啊,采芣苡。歌聲單純,是因為生活在大自然懷抱中的人們,生活純樸而安寧。
從事采集的主要是女子,因此,采葛采桑等場合,就成了男子向女孩子表達愛慕的機會: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而最熱鬧的要數采桑之時,三月的時候,蠶寶寶已經長大,就要作繭變蛹了,因此,這時的蠶特別能吃,姑娘們呼朋喚友,結伙采桑。三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光,陽光明媚,桑條低垂,女孩子成群結隊,桑間陌上傳來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和歌聲,《魏風•十畝之間》唱到:
十畝之間,桑者閑閑兮。
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間,桑者泄泄兮。
行,與子逝兮。
一個小伙子在用歌聲挑逗采桑的女孩:采桑的姑娘,跟我私奔吧。
圍繞采桑,發(fā)生了許多動人的故事,也產生了許多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有采桑詩、采桑戲,更有采桑的神話,《山海經》中說,東方有一棵大樹叫扶桑,太陽就掛在扶桑的樹枝上,還說蠶神是一個女兒身,不斷地從嘴中吐出長長的蠶絲。
男耕女織是中國古代最常見的家庭分工,采桑女出嫁后就成了紡織娘。出嫁結婚,是一個女子一生最光彩的時候,《周南•桃夭》就是一首送女子出嫁時唱的祝福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美麗的新嫁娘就象一朵嬌艷的桃花,送婚的親朋好友唱起歌兒,祝愿她能受到婆家人的歡迎。
出嫁是快樂的,也是悲傷,因為新娘就要離開朝夕相處的父母兄弟和閨中伙伴,《邶風•燕燕》就表達了這種依依難舍之情: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子飛走了,新娘去遠了,送行的人淚如雨下。《詩經》中到處都洋溢這種讓人感動的人間真情。
《詩經》中大量的戀歌表明,那時的青年人可以自己選擇生活的伴侶,但如果自己找不到,父母就不得不去求媒人幫忙了,《豳風•伐柯》說: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
正如砍柴要用斧頭,取妻則要勞動媒人。這家人請媒人吃了一頓,求他作媒。從此以后,“作伐”就成了做媒的比喻詞。
成家立業(yè)之后,如果夫妻恩愛,從此生兒育女,一生會過得平淡而充實,可是,人間的好姻緣總是可遇而不可求,婚后生活常常是不如人意。《衛(wèi)風•氓》就寫一個女子聽信了男子的花言巧語,嫁給了他,但丈夫卻不好好過日子,越過越窮,這個女子只好離開他回到娘家。
平民百姓更怕的是飛來之禍,比如天災、戰(zhàn)爭,還有勞役。貴族們興兵打仗,修路筑城,卻驅使老百姓出力賣命,許多家庭幸福的就這樣被糟蹋了,《王風•君子于役》就是一位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歌: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太陽就要落山了,雞鴨牛羊都知道回來,遠方的親人何時才能歸來呀?怎能讓人不日思夜盼,這位可憐的妻子不知道獨自一人送走了多少次落日和晚霞。
《豳風•東山》則是在出征打仗的男子想念家中的新婚妻子: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蒙。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
灑掃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蒙。
倉庚于飛,熠耀其羽。
之子于歸,皇駁其馬。
親結其縭,九十其儀。
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可憐的人宴爾新婚就被周王征兵,到遙遠的東方打仗,一去就是三年。如今,仗打完了,終于可以回家跟朝思暮想的妻子團聚了。在回歸的路上,士兵們冒著蒙蒙細雨,連夜行軍,隨著離家鄉(xiāng)越來越近,新婚時歡樂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卻不知道當年的新娘,如今變成了什么模樣?也許她已得到自己即將歸來的消息,正在灑掃房屋,燒火做飯,等待著遠行人走進家門吧。
《魏風•陟岵》是父母牽掛行役的兒子,《唐風•鴇羽》則是遠征在外的兒子擔心家中的父母:“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可是蒼天能看見人間眾生的疾苦嗎?
《小雅•采薇》中,出征打仗的人終于回來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饑載渴。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寫得真好,誰讀了都會銘記不忘。出征時是楊柳依依的初春,回來時已是雨雪霏霏的歲暮,家中的親人是否還健在?自從有了這首詩,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楊柳就成了依依惜別的象征。
正因為幸福的日子來之不易,因此更應倍加珍惜,《唐風•蟋蟀》中唱到: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
……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
……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
……
冬天來了,天氣涼了,蟋蟀已經躲進溫暖的堂屋,一年又要結束了。人生歲月是有限是,何不及時行樂。有人批評說,及時行樂是一種不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說這種話的人不是因為自己過得可憐,因而嫉妒別人的快樂,就是別有用心,想讓人放棄自己的快樂給他賣命,前一種人一般是些不長進的腐儒,而后一種人則是那些大權在握的統治者。人活在世界上為了什么?不是為某個當權者賣命,也不是為某種空洞的理想犧牲,而僅僅是為了生活的幸福,追求幸福是每個人的權利。兩千多年前的古人比今天的一些“大人物”活得明白得多。
要全面了解那時候四季家園的風情,不妨讀一讀《豳風•七月》,這首長詩按照歲時的順序,吟唱了鄉(xiāng)村生活一年四季的片片斷斷、方方面面,它其實就是周代豳地流傳的農時歌謠。此詩起首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引出,并諄諄告誡,“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表明這首詩很可能是一首流傳于紡織娘之口的歌謠,詩中又說“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女子的唇吻聲腔猶然在耳,可見此詩出自女性之口,謳歌的主要是女子一年到頭的勞作和悲歡。詩的前三章,都是以“七月流火” 起興,表明這首歌很有可能就是古時候的織婦們在七月螢火明滅的夜晚,在燦爛的星光下,一邊搖動紡車織布,一邊反復吟唱的。天上,織女星光璀璨,地上,紡織娘淺唱低吟,人間天上,相映成輝,那顆照耀著人間紡織娘勞作的明星,因此就被賦予了織女的名稱,成了人間織女的守護神。
伴隨著七月的紡織娘唱歌,還有那些天生會彈琴的秋蟲,《七月》中的紡織娘唱道:“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斯螽”是一種蚱蜢,“莎雞”,不是雞,是紡織娘,“蟋蟀”就是促織,紡織娘和促織一般人往往不加分別,這里我們也不需要嚴加辨別。這些卑微的生命,潛隱于草柯土塊間,尤其是蟋蟀,整個夏天都無聲無息,人們幾乎忽視了它們的存在。但是,一入秋天,它們就開始了天籟的鳴唱,而且隨著天氣漸冷,它們?yōu)榱巳∨饾u偎近人的居屋:“七月在野”,七月開始在野外遠遠地自在放歌;“八月在宇”,八月已經來到了屋檐下唱起夜曲;“九月在戶”,九月就進了人家的門戶殷勤弦歌了;“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十月嚴冬來臨,蟋蟀已經登堂入室蟄伏過冬了。這些秋蟲的歌聲陪伴著紡織娘的勞作一起興歇,一往情深地為紡織娘的夜歌伴奏,因此,它們也就獲得了促織和紡織娘的雅號。
《豳風•七月》宛若一幅描繪鄉(xiāng)村田園生活的風俗畫長卷,其生動和豐富決不亞于宋代的城市風俗畫卷《清明上河圖》,畫久了會褪色,而詩中的畫卻永遠清新如斯。
讓那些轉瞬即逝的人間生活畫面萬古長存,讓它銘印在一代一代人的心中,并且歷久彌新,這就是詩的力量。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