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中華文化,當“先立乎其大”,有道而后有德,即拒斥西方實證主義,重建本民族文化本體。現就開國領袖毛澤東的本體論思想略陳一二。
毛澤東早年即以“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為己任,自稱“文學雖不能創作,但也有興會,喜研究哲學。”[1] 他的恩師楊昌濟認為,哲學“以宇宙之全體為其研究之目的物。故學問以哲學為終極。宇宙為一全體,有貫通其間之一大原則,宇宙間所有一切之表現系自此大原則而生,吾人當深思默會,洞曉此大原則,所謂貫通大原也。”(《論語論鈔》)受其點撥,毛澤東很早就系統地思索過本體問題,深諳其中三昧。他說:
人類者與本體有直接關系,而為其一部分,人類之意識,亦即與本體的意識相貫通,本體或名之曰神。(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
這表明,早年毛澤東心目中的本體不是物質性的東西,而是一種有意識的可稱為“神”的存在。同時,此“神”也不是宗教意義的純精神的“全然的他者”(Wholly Other),它既是超越的又是內在的:“己即神也”,“蓋我即宇宙也。各除我去,即無宇宙。各我集合,即成宇宙。” “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雖有偏全之不同,而總有幾分之存在。”由此可見,毛澤東說的“各我”是“團結”精神和物質的形神一體之物,也就是人自己,其義接近“和氣”說或單子論,也就是某種“內在論”(近乎中介論)的立場,即“從主體的得道、立明、致知、篤行的方面來考慮問題的”。[2]
盡管后來毛澤東不再使用“本體”的提法(或許是因為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從來不提“本體”),改用“宇宙”指代,但“天下之大本”的問題依然橫亙于心。他的《矛盾論》即是其“宇宙觀”的系統闡明,當然也就是他關于世界本體或本體性的學說。
《矛盾論》指出:“從來就有關于宇宙發展法則的兩種見解,一種是形而上學的見解,一種是辯證法的見解,形成了互相對立的兩種宇宙觀。”所謂宇宙觀,就是本體論,旨在回答“宇宙是什么”的問題。毛澤東論述的指向點在于宇宙的矛盾的性質——這實際上是關于世界的始初性質“是怎樣的”論述,也即一種本體論的辯證法,“一個新的宇宙觀”,“一種與西方哲學傳統不同的本體論”,這又“恰與中國傳統哲學有著十分相似的地方”,例如“老子的本體論、董仲舒的陰陽學說以及宋代及其后的道學、氣學和理學”,且其“辯證法的自我說明方式與中國古代哲學的有無論、陰陽論等學說之間,有一種十分明顯的文本結構(或曰話語敘述結構)上的巧合或曰相似性。”(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
筆者認為,毛澤東的這種“新的宇宙觀”和“與西方哲學傳統不同的本體論”,實質就是中國《周易》開啟的中介本位的本體論。“五四”后首開中西本體之辨的梁漱溟援引《周易》指出,宇宙間沒有絕對、單極、一偏、不調和的事物;假如有,也是隱而不顯的。凡是現出來的東西都是相對的。陰陽等字樣即“表示相對待兩意味或兩勢力”。無處無陰陽即無處無調和,而此一陰或一陽者又各為陰陽之和。如是上下左右推之,相對待相關系于無窮。相對待固是相反而即是相成,一切事物都成立于此相反相成之調和的關系之上。[3]
學者指出,在《矛盾論》的全部闡述中,沒有任何傳統本體論的“物”、“心”、“理”等主詞,沒有“事物本身的微粒(如原子論)或其他實體性的要素”,而只有“過程”、“統一”、“對立”、“矛盾”、“物性即矛盾”等關系范疇的表述。[4] 如我們讀到:
任何運動形式,其內部都包含著本身特殊的矛盾。這種特殊的矛盾,就構成一事物區別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質。這就是世界上諸種事物所以有千差萬別的內在的原因,或者叫做根據。[5]
如果我們據此說毛澤東以矛盾為本體,那只是一種皮相的見解:因為矛盾無非是“抽象的陰陽觀念”的另一種說法。
至此,有必要回顧亞里士多德關于“間介”的說法,反對分為對立和矛盾,矛盾雙方之間無物,間介只能存在于對立雙方之間。“間介”意味著至少有三個方面并存。[6]
筆者認為,這正是中西本體之辨之所在:前者走的是內在二元論路線,后者走的是外在二元論路線。內在二元論即亞里士多德所謂的“對立”,其間有“間介”,正如陰陽之間有太極,一而三,三而一,形式上是二元實質是一元,“陰陽一太極也”;而外在二元論即亞里士多德所謂的“矛盾”,其間“無物”,形式上是非此即彼的一元,而實質是悖論的、斷裂的心物二元。外在二元相當于我們前面說的絕對對立狀態,其間“無物”無非是周敦頤所說的“無極”。然而太極“本無極”,無極“而太極”,它們是同一過程的兩個端點,說到底是中介的先驗和經驗兩種存在形式。
這樣說來,精神和物質都只是相對待的兩極,并無絕對意義。學者指出,從青年時代起,毛澤東對于自然界概念上的物質世界就不感興趣。[7] 建國后,他在讀任繼愈《中國哲學史》時,曾對下述表述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表露出他對絕對唯物主義的不贊同態度。該段這樣寫道:
“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界的物質性,物質的運動和發展和它的規律都是絕對的、客觀存在的。否認這一真理,必然陷入唯心主義泥坑。而相對主義把物質世界永恒發展和它的規律完全取消了,物質也成了相對的……”
毛澤東還寫下如下批語:
“相對中有絕對。絕對只存在于相對之中,普遍只存在于個別之中,永恒之存在于暫時之中。離開這些來談什么客觀辯證法,前面多次引證列寧的話——這豈非自相矛盾?!”[8]
這說明,在毛澤東看來,矛盾普遍存在,精神物質概莫能外;精神與物質原本就是一對矛盾,物質并不具有超然的本體地位。
恩格斯指出:“作為物質的物質是純粹的思想創造物和純粹的抽象。”[9] 這是因為,“我們說,物質是世界的本原,但是,當我們真正面對這個‘物質’進行考察的時候,又發覺我們其實是什么也說不出來的。因為我們根本無法離開物質的存在方式對物質進行純粹的描述。”[10] 物質的存在方式是運動,而運動既是什么同時又不是什么,這也就是說,不用非存在范疇是說不清物質的。
日本新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廣松涉也指出,近代的世界觀,存在著唯物論和唯心論的對立,也存在著超越兩者對立的被稱之為現象論的立場——唯物論、唯心論、現象論三極分裂并互相對立。世界表面上是由二元組成的,但這只是一種假象:實際上“物體”是精神性的東西,而“精神”是物質性的東西。“……世界觀諸多形態的分歧,無疑因之于對世界的被中介性的存在實態持有不同見解。” [11]
哲學所謂物質,是指自我排斥、相互外在的那種有限存在,其他述謂都是由此派生出來的。這樣的存在若要存在,必得有賴于非存在也存在,因而不是自在的存在,而只是存在與非存在的一種關系,是有中介的存在;存在與非存在較之物質是更為本體的東西。
既然矛盾無非是存在與非存在的關系,那么按照亞里士多德:
但一切由對反所演生的事物例皆出于某底層;那么諸對反必得在某處涵有此底層。本體并無對反,這不僅事實昭然,理知的思考也可加以證實。所以一切對反不能嚴格地稱為第一原理;第一原理當異乎諸對反。
如是,誠如《易》所言:“一陰一陽之謂道”,“對反”也即矛盾關系的本體只能是道。只是由于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整個意識形態領域還是蘇聯聯共(布)機械唯物論體系的一統天下,“唯物論+辯證法=革命;唯心論+形而上學=反動”,[12] 身為中共領袖的毛澤東不好明說而已,這恐怕也是他提出“矛盾”本體論的苦衷。
當前,文化本體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整個學界現在的問題是“體”未擺正,卻在“用”上爭辯不已。
其實,中西之辨是“體”與“體”之辨,非“體”與“用”之辨。究其原因,就是實證主義仍在作祟。表面上以本體不可知為由擱置不論,實際上還在偷偷搬運西方工業文化的物質本體論。無論大事小事,一片處士橫議,各以一己好惡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如身處華夏文化存亡之秋,卻把公民權利看作天命攸關的第一位的事)。其實,一旦先立乎其大,諸多不是問題的問題也就煙消云散了。此正孔子所言:“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1] 引自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3,180頁
[2] 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頁
[3] 參閱梁漱溟《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二版,第123頁
[4] 參閱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66-267頁
[5]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309頁
[6] 參閱亞里士多德《物理學》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47頁
[7] 參閱李鵬程《毛澤東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94頁
[8] 轉引自何新《我的哲學與宗教觀》時事出版社2001年版,第164頁
[9] 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5頁
[10] 鄔焜《哲學的比附與哲學的批判》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8頁
[11] [日]廣松涉《事的世界觀的前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第23,24, 2頁
[12] 何新《我的哲學與宗教觀》時事出版社2001年版,第1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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