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來主義”是魯迅首先提出的。這篇小文章于西元1934年最早發表在報紙上,當時沒有署魯迅的名字。魯迅逝世后,西元1937年,此文收入《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主要收錄魯迅在西元1934年間所寫的雜文。那時候,魯迅住在上海租界,“且介”二字就是“租界”去掉一半,有人解讀說,“且介”意味著中國的主權只剩下一半。魯迅首創“拿來主義”這個詞匯后,“拿來主義”在后來經常被人使用。然而,后人使用“拿來主義”的對象和含義,與魯迅的原意常常不一致,甚至相反。因此,有必要說一說。
魯迅發明“拿來主義”這個詞的原意,直接針對的對象是中國傳統文化,間接針對的是崇洋媚外。五四運動以后,“新文化運動”大為興旺,所謂“新文化”其實就是西方文化,與之相對的,就是中國傳統的“舊文化”。在胡適等人的大力倡導下,新文化以“全盤西化”的口號掃蕩中國社會,似乎中國傳統舊文化只有裹小腳、留辮子、娶小妾、八股文之類的糟粕,因此,傳統文化幾乎統統被置于應徹底拋棄的行列,甚至要取消漢字。然而,當時很多“新文化”也非常拙劣,一味模仿西方,弄得不倫不類,遭到很多嘲笑。在這種情況下,上個世紀30年代出現了一個傳統文化的回潮,當時稱為“發揚國光”,也有人稱為“復古”,其對立面就是“全盤西化”。魯迅提出“拿來主義”就是在反對“全盤西化”、提倡“發揚國光”的時代大背景下。
我認為,魯迅在西元1934年寫《拿來主義》一文時,對自己過去過分偏向五四新文化、痛批中國傳統文化的傾向有了一定的反思,從否定傳統文化的道路上退回了一些,因此,魯迅“拿來主義”的對象就是中國傳統文化,“拿來主義”也是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按照魯迅在文章里的闡述,對待傳統文化,應該有繼承、有吸收、有改進、有拋棄。換句話說,魯迅的“拿來主義”是主張客觀地對待傳統文化。這一態度的產生,一是因為全盤西化過于偏執,二是因為針對“全盤西化”而反彈的“全面復古”過于頑固。因此,魯迅的“拿來主義”主張對傳統文化要動腦子、有眼光,自己去“拿來”,實際上也是對“全盤西化”的間接批評,不能一味否定傳統文化。在《拿來主義》一文中,魯迅特意提到西方的“送來主義”在中國引發的“恐怖”,已經清楚地表明他對于“全盤西化”的否定。魯迅在這一時期的立場,與他自己過去的主張已經不完全一樣。
然而,在魯迅首創“拿來主義”很多年后,一些人對于“拿來主義”的理解與魯迅當時的本意已全然不同。現在的“拿來主義”更主要的是要從西方“拿來”,而不是魯迅所說的要從傳統“拿來”。現在的“拿來主義”某些時候甚至等同于魯迅批評的“送來主義”。當年西方送來的是鴉片、槍炮、香粉、電影,如今,有些還在繼續送來,有些已不再好意思厚著臉皮強行送來了,有些換了新東西,仍源源不斷地“送來”。而現在很多人打著魯迅的旗號高喊“拿來主義”,其實就是魯迅批評的“全盤西化”,對“送來主義”照單全收。與此同時,現在的“拿來主義”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差不多也就是全部拋棄,統統視為垃圾。事實上,這正是魯迅反對的,這樣使用“拿來主義”,魯迅如果有知,恐怕不會同意。
魯迅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拿來主義”態度,也適用于中國人對待西方文化。但是,在現代條件下,我們應該在對西方文化采取“拿來主義”態度時,有點新的認識。魯迅說,對待傳統文化有的要繼承,有的要吸收,有的要改進,有的要拋棄。其實,對待西方文化,這些原則同樣有效。關鍵在于,要有自己的頭腦和眼光,才能判斷西方文化的本質,才能知道哪些是好的,是需要“拿來”的。還有一些東西是不該“拿來”的,還有一些是需要“拿來”后加以改進的。當然,“拿來主義”在這里多少也有點天真或不準確,因為,我們希望的“拿來主義”與西方希望的“送來主義”并不合拍。西方想送來的東西,有些是免費的,有些是要付錢的,甚至是強行攤派的。但是,我們常常不知道,西方免費送來東西的往往是釣魚的誘餌,我們某些人則以為那是“拿來主義”成功的證明。而我們想拿來的東西,絕大多數是拿不來的,是需要付錢的,一廂情愿地“拿來”,很容易被西方起訴、懲罰。所以說,我們對于西方興高采烈地想象著“拿來主義”,常常會被西方視為“偷盜”,我們因此也發現,“拿來主義”有時就是“買來主義”,“拿來主義”也因此經常成為內外勾結的幌子,這可能是某些人偷換魯迅“拿來主義”概念的動機。
針對西方文化的“拿來主義”與針對傳統文化的“拿來主義”還有一個巨大的不同。對于傳統文化,如果想拿來,一般不會有什么障礙,最多討論一下,拿來后到底好不好?是否適合現代?而且,對于傳統的“拿來”,基本上是免費的,沒有“買來主義”,也沒有“送來主義”。但是,對于西方文化,我們發現,某些我們迫切需要的東西,確實是有用的好東西,我們非常渴望“拿來”,甚至愿意花大錢,徹底兌現“買來主義”,西方還不愿意,比方說高科技,這似乎可以稱為“拒絕主義”。所以,對于西方文化的“拿來主義”,除了要有頭腦、有眼光,挑選著“拿來”外,還不能太一廂情愿,以為我們只要想“拿來”,別人就愿意給;以為我們想買來,別人就愿意賣。已經有太多的事實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我們渴望“拿來”,卻遭到拒絕,根本“拿不來”、“買不來”;而很多我們不想要、不需要的東西,西方正源源不斷地“送來”。
當我們接受了對待西方也需要客觀、冷靜的“拿來主義”這種態度時,我們還會遇到一個問題。該拿什么?不該拿什么?為什么拿不來?我們面對這些問題時,說是要有頭腦、有眼光,然而,我們應該有什么樣的頭腦?有什么樣的眼光?當我們的頭腦和眼光都是西方教出來的,都是被西方洗過腦的,都是和西方一模一樣的想法,一模一樣的眼光,我們的“拿來”豈不就等于西方的“送來”或西方希望的“買來”?因此,如果說我們判斷傳統文化如何“拿來”,可以用西方文化做參照,那么,對待西方文化如何“拿來”、“買來”,也需要用傳統文化做參照,同時還需要用中國現實做參照。這應該是現代中國人對待“拿來主義”的態度。
魯迅原文:
中國一向是所謂“閉關主義”,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自從給槍炮打破了大門之后,又碰了一串釘子,到現在,成了什么都是“送去主義”了。別的且不說罷,單是學藝上的東西,近來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覽)6),但終“不知后事如何”;還有幾位“大師”們捧著幾張古畫和新畫,在歐洲各國一路的掛過去,叫作“發揚國光”〔2〕。聽說不遠還要送梅蘭芳博士到蘇聯去,以催進“象征主義”〔3〕,此后是順便到歐洲傳道。我在這里不想討論梅博士演藝和象征主義的關系,總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說,也可以算得顯出一點進步了。
但我們沒有人根據了“禮尚往來”的儀節,說道:拿來!
當然,能夠只是送出去,也不算壞事情,一者見得豐富,二者見得大度。尼采〔4〕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熱無窮,只是給與,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陽,他發了瘋。中國也不是,雖然有人說,掘起地下的煤來,就足夠全世界幾百年之用,但是,幾百年之后呢?幾百年之后,我們當然是化為魂靈,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但我們的子孫是在的,所以還應該給他們留下一點禮品。要不然,則當佳節大典之際,他們拿不出東西來,只好磕頭賀喜,討一點殘羹冷炙做獎賞。
這種獎賞,不要誤解為“拋來”的東西,這是“拋給”的,說得冠冕些,可以稱之為“送來”,我在這里不想舉出實例〔5〕。
我在這里也并不想對于“送去”再說什么,否則太不“摩登”了。我只想鼓吹我們再吝嗇一點,“送去”之外,還得“拿來”,是為“拿來主義”。
但我們被“送來”的東西嚇怕了。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后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的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于是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于洋貨發生了恐怖。其實,這正是因為那是“送來”的,而不是“拿來”的緣故。
所以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
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么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7)。那么,怎么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但是,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
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并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只要有養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只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茅廁里,以見其徹底革命,只送到藥房里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只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游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余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要不然,“拿來主義”怕未免有些危機。
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六月四日。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中華日報·動向》,署名霍沖。
〔2〕“發揚國光”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四年間,美術家徐悲鴻、劉海粟曾分別去歐洲一些國家舉辦中國美術展覽或個人美術作品展覽。“發揚國光”是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大晚報》報道這些消息時的用語。
〔3〕“象征主義”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八日《大晚報》報道:“蘇俄藝術界向分寫實與象征兩派,現寫實主義已漸沒落,而象征主義則經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榮之概。自彼邦藝術家見我國之書畫作品深合象征派后,即憶及中國戲劇亦必采取象征主義。因擬……邀中國戲曲名家梅蘭芳等前往奏藝。”魯迅曾在《花邊文學·誰在沒落》一文中批評《大晚報》的這種歪曲報道。
〔4〕尼采(FNietzsche,1844—1900)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和“超人”哲學的鼓吹者。這里所述尼采的話,見于他的《札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
〔5〕一九三三年六月四日,國民黨政府和美國在華盛頓簽訂五千萬美元的“棉麥借款”,購買美國的小麥、面粉和棉花。這里指的可能是這一類事。
(6) 指當時國民黨政府在巴黎舉辦的中國古典藝術展覽
(7)這里是諷刺作樂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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