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君復吾兄     老董

一、不能接受的噩耗

"老程不行了，已經拔管了"。9月21號早上接到老翁從臺灣打來的電話，我根本不能置信，這怎么可能？幾天前還聽說已經出院，怎么突然變了？一直希望還有轉機。當時聯絡不上文珠，就在網上查找費城附近的醫院，一個一個電話問，終于找到Pottstown醫院，危急病房處告知現有家屬在，但醫院不能透露病人病情。幾次問，總是"無可奉告"。直到下午四點再打住院登記處查詢，你的名字已經不在了。之后電話接通了文珠，說你已于早上10時過世，當時哽喑不能成聲，有如雷轟頭頂，整個人恍惚若失，這是喪失了最親近的人時才會有的感覺。的確，我們關系太深了，從70年代初至今，不是一般的老友交情，而是運動中結下的牢不可破的同志之情，三十年沒有斷過，你的大小活動，無論我是參加、支持或潑冷水，你總是繼續同我聯絡商量，我的想法也少不了找你談。老朋友間，你我這樣的關系是少有的。你的去世，我在感情上很難接受。

二、一見成永訣

八月初，你從北京回來不久，我去看你。見面之后，我安心了許多。你、文珠和我，談了整個下午，你精神奕奕，講述在北京檢查開刀的過程，拿出北京醫院的全部診斷、照片和治療記錄。一邊腎臟、輸尿管切除后，還需化療來對付淋巴的癌細胞。因美國的藥物比較先進，醫生讓你回美化療。你說已經約定了化療日期，很快就要開始。

你不僅談了病情，而且正像我們每次見面一樣，聊了各個方面。沙發附近放著幾本《外交事務》。你翻開其中的文章，談到美國聯盟中亞對付中國的用心，昭然若揭。從國家大事又轉到專業，你談到以中國幻方作為教學題材，當場畫了從九宮(3X3)到6X6的解，談到你在教學中提出以因子分解法求解。我們之間的話是談不完的。雖然你抱怨傷口復原不夠快，從你的精神、氣色看不出是剛動過大手術的病人。我說：你是一個斗士，會挺過化療關的。你的狀態，使我確信，憑你的堅強斗志，定能又一次戰勝病魔，就像七、八年前第一次化療一樣。

兩星期之后，文珠說你傷口感染住院。后又聽說你要出院了。那知，卻突然傳來噩耗，八月的一面成了最后的訣別！充滿生命活力的你，僅僅一個多月，竟然離去，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能談天說地了，再也不能共同活動了，這對我是不可想象的！你還有做不完的事情，怎么丟得下呢！

三、難忘的9－21

你離開那一天，是9月21日，這個日子，對你對我，都是難以忘懷的。1971年的9－21聯合國大游行是當時海外保衛釣魚臺運動的轉折點，美國自冷戰以來反華反共的政策宣告破產。游行是針對即將開始的聯合國會員大會，要求驅逐國民黨政權、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這是全美國第一次華人公開政治表態的游行，最前方整整一排毛澤東巨幅像片，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一片旗海，場面壯觀，是過去美國社會，特別是華人社會不敢想象的事。數千人高呼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口號，唱著革命歌曲，雄姿英發地走在大馬路上。隊伍中除了華人，還有非裔、拉美裔少數民族和白人進步人士。與我們的游行相對立的，是國民黨花錢組織的反共游行，事先還放話有職業殺手打手要暗殺行兇，企圖嚇阻華人參加我們的隊伍。兩相比較，不論是人數、士氣、陣容，都表現出美國和國民黨的反共政策已經破產。

游行中，你負責指揮、警衛，前后奔走，帶領呼喊口號，與國民黨一方面對面時，你也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列。這次游行，震動了紐約，所有報刊、電視都來訪問，電視上出現你接受訪問的鏡頭，你讓美國人曉得，海外華人是心向祖國的。游行過后，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決議，趕走了國民黨，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了席位，那時我們的心情是多么激動啊。

9－21的游行，是海外華人保衛釣魚臺運動上升為更高層次的中國統一運動的宣言。此后，保釣的主流是明白的統一派，左派主導了運動大勢，海外僑界的親中國派被鎮壓了二十年后，打破了白色恐怖，開始揚眉吐氣。當時的環境，美國雖然是反戰高潮，但保守、委瑣的華人社會，在美國公然抬毛澤東主席像，舉五星紅旗，是不得了的突破。參加者人人引以自豪，特別是當時的積極份子，彼此更感親近。三十四年后的同一天，你撒手長別。9月21日，這個日子又多了一重追憶。

四、統運的先鋒

你在費城的學生問我：程教授在保釣運動中起了什么作用？這個問題，如果是談別人，倒不容易說清楚，但談到你，卻是十分容易回答的。整個七十年代，是海外華人的釣運統運時代，在這個時代潮流中，你所起的推動作用是無人能取代的。

保釣運動起于70年代的美國，直到三十多年后國內的保釣，中間經過臺灣、香港保釣，波波相接，代代相承。保釣運動本身的意義是清楚的：它是中國洗雪列強欺凌、中華民族自立和國家統一的完結篇。釣魚臺的問題附屬于臺灣問題，產生于國民黨對美、日的屈從，對領土主權的忽視、出賣。從列強瓜分，到日本侵華，到韓戰，到冷戰美國對臺灣的插手，正由于解決臺灣問題是根本，保釣運動不到兩年時間就急速發展為中國統一運動。運動伊始，左、中、右并起，國民黨一面安撫一面監控。但運動來勢兇猛，將國民黨爪牙、右派、反共份子一掃而空，運動顯現出本來面目，也就是當時慣說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老程你，當年被公認為釣運的頭號闖將，統運的急先鋒。

釣運中，你是最積極的帶頭人物。釣運70年初在東西兩岸開始，帶動了全美和加拿大的校園華人教師學生，匯集為71年4月10日的美京華盛頓的全美華人示威大游行，這是釣運的高峰，也是轉向統運的起點。從一開始你就是東部的頭面人物，華盛頓示威，你是演說人之一。

保釣運動推進到統一運動，你更是出了大力氣起了大作用。前面所說的9－21這個轉折點，你的表現是有電視記錄的。讓我們追述9－21游行的背景，游行之前是8月在布朗大學召開的美東討論會和9月3日至5日在安那堡密西根大學的國是大會。安那堡會議正式通過了臺灣問題的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并決議在聯合國游行，9－21就是在這個精神下組織的游行。這兩個會議，是釣運從"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的共識，提升為"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認同祖國、統一中國"的政治表態。安娜堡大會上，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中國的一條，并不是當時頭面聯絡人的意愿，而是與會群眾提議，列入議程表決通過的。你在兩個會議中都是立場最鮮明的統一派。安娜堡的決議在你的大力推動下達成。因此，會后便聽到那些踟躕不進者對你的抱怨。可是，統一的旗幟一旦高舉，戳破了當時反華反共的禁忌，反映出人心所向，立即引起臺、港、海外華人的共鳴，運動空前壯大，認識祖國、回歸認同，潮流一波高過一波，即使那些裹足不前、心有不甘者，也被浪潮沖得高喊統一！今天，那些人又有許多退回原位，企圖拾回他們所謂的釣運，將歷史向反面推，何等可笑！

從釣運到統運，從民族主義到支持社會主義，從自發到自覺，這是三位一體的。統一的立場鮮明，形成了運動同國民黨、臺獨的尖銳對立，認同中國，宣揚社會主義中國，又同籠罩在強烈反共氣氛下的意識沖突。統運的政治性質高于釣運，要求積極份子提高自覺性，前一階段的風云人物許多都掉了隊或被動地隨大流。老程，你在統運中又起了更大作用。統一運動是政治立場分明陣線分明的活動。國民黨為了對付統運，用盡各種手段；美國調查、問話，壓力越來越大。你不僅沒有后退，反而沖勁更大。國民黨為了對付統運，特地成立所謂的反共愛國聯盟組織。今天，臺灣的政壇上，泛藍派的許多頭面人物都是這個組織的成員，你后來去臺灣還見過他們。我們最后一次會面時也曾談到，統運幫助了這些人發家，這大概就是辯證法最好的例子吧！

對于認識、宣傳社會主義中國你是傾力而為；增進人民之間的了解，你居功宏偉；反對臺獨、爭取臺灣同胞，你出了大力。費城一直是統運重鎮；也是紐約統運的大力支持者，這都是你挑的大梁。

五、鞠躬盡瘁為國為民

一些時候做一些好事容易，堅持不懈地做到底極難。七十年代的統運，并沒有完成統一的任務，當然也沒有做到收回釣魚臺。這個任務還要繼續下去。八十年代，運動步入低潮，你的精力并沒有因此少歇。當你第一次同我談起要在中國辦大學時，我是大潑冷水的，你無錢無勢，中國怎么會讓辦呢？那知，在你的堅持下，真的在河南開辦了黃河大學，令人不能不嘆服。黃河大學這個名字是你起的，黃河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是民族文化之母。你談到第一次親臨黃河，手捧黃河水，頓生游子還鄉的激動。創建黃河大學是一件大工程，你把早期釣運統運老朋友的愛國積極性又調動了起來。為了辦學，你可說是心力交瘁，卻結出了果實。今天，在此地紀念你的，就有黃河大學哺育的學生。

九十年代末，臺灣的分離危機日益嚴重，臺獨、民進黨成為臺灣的主流，國民黨內部一分再分。形勢要求將一切反對臺獨、支持統一的力量集合。其中包括國民黨、新黨內可能轉向統一者，以及從國內出來的學生、學者和新華僑。你又當仁不讓，發起建立了反獨促統聯盟的全球組織。近幾年，中國大陸國興起反日、保釣運動。你積極支持，并建立了聯系，在海外發起多次聲援國內保釣人士進航釣魚島的行動，以及對日本政府的示威。DC和紐約的示威會場上見到許多年輕留學生露面，多少有一點我們當年的影子。你去北京開刀之前發動了留學生組織反日示威；直到最后在病床上還說：九一八的會我不能主持了。不僅推動統一、報效祖國你始終不懈，在校園照顧培養國內來的留學生、激發后輩愛國愛鄉意識，也是35年始終不斷。

當然，你不僅僅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一個中國主義者。你讀書、教書的天普大學，是美國著名的致力于少數民族教育、權益的進步校園。你在其中的參與從不稍懈。正義的事業是互相支持的，沒有這個眼界，也不可能奮斗終身。在這點上，顯出你的高人之處。

六、大是大非顯性情

事情做多了，總會引起是非，你所受到的批評不會少。但是，時間是最好的檢驗，小是小非轉眼就成過去，大是大非才顯現一個人的價值。

釣運三十多年，你我都有觸犯人的毛病，我們之間也不乏意見的相左，卻無對抗性沖突，結成了打不散的交情。你我個性不同，作風不同，何以相知？主要是我們不是一般朋友之交，而是戰友之交，是一次又一次考驗后的彼此認識。性格相異反而增進了了解。我們有一處十分相似，就是對相信的事的執著。正是我們信仰一致，造成強韌的聯結。你的性格恰是我的不足之處，你的勇猛沖勁，你的豪邁手筆，你的交游廣闊，善于同各方人士打交道，高官顯貴、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可找到共同的言語，這些長處，是令人嘆服的。

六個字最能描寫你的形象：斗士、忠骨、義風。

斗志是你的標記。同日本斗、同國民黨斗、同臺獨斗，同所謂的民運份子斗；愈斗愈勇，精力愈旺，有誰能從你的外表、行動看出你已將屆七十高齡。你不僅能斗，而且能容。當年同國民黨對陣時，受到生命威脅的恐嚇，你不僅不畏縮，反而沖到最前頭；后來在反獨促統的大前提下，你卻盡力爭取國民黨、新黨，共同反獨促統。橫眉蔑宵小，一笑泯恩仇，何等的斗志，何等的氣度。

忠義這兩個字，長久以來凝結為中華文化的精髓，超越了時代。忠就是在大是大非上立場堅定不移；義就是不畏強權敢于出頭，民胞物與，犧牲在所不計。忠義的反面是投機、叛賣。有那一個時代，那一個社會能沒有是非、沒有群體？能不靠忠義來凝聚？正因此，當我們讀到古人的忠心事跡時，肅然起敬；對俠客義士，悠然神往。你作為中華之子，在民族大義上真是鐵骨俠風，堪與先賢比美！

七、屈原和毛澤東

古人中，你最佩服屈原，今人中，你最敬仰毛澤東。

你曾在費城編排了屈原的話劇，影響甚大。小張在費城時同你和文珠是朝夕來往的，他紀念你的文章說得好："程君復博士，一生最敬佩屈原的不媚俗精神和愛國情操，橫眉冷對反動派，俯首甘為眾生的利益而忘我、無我的奉獻自己一生，直到最后一刻。"你是朋友間能夠直接接觸到國內最上層核心領導的人。但是，你從不阿諛奉承，該說的話，即使不中聽也要說，這就是屈原精神的體現。

對毛澤東由衷敬佩，視之為中華之魂，我們是有同感的。談到那些極盡詆毀毛澤東的文字時，你總是問：中國人為什么要詆毀自己的民族英雄呢？當你回國看到了社會不平等嚴重，外國人將壞事、病毒帶進中國時，你對我說："老董，我們一定要辦一個最盛大的毛澤東紀念會。"兩年前，在紐約舉辦的毛澤東110誕辰紀念大會上，大雪盈尺，你帶了費城的留學生趕來，出席者眾多，場面動人！事后用餐時，在座的有十來歲的"憤青"，也有你這不多見的可貴的"憤老"。

當毛澤東的形象在中國遭到嚴重詆毀時，我們看到多少當初捧毛的人，一變而為批毛、貶毛，深怕同毛沾邊。海外，你是真正尊毛的少數。在明知不受歡迎的情況下，你照樣發表尊崇毛澤東的言論；在駁斥李志綏誣蔑毛澤東的書時，你促使國內正視；去年，在評價毛澤東時，你駁斥了反毛份子的"胡言亂語"，遭到圍攻。你的答辯文章正氣凜然，激起了對方的惡毒謾罵，為此，我也加入了筆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并肩作戰。現在，你在天上，見到你敬佩的偉人，應當十分自豪：在塵世中肩起了民族大旗，捍衛了民族英雄，繼承了先哲遺風。

君復兄，人們是不會忘記你的。有兩件事你可能放心不下，一是家事，一是國事。文珠是堅強的，會挺起來的，何況還有我們這些你生前的老友在；你的去世，是保釣統一大業的巨大損失。但你澆注的心血，也逐漸發芽，在國內和海外，年輕人又開始行動起來，前途是光明的。放心安息吧！

千言萬語，道不盡心中哀思。謹以悼詩寄意：

晴天驚霹靂，君入彌留期，恍恍方寸亂，焦焦火星急。
鈴聲無人應，醫門鎖消息，是幻斷非真，懸心冀奇跡。
待到線連接，哽咽道君離，口戰不成句，涕泗淚滂沱。
莫笑人癡迷，休言性灑脫，今及傷心處，腸斷怎奈何！
八月甫相會，等閑話病瘥，縱橫天下事，還把利劍磨。
方才心石卸，旦夕生機奪，一見成永訣，心潮逐逝波。

秋風悲白楊，鴻雁哭長空，悠悠傷往事，栩栩現音容。
比肩卅五載，你我總相從，風云同咤叱，悲歡常與共。
戰斗兄弟情，不語靈犀通，相交稱莫逆，知己冠親朋。
季布一言諾，孟嘗萬金空，古道熱衷腸，肝膽見杰雄。
心慕云天義，身感知遇隆，伯牙謝子期，哀思古今同。

今日九二一，君辭紅塵去，憶昔九二一，歲月何崢嶸。
主席巨像展，旗海映天紅，復位聯合國，中華歸正宗。
為問當年勇，誰比我程兄，保釣當頭將，統運急先鋒。
橫眉蔑宵小，奮臂抗羆熊，報國勇無前，為民不計功。
手捧黃河水，游子親情濃，植木喜成林，桃李笑春風。
反獨促一統，寰宇大同盟，愷悌民族誼，國際正義宏。
老驥不伏櫪，英發愧后生，三紀心血盡，四海一家同。

遠追屈平志，氣節凌公侯，九歌向天問，生死為國憂。
近仰毛澤東，斬妖驅寇仇，帝霸不足論，赫赫日當頭。
昭昭民族光，浩然正氣流，有幸先賢后，不負此生游。
忠魂天上去，俠骨世間留，泣盡杯中酒，遙祝壯志酬。

200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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