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曜東,安微壽縣人,生于1912年,生在北京一個官宦家庭(其曾叔祖是光緒帝師孫家鼐)。8歲到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后留美,學金融,肄業而歸。曾任法商寶多洋行買辦、重慶銀行公司經理;敵偽時曾任復興銀行行長、中國銀行監察人、周佛海的機要秘書。抗戰勝利后他與中共地下黨取得聯系,在楊帆的領導下做秘密工作。1995年潘揚冤案事發,被牽連入獄。1975年返回上海,現任徐匯區政協僑聯高級顧問。
孫曜東的《浮世萬象》中提到一個“含香老五”:本名胡慧琪,浙江平湖人,被母親賣入青樓。其美貌在會樂里數一數二,風度氣派可以亂真大家閨秀。腳上永遠是一雙繡花鞋,這種中國傳統風度,在十里洋場很受歡迎,30年代初期十分走紅,還成了杜月笙的“金絲鳥”。杜為她買了一輛十分搶眼的綠色別克牌小轎車,但含香不愿招搖不常開。孫曜東是一個老上海,他的經歷堪稱傳奇——曾任法商寶多洋行買辦、重慶銀公司經理。敵偽時曾任復興銀行行長、“中國銀行”監察人、周佛海的機要秘書??箲饎倮笏c中共地下黨取得聯系,在揚帆的領導下做秘密工作……作為二十世紀上半葉上海風云變幻、陵谷興替的當事人和見證人,他所記的史事,對于復原老上海那段歷史,具有特別的意義?!陡∈廊f象》(孫曜東口述,宋路霞整理,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記錄的就是他對老上海人與事的追憶,本版從中選編幾則,以饗讀者。
——編者
梁鴻志獄中忙寫詩
抗戰勝利之后,曾任汪偽政府監察院長的梁鴻志當然鋃鐺入獄,初被關在楚園(上海建國西路25弄,原偽上海警察局局長盧英的房子),1946年4月移解提籃橋監獄,11月9日被處決。在楚園時我與他住斜對門,提籃橋時代亦是"隔壁鄰居"。他監號31,我監號30。由于是"近鄰",又有些人事上的關系,同時他又好以詩示人,并以詩贈人,所以得見其于囹圄之中吟詠不廢的狀況。他在這期間,共得詩二百余首,集為《入獄集》和《待死集》,是其最后的一批詩。 -
國民黨時期的提籃橋監獄,是個極典型的“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只要有錢買通獄卒獄吏,什么信都能送得出去,什么東西也都能帶得進來,外面有人接濟的,里面人盡可以花天酒地。有的人過生日,甚至可以叫飯館子往里面送整桌的酒宴。因家屬們常去永安公司食品部買東西往里面送,后來竟由永安公司統一登記好,備好貨,用卡車送進提籃橋。但是粱鴻志沒有錢。一來他那汾陽路的豪宅不知被軍統抄過多少遍了,他最為珍愛的《宋三十三名賢墨寶》(中有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蘇轍、曾鞏、陸游等人的手跡),已成為戴笠的戰利品,其他文物書籍均巳星散,存在浙江興業銀行的幾十萬存款也已凍結歸公,所以他兩個姨太太手里都沒有什么錢;二來他的人緣壞透了,因嘴巴不饒人把人都得罪光了。他原先手下的人也沒人得過他的好處,故也沒人講他的好話。所以輪到他倒霉的時候,向人求救,自然是“十函九不回”了。所以,人家可以吃好菜好酒。他只能望眼欲穿,一旦有人見其可憐,分給他一點魚,一碗面,或是幾只月餅,他就感動得趕緊寫詩致謝。盡管如此,他那兩個姨太太對他還是不錯的,盡可能弄些吃的送來。人家送菜,他家用大口瓶送湯。有一天又有東西送來,打開一看,竟是一包新鮮的荔枝,老梁久未“嘗新”而頓生感慨,有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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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翡翠雜然陳,食罷臨風一欠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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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飽經惟欠死,何須明歲更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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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家有東西送來時常分點給他,他為謝我,不及等到放風,隔著墻頭,從那邊鐵柵欄里遞給我幾顆。到放風時就以詩見示,因我已“嘗新”,故這首詩也記得清楚。“萬事飽經惟欠死”是寫實,他那時真的覺得生不如死,但沉到詩里,仍有“臨風一欠伸”的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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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梁鴻志在獄中唱和最多的是趙叔雍(即趙尊岳,常州人,晚清名幕趙鳳昌之子,汪偽時任陳公博的秘書長,勝利后初關南市車站路看守所,后解提籃橋)。梁進提籃橋后的第一首詩就是給趙叔雍的,因為他們詩酒往還關系太深。章士釗不知梁在背后斥其文為“狗屁”,還來獄中探視,愿出庭為其辯護,還有詩給梁。梁此時用得著人家,故也有詩答章,具體內容記不得了。他寫詩須向獄卒討紙墨,獄卒不耐煩,曾當面嘲笑他:“梁鴻志坐班房,不問兇吉如何,倒還忙著做詩,真是十足的書呆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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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志到提籃橋后很快被提審,5月下旬被判死刑,此后的詩集為《待死集》。既然判死刑。來日無多,就更有些"打油詩"了,如發牢騷的《七無》詩等。他對判他死刑不服,提出上訴,法院又駁回,于11月9日執行。臨刑那天正在放風,獄警提前把犯人都趕回監房,我們就知道又要提出人去執行槍決了,果真叫到了梁鴻志。他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走過我的監號時說:"曜東,我恐怕要走了,保重!"不久就聽到了處決他的槍聲。后來聽獄警說,臨刑前梁寫了兩封信,一給蔣介石,一給家屬。第一槍子彈卡了殼,第二槍才擊中的,身子向右側倒地而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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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一品香酒店搶潘妃
張伯駒早年曾有過兩位太太,一位是封建家庭父母給作主的,一位開頭關系還好,由于志趣不同,日久也就乏味了。他最鐘情的、并與之相攜到老的是第三位太太——后來成為著名青綠山水畫家的潘素女士。 -
潘素女士,大家又稱她為潘妃,蘇州人,彈得一手好琵琶,曾在上海西藏路汕頭路路口“張幟迎客”。初來上海時大字認不了幾個,但人出落得秀氣,談吐不俗,受“蘇州片子”的影響,也能揮筆成畫,于是在五方雜處、無奇不有的上海灘,曾大紅大紫過。依我看,張伯駒與潘素結為伉儷,也是天作一對,因為潘素身上也存在著一大堆不可理解的“矛盾性”,也是位“大怪”之人。那時的“花界”似乎也有“分工”,像含香老五、吳嫣等人,接的客多為官場上的人,而潘妃的客人多為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紅火的時候天天有人到她家“擺譜兒”,吃“花酒”,客人們正在打牌或者吃酒,她照樣可以出堂差,且應接不暇。那時有些男人喜歡“紋身”,即在身上刺花紋,多為黑社會的人,而潘妃的手臂上也刺有一朵花……最終她的“內秀”卻被張伯駒開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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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在鹽業銀行任總稽核,實際上并不管多少事,整日埋頭于他的書畫收藏和京劇、詩詞,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賬兩次,來上海就先找我。其實查賬也是做做樣子的,一切事情基本都是吳鼎昌說了算,他來上海只是玩玩而已。既然來玩,也時而走走“花界”,結果就撞上了潘妃,兩人英雄識英雄,怪人愛怪人,一發而不可收,雙雙墜入愛河。張伯駒第一次見到潘妃,就驚為天女下凡,才情大發,提筆就是一幅對聯:“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譜入琵琶。”不僅把“潘妃”兩個字都嵌進去了,而且把潘妃比作漢朝的王昭君出塞,把她擅彈琵琶的特點也概括進去了,聞者無不擊掌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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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問題并非那么簡單,潘妃已經名花有主,成為國民黨的一個叫臧卓的中將的囊中之物,而且兩人原先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誰知半路殺出了個張伯駒。潘妃此時改口,決定跟定張伯駒,而臧卓豈肯罷休?于是臧把潘妃“軟禁”了起來,在西藏路漢口路的一品香酒店租了間房把她關在里面,不許露面。潘妃無奈,每天只以淚洗面。而張伯駒似一個書生,此時心慌意亂,因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熱,對手又是個國民黨中將,硬求怕惹出大亂子,不像在北京、天津,到處都有他們張家的一畝八分地,他只好又來找我。那天晚上已經十點了,他一臉無奈,對我說:“老弟,請你幫我個忙?!彼咽虑橐徽f,我大吃一驚,問他:“人現在在哪?”他說:“還在一品香。”我說:“你準備怎么辦?”他說:“把她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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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年輕氣盛,為朋友敢于兩肋插刀。趁天黑我開出一輛車帶著伯駒,先到靜安寺路上的靜安別墅租了一套房子,說是先租一個月,因為那兒基本都是上海灘大老爺們的“小公館”,來往人很雜,不容易暴露。然后驅車來一品香,買通了臧卓的衛兵,知道臧不在房內,急急沖進去,潘妃已哭得兩眼桃子似的。兩人顧不上說話,趕快走人。我驅車把他倆送到靜安別墅,對他們說:“我走了,明天再說。”其實明天的事伯駒自己就有主張了:趕快回到北方,就算沒事了。我這頭一直警惕著臧卓的報復,可是事情也巧,我后來落水替汪偽做事,此臧卓也投了偽,成為蘇北孫良城部的參謀長,仍是中將,我們見過面,大家心照不宜,一場驚險就這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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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俞振飛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上世紀20年代初),上海有兩家著名的堂會(在自家院子里搭臺唱戲,由名角和票友登臺演唱)。其一是晚清遺老、湖廣總督陳夔龍家,他在民國后蟄居上海,住在孟德蘭路(現在江陰路)一帶。還有一家是法租界會審公堂中國方面的審判長聶榕卿,地點在現在盧灣區公安分局對面的一處大花園洋房里,他是我們孫家的姑老太爺——孫文正公(前清光緒帝師孫家鼐)的女婿。
我父親每年帶我到聶家看堂會。因為堂會固定安排在每年秋天,所以又叫“菊花會”。我就是在“菊花會”上與俞振飛認識的。他那時沒有固定的職業,是唱昆曲的,昆曲不如京劇時興,能夠搭人家班唱戲就唱幾天,搭不上也沒辦法,但“菊花會”是每年必來的。
梅蘭芳與俞振飛合演《游園驚夢》
俞振飛來聶家總是唱他的拿手戲《販馬記》和《游園驚夢》。他戲唱得好,笛子也配得好。吹笛子的是許姬傳的堂兄許伯逑,號稱笛王。后來他吹《販馬記》吹出了名,梅蘭芳也要他吹笛子。與梅蘭芳配《販馬記》的小生,原先是程繼先和姜妙香,后來俞振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把程與姜給擠掉了。
有一年程硯秋到上海來唱戲,演出前先到聶家拜客,正趕上聶家的“菊花會”,俞振飛一出場,立即把他吸引住了。程硯秋覺得論扮相,小生中再也沒有比他好的了。一打聽才知道是俞粟廬之后,認為有前途。程那時正求賢若渴,急需更換他的小生,因為與他配戲的王幼荃太老了,已經影響他的上座率了,于是托人說合,問俞愿不愿意跟他上北京,搭他的班,有了昆曲的底子,學京戲也不難。結果與俞振飛一拍即合,從此改變了俞振飛的命運。
俞振飛到北京后,加入了程硯秋的鳴和社(后改為秋聲社),和程硯秋排演了一系列劇目,如《春閨夢》、《費宮人》、《梅妃》、《鴛鴦?!贰ⅰ顿嵨木辍?、《青霜劍》、《諧趣緣》、《柳迎春》、《碧玉簪》、《女兒心》等,同時經程硯秋推薦,得拜程繼先為師,系統地學習了小生中的紗帽生、扇小生、雉尾生、窮生的各類劇目。程繼先按老傳統,嚴格規范地從頭教起,悉心傳授,使他從一個昆曲小生發展成正宗的京劇名小生了。他還向老藝人張寶昆、王瑤卿、芙蓉草等學戲,并在堂會戲、義務戲中與楊小樓、荀慧生、尚小云等同臺演出過,還跟隨程硯秋的劇團到津、寧、滬、渝等各大城市演出,名聲遂大振。這段時間差不多有五年光景,是俞振飛演藝生活的第一個高峰期。
抗戰期間,有一段時間俞振飛基本不唱戲了,學做生意。其實他根本做不來生意,好在又有個朋友幫助他,這個朋友叫殷季常,是金城銀行的當家副經理,蘇州人,看到俞的境況,就常放款給他,每次不超過1000元,那時的1000元能抵10兩黃金,可以做點事了,后來我也照此辦理,在我的銀行里給他開個戶頭,有了戶頭就可以透支,還可以抵押、放款,我也常放款給他,他可以以此維持生活了。
抗戰勝利之后,梅蘭芳先生恢復演出,再次請俞振飛“出山”合作。在抗戰前,梅曾向俞學過昆曲,并在義演中合作演出過,此時俞就加入了梅劇團。到了后來,無論是梅蘭芳還是程硯秋,只要在上海搭班唱戲,30天中總有一場《販馬記》。而這場《販馬記》的小生,就一定是俞振飛,這一場是必定爆滿的。
(本文摘自《浮世萬象》孫曜東口述宋路霞整理。孫曜東是舊上海一個十分活躍的人物,曾任法商寶多洋行買辦、復興銀行行長、敵偽時期周佛海機要秘書,也在揚帆領導下為中共做過地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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