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期間,天天同苗鄉的最基層干部——組長(原生產隊長)滾在一起。他們的恩怨、挫折,歡樂與痛苦,時時在我的腦中浮現,激起我的思緒,撥動我的心弦。我試圖用笨拙的筆留住那一張張生動的面孔來回想、來思索、來玩味,盡管他們是那樣的平凡、卑微,但卻是那么地真實。
鐵寨組是一個不大的自然寨,居住集中,30戶左右的人家都緊緊地依傍在山腰下的河邊。一泡水牛尿可以從寨頭流到寨尾。盡管如此,要把村民們招攏來開會卻是很不容易。
“開會啦——開會啦!”組長高富發已挨家挨戶喊了三遍;從7點到9點,村民們稀稀拉拉的總到不齊,一些先到的村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快點開會!再不開會我們回家去了。”我只好親自跟著組長去挨戶“請”人。
春雨連綿不斷,窄窄的道路被牛蹄踏得稀爛,一步一滑。組長高富發在一棟被炊煙熏得漆黑的木屋前停下,敲了敲門:“狗旦、狗旦,開會了。”從屋里傳出粗聲的回答:“緊喊什么卵,老子睡覺了。”我走上前把門重重地捶了幾下,并把明亮的3節電筒從那破窗口照射進去,“我是工作組!馬上起來開會。”工作組還有明亮的手電筒在鄉下人心目中的份量畢競不同,但見帳影掀動,夾著兩聲小孩的哭鬧,赤條條的跳下一個漢子。忙不迭地穿衣捆褲帶“喲呵!是同志啊,我來,跟倒就來。”隱約還聽見婦人哄小孩:“莫哭,莫哭,工作組捉人哩。”繞過一個田坎,是一棟新修磚房,鬧喳喳的里面有一群人圍著火坑烤火。“召兒,召兒,開會啦”,組長在大聲喊著。但聽屋里七嘴八舌,夾著大聲笑鬧:“哈!狗腿子又來了。”我于是作嚴肅狀,厲聲訓斥了幾句,一個老頭子打開門,點頭哈腰地作解釋:“同志,你莫見怪,我們就來,就來。”
如此喊了一圈,村民們總算勉強來齊了,看看時間已是夜半十點多鐘了,只得長話短講,一個小時就結了會。這一夜,我住在鐵寨,并與組長富發同床而睡,滿床的跳蚤,虱子,還有組長那打雷似的鼾聲一并向我襲來,使我一夜未能合眼。
永久村有3個自然寨,故分作5個組。除去三大主干外,共有5個組長。組長們都具有高小或初中的文化程度,年齡在50歲以上且均已做爺爺了,此外組長們還有一個共同之處,即都是集體化時的生產隊長,田土到戶以后由隊長自然過渡為組長。多年來一直無任何變動,村民們仍習慣地沿用“隊長”稱呼,據說也改選過幾次組長,但投票結果,選出的不是白癡就是殘疾人,只好不作數。近幾年高初中畢業回鄉成家的青年越來越越多了,簽于組長們年事已高,村黨支部動員幾個有文化的青年農民接替組長工作,青年們回答的頗干脆;“哪個做你那些。”
于是,組長們年復一年地任職,帶著生產隊長的痕跡,托著各自家庭沉重負載,奇跡般地跨入了九十年代。
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村民們不要管了,出工不需分派了,組長們亦失去了做“生產隊長”的威風,雖覺得有些悵然若失,倒也得到許多清閑自在。每年只去鄉政府或村里開二至三次村干部會。回寨子分配一下肥料指標,統銷糧指標,宣傳一下菜油、糧食統購任務。近幾年組長們已不收合同兌現款了,由村辨林場統一開支,看來組長這“官兒”極是容易當,只是報酬太少了點兒,全年值100元。
一年四季或風或雨,組長們專注地把精力消耗在田里土里。大千世界的風云舒卷,從不打擾組長們的平靜生活,偶爾看看報紙,亦不過增添一些茶余飯后的話題。如果組長還算“官兒”的話,那實在是這世上最逍遙最無拘束最超脫的“官兒”了。
無論如何,自從工作組下村社教以來,組長們平平靜靜的日子確實被打擾了。開會的次數多了,還有沒完沒了的學習,討論,十天半月開一次村民會,讓組長喊得口干舌燥不算,還得時常陪著工作組挨家挨戶上門去做工作,發動各戶上山造林,種地膜包谷,做計育手術,種“雙兩大”……“工作組來了硬是名堂多”——組長們如是說。事做過了,照例要念些嘮叨。
“你們當干部的一個月100多,你當支書村長的一年補助七、八百也管它的,就拿我們當組長的一年100塊兒,也要天天和你們磨,真是背時黃牯曬日頭。”這是新寨組長王二向支書發牢騷的話,因為農業技術推廣現場會誤了組長們的幾個白工。
王二名繼晃,已快60歲了,精力仍很旺盛,能吃能做亦會發牢騷。村民們皆尊稱他為“王隊長”,王二是大忙人,兒子去工廠了,兄弟也不在家,所以三家人活計全由王二一個人頂下來。一年要做十多畝田土,平時整天泡在田土里,很難在家里找到他。新寨村有一貧困戶喪失了勞力,家里的三畝良田連續幾年均是王二幫助耕耙,真想不出王二那精瘦的軀體里到底蘊藏有多少能量,王隊長不怕活計多,就怕白天開會耽擱陽春。只要兩天不做工,王二的手腳就會發脹發麻,憋得受不住,有時開會學習一直到天麻黑了,王二仍要挑兩擔牛屎糞下田。王二總是建議把開會、學習放在晚上。
溪頭寨的組長李明云卻與王二恰恰相反,明云贊成白天開會,堅決反對把開會學習放在晚上,并振振有詞地:“我們都是幾十年的老黨員了嘛,還怕耽誤兩天工?”原來明云養了一屋的兒子,家中勞力充足,幾個兒子娶進媳婦,添了一群子孫,明云家已出現人多田少的趨勢。好在明云是生產隊長出身,很會計劃,門路亦多,又是育苗、又是制種,還買了一臺砸油機。把一屋的兒子、媳婦使喚得團團轉,很快便成了溪頭寨的首富。集體化時,明云就因會計劃而小有名氣,他指揮溪頭寨人在紅巖溪一帶開了許多新田,卻極力瞞報田畝,以致于溪頭寨實際田畝遠遠超出上級掌握的數目。因而每年完成上交任務后,溪頭寨人卻糧食充足從不挨餓。不謹如此,明云還在溪頭寨辦起了養殖場,林果場,小型加工業……把個小小溪頭寨經營得異常紅火。至今談及往昔的種種“壯舉”,明云便會興奮不已。
巖寨是永久村最偏遠的一個組,翻過一座山,沿著那條清流的小河而上,河岸婷婷楊柳正在綻開新芽,煙雨空朦中,但見桃李花開、姹紫嫣紅;云霧繚繞,鳥語花香。呈現出一派寧靜、安祥——這就是巖寨給我的最初印象。陽春三月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季節,田野、青山、農宅、炊煙……交織成一幅完美而又和諧的生活圖景,這景致令人陶醉亦令人遐想與沉思。
然而,我卻沒有興致在自然美中沉醉,我注定要打破這小世界的恬靜,因為此行是搞計劃生育工作的。
巖寨組長高隆旺,性情豪爽,喜飲大碗“包谷燒”,還愛大笑,笑時嗓門兒洪亮。到達巖寨時正碰上組長在寨頭自家責任田邊挖田水,口里還不停地哼著:“毛主席引來幸福水,千秋萬代那個水流長,哎呀哎嘿喲……”我走了過去,隆旺立即停止了活計,熱情地把我領到他家里,又是上茶又是送煙。隆旺老伴手腳很麻利,很快就弄上了陳年臘肉和“包谷燒”酒。在隆旺爽朗的笑聲中,我吃了一頓開心飯。
是夜,組長找來了寨子上的育齡夫婦共計13對,其中已生三胎以上應馬上做手術的8對,夫婦們吵吵嚷嚷地坐了一大堂屋。我首先談了計劃生育的重大意義,緊接著宣讀了新頒布的有關條例,組長隆旺不時地旁邊附和,當提出要登記準備做手術時,會場上馬上引起哄鬧。
“我們不做手術,保證不生可以嗎?”
“我怕痛,不做!”
“不得了,又要閹人了……”
其中抵觸情緒最大的要數幾家有女無兒的超生戶。
村民劉萬元已生四女,因膝下無子,此時吼聲最響,嚴然一副代言人身份:“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同意,但我們無兒戶實際問題你要幫助解決,沒有兒子,哪個幫我犁田,四個女兒出去了哪個為我送水送飯送終。”
“我們沒有兒子受氣呀,吵架也被人家罵斷子絕孫,硬是直不起腰桿做人,莫講了,十個黃花女抵不上一個賴頭兒。”劉萬元老婆附和著。
我連連作解釋,無奈音量太小,經不住眾人雜亂的聲音,倒是隆旺那振耳欲聾的嗓門兒大出風頭:“你劉萬元不講計劃要生育,我問你有多少錢交罰款?啊?!老了沒得人服侍,隊上可以五保,你鬧甚么!”
“快莫講五保了,娘啊!去年五保戶張老和尚收了六百斤谷子,只打出兩百多斤米,人家只交谷殼,哪里夠吃,一家一家討飯下賤哩。”一個計育對象在反駁隆旺。
隆旺正欲開門,卻見其老伴連連扯衣角并小聲叮囑:“你少講,莫得罪人,有工作隊在,讓他們講。”
我急忙作解釋講解政策,聲音卻被另一個無兒戶搶了過去:“反正沒生兒子硬是不行,你看人家免發家五個兒子幾多雄,搶田水,爭嗮谷坪哪樣不占先,吵架打架幾時不占上風,就我們養女的命苦,哪樣都爭不贏人家。”
“萬元你少放屁,你養了四、五個女還不停止,再生我問你拿什么養,喂蛆還是喂蚱螞子?!”不顧老伴阻止,隆旺的聲音再次壓住會場。
“我們各人受窮各人認,不關人家的事”萬元老婆不冷不熱地說。
“就是要管,不管就沒有王法了。”隆旺聲色俱厲。看來有些僵了,隆旺老伴連忙向大家道歉:“他是這個脾氣,你們莫和他計較”,并再三制止隆旺開口。
熙熙攘攘中我又作了一翻耐心宣傳,那頭隆旺卻又和劉萬元接上了火,兩人都爭得面紅耳赤,隆旺那嗓門兒振得堂屋板壁直抖:“你公開違反國家政策、你犯法、你犯罪、公社就是要派人來趕你豬,拆你瓦,捉你進班房,捆索子游街,就地搶崩”……
隆旺對劉萬元的一連串賭咒編排尚未停止,卻聽見“咚、”咚”兩聲,是吹火筒打在背心窩上的聲音,原來隆旺老伴見其再三得罪人,屢勸不聽,大發雷霆,揮動著吹火筒惡狠狠地向隆旺沖過去:“你個背時砍腦殼死的,你當了哪門子官,輪得到你來操心,喊你莫當那背時組長你硬是不聽,你充什么狠,一寨人你都開罪了,你得了什么卵處……”
這一來,會場更亂得不可開交了,勸架的,起哄的,看熱鬧的,還有幾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在喊:“加油、加油!”
我趕緊上前幫忙把扭纏在一起的老倆口扯開,隆旺老伴罵聲不絕,隆旺則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幸而隆旺兒子媳婦就住隔壁,好說歹說硬是把婆婆拉走了。置此情形,我只好草草宣布散會。
散會后我又安慰了隆旺許久,并對其敢于堅持原則,大膽開展開作的行為盡力贊揚了一通,隆旺總算平息了心氣,并對我講了許多知心話:“唉,也莫怪我那屋里人,這如今的人硬是開罪不起,前些年計劃生育我帶鄉政府人趕了巖生家的一頭豬,這如今他還記著,瞅個空挖你田坎,放牲口吃你莊稼,你又拿不到他,硬是吃許多啞巴虧哩。同志呀,你們是水,我們是石頭,水流走了,石頭流不動呀!你沒看見鐵寨富發隊長,比我還受氣哩,唉,莫講啦!”
這一夜,我和隆旺兩人都未能合眼。
鐵寨組長高富發是20多年的老隊長了,“學大寨”那幾年,公社組織“大戰龍骨坳”開梯田,引水上山,富發作為永久村的領隊帶了四十多個勞力投入這項工作,一干就是三年。后來參與抽水工程,在安裝抽水機時,柴油機傳動皮帶突然滑脫,從富發的腹部掃過,肚子被當場打破,滑溜溜的腸子流出了一大堆,富發硬是用雙手捧住慣進了肚子,強忍著疼痛自己走到山下公路上才一頭栽倒……幾個護送的人攔了一輛過路車,把富發送進了地區醫院,不知是醫院實在高明還是富發的生命力超出常人,總之,3個月后,富發仍在撐犁挑擔子抵頭等工。只是畢竟傷了些元氣,現在看上去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據說當時公社王書記曾對他大力稱贊,并與公社黨委研究決定,不論富發任何時候出現困難,公社都給予補助照顧,后來王書記調回縣里又調走,公社也成了鄉政府亦更換了許多領導,王書記立的規定早被忘到爪哇國去了。
批林批孔那幾年,大割“資本主義尾巴”,上級還派出了住村工作組來鐵寨抓典型,社員崇良家自留地處在生產隊田坎邊,崇良整自留地時,挖了生產隊的田坎,有人悄悄反映給工作組,于是由工作組決定,富發出面把崇良捆了一繩子交公社,因正處在運動當口,崇良被當作“資本主義”典型在公社關了幾天,還在趕場天被掛牌批斗了一次,這事崇良一直懷恨在心,每每想尋機會報復。
對富發敵意最深的還是要數狗旦、猴三幾兄弟。原來集體化時狗旦家庭窮,其父連家仁半夜里偷了生產隊一擔包谷子被當場抓住,除索回所偷包谷、狠狠地批斗了幾次外還被富發安排去修黃石灘水庫,后來在修水庫時被倒塌的石頭砸死了。從此狗旦幾兄弟一直懷恨在心,認為其父是被富發害死的,并不時同富發發生磨擦。
田土剛到戶那年,富發家分了一頭水牛。在山上吃草時無緣無故跌巖坎死了,有人懷疑是猴三推的。有一年富發父子幾人煉泥燒磚,一切準備就序時挖的坑突然崩塌,也不知道誰人弄了手腳,至今仍未有結果。
兩年前出現特大旱災,上級政府下發了一批救濟糧,在分配救濟糧時,發生了激烈爭執。據說富發乘機扣發了幾家人的糧食多吃多占;對此一說富發堅持不承認。崇良,狗旦等則說得有根有據,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但到當年底年關一過,大年初一的大早頭,猴三就牽了一頭大黃牛進了富發的堂屋,當地有一風俗,大年初一各家各戶在堂屋拜奠祖宗,倘若誰家這一天被牛踏進堂屋則必將斷子絕孫或走背時運。富發受此大屈辱,便上鄉政府告狀。鄉政府本想派人去處理,但經查翻《法律》,發現牽牛進堂屋根本沒違反哪條哪款,只好把富發勸慰了一番。富發的兒子卻忍不下這口氣,拿了殺豬刀就找上猴三家論理,結果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據說猴三的腸子被殺出來了,幸虧搶救及時,未出人命。幾天后,來了幾個公安局的把富發的兒子銬走了。談到此事,富發至今仍憤憤不平:“什么雞巴法律,專治好人不壓邪”。其實富發哪里知道,鄉政府亦是有苦說不出。上年政府組織劃龍舟比賽,發生了打架鬧事糾紛,鄉長親自去調解,竟也被人指著鼻子顛罵娘,鄉長大怒之下就要扯索子捆人。后經鄉司法員阻止并勸道:“捆人犯法”,鄉長無法,只好干咽下這口氣。
為緩和鐵寨組的干群關系,我專門找了狗旦兄弟及崇良幾兄弟談話,原來這幾家人同樣能說出許多道道,搞出許多理由:“他當隊長的,共產黨員;憑什么欺壓我們老百姓,憑什么多吃多占,分田到戶時他富發就占了便宜,好田好地好牲口他都分得,我們就不服。這些年分統銷糧、分化肥,他當隊長的哪樣不多占不貪污,我就不相信,哼!”“這如今不比生產隊時,怕他整,怕他扣工分,扣口糧,講明的,現在哪個怕哪個?莊稼人不犯法,皇帝老子都莫想管……”幾家人竟也義憤填膺。我只能耐心,反復做些道德的宣傳教育,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他們的怨氣,答應我以后不再鬧矛盾、找麻煩。
----寫于199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