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的故事,往往是不愿意開口的。尤其是那場我經歷的戰爭。我這樣默默忍受著,至少,年近八旬的母親能夠減少回憶的痛苦。我這位對硝煙烽火并不陌生的母親,在我出國征戰侵略者期間,天天默默地眺望著她十八歲的兒子廝殺的方向,什么話也不說,什么表情也沒有,就在那一年,她健康的身體突然血壓增高了,成為之后的持久疾患。另外,我的女兒一直把父親當英雄看待,我這個英雄就應該無怨無悔,心甘情愿。我不敢為了逆向的思維而破壞一個父親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
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一股莫名的強大力量卻在逼迫著我、改變著我,心中的疑惑,心中隱痛,隨之也在折磨著我,就像是卡在嗓子眼里的異物,不吐不快。但在傾訴的過程中,我又很茫然,因為除了真實,我不知道還要做什么,而維護這個“真實”,又是太為艱難的了。現今,中國的文字,除了真實,似乎什么也不缺乏。
我還要說明的是,關于那場戰爭,記載的文字已經不為少見,但我必須強調一點:經歷過戰爭的人,不一定上過前線,到過前線的人,不一定上過戰場,上過戰場的人,不一定上過陣地,上過陣地的人,不一定面對面廝殺過。進據我所知,過去那些越戰的文字,多來自地方文人的戰后采訪、部隊文人的“機關體驗”,還有一些是在數名戰士護衛下的戰地觀察;我承認,他們也是真實的,可其中卻不乏春秋筆法。我曾問過一位寫越戰暢銷書的作家:“你說發起攻擊時,最頭痛的一件事是什么?”他支吾了半天,還是沒有答對,所以,以我這點臭文字水平,也只能靠真實來這里“賣弄風騷”……
還是讓我們分段敘述吧:
1978年11月4日,我們所在部隊接到命令:為了“支援柬埔寨,保衛邊疆”,要抽調戰斗骨干,到南疆去,要求兩年以上的老兵報名。可是第二天,動員口號卻變成了“支援邊疆建設,保衛祖國安全”。部隊搞戰斗動員有很經驗,在政工人員的鼓動下,一些戰士開始咬破指頭,寫血書,一時間,整個營區豪氣沖天,血腥彌漫(因為都在咬指頭,寫血書)。這個時候,一個有趣的現象出現了,那些最有可能留下的老兵,血書寫得最多、最大,這種場面,當時確實催人奮進。今天想來,卻很有味道。
1978年11月22日凌晨,我們師1400余名奔赴南疆的戰斗骨干登上了悶罐列車,悄然向著南疆進發。我是其中的一員,當年才18歲,可已經是兩年的老兵了。從山東南部的師部到云南前線,本來是一天兩夜的路程,可這趟軍列拐來拐去,竟然運行了7天7夜,軍列到了昆明一個隱秘的小站,大家下車休息期間,我走到負責運行的指揮長跟前,問他這樣開進究竟是為什么,他神秘地告訴我:“為了迷惑敵人。”我當即哈哈大笑,對這位年過半百的首長說:“人家越南跟蘇聯是一條線上的,蘇聯的偵查衛星天天在咱頭頂上轉,咱這么大的部隊行動,人家一清二楚。”指揮長卻說:“那是唬人的,偵察衛星,沒那么神。”因為我從小愛好軍事,對當時美蘇兩國的偵查手段略有了解,所以便給這位“首長叔叔”上起了掃盲課,誰料,他聽了沒幾句,就沖我一瞪眼:“你是哪個團的?!再胡說八道,老子處分你!”我嚇得屁滾尿流,逃了。
從昆明小站換乘了小火車,繼續向南開進。越往南,亞熱帶的特征越明顯了,我們這些北方兵看到了鐵路兩旁的高大木棉樹和巨人般的仙人掌,不停地喊著、叫著。對我們這些年輕的士兵來說,任何新鮮光景,都能刺激的不能自抑;越往南,戰爭的氣氛越是逼人了,我們看到了一隊隊從公路開進的軍用汽車,看到了沿途車站實行軍管的一副副嚴峻面孔。熟悉軍書的我清楚,一個國家一旦實行了軍管,個人的意志、法定的理念都將成為了一種說法和擺設。云南的小火車,到了開遠一代,是雙軌線,在跟我們錯車時,經常看到塞滿車廂的知識青年朝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而去,起初,我們估計這是躲避戰火的國家行動,但我們只猜對了一半。到了戰后我才得知,這些支邊知情,來自北京、上海、重慶等大城市,他們那時成群結隊的北移,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組織、有計劃的到昆明、北京集體上訪,爭取返回城市,跟父母團聚。這些可愛的知青,可真會找機會啊!至今我還記得一個場面,在個舊市一次錯車時,有幾個男女知情從車廂里伸出頭來,沖著我們喊道:“喂,大軍!我們走了,勞駕你們了,可不要輕敵噢,越南人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他們的喊叫聲,穿透了我的胸膛,逼近了我本能深處的一種畏懼,哦,戰爭真的就要來了,多么可怕的戰爭呀!我真的有點兒害怕。起初,我認為自己膽小,就把幾個“鐵桿兒”聚集到了一起,悄聲問他們:“咱們就要跟越南人干起來了,都說實話,你們怕嗎?”大家默不作聲。是啊,這幾個人不是班長,就是副班長,是要帶兵打仗的,他們能回答我的愚蠢問題嗎?于是,我又換了一種提問方式:“都說實話,你們誰不怕?”哈哈,大家還是悶不作聲.......這時,一個外號叫“老狐貍”的副班長對我說:“你他媽的真少心眼,問他媽的這些干啥?咱們幾個哥們既然湊到了這里,就他媽的立個保證,到了戰場上,相互照顧著點,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也幸虧這次約定,不然,在“五五一”高地上,我恐怕就回不來了。以后再說。)
記得是1978年11月27日的黃昏,我們這些濟南軍區的老兵乘坐嘎斯卡車來到了一個云霧繚繞的山坳。在高低不平的一塊空地上,我們紛紛跳下了車,并整成了四列縱隊。這時,一個身材短粗的軍人扎著武裝帶,別著難得一見的“五九式”手槍,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指著灰蒙蒙的大山喊道:“同志們,你們知道這是哪兒嗎?翻過了這座大山,就是越南!從今天起,你們要分到云南省獨立師的步兵團和炮兵團,跟新的戰友一起,進行戰前訓練,等待中央軍委懲罰越南侵略者的命令!”
幾句話后,我們開始分兵了。分兵的原則大家肯定猜到了,基本上是步兵上步兵團,炮兵上炮兵團。但問題卻來了:由于遠道而來的炮兵少,獨立師炮兵團負責領兵的一個干部喊開了:“我們這里的人太少了,再來幾十個大個子!”一聽炮團要人,一些步兵團的大個子蜂擁而去,誰不曉得,炮兵比步兵安全多了。由于我個頭不高,沒有去爭搶。炮團那個干部一喊,本來有秩序的分兵頓時亂了起來。這當兒,最先講話的短促軍人一下子跳到了石頭上,厲聲罵道:“媽的!亂什么!”咳,這人還真有點子,他打開隨身攜帶的手電筒,朝著那些涌向炮團的大個們喊道:“立正!”然后,他又將電光上下晃了晃,威嚴地喊道:“看準了,電光這邊的,上炮團,那邊的,給我回去!”
一場騷亂就這樣平息了。不過,我卻多了幾分擔心:這樣湊合起來的部隊,能打勝仗嗎?
當晚,我被分到了獨立師三團三營八連,住進了與越南一山之隔的金平縣橡膠農場。接下來,我的眼前閃現出了一連串的不可思議:
作為一個主力連隊,連長應該是一員威猛的戰將,可是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連長,卻開口臉就紅,說話像蚊聲,簡直是一個“木瓜”。跟著這樣的連長打仗,誰還會有信心呢(事后我們得知,這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好人,他原來在團里后勤當什么員,突然進入戰爭狀態,部隊急劇擴編,缺干部,他臨時頂得缺)?非但如此,這個連隊的主體是看押犯人的公安兵,他們善于擒拿格斗,卻疏于野戰訓練,跟他們一起去討伐曾經大敗美國大兵的越南軍隊,讓我們這些濟南軍區來的老兵憂患重重。另外,連隊里一百三十多號人,可真是五湖四海啊,有南京軍區的、有濟南軍區的、還有沈陽軍區的,活脫脫的“八國聯軍”。僅我所在的二班,13個人,六個班長、副班長(因聚集的都是戰斗骨干),漢、滿、藏、拉枯和傣五個民族,大家相互不熟,語言不通。想想整訓一個月就奔赴戰場(原來說戰前訓練一個月),我想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打鼓。建制完成不久,大家就產生了共同的疑問:我們是主動進攻,何必這樣急躁呢?
隨著戰爭的逼近,一切都神奇了:
恍惚一夜之間,連長換了,來了個干練的沙連長,聽說在團里當過參謀。
老部隊的班長排長大部分靠邊站了,換成了其它軍區來的老兵,也就是說,帶頭沖鋒陷陣的換成了有野戰本領的人。
平時讓人敬而遠之的首長們,一下子親切可愛了,見到了士兵主動打招呼,還主動向士兵敬煙。
戰士有時冒犯了上司,他們會顛顛地向你陪笑。這在平時,早就貶你了……
戰爭真好!拉近了官兵關系,梳理了官僚通道,恢復了人的尊嚴。
臨戰訓練的最后一個星期,天上不停地飛旋著直升機,有人說:“我們濟南軍區的老司令員楊得志來了。上邊就是他。”
起初,打死我們也不相信,因為那時楊得志是武漢軍區司令員,他怎么可能飛到云南來呢?很快,上述消息得到了證實:臨戰之前,楊得志換下了昆明軍區司令員王必成,成了我們西線總指揮。而且還有人告訴我們,這是鄧小平親自點得將。受命后,楊得志只提了一個條件:“給我從濟南軍區的老部隊調二萬老兵來。”
鄧小平當即答應了。
呵呵,我們成了楊司令員“欽點”的兵。
楊得志真是楊得志,在形勢那么緊張的情況下,竟然將直升機落在了與越南隔山相望的一座山下(當時我們就把守在那里)。我親眼看到,他一邊拄著一根樹棍朝山上爬,一邊問陪同的一個大官(我看不出是什么官):“越軍的防御啥子程度了呀?”
“已經體系化。”那個大官答道。
登上了山頭,楊得志向一個參謀要過了一架望遠鏡,仔細觀察開了越軍陣地。我當時就在他們附近,負責保衛。用肉眼也可以看到,對面山頭上的越軍正在零零散散的挖工事。觀察了一陣子,楊得志收起了望遠鏡,沉著眉頭,自言自語地說:“扯淡嘛,越軍根本就沒有形成防御體系!”
他又對那個大官說:“這就好辦了,突襲也行,強攻也可。”
那個大官先是緊張,后來也跟著笑了:“楊司令員,走,咱們吃飯去。”
“走啥子嘛?”楊得志就地一坐,對那個大官說:“我就在這里吃,嘗嘗戰士們的飯。”
楊司令這么一說,鬧得旁邊的沙連長急得擠吧開了眼,因為20萬大軍進駐了金平縣,蔬菜供應不上,我們只能上頓罐頭肉,下頓肉罐頭,大家都吃膩了。當楊司令員聽說了這個情況,目色嚴峻,對那個大官說:“告訴云南省,給我大批大批的調菜!”
那個大官為難地說:“楊司令員呀,云南省找了,一是菜不夠,二是有了菜,運輸跟不上。就那么一條路,擁擠不堪啊。”
這時,楊司令員又吩咐道:“楊勇同志不是代表軍委當總協調嗎,找他,盡快實行公路軍管,與打仗無關的事情,統統靠后!”
這是我第一次領略楊得志,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儒將。
楊得志司令員的直升機剛剛起飛,作戰任務就下達了:
我們西線兵團主要有四個野戰軍組成,王牌13軍承擔戰略方向主攻,12軍擔當助攻,11軍負責穿插,我所在獨立師歸屬11軍節制;三支主力首先殲滅越南保勝、老街和孟康地區的守軍及附近機動的越軍野戰345師,而后集中兵力殲滅316A師。50軍一部和其它邊防部隊負責清除邊境地區零散越軍。具體態勢圖如下:
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越軍316A師,是越南的驕傲和榮譽,其連以上軍官分別受過我13軍或蘇聯的訓練,號稱“決戰決勝兵團”,他們的野戰實力和特戰本領讓美軍吃盡了苦頭,毛澤東主席對這支部隊也有所耳聞,曾給他們題過詞。其師長雖然才34歲,卻指揮過大小32次戰役。在布置作戰任務時,沙連長說:“軍委首長說了,這次對越作戰,打掉316A師就是最大的勝利。”還有,作為省會的柑糖市,是越南的工業重鎮,錫產量占世界六分之一,其設備正是我國急需的,一個蘇聯援建的大型磷礦廠也有大批先進設備。由此可見,克勞塞維茨關于戰爭的論述,還沒有過時。
在西線,我占有壓倒越軍的優勢:步兵7:1,炮兵12:1,飛機6:1,坦克7:1,經測算,在我軍進攻正面,平均每1.5米1個戰斗員,7.5米一門火炮,火力大大超過了當年朝鮮戰場上的美軍。更令我軍一些指揮員自信的是,316A師是13軍的徒兒,師傅對付徒兒,還有眾多師叔相助,等于“殺雞用牛刀”。可對于這種自信,我卻憂心忡忡。且不說輕敵思想,單憑越軍的戰略思想,我們就不占先兆。為什么,因為根據敵情通報,越軍邊境一線沒有多少守備部隊,主力都配屬在縱深地帶,很明顯,這是在用毛澤東的一貫戰略,強敵面前,誘敵深入,尋機出擊。縱觀世界戰史,還沒有哪國軍隊消滅一個民族的;打人民戰爭,軍民不分,勝機是不好預測的。更不可否認的是,越軍屢歷戰火,慣于弱強轉換,弱時,他們見不到蹤影,強時,他們八方涌來,出拳有力,美國的騎一師、山地旅以及玳瑁特種部隊,都曾被殺得丟盔卸甲。
在一個夜晚,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沙連長。這位參謀出身的精干軍人,端詳了我半天,卻轉移開了話題:“你知道嗎?老子20歲當哨長,在緬甸邊境跟對方的政府軍干過、跟國名黨的特務干過,論功勞、論資歷、論業務,早就該提了,可是一直壓在機關里當參謀。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如果沒有這次戰爭,老子還是個副連級呢。為什么這么背?就是這張嘴,忒他媽的碎了!你說的這些,就你一個人看出來了嗎?”說著,他“哈哈哈”笑著走了。但走了沒幾步,他又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扔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打仗時,靠近我,老子需要你。”
我心里冷冷的,也暖暖的。
是夜,我輾轉反側,睡不著,打開手電,趴在被窩里給軍長(當時代號“黃山一號”)寫了一封信,談了自己的想法,并提出了以集中對集中,以分散對分散,不計一地一隅得失,跳躍式作戰的建議。寫好后,我匆匆趕到了連部,交給了司號員,因為他每天都要去團部取信件和報紙。
盡管今天看來,當初我的建議也有一定前瞻性(戰后,軍區《國防戰士》報曾經報道了這件事,并肯定了我的戰術設想),但我必須老老實實的承認,當時寫那封信,一半公心一半私心,公心,不言自明,私心,卻需要承認的勇氣——我企圖引起上層重視,將我調到指揮機關當個參謀什么的,這樣,既能發揮作用,又能增加生命的安全系數。
真沒想到,戰時的機關反應機制那么迅速了!就在次日中午,連隊的緊急集合哨吹響了。沙連長站在隊列前頭,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后大聲宣布:“軍首長打來電話,鼠輩同志心想大局,積極建言獻策,讓我們連隊嘉獎一次。對軍首長的命令,我們堅決支持!”
就這樣,仗還沒打,我就受到了一次嘉獎。現在想來,這也是怕死換來的呀!
就要打仗了,部隊就像一個受到了擠壓氣球,看上去柔和透明,里面卻存在著隨時的爆炸。高度緊張之下,人的形體、脾性、靈魂都會昨日不再。
也就是這種氛圍,使我差點喪了命。
那天清晨,我跟床位相鄰的一班長一邊擦槍一邊閑聊,以此排遣戰爭帶來的壓力。由于我倆都是“五六式”沖鋒槍,這些天經常這樣。我們倆雖然一個來自濟南軍區,一個來自沈陽軍區,相處時間不長,但彼此已經有所了解。他對我的槍械技術放心,我對他的穩重有數。可是,就在我卸彈匣的時兒,突然“啪”地一聲,一顆子彈從我的耳旁飛馳而過,我一下子給嚇懵了,腦子里頓時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怖。我驚慌得傻了一般。肯定,一班長走火了!屋里有一個三十幾個人,也都嚇得站了起來。這時,一班長的圓臉被槍聲扭曲得十分難看,就像一個踩了一腳的烤地瓜。連長聞聲帶著一些人趕來了,進門就問:“怎么了,怎么了?”
我跟一班長是好朋友。當我很快反過神來,只是沖著連長苦笑,卻沒有說什么。我的哥們、七班副“老狐貍”也在旁邊,他掃了我一眼,隨手就給了一班長一耳光,并用安徽話罵道:“媽的,你想報銷俺了哥們!”
連長也奔過來,像是要理整一班長,這時,我開口了:“都他媽的干啥呀?老子還沒咋的呢,你們倒好!”
連長聽我這么一說,也找到了臺階,連忙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班長的臉色也恢復了正常,哭咧咧地望著我。
我對大伙說:“都別當回事了,不就是走火嗎!找茬也不看個火候,真是的!”
讓我這么一說,許多人都離去了。沙連長倒是會處理問題,他很正經地對一班長說:“拿一盒煙來。”
一班長莫名其妙,掏出了一盒煙。沙連長接了過去,聞了聞,然后扔給了我。他沒再說啥,轉身走了。大戰之前,作為連長是不會輕易難為一個班長的。
連長走后,一班長歉疚地對我說:“鼠輩,對不起。”說著,他遞給我一個水壺。
我笑了笑,說:“不渴。”
但他仍然擎著。我只好接過了水壺。當我禮貌性地擰開了水壺蓋子,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是酒啊!我仰頭喝了一大口,那酒,太美了,至今我的記憶還甜滋滋的。
一班長低聲對我說:“這是我從壩子里買的香蕉酒,陳的,到了戰場上,它就是咱倆的了。”
“老狐貍”在旁邊不干了,瞪著一班長說:“怎么,一耳光就得罪你了?來,給老子一口。”
一班長只好從命。
更想不到的是,后來上了戰場,就是這口美酒,差點讓我上西天……這是以后的故事了。
戰爭擠壓的氣球終于爆響了!
1979年1月22日夜,我上三班崗,帶著一個新兵在一片橡膠林里。那天,山里霧氣茫茫,北風飄旋,遠處得野獸怪聲不斷。上崗的新兵是廣東人,膽子比我還小。我帶班,應該是流動哨,可我一提出跟他脫離,他就拽我:“班長,別走,我……”
盡管我也害怕,卻裝腔作勢地對他說:“怕啥?你手里不是有槍嗎?!”
他顫著聲說:“別走,回去我送你好煙,‘紅塔山’。你不知道,我才19歲,沒一個人這樣過。”
我沒好氣地對他說:“你19歲,老子也沒有20歲。”
“不可能吧?”他是不會信的,一個老兵怎么不到20歲呢。
但,我就是不到20歲。
我也沒跟他多解釋,拿過他的半自動,“嘩嘩”,將子彈推上了膛,又囑咐他:“遇到情況,你就扣扳機。我就潛伏在你的附近。”
我剛剛選好潛伏位置,忽然聽到“砰”地一聲悶響,我認為新兵出了事,趕緊跳躍起來,并機警地拉動了槍栓。可是不對呀,新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悄悄來到了我的身旁。
“怎么回事?”我咬緊后牙,強裝鎮靜地問新兵。
“誰知道呀,”新兵顫抖著說,“你一走,我,我就偷偷跟來了。”
正說著,連長帶著幾個人跑來了。對上口令后,沙連長問我:“哪里打槍?”
我說不知道。
“難道越南特工隊?”
連長這么一說,我也害怕起來。因為早就聽說了特工隊的厲害,而且近幾天,不斷有特工隊摸過來的通報,據說,友鄰部隊一個哨兵給刺殺了。
沙連長很有經驗,趴在地下,用耳朵聽了半天,對我們說:“不是附近的事。老子跟國民黨特務打了幾年交道,聽不錯。”
然后他招呼道:“該站崗的站崗,該睡覺的睡覺,歸位!”
天亮后,我剛來到野芭蕉樹下的炊事班,還沒打飯呢,忽然聽到有人驚叫,我隨著大伙望去,發現遠處來了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個腿上纏著紗布的人,旁邊有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這是怎么了呀?大家都在疑問。
這伙人走了沒多遠,連長過來了。他痛苦地晃動著頭說:“這個傻蛋,友鄰步兵團的。昨天上三班崗,謊稱越南特工隊襲擊他,自己用槍擊傷了左腿。媽的,也太小兒科了,槍彈就近射進,沖擊波、殘留物,一目了然,唉!讓師部保衛科給逮走了,至少要判幾年。丟人啊!”
我不由得聯想起了昨晚的槍聲。同時,又覺得這個自殘的傻大兵有點可憐。我若是跟他那樣想,也絕不會像他那樣做。
人啊,不要做壞事,即使被迫做壞事,你也要精彩!
“老狐貍”神兮兮地走來了,用那種男人看了極不舒服的眼神看著我,悄聲說:“快打仗了,陪你去散散心吧。”
我感到好笑,我啥時讓他陪我了。
可是一想過去的交情,我答應了他。于是,我去連部請假,理由是到農場小賣部買煙,也只有這個理由。連長開恩,給了兩個小時。
我隨在“老狐貍”身后,就像做賊似的,來到了農場小賣部對面的一片野芭蕉林。“老狐貍”選了塊地兒,我們并肩坐下了。嗬,這兒剛巧沖著小賣部的門口,是觀察小賣部動向的絕佳位置。
坐到這兒,我仿佛才想起來了,自從來到了前線,快一個月沒見女人了。農場里原來擁有大批女知青,可是在我們來之前,早已經撤走了。我們連所住的農場橡膠廠,只留下了一個看守的老頭,四周除了大山、樹林,就是一群群“冷槍熱炮”的男子漢。這男人也真是怪,長久見不到女人,心里就發毛,尤其是行將奔赴戰場,擁抱死神的熱血男兒。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出來嗎?”“老狐貍”仍舊用那種令人難受的眼神看著我。
我憤恨地叼了他一眼:“閉死你的臭嘴!”
是啊,有些事情,心照不宣最好。
這時,“老狐貍”靠在一棵野芭蕉樹上,怪聲怪氣地說:“這仗打完了,老子如果還活著,就當三個官——‘火槍隊隊長’(云南男流氓的說法)、‘皮蛋村村長’(云南女流氓的說法)、婦產科主任。”
話剛落地,他就搗了我一下:“快,快看!”
只見遠處地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面部雖然看不清楚,但兩只小辮上的蝴蝶結卻一晃一晃地閃動著,深深吸引著我。啊,真是太美了!那蝴蝶結,顏色模糊的蝴蝶結至今仍閃動在我的心頭…….蝴蝶結很快隨著車速消失了,我心里悵然若失……
戰爭是一座人造大花園,無可回避的風雨雪霜過后,里面的花花草草,有的要凋零,有的要枯萎,有的要滅亡,還有的要繼續默默生長,還有的會更加絢麗、更加茂盛…….風雨雪霜的前夜,那些花兒草兒都要痛飲一杯無奈的雞尾酒,顫抖的羽毛插在了期盼、陰暗、沮喪或僥幸攪合的液體里,一飲而下,最實際最強烈的選擇就是暫時留下一個完美的自我——于是,我們的軍隊跟世界任何軍隊一樣,決戰前夜涌現出了成千上萬的作家,大家得了空兒,拼命地寫日記、寫書信,就連過去見到了鋼筆咬牙切齒的“老狐貍”也不例外。
我卻是個另外。除了給家里寥寥數語,抽空在看一本隨身攜帶的棋譜。我出身在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象棋高手,耳濡目染,我在15歲就戰勝過縣里的冠軍,直到當了兵,省象棋隊還在掛念著我,可我,不想在象棋方面發展,因為我所在的山東省,象棋太臭了,沒有進過全國前六名,在這樣的省份搞象棋是不會有造就的。但現在我突然又覺得,當初不應該走后門混進部隊,如果在省象棋隊,恐怕今天也就沒了眼前的煩惱了。唉!人生,有選擇權,決定權卻又不在你手里。
我的另類,引起了人們注意。那時兒,部隊的神經系統超強發達。沙連長找到了我,把我勒進了后山的橡膠林。他要跟我談話,至少要探我的底兒。我清楚。
可他卻把我給弄糊涂了。他約到我后,啥也沒說,只是跟我坐在一起默默地抽煙。
“別折磨人好不好?”我決定主動出擊。
連長扯斷一根樹枝,在手里搖動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有反映,我不跟談話,是我的失職,找到你,做什么,怎么做,是我的權力。”
他又說:“你不會出什么事。即使當逃兵,你也是一個出色的逃兵。”
我會心地笑了,如實說道:“跟我家里的看法,同工異曲啊!”
“不可能吧?”沙連長一半試探,一半真心。“還有比我聰明的嗎?”
于是,我告訴他,父親來了一封信,只言片語,卻寓意深長,說是我母親做夢夢見我當逃兵跑了回去。父親講述了這個夢,一句就結束了全文:那只是你媽的夢。
沙連長疑惑萬分:“咱們的書信都嚴格的保密檢查,你父親怎么猜出要發生戰爭的?”
我譏笑著他:“我父親雖然不如你聰明,卻是一個老兵,他兒子突然到了邊疆,他傻嗎?!”
沙連長哈哈笑了,很爽朗:“有你母親這個夢,老子就放心了。你他媽就是為了家族,也得硬著頭皮上!”
正說著,一隊人馬從遠處駛來。我當兵這些年來,還第一次見過那種裝備的士兵。他們披著迷彩偽裝衣,胸前掛著一種粗網管的沖鋒槍,頭上戴著罩著偽裝網,用簡易擔架抬著一個蓋著偽裝衣的人。
看到他們神色肅穆,步履匆匆,我問沙連長:“這是些什么人?”
沙連長一邊伸著脖子探望,一邊說道:“不懂了吧?沒看那家伙嗎?消聲沖鋒槍,這是師偵察連的。”
說著,他猛地緊張了起來:“不好,出事了!”……..
果然讓沙連長言中了——躺在擔架上的是一個犧牲的偵察兵。
也巧了,那個走在前頭的偵查隊長跟沙連長認識。當沙連長跟我奔了過去,偵查隊長命令撂下擔架,懊喪地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昨天晚上,他們從前面的山埡口摸到了越南,在“1298”高地背后碰到了一個越軍通信員,可能要上陣地去送書報,秘密潛行的三個我軍偵察兵一躍而起,將一個十幾歲的瘦小越軍制服了。按照常規,應當將越軍捆綁嚴實,押送回歸,可是,身材魁梧、藝高膽大的偵察班長卻不動捆綁繩,而是用胳膊夾著俘虜往回走。他們踩著朦朧的月光來趕到了山埡處,負責接應的偵察兵卻覺得不對勁了——出境三個人,回來時怎么并排著四個人?由于山風大,接應的同志索取口令,對方聽不見,自然就沒有回答。偵察隊長判定是越軍特工隊,急令開火,幾支消音沖鋒槍一陣掃射,把偵察班長給擊中了。更為驚奇的是,偵察班長臨犧牲前,竟然將越軍俘虜活活給夾死了,可見功夫多么了得!
偵察隊長哭喪著臉對沙連長說:“你說我,我怎么交代呀!”
沙連長安慰了幾句,故意轉開了話題:“媽的,你們有福,戴著鋼盔。又威風又保險。”
偵察隊長沒好氣地說:“北山戰略倉庫里有的是鋼盔,你去領就是了。”
“別扯淡了,快走吧。”沙連長拍了拍偵察隊長的肩膀,打發他們上了路。
當他們離開,沙連長先是哼了幾聲怪怪的小曲,又揚起頭來,裝模裝樣地說道:“從打日本,到打老蔣,都沒有戴鋼盔,打一個小越南,還用戴那玩意嗎?唵!”
這是哪個個大人物呢?
“媽的,讓他兒子上前線,一準就變了!”
“不許胡說!”
沙連長突然變了臉!
這狗玩意!
正說著,一輛摩托車向著我們疾駛而來……
估計又出大事了……
駕車飛來的是營部通訊員。
他吱地剎住車,敬禮后說:“連長同志,機要!”
沙連長打開送來機要件一看,立馬跳上了摩托車后座。臨走,他向我交代:“告訴指導員,我到營部去開緊急會議了。”
還用說什么?在通訊發達的時代,竟然用機要件下會議通知!
開戰!開戰!要開戰了!
連長回來前,我們正在落實出境作戰的“四件小事”:檢查是否剃了光頭,以便于戰時救護;筆紙是否收藏?出境作戰期間,戰士不準帶一紙一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將作戰裝備之外的私人物品打包,并寫上家庭地址、收件人,這可能是為犧牲做準備吧;自我調整出境作戰攜帶裝備和物品,使其盡量便捷化。
想起出境的攜帶,現在還頭痛!我是一個背囊、一支沖鋒槍、一個爆破筒、四個手榴彈、一把小鍬、300發子彈、四個各兩公斤的罐頭、六斤壓縮餅干、一壺水,總重量達到了64斤,我背起來實在太沉了,還要爬山,還要打仗,是哪個老祖宗發明的戰爭啊!為了減輕重量,我甚至把10盒“金沙江”煙減到了6盒,別的不能再減了,也不準減。背囊里的尼龍睡床、毛毯,必須帶。后來我們這些有行軍經驗的老兵,悄悄將內褲扔下了,因為當時的內褲,一旦出汗,就割你的大腿根,因此可以這么說,那時打仗的老兵幾乎都是光著屁股的。
中午,連隊剛開了飯,一聲急促的哨音把我們集中到了一片橡膠林里。沙連長威嚴地站在隊伍面前,莊嚴地宣布了中央軍委的作戰命令。命令是以軍委主席華國鋒的名義下大的,別的我沒太怎么記住,只有一句刻骨銘心——“祖國不會忘記你們!”啊,我們太自豪了!我們太偉大了!即使到現在,我因為掉到了政策的空里,沒有分到福利住房,也感到自豪和偉大!
那句“祖國不會忘記你們!”多響亮啊,它在激勵著我!
當天晚上,我們秘密向著進攻出發陣地開拔了……可是,將要拉開的戰幕,被一個巨大的力量給阻攔了……
看來上帝不太喜歡戰爭。
1979年1月26日旁晚,就在千軍萬馬涌向邊境線的途中,突然狂風大作,雷聲大震,一場大雨劈頭蓋腦地瀉了下了。于是,軍車陷進了泥濘,兵馬受阻于風雨。那夜,大自然的威風勢不可擋,轟地一個驚雷,鬧得你兩耳怪響,眼花頭昏。那暴雨更是猖狂,像一條條厲鞭,惡狠狠地抽打著你的面龐,讓你眼睛都不敢睜,只能憑感覺沿著狹窄的山路往前走。他媽的,什么氣象部門,這么大的雷雨都沒有預報,百分之一萬的狗屁!我曾經聽屢歷戰爭的父親說過一個奇怪的現象,每逢大戰來臨,老天不是刮風就是下雨,像是故意刁難戰爭。在雷雨中,害苦的是我們這些老兵,為了減輕載重,好些人把雨衣偷偷放在了“犧牲包”里(也就是留在后方的私人物品包裹),在雨天里只能依憑老天作踐。
天氣糟了,部隊也就亂了。在破爛不堪的山路上,步兵、炮兵、工兵、噴火兵和通訊兵,等等,攪成了一團,分不清誰是誰,分不清在哪里了。部隊畢竟是部隊,再亂,也還能遵守起碼的規矩,這不,前面傳來了口令:作戰時間調整,行軍速度各自掌握,最遲明天下午到達指定位置即可。
這下,大家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有的就地避開了雨,有的喊叫著熟人,相互照顧著前行。部隊與部隊之間,建制都打亂了。
我跟“老狐貍”一起,他用一根樹枝在前面牽著我,就像牽著一個盲人,我只管邁步,無須考慮其它,真自在,真是窮自在!走著走著,前面忽然傳來了驚呼,接著隊伍擠成了一個大疙瘩,走不動了。當我們好歹擠了過去,這才知道,原來是一匹馱著炮彈的騾子掉進了山溝里。山溝很深,幾個馭手想下去找騾子,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不要下,不要了。”
“你他媽的是誰呀?”一個馭手罵道。“你說了算?掉了裝備,你負責?”
“老子是王副師長,老子當然敢負責!”副師長用樹條敲了那個馭手一下子。“千軍萬馬就這么一條路,為了一匹騾子,你在這里磨磨騰騰的,擋著路,是大錯誤!”
馭手們乖乖地走了。小路上的人疙瘩頓時解開了。
我早就聽說師里有個王副師長,曾是賀龍元帥的副官,氣魄不凡,這次真領教了。
其實也不能怪那些馭手,從北方開來的部隊,馱運小炮的都是些膘肥高大的騾子,根本就不適應南方的小山路,在這次中越戰爭期間經常滑到山溝里去。可這又怨誰呢?
“老狐貍”牽著我走到了一個山彎處,猛地停了下來,他甩了幾把雨水,湊近我,問:“你,真哥們嗎?”
“廢話!”
聽我這么一說,他更湊近了我:“可別出賣我!”
“你說吧。”我拉著他到了一個避開人的地方,并說:“只要不叛國投敵,你盡管說。”
“誰都不想死,是吧?”他貼著我的耳朵說:。“你裝著滑進山溝里去,我滾下去救你。這樣,傷得不太厲害,不就都……”
雖然是大半截兒話,可我都明白了。我想了想,拍了拍他:“你就快走吧,傻狐貍!”
“怎么?”他不明白。我也不解釋。心想,你能想到招兒,人家早就防著了呢。
事后得知,那晚,就有兩個東北兵聯合“作秀”,滑進了山溝,少皮沒毛的,但依然被押解著上了前線……
到了后半夜,雷雨消停了下來,部隊相對規整了。沙連長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了我的身旁。“老狐貍”見連長了,趕緊朝前沖去。沙連長把我拉到了山路旁邊的一塊空場地上,找了塊大石頭,拉著我坐下了。
“怎么想的?”
他上來就發問。
“什么怎么想的?”我反問。
“到了戰場上,你有什么想法?”他又問。
“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讓攻咱就攻,你讓守咱就守。聽天由命。”
“我想這樣。”他直截了當地說。“你們班一堆班長班副,你在那里也發揮不了真正的作用。我就提拔提拔你吧。”
“行呀。營長還是副營長啊?”我故意逗他。
“去你媽的。打仗時,跟著我。給我當高參。”他說。
“連長還配參謀啊。”我不愿意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沒人格。
他站起了身,用手指彈著我的胸脯,說:“小子,爭取活著,團里、師里,都瞄上你了,將來當個參謀什么的。我有個小姨子,比你還高,一米七幾,書店的,打完了仗,我給你們撮合撮合。”
“呵呵呵呵……”聽我這么一笑,連長急切地問:“你笑個球?”
“連長呀,從開拔那時起,我已經收獲了三個小姨子了。”
他肯定不信,說道:“胡說!”
“真的”
于是,我湊近了他……
真的,在沙連長之前,我們排長、副連長都找過我,讓我戰斗中跟隨著他,并做出了諸多承諾,其中包括小姨子。
大家可能糊涂了吧?其實道理很簡單:戰斗中,一線的底層軍官,命最懸。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他們要隨機應變,在殘酷無情的廝殺中,他們得帶頭沖鋒,可是,上級又不給他們配幫手,所以他們只能自己物色,私自配備。因此,那些軍事本領高的士兵便成了他們的搶手貨。這樣,他們不僅可以添個助手,還可以多一道防護墻。這是越戰期間的公開秘密(只是一直沒有透露)。而被選中的助手,還要承擔擋子彈的角色,你不好好籠絡人家,誰肯替你賣命!
連長摸清了我的底牌,斬釘截鐵地對我說:“老子是連長,我就號下你了!看看誰跟老子爭!”
我當然愿意替連長效勞了!
得到了我的明確答復,連長有用一種鬼怪的聲音對我說:“你小子,答應了誰,也不會答應副連長的。”
我默不作聲,算是承認。
因為戰斗中,連隊軍官的分工約定俗成:連長總指揮,指導員協調鼓動,副指導員負責擔架、后勤等,副連長沒說的,領著突擊隊去拼命。最肯死的就是副連長了,這樣,跟著他能有好運氣嗎?
雨,漸漸停了下來,風,慢慢微弱了,眼前那奔赴前沿的浩浩蕩蕩的隊伍也閃現出了生機和活力,至少出現了嘰嘰喳喳的逗趣聲。人真是圣物,一旦得以喘息,就會忘乎所以,哪怕過會兒就要頭斷血流呢。而我眼前的沙連長卻愈發沉重起來,他擠壓的嗓子,發出了令人斷魂的聲音:“老子好羨慕你噢,壓力輕,責任小,現在讓老子跟你換了,老子情愿把老婆搭上!這個‘八國連隊’,東湊西湊的,老子不拼死了,是不會完成任務的。我早就估摸了,這次,老子準死,唉!”
說著,他啪地拍了我一下:“說定了,打仗的時候,少靠班里,多靠老子。老子要大步流星了,你們也別掉隊。”
臨走,他派給了我一盒煙,啥煙?看不清。
這就是戰爭中的一個真實中國連長!
亞熱帶叢林,是純種的魔鬼。天亮了,太陽露出臉來就下狠招:一把把毒刺似地光芒,刺得你火辣辣的,難受啊!這太陽老兒!行軍途中,我驀然發現,掉隊的多數是我們北方兵,因為從口音里就能聽得出來。我跟“老狐貍”又湊到了一起,旁邊還有幾個北方兵,我們權當是“掉隊兵團”吧。烈日之下,陡峭的山上,我們的肢體仿佛都讓疲憊給拆散了、摧毀了,根本就控制不了,但,還得要走,艱難地走。人啊,戰爭啊,為何這樣難為你呢!我一支槍沖鋒槍怎么放也不是地方,后來干脆就用頭頂著,也就怪了,別人竟也仿照開了。嗬,我們成了“印度女兵”。
直到下午兩點左右,我們這伙“印度女兵”才走進一個半圓的山群。我們的山路在半山腰,山底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繞著竹林有一條金光閃閃的溪流,溪流附近歡奔著幾只小動物,像狗,又像羊,看不清。哦,叢林里不時兒還會飛起一群群小鳥,吱叫著、盤旋著。這可真是個好地方,用現在的話說,是旅游勝地,只是不知道如今開發了沒有?但與自然景觀極不和諧的是,在竹林附近,修筑了一個個工事,蹲著一門門穿著炮衣的火炮。我能認得出的有125加農、107火箭、120榴彈,別的就說不上來了。這可能就是一個混合炮群,可又覺得不對呀,哪有這多炮聚集的呀?敵軍一旦發現,豈不很容易給你報銷了嗎?我當時沒弄清楚,現在也還糊涂著呢。
我又把目光轉向三面的大山,發現濃密的山林里,到處都是晃動的影子,天哪,這里隱伏著多少兵啊?
我跟“老狐貍”他們還沒看透光景呢,突然被什么抽了一下,一看,是一班長拿著一根樹條,他在嘿嘿笑。
不用說,到了。
我們跟著一班長爬上了山林,在一塊空間,沙連長嘴里含著一枝樹葉,扭著頭探視著我們:“你們這幫北方兵,老子還想讓你們當尖刀班呢,算了吧!爬山,狗熊!”
我沒吭聲,“老狐貍”卻不服,回應道:“別比這個呀,不服的,咱爬坦克去!”
一班長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他們南方部隊沒有經過打坦克訓練。
“好了好了。莫吹莫論了!”沙連長就地一坐,招呼道:“開飯!老子等著你們,也不知道這是早飯、午飯,還是晚飯。來開飯!”
炊事兵送來了六個罐頭,我跟“老狐貍”打開刺刀,啪啪啪,正面穿了幾個眼,一翹,就打開了。這當兒,有人端過來了一個軍用鋁盆,里面漂著一層淡綠色的液體,散發這一種香氣,是酒!
“來,一人一口,香蕉酒。”沙連長把酒盆子往我們幾個人的中間一蹲,說道。
“這?”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老狐貍”他們也在猜疑。
“這,這個蛋!”沙連長仰起頭說。“今天是啥日子?1979年的大年三十!”
啊!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這些傻大兵啊!戰爭太神奇了,能讓人們集中精力專司一事,不想別的。
“既然是大年三十,這酒怎么跟雞尿差不多?”我有點不滿。
“快閉上你的臭嘴吧!咱們連才分了十瓶呢。給你們留一瓶,還少?”沙連長瞪了我一眼。
他又環視著大家,問道:“這酒怎么個喝法?”
“既然過年了,不玩花樣沒意思。”于是我建議。“這罐頭也打開了,咱們這樣好嗎——誰也不用樹枝、勺子,就能吃到這唯一寶貴的牛肉罐頭,誰就喝一口。當然,也不準直接用手抓。”
“老狐貍”眼睛擠吧了幾下,咔地卸下了彈夾,抽出一粒子彈,插了一塊牛肉,然后抱起盆子,拼命喝了一口。
連長伸腿給了他一下子:“你小子,是驢啊?小點口。”
說著,他從后腰里摸出一把特戰匕首,插了一塊牛肉。但在他端酒盆時,我的一只手緊緊拉著一邊,生怕他喝多了。
大伙都在笑。
輪到我了,我想了想,抽出了背后的小鐵鍬,將醬罐頭里的牛肉統統倒在了上頭,然后一邊吃一邊去端酒盆。連長卻一把拽住了我:“你狗日的,就這一點好吃的了!知道嗎?實行煙火管制,不準做菜,給大伙留點。”
哈哈哈……大伙在瘋笑,但瘋笑過后是悲涼…….
這個時辰,家里的父母、兄妹,一定團聚在一起,準備年飯了吧?可我們…….其實,掛念之苦,一點兒也不亞于思念之苦,唉,都是苦啊!人呀,為什么是感情動物呢?變成了豬該有多好啊!豬就沒有感情了嗎?【這個情節,落到了“中國式”導演手里,恐怕要安排到夜晚,進行情感的渲染。這些導演,都讓教材給教壞了】
到達進攻出發地帶的第二天傍晚,上級傳來了命令:各部隊就地宿營,隨時準備進攻。
連長卻悄悄告訴我:“戰爭要推延了。”
“為什么?”
“后勤!”他仍舊玩著一根樹枝,半躺在吊床上,一邊抽著煙,一邊說道:“炮彈才準備了一個基數,差遠了。”
他又說:“云南省正在總動員,能抗動炮彈的,統統上陣。一發107火箭彈,光運費就10塊錢,老子幾天的薪水啊。”
“這破路!”我只說了一句。
既然宿營,光靠一個吊床是不行的,上級動員就地取材,打草棚。在山上打草棚,不是我們北方兵的強項,但我有辦法。
我找了一班長,提出一個交換條件:“一班長,你是山里長大的,善于搗鼓草棚子,這樣吧,你替我打草棚,我替你帶兩個罐頭。到了越南,罐頭還是你的。”
一班長想了想,答應了。
可我早有一本小賬:你一班長的罐頭,老子先報銷了,到了越南,肯定有后勤供應,到時,再想辦法給你偷上兩個。
就這樣,我不費吹灰之力,住進了一個挺像樣的草棚。
宿營問題解決之后,部隊轉為了休養,頂多是召集在一起學學對敵喊話,復習作戰條例。這些,對我們這些老兵來說,是很輕松的。但也有苦惱的,這就是吃喝。由于翻過大山就是越軍的“796”高地,駐地我軍實行了煙火管制,做飯必須跑到老遠的地方,所以,炊事班炒菜容易運菜難,到了吃飯時,我們一個班13個人,才能分到三碗菜,而那又是些什么菜呢?白菜葉子和土豆片子,改善生活了才弄一盆雞蛋湯。
“老狐貍”心眼多,說:“司務長是你們山東老鄉,你去反映一下群眾意見。”
我傻乎乎地去了,可人家找司務長也喊冤:“老子手里有錢,哪有菜?軍供部門定量分配,我沒法子。要吃好的,除非摘下我的兩個肉蛋!”
這小子!
他又偷偷告訴我:“再說,老子還他媽有別的任務?”
“什么任務,當司令?”我揶揄他。
“你小子,沒正經。”他告訴我,上午,連里分來了一個越語翻譯,姓黃,20多歲,是個又黑又瘦的華僑,去年底才被從越南驅趕回來的,但不摸底細,所以,指導員讓他“好好照顧他”。
我覺得上邊有時好可愛!連隊里有那么些云南兵,長在邊境線上,而越南跟中國長期有通婚習慣,相互語言都懂,配翻譯,何必千篇一律呢?但后來我就懂了,中國是一個喜歡千篇一律的國家。
從司務長那里回來,也不是沒有收獲,他悄悄送給了我一瓶云南白藥,我知道這玩意止血管用,又送給了“老狐貍”。總覺得,戰場上,需要正常的友誼,也需要特殊的情分。
臨戰前,氣氛突然松弛了下來,大伙都有點兒不適應了。我沒了事,就愛在山上閑逛,當然,閑逛是有范圍的,限定在連隊防區之內。“老狐貍”發現我總喜歡觀花賞草,就經常跟在我的屁股之后嘮叨:“你他媽哪來的閑心!”
我心想,你“老狐貍”懂個球!
到了夜間,部隊都是“連環崗”,固定的、潛伏的、游動的,兩人一塊。我排了個末班崗,游動哨,可到崗后,竟然發現是“老狐貍”。
“你搞得什么鬼?”我問。因為不該是他的崗。
“跟人換的。”他嘿嘿笑著。
因為我心里有事,極力想擺脫他。可他就像一塊膏藥,死死粘著你。
我故意往山頂上爬,想甩開他。但我剛剛爬了上去,他卻用槍指住了我。
“你想干嘛?瞧,那山頭就是越南的,想投敵啊?”他裝腔作勢。
“去你媽的!”我罵了他一聲。
他卻嘿嘿笑了。
突然,他拽住了我,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紙包。
“什么?”
他沒吭聲,只是輕輕打開了紙包。
一問,沖鼻的霉味。
“這可是上等的紅米。幾天前的。”他神秘地說。
我猜出他要干什么了!
他也猜到我明白了什么,便說:“也給你一塊吧。別看風平浪靜,說開打,一會兒的事。”
我想了想,一把奪了過來,嗖地扔了出去。
他想叫,又不敢。只是狠狠地朝我呲著牙。一嘴口臭。
“你他媽真是個‘傻狐貍’!”我湊近他的耳朵說。“鬧肚子這點把戲,師醫院早就給你準備好了——一瓶抗生素,半個小時就給你整好了。你還得乖乖上戰場,捂著肚子上戰場!”
他悶住了。
這時,我湊近了他,問道:“真想鬧個理由嗎?”
他點點頭。
我指著不遠處,低聲說道:“那兒有幾棵楊桃樹,北方有個說法,楊桃毒性大,摘幾片,含在嘴里,說不是故意,誰能查出來?”
他陌生似地望著我。半天才說:“難怪,難怪啊!你小子,你小子才是真正的‘老狐貍’!”
他又不放心地問:“那玩意毒性大嗎?”
“死不了人。”
聽我這么說,他就要去摘楊桃葉子。
可是,他剛走了幾步,我突然一拍槍,喊道:“給我站住!”
他驚呆了……
我拍了拍沖鋒槍,對他說:“你他媽傻了?”
“我他媽的怎么了?”“老狐貍”問。
我走近他,低聲說:“你這個狗玩意,看清了嗎?那楊桃邊下,有誰?媽的連部呢”
“老狐貍”恍然大悟。問我:“你他媽知道連部,還讓老子去。”
“誰他媽讓你去來!”我說。“老子只說.......”
因為怕他盲動,引起別人注意,所以我才制止了他。
見他無所適從,我走向前去,低聲對他說:“咱兩個人一塊兒,權當放哨。
他也理解了,拍著槍說“你他媽別一驚一炸的,老子認為你又耍什么花樣呢!”
我說:“我們倆悄悄的去,摘幾片楊桃葉,趁著下崗的空兒.....”
媽的,這楊桃葉子,太不是東西了!咀嚼著,舌頭澀的都僵硬了。
我跟“老狐貍”完成了“自殘”的使命,回到了各自的草棚,單等著預期的效果......
朦朧中,我聽到了沙連長的驚喊:“媽的,這是怎么了,怎么了!”
連隊衛生員無奈地說:“舌頭發綠,肯定是不小心中了毒。”
沙連長急躁地說:“媽的,趕緊送醫院啊!”
在師醫院里,我被一陣地動山搖驚醒了。聽臨床的“老狐貍”得意地說:“戰爭打響了。”
這時,醫生來了,我強烈地要求返回前線,醫生說:“你們這個樣,成嗎?”
我無奈地:“不行啊,我是一個軍人!”
醫生瞟了我跟“老狐貍”一眼,留下戀一絲令人費解的目光,走了。
心照不宣的“老狐貍”朝著我嘿嘿地笑了。
我對“老狐貍”說:“小子,你得謝老子。”
正當我得意時兒,卻被人狠狠踢了一下,睜眼一看,正是“老狐貍”。這時我才清醒,剛才只是一個夢。
“老狐貍”見我醒了,憤恨地伸了神舌頭,說:“媽的,你耍老子啊!啥玩意!不管個屁用!”
我知道這就是命!便對他說:“小子,拼吧!咱就是上戰場的命。這楊桃,南方的跟北方,不一樣。”
“老狐貍”扭著嘴,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我氣急敗壞,一躍而起:“你他媽的說什么!小子,老老實實打仗吧!”
戰爭是喋血的游戲,它的詭秘性除非傻瓜導演,你是永遠猜不透的——1979年2月16日上午8時,沙連長下達了一道特殊命令:早點吃午飯,飯后睡覺,午夜有行動。
戰爭難道就這樣開始嗎?
十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卻很難讓人入眠。我躺在草棚里,用泥土制了一個簡易的沙盤,有拂曉一營攻打的“796”高地,有我們營攻打的“1298”高地。
戰爭現在已經沒有秘密可言了。我團的第一階段任務就是拿下對面的“796”高地,再攻占后面的“1298”高地,截斷越軍一個主力團的退路,讓我38軍主力將它消滅。而最先打響的一營今夜先去偷襲,偷襲不成,就強攻”769”。根據情報,“796”上面有一個加強排把守。
我審視著自制的小沙盤,忽然產生了疑問:既然是搞穿插,截擊越軍,為什么非要攻克“796”高地呢?繞開不行嗎?旁邊有好多戰役空隙呀!
連長來查巡,我抖露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像沒有聽到似的,向我布置道:“晚上行動,副連長帶著尖刀班在前面,你們排隨我在中間,依次是三排、炮排和后勤。”
略一停頓,他又說道:“剛才,友鄰部隊跑到了對面一個戰士,山頭上已經設了警戒線,你不要亂竄。那個叛逃者,過去就被綁了,沒撈到好果子。”
“既然是剛才的事兒,你怎么知道被綁了呢?”我瞟著他,問。
“媽的!”他無奈地罵了一聲。“上邊讓這么說的。我只是照實傳達。”
“如今的俘虜政策,可都是透明度的。”我白了他一下。
他瞪了我一眼:“你這樣的熊兵,沒法子說教!”
他扭頭要走,別時還剜了我一眼:“想法都挺好,就是官太小了。打仗,不攻山頭還能干什么?你那跳躍式,麥克阿瑟喜歡。”
深夜,我剛懵懵懂懂地睡著,就被人叫醒了。啊,戰爭開始了!
我們連跟隨著大批的友軍,翻閱了駐扎了二十多天的環形山,向著溝底悄悄摸去。來到了一條小水溝,我一步邁了過去,背著一支沖鋒槍的沙連長用手里的一根細樹條兒啪地抽了我一下,說道:“叛國賊!”
噢,我立馬明白了:這條小河溝就是國界!
我踏上了越南!
戰時的連長甚是威風,右邊是通訊員,左邊是我,后邊是步話員,四個人,三支沖鋒槍,一把“五四式”。
看來,一營的偷襲要成功了,快天亮了,前面陣地上仍沒有動靜。我們正在暗暗慶幸著,“796”高地上突然傳來了兩聲悶響,就像過年放得大爆竹,緊接,槍聲響了,噼里啪啦的。我們就停留在邊境線的草叢里,一營二連組織的進攻看得清清楚楚。當二連即將攻上去時,越軍陣地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怪聲,我們的戰士隨之倒下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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