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祥大哥是我本家兄弟,卻長我將近20歲,在我記事時起他就是村里的民兵,常常肩背著鋼槍腰扎武裝帶氣宇軒昂威風凜凜的樣子。那時的農村小孩子沒見過啥世面,村上的民兵就是心中最近最真實的高大形象,每次看著他們一隊隊邁著整齊的步伐訓練執勤的時候,就非常羨慕,不亞于現在的小孩羨慕歌星。
彩祥大哥苦大仇深,聽說老人們講解放前他家是雇農出身,給村上的地主扛長工度日,解放后,窮人翻身了,他家分了地,后來加入了人民公社,日子過的揚眉吐氣的,到了六十年代末,彩祥大哥長成了大小伙子,處處表現積極向上,70年前后又當上了村上的民兵連長。
那個年代在農村待過的人都知道,當個民兵連長,很不簡單,要根紅苗正,表現好,覺悟高,懂訓練,還要上下認可,算的上是村上的大干部。卻沒人愿意當,因為通常情況下不但要參加勞動,平時的村里治安,開會,拉練,護秋一般都是晚上進行的,得罪人不說,也沒什么補助之類的,基本靠覺悟。彩祥大哥卻一干就是十多年。
那時的農村,晚上經常開批斗會,批斗對象是“地富反壞右”,開批斗會時,照例是民兵押著這些壞人上臺,壞人倒幫著雙手,90度低著頭朝向臺下的貧下中農們,記憶里,這些壞分子幾乎都是地主和接受勞動改造的右派們。
印象最深的一次批斗會是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那一天,幾個地主湊到一起幸災樂禍的說,老家伙早該死了,早該讓炸彈炸死才好呢,這話被一紅小兵聽到立即報告給村支書,當晚,全村召開大會,會上,彩祥大哥眼含熱淚跟鄉親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了,我們貧下中農難過的要死,這些階級敵人卻高興的要命!還赤裸裸喝酒詛咒他老人家,我們這些受苦人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被地主們欺負死了,那里會有今天,明擺著這些個階級敵人盼著毛主席他老人家打下的江山變色,妄圖讓我們回到舊社會遭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們貧下中農答應不答應?”
臺下群眾群情激奮,高呼“堅決不答應”,那天晚上,不少社員都哭了,有的年長社員甚至高喊“把那幾個老地主槍斃了”。
記得那也是村上最后一次批斗會,轉眼到了80年代,村里解散了民兵,彩祥大哥回到隊里當一般社員。再后來村上的地主富農們都摘掉了帽子,右派們也落實了政策回城了。記得那一年發生了數起摘帽后地主富農毆打曾經批斗過他們的社員事件,彩祥大哥首當其沖,由于他家那一門就他這一支,家里也沒兄弟,自然成了那些人發泄怨氣的對象。
到了1984年,村上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解散了人民公社和村小隊,分田單干了,彩祥大哥也分得了幾畝責任田。但他大部分時間都當民兵連長農活干不來,家里2個男孩還在上初中也幫不上他,老婆身體一直病歪歪的,根本干不了活,他還要照顧老伴,那幾年可苦了他,那時我還在上大學,那年放暑假回村見到了他,人蒼老了很多,黑瘦瘦的,頭發白了很多,一臉的胡茬,一點精神頭兒都沒有了。
第二年當我再回家時聽父親說彩祥死了。原來2個月前,彩祥大哥從田地里收工回村,勞累交加,可能身體早就不行了,在上一個土坡時被迎面飛奔的幾條大野狗撞個滿懷,當時就不省人事了,人沒送到醫院就斷氣了。
丈夫死了,本來身體就有重病的老伴第二年也散手去了,留下了2個正上學的兒子,不久都退學了,2個半大小子住在那所平房里冷鍋冷灶的,幾個鄉親看到了直掉淚,父親更是不忍,總是跟母親商量說要把那2個孩子接到家來。沒多久村民們再也沒見這2個孩子的影子了,有人說這2個孩子外出謀生了,也有人說去投奔他姨媽去了,還有的人說被壞人拐跑了。
一晃30幾年過去了,再沒人會記起這個村上曾經上演的一幕幕,還曾有個民兵連長。村上那幾位大隊長村支書和他們的第二代們緊跟改革開放大潮,早已完成從鄉鎮企業到民企,從農民企業家到富豪的角色轉換,曾經的地主富農的后代也當上了村長,成了村上的最高領導,歷史仿佛開了一個大玩笑,僅僅30幾年乾坤完全倒了個。
彩祥大哥是夠悲慘的,四十不到人就沒了,妻亡子散,但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依舊還那么高大威武,還那么精神,他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時代,或許帶著不解和迷茫走完了他的一生,但他的人格是干凈的,到死也都未曾背叛自己,是個大寫的人。
摘自本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liucai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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