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隨連隊在江蘇豐縣執行“三支兩軍”任務。當時的情況是,全連各班分散在七、八個公社執行任務。當年6月份連隊進行“四好連隊、五好戰士”初評,我們就都回到連部駐地—縣武裝部對面的一個很大的院子(縣農村干部學校)集中住宿、學習。
在我們大院的隔壁、也就是縣武裝部的斜對門,是一家私營雜貨店。像許多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縣城臨街鋪面房一樣,這個雜貨店是座兩層的建筑:一層是帶磚雕門臉和匾額的營業店面和庫房,二層是店主的住房。此外,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后院,院里有一棵很高的老槐樹,從街上就可以看到它的樹冠。在槐樹的樹冠中還露出一支收音機的天線。由于這座雜貨鋪就在隔壁,所以我們經常到那里去買煙卷、糖果之類的東西,也順便和店老板扯點兒閑篇。
老板是個50多歲的老頭兒,聽口音、看面相是浙江一帶的人。他肯定受過中等以上教育,因為在舉止談吐間,流露出一副儒商的氣度。不知為何,他沒有家眷,只身一人經營著小店。老頭兒是個典型的樂天派,沒事的時候總是用雞毛撣子撣著本來就很干凈的柜臺,或者戴著自己裝配的礦石收音機的耳機聽廣播,嘴里還不時跟著哼點兒京劇什么的。碰到我們這幫兵去轉悠,他總是滿面春風地打招呼,不是遞上一支煙卷,就是塞給幾顆糖果。他店里東西的價錢十分公道,同樣的商品比國營商店總要低個2分三分的。所以,兵們都樂意來這里買東西。
我也是經常光顧這家小店的“常客”。除了經濟上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喜歡并敬佩他。事情的起因在于一次爭論:第一次去小店的時候,正好與文書同行。在等候購物時,我倆談論起雨果的《九三年》里革命軍司令郭文放走保皇黨首領德朗納克侯爵的問題,爭論的很激烈。我認為郭文做得對,體現了人的本性,文書則認為郭文是“婦人之仁”、革命的叛徒……就在我倆爭論不休的時候,老頭兒笑著說,你們倆說的都對。
我對他這種“騎墻派”的做法非常不以為然。老頭兒還是笑著說:你們一個站在軍人的角度、一個站在純粹人的角度(請大家注意純粹這個詞)討論這個問題,自然不會談攏。老頭兒的說法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我們便問他怎么看這個問題。老頭兒沉默了一會兒,面色變得十分凝重,他挺直腰板,莊重地注視著我們,說出了一番鏗鏘有力的話:
“如果我是郭文,絕不會放走侯爵。一個人穿上了軍裝,就必須服從軍隊的紀律!”
在這一瞬間,老頭兒在我眼中的形象突然變得十分高大、魁偉!事后和文書談起此事,他也有深有同感地說,老頭當時的樣子,真像軍人、像個將軍!
時間過得很快,初評結束了。我帶著從老頭兒那里2塊錢(少花3毛錢)買的一條徐海牌香煙,離開縣城回了趙莊。
又過了2個月,我們再次到縣城集中學習九大黨章,又住進了那熟悉的縣農村干部學校。撂下背包,我就直奔老頭的小店而去,好久沒見了,還真有點想呢。嘿,真是邪了門了!白天從來不上板的雜貨店居然上了板,叫俺吃了個閉門羹!
回到駐地,正好看到指導員往外走。我認為他也是去小店,就提醒了一句:指導員,小店上板了!指導員愣了一下回答:我到辦公室(支左辦公室簡稱)開會。就匆匆離去。
第二天,全連集中在會議室開會。指導員嚴肅鄭重地說出一番令大家目瞪口呆的話:
“同志們!階級斗爭真是復雜得很呀!大家知道隔壁的小店為什么關門嗎?那個老頭自首了!他是國民黨特務少將站長!”
全連百十號人先是鴉雀無聲,接著人聲鼎沸起來!老天爺呀!老頭兒是國民黨特務?還是少將?簡直不可思議!!!
待大家安靜下來,指導員繪聲繪色地傳達了昨天在支左辦公室聽到的有關老頭的事情。
也就是在一個星期前的一個上午剛上班的時候,雜貨店老板提著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提包走進了支左辦公室的值班室。
值班的師政治部干事見到老頭來,感到很奇怪。一面拉了張椅子請他坐下,一面不解地詢問老頭的來意。
老頭兒很嚴肅地站著沒坐,鄭重其事地要說,有重要公務要與縣臨時黨委書記、副師長面談。
值班干事聽罷差點笑出聲:一個雜貨店老板有重要公務要面見副師長?老頭兒吃錯藥了吧?
老頭兒見狀眼睛一瞪,嚴肅地說道:“我是國民黨特務,要向副師長自首!”說著打開提包,取出了一支手槍和一紙委任狀。值班干事見此差點暈過去!
在和副師長長談了幾個小時后,老頭兒在副師長為首的一干人等陪同下去了他的小店,從小店里取走了電臺等若干物品。當天晚上,老頭兒就被專車送往南京……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滿腦子都是那個老頭兒的形象:一會兒是穿著對襟蘭布褂子、帶著套袖、拿著雞毛撣子的小店老板;一會兒是戴著耳機在燈下發報的特務;一會兒是身著軍服的國軍少將……
關于老頭兒的其他一些具體情況,是在以后陸續從支左辦公室傳出來的:老頭兒年輕時上過大學,抗戰期間加入軍統。在1948年底接受指令,到豐縣開了個小店長期潛伏。為了工作,他一直沒有結婚,只是每年回浙江老家看望父母。他在文革時利用與縣武裝部斜對門的條件,拍攝了造反派沖擊武裝部、并在武裝部門楣掛起日本膏藥旗的圖片(此圖片在港臺報刊均有刊載,但誰也沒有想到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利用眾所周知的礦石收音機,巧妙地掩護了老槐樹上的電臺天線,始終不間斷地與臺灣聯絡;他利用小店的地理和人文因素,結識了許多來買東西的共產黨黨政軍人員,從側面搜集了不少情報;他從不偷稅漏稅、還經常主動向民政部門捐資助貧;總之,他就這樣在豐縣潛伏下來,經歷了歷次政治運動而安然無恙。他的軍銜也從1948年的上尉逐級晉升到少將,并成為站長一級的高級特務……
隱蔽的如此成功的他,為何要向政府自首呢?用副師長后來的話說:他雖然努力和共產黨作對幾十年,但最終感到:雖然共產黨犯了許多錯誤也遇到過挫折,但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沒有被摧垮;廣大老百姓是擁護共產黨的!所以,他決定不再做毫無勝利希望的對抗,想要回到浙江老家陪伴依然健在的父母過安穩的生活……
副師長也告訴我們:做為一個少將級別的特務頭目,他向政府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幫助政府破獲了許多潛藏的特務組織……
從那時起到現在,38年過去了。如果這位老頭兒還在,也得有90歲了;我也從一個17歲的新兵蛋子,變成55歲、接近退休年齡的小老頭了。
人到了歲數喜歡憶舊。最近,我經常想起那座兩層的帶磚雕門臉的小雜貨鋪,想起那棵立著天線的老槐樹,想起那個穿著對襟蘭布褂子、帶著套袖、拿著雞毛撣子、和我們談論軍人與紀律的雜貨店老板……
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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