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謊言讓我恍然大悟
摩羅
在半輩子的閱讀史中,對我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書,一口氣數得出四五十本來。可是約稿的朋友說,只能寫一本,寫“銘心刻骨”的那一本。
那就挑近的寫吧。最近幾年,讓我深受震撼的書有費孝通的《江村經濟》與《鄉土中國》,梁啟超的若干著作,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薩義德《東方學》,有摩爾根《古代社會》,弗雷澤《金枝》,瓦倫特《阿茲特克文明》,普雷斯科特《秘魯征服史》,等等等等。但是最后,我還是選擇了一本相對偏僻的書,來談它對我的深刻影響。這本書是達爾文所著《人類的由來》。
讓我震撼的不是達爾文的進化論觀念,不是《人類的由來》所極力論證的人與微生物和哺乳動物和靈長類動物在進化鏈條上的關系。讓我終生不會忘記的是這本書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
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中提到,南太平洋地區一些弱小種族,在英國殖民者侵入之后迅速滅絕的故事。比如,英國人剛剛侵入塔斯馬尼亞島(今屬澳大利亞)時,他們估計島上有原住民七千人(有的人估計有兩萬人)。他們在跟英國殖民者進行抗爭的過程中,不斷遭到屠殺,人口銳減。有一次全體殖民者通力協作,對他們進行了一次大圍剿,他們最后從血泊中舉起白旗投降的時候,僅僅剩下一百二十人。他們雖然活下來了,可是他們的尊嚴、他們的權利,跟他們的土地、天空、植物、動物、海洋一樣,完全被侵略者掠奪殆盡,他們的身體越來越壞,他們的求生本能也越來越淡薄,于是一個個相繼死亡。疾病和死亡繼續緊緊糾纏著這個衰竭的民族。到1864年,這個民族只剩下1個男人和3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當那惟一的男人1869年死去的時候,這個民族實際上已經滅絕。
第二呢,殖民者入侵以后,控制了土地和一切資源,逼迫原住民成為他們的奴隸和打工仔,成天為他們的工廠勞動。原住民由主人變成了奴隸,他們的社會組織和文化體系也遭到徹底破壞,他們從物質生態到精神生態整個被摧毀,從情感、意志到神經都絕對壓抑,喪失了生存、繁衍下去的熱情與動力,于是婦女普遍缺乏生育能力。塔斯馬尼亞島人被強迫遷居之后,二十二個女人中只有兩個女人生過孩子,兩個人總共只生了三個孩子。沒有后代出生,年長的死一個少一個,這個民族自然就非得消失不可。
達爾文是學者,他肯定不能用我這么簡單的方式,為種族滅絕問題下結論。他怎么下的結論呢?他旁征博引地說,英國人介入南太平洋地區之后,導致了原住民食物結構的改變,從而導致了婦女不懷孕,進而導致他們種族滅絕。而他引述的一切材料,都是英國的教授提供的。再沒有比達爾文的旁征博引更加滑稽可笑的“學術研究”了。
一個這么簡單的政治問題,被達爾文繞成了一個生物學問題,而這個生物學答案顯然是為其政治目的服務的,因而必定按照他的政治需求遮蔽一些基本的事實。
這跟我在受教育過程中所樹立的信念完全對不上號。咱們中國的老師告訴我們說,學者是考究事實、追求真理的,西方的學者尤其具有科學精神和為真理獻身的精神,他們的研究更加可靠、可信。
達爾文用他的巨著中一個小插曲,將中國教育體系種在我心中的一些信念,狠狠地捏碎了。
其實,達爾文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一個超然世外、僅與真理結緣的科學家,他首先是一個英國人,然后是一個殖民擴張時期的英國人,是到處燒殺搶掠的英國殖民者的兄弟,是英國殖民掠奪的受益者即分贓者。他的學術工作,尤其是涉及人文層面的學術研究,跟他的這種身份密不可分。
我終于明白,學者并不關心全部事實,他只是揭示一些事實,而刻意遮蔽另一些事實,究竟揭示什么、遮蔽什么,全看他和他的群體的利益所需。
我終于明白,學者并不關心真理本身,他只是編織一套說辭,為他和他的群體的利益的正當性提供真理性的解釋,并用同樣一套說辭,對其他群體的利益、尊嚴、權利的正當性進行否定。他所服務的這個群體可以是一個家族,可以是一個階級,可以是一個地區,可以是一個行業,可以是一個國家,也可以是一個黑社會組織,或任何其他政治經濟組織,還可以是一個種族。
如此而已。
感謝達爾文賜給我洞察力,感謝達爾文一夜之間顛覆了中國教育給我造成的愚昧與謬誤,感謝達爾文在我尋找學術門徑的關鍵時刻給我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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