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黃埔軍校舊址,記住一個日本人的名字——梅屋莊吉。黃埔軍校展覽區(qū)涉及的名字數(shù)千吧,我卻格外鄭重地在筆記本上記下這個名字。
事實上,我在感慨人與人之間那種奇妙的超離某種現(xiàn)實的感應(yīng)。兩個人,隔了天地海洋,隔了語言、習(xí)俗,在那個歷史節(jié)點之前,他們像兩粒毫不相干的塵埃,各自飄悠在這個地球的兩處,如無某個機緣,他們永遠就是兩條筆直的平行線,雖然后世的漫畫天才幾米讓平行線也相交了,但誰都知道那是語言之秀,或者說是一種噱頭效應(yīng),真正的平行線,哪能相交呢。
必須有冥冥中的一只手,讓至少其中的一條產(chǎn)生位移,他們才有相交的可能。
孫中山與梅屋莊吉,應(yīng)該說,他們同時都在位移,這個世界上,許多人越移越遠,而孫、梅二人,卻在香港移到了一起。
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
差點錯過梅屋莊吉這個名字,因為從展館出來險些就直接到碼頭上船了,而這幢寫著“黃埔軍校舊址紀念館”的桔紅色樓房,眼看就走了過去。直到置身其間,才知這里展出的是孫中山生命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梅屋莊吉。
他們的友誼令我沉思久久。
孫中山與梅屋莊吉相識是在孫起事之前,他從歐洲回香港為革命募捐購買兵器的款項,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梅屋。其實,這大概與孫中山一生中相識的無數(shù)人并無二異,那時他已經(jīng)游歷甚廣,美國、東南亞、歐洲、日本,所以這個普通的日本人到底與孫之間有著怎樣的前世約定,“專程”從新加坡來香港赴孫之約。
的確是“專程”的。梅屋當時在日本破產(chǎn),跑到新加坡學(xué)習(xí)攝影,學(xué)成后來到香港開了一家照相館以此生計。無論如何,梅屋算是一個生意人,生意則一切趨利,而孫中山呢,是一個革命家,思維方式正與梅屋相反。然而歷史就是這樣成就了兩個毫不相干的男人,他們一見如故,觀念、抱負、對世界形勢的分析以及人生理想驚人的一致,肯定也談到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我個人臆想),這一切竟也一拍即合,相見恨晚的投契,聽說孫要起義,僅僅一面之緣的梅屋,就像自己是起義軍一員,血液隨之沸騰起來,拍著胸膛立誓:君若舉兵,我以財政相助!
這一“君若舉兵……”,從此無休矣!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梅屋事業(yè)的出發(fā)點再也不僅僅停留在這之前的生計,他也逐利,卻在糊口之余,有了一個偉大而崇高的目標:資助孫文的革命事業(yè)。即使在他生意受挫窮困潦倒,即使在他被日本和清朝官府因支持孫中山而四處流浪的時候,也不曾動搖。他對孫中山的支持不僅僅限于他個人,結(jié)婚后他的妻子、女兒,以及他的日本朋友,都成為支持孫中山革命事業(yè)的一個特殊而強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雖然,這團體還限于民間,并受到政府的圍追堵截,他對孫中山的一片情誼卻從未間斷,且與日加深。
當我在廣州的長島看到這幢房子,看到這個名字,最初的時候是抱一絲懷疑的。出于歷史的原因以及對日本這個民族的個人認識,我在隱隱懷疑梅屋的動機,對他與孫之間友誼的無私與純潔打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問號,甚至懷疑梅屋背后的某些政治團體的目的與企圖,盡管展覽資料足夠詳盡,足以說明他們這份友誼的堅固與純度,可是內(nèi)心深處那一絲絲不為人知的陰影,總是讓我以一種不甚明朗的目光去回望歷史上的這一段。
可是,歷史是怎樣明鑒著心心相印的兩個異邦男人!他們沒有簽訂合作的“合同”,沒有計算“投入產(chǎn)出”,沒有如《無間道》里的權(quán)變譎詭,信仰,只是信仰,使得他們的“結(jié)合”超越了骨肉之親。后來,梅屋甚至舉全家之力,動員在日的所有社會關(guān)系,為孫中山討袁建立飛行學(xué)校,這應(yīng)該是中國的第一批飛行員,雖后遭不測,但其影響是巨大的,航校的一切費用均由梅屋負擔。武昌起義時,梅屋還自費在日本組織醫(yī)療隊,派出攝影師,跟蹤孫中山的革命活動,據(jù)說,現(xiàn)在保存的武昌起義的鏡頭都是梅屋所派人員拍攝的,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孫中山的許多革命活動多以失敗告終,而這也注定了他的四海流亡,在商界顛沛流離的梅屋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關(guān)注著孫中山的足跡,他總是邀請流氓異邦的孫到日本避難,為孫中山在日本的革命活動提供資金、人員和場地。
而這一切,孫中山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總理,且只有一年的時間,應(yīng)該大多時間是戰(zhàn)火和逃亡,與這樣一個人走近,梅屋為什么?
——看,又不可免俗地繞了回去。我是說,梅屋放棄了自己的優(yōu)裕生活,默默地支持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異國人,并且,自己的國家正對朋友所在的那個國度磨刀嚯嚯,兩個國家的官方追究自己已經(jīng)不止一次。孫中山去世后,日本加緊了侵華活動,由于梅屋的親孫乃至親華,日本政府多次找他“麻煩”,他不但毫不隱晦,且對政府嚴辭批評,希望他們對中國友好,這樣的言行無疑給他自己招致殺身大禍,日本政府將他投入監(jiān)獄,受盡折磨,卻不改初衷。
孫中山去世時,對于梅屋的表情,歷史上的記錄用的是“如喪考妣”,痛哭失聲,在書房靜坐幾日不出。他率親人到中國吊唁,募資為孫中山鑄造了四尊銅像,在黃埔軍校高高的閱兵臺上矗立著一尊,其他三尊分別在南京中山陵、中山大學(xué)、中山市孫的家鄉(xiāng)。
我拍下了一張梅屋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底色,時間久遠了的黃舊。照片上的梅屋身著日本和服,蓄著日本男人普遍的八字胡,雖額頭有著明顯的“美人尖”,但眼睛不大,鼻梁也不挺括,整個人看上去毫無特色。
我又端詳著孫中山用得最多的那張偉人像,暗自揣度著這兩個共臨東海的男人,是什么讓他們的友誼牢不可破?要知道,他們跨了國度,種族,信仰相異就完全可能了。可是恰恰他們被共同的信仰牢牢粘合,梅屋雖作為一個小商人,卻有著對崇高理想的不懈追隨,這大概就是世界大同、人類終極美好未來的愿景,這使得孫中山身上迸發(fā)一種力量,感染著他,使他折服,所以他無怨無悔心胸坦蕩。我想,無論如何,這理想是崇高的,屬一種高情感,掙脫了人類自身的低級需求,超越了利益及目的性的人性桎梏,于是,他們的友誼像就高純度的金子,煜煜閃光。
孫中山曾在梅屋莊吉的和服短外褂內(nèi)里揮毫寫下“賢母”二字,梅屋本為男人,這里“賢母”何意?原是孫中山將自己喻為革命之父,而無私扶助自己的梅屋則為革命之母,以此情結(jié)贊頌梅屋莊吉不求任何回報地支援中國革命,像賢母一樣悉心照料自己。
男人之間,特別兩個異國的男人之間,締結(jié)這樣的友誼,不存一絲雜質(zhì),真正的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不計算得失,不拖泥帶水,披肝瀝膽,百折不撓,這樣的友誼,真?zhèn)€的,干凈,痛快。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梅屋除在財政上堅定不移地支持孫中山,同時還成就了孫中山與宋慶齡的一段佳緣。
孫中山在他28歲的時候,第一次在宋家見到襁褓中的宋慶齡,他大概不會料到,20年后,那個嬰兒會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宋慶齡從美國女子學(xué)校學(xué)成時,才21歲,她到日本看望父母時,第一次(如果算上襁褓中的相見則應(yīng)算第二次)見到孫中山,其時的現(xiàn)實版本是,身為孫中山英文秘書的大姐宋靄齡回上海與孔祥熙結(jié)婚,其父宋嘉樹讓她接替了大姐成為孫中山英文秘書。其時,孫中山49歲。
男女之情的產(chǎn)生真的不在年齡,而關(guān)乎時間。兩個本相安無事的男女,朝夕相處日久,會產(chǎn)生什么,不知有幾種答案。但現(xiàn)實留給世人的,只有一種。
即使長得再“安全”的女人,對方可否抵擋“日久生情”呢。何況,花樣年華的宋家二小姐的相貌已經(jīng)公認的“極不安全”,一個花容月貌才情過人,一個叱咤政界風(fēng)流持重,愛情的產(chǎn)生,誰還去顧忌年齡。
愛情這男女間的特有之物,大概是這世間威力最強大的,核彈又算得了什么。想想他們相愛一百年后的“82、28”,他們足以慰藉了。
顧忌年齡的,絕無當事人,只有父母和至親。
曾經(jīng)與自己同事并為其秘書的宋嘉樹怎忍就這樣做了岳父,他們的拼死反對絕不意外。由于女兒的堅決,他們將女兒“囚禁”,卻囚不住一顆早已飛遠的芳心,宋慶齡在侍女幫助下“跳窗逃走”,不惜斷絕父女關(guān)系。
這一邊,孫中山也面臨著同樣的壓力,年齡是寫在身上、臉上的,而關(guān)鍵是他在廣東老家還有發(fā)妻和成年的兒子……孫中山的態(tài)度與宋慶齡在冥冥中如此合拍:我一定要和宋慶齡結(jié)婚!
孫中山成功與發(fā)妻盧氏解除婚約。憤怒的宋嘉樹夫婦一路追到日本,對著他們的婚房大喊:拐走我女兒的總理,你出來……
此時,梅屋又成為了他的堅強后盾,梅屋夫婦不但成為他們的月老,還為他們精心準備了婚房,做了他們的證婚人。在這對日后成為國父、國母的特殊婚禮上,還進行了另一個別開生面的儀式:孫中山與梅屋莊吉結(jié)為義兄弟,宋慶齡與梅屋夫人也結(jié)為義姐妹,相約同生死、共患難。
歷史的煙云遠去了。
相
這世間,相遇,是一件多么珍稀而美好的事情——相遇并不珍稀,相遇后的故事才珍稀。
因為并非所有的相遇都能成長,保持原型的、過往已云淡風(fēng)清的相遇,就不那么容易被記住了。
如果以性別論,這世間也只有三種相遇:男人之間、男女之間、女人之間。
男人之間,如鐘期、伯牙,如范氏、張劭,如孫文、梅屋……哦,如果他們沒有相遇,每個人的生命肯定應(yīng)有著另外的軌跡,即,因為相遇,他們的人生巨變,甚至以死相許。他們彼此為另一半,似乎此生只為此次相遇,一次足以。
我想,他們相遇之前,肯定有著一種曠世的孤獨,卻并不自知,只是有種冥冥中的尋覓,至于到底尋什么,他們自己也不甚清晰,只是隱隱的缺憾、不足,偶爾的面窗而立,只是沉默,并未感到了孤獨。
可是,相遇,提醒了這孤獨,心底大呼:原來,你最懂我!
他也是。
這種相遇別再以能量相喻吧,因為從此世界翻江倒海,電光石火,你想,連生命都可以交付,什么威力呀當量呀顯然已經(jīng)沒了任何重量,鴻毛不及。
當然,我相信能夠這樣相遇的男人也是需要造化的,并非人人都如此幸運。看似偶然,實則人格、理想、愿望等的高密度積聚,這樣的男人大多處于某種個性與品行的塔尖,其高度決定了其作為如化學(xué)分子的特有惰性,紛擾的人群中并非隨便一個就可以與之化合,正因為與生俱來的追尋以及日后修為的深厚積淀,他們一旦相遇,才強烈反應(yīng),同時吞吐天地,孤絕而悲壯。
我曾因這樣的相遇慨極而泣,那是初讀高山流水的時候,那時年輕,總覺得他們那種金蘭之契只存于男女之間,生死纏綿的愛情看得多了,對這男人之間的“立盡天涯”和“此曲終兮”懷有一絲絲不信任,是歲月,讓我讀懂了那種前世的“懂”,他只為他生。他亦然。
感謝男人之間的這種友誼!使我始終相信人間恒久的那么一點點真純,這樣的好處是使自己不至深陷世故泥沼,保持一種對生命的動力與信心。
至于男女之間,這幾個字本身就明滅著一種曖昧。男女相遇,并制造出故事,本身比男人之間的相遇容易得多。荷爾蒙的原因使得地球上這對冤家極易化合。其實,有時,男女相遇,或者因相遇而相悅,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恥的事情,上帝造人分為雌雄本應(yīng)就是為這相悅而來,男兒雄壯女子嬌嬈,本身這是這個乏味的世界多么亮眼的一抹,所以,我一直看好并祝福所有相遇并相悅的男女,也旗幟鮮明地反對所謂男女之間“真正的友誼”之說。男女之間,從相處,到相知,到相愛,本是非常自然的流程,非要此地?zé)o銀地標榜自己的柳下惠和魯南子,自己心虛,恐怕別人也看著別扭。看看申雪趙宏博,看看孫中山宋慶齡,看看所有的Office戀情,這么一對黃金搭檔不生情難道要生出恨的么。
當然,美好的事情并非無疆界,愛情本身美好,卻不能生在真空,往往向俗世里一扔,就顯了原型,于是男女相遇雖易卻麻煩、復(fù)雜得多,惟其復(fù)雜,才更需智慧。只有那些真正智慧的“拎得清”的男女,才懂得讓自己適時止步,或許停留在彼此欣賞的階段,要比莽撞地陷落更能為一份情愫保鮮,當殘局不可收拾或“十年后再無擁抱理由”的時候,再回頭已經(jīng)不及。
這并非說明我反對那些為愛飛蛾撲火者,為一件愛情殉情于天地,無論如何算得壯舉,這樣的剛烈絕決勇武并非人人皆具,況且,這世間能有一件值得自己托付生命的事情,至少說明此人正是多么的熱愛生活,無論世俗眼里多么不值,自己認為值,這一世就沒白來。
女人之間,所謂的閨蜜,死黨,我想,她們之間的友誼應(yīng)比男人之間來得易且快,因為她們之間友誼的產(chǎn)生并非一定要像男人那樣經(jīng)過石油煤炭般的經(jīng)久醞釀,她們之間的友誼也并非要修煉到男人之間那么崇高偉大才發(fā)生,共同認同的色彩、口味,一件飾品,一次逛街,都可以促成她們之間的友誼。當然,女人之間也可以高尚的,那就必須到思想層面,思想的同道同樣催生女人間牢固而高尚的友誼,只是,千萬別讓她們成為情敵,否則,她們的友誼頃刻坍塌。
歷史,永遠是被政治和文學(xué)PS過的。作為國父國母,為了年輕貌美的宋家二小姐而拋棄原配就不能以“道德”說事,也不能將從發(fā)妻那里拉到自己身邊的國母斥為“第三者”,因為,這在平民野夫那里一概斥為大逆不道的忤叛行為,在國父國母這里當然就是大義凜然的革命行動。
原來,歷史只記得那些該記住的,也許只有透過或繁華或冷寂的存在,才驚覺,我們看到的那些晶瑩珠玉,大多是被政治過濾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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