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外公還在世的話，外婆想必不會衰老得這樣快。從小到大，我看見外婆整天風風火火地出出進進，彷佛永遠不會有累的時候。今天我見到皺紋日增，白發蒼蒼的外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外婆還是和往常一樣噓寒問暖，然后告訴我，最近身體不如以前，不能再一個人每天走很遠很遠的路了。外婆一個人在家很孤獨，盼望著孩子們過年快快回家陪她。今年我是第一個到外婆家的，想不出怎么來陪外婆，就隨便聊了聊過去的事情。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是帝王將相的家譜，其實哪國歷史又不是呢？我知道口述是算不得正史的，但我還是幻想有一天，宏大的敘述當中，能有外婆這樣普通老百姓的位置。）
外婆：你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呀？
我：22號上午的車。
外婆：能不能回來得了啊？他們公司的老板欠民工的錢，民工都包圍了公司。
我：哎，到了過年，打工的就出來要錢了。這世道……
外婆：老板怎么這么狠心？幾千萬，上億的身家，幾個錢還給不了啊？要找政府去解決。
我：找他們也沒什么用。律師請不起，當官的都護著有錢人。得罪幾個民工算什么，得罪了大老板，怎么去招商引資啊？
外婆：現在的人啊……過去哪有這樣的事情！過去人好啊！過去人餓得要死，也不搶公家的糧食。過去很多人在糧食局前睡覺，第二天等別人開門分糧食吃，沒人搶沒人插隊。
我：這是鬧饑荒時候的事情吧？59年60年？
外婆：是的，好像是60年。當時啊，全市的人都挨餓。
我：據說是農民還要餓。
外婆：是的，很多人逃荒，糧食歉收，又有天災。
我：餓死了很多人吧？
外婆：很多，很多……當時還在修什么工程，但是吃的東西又不夠，你說死不死人？
我：好像跟蘇聯還有點關系？
外婆:是的，當時蘇聯人都走了，要還他們東西，沒有錢只有用糧食還。
我：我看書里面說，當時國家還有不少儲備糧，怎么沒有拿出來救人？
外婆：是聽人說了有糧食。當時流行了一陣浮夸風，人人沒糧食，當官的還說假話。國家可能不知道下面的情況。農村里餓死了很多人啊。
我：……哪一年開始好轉的？
外婆：大概到了63年以后，就可以了。
我：當官的那個時候相對老實一點吧？
外婆：老實多了！待遇都差不多，買東西要票，沒有貪污的。干部到農村吃飯，吃了還要給老鄉糧票的。
我：管得這么緊，發不了財。
外婆：哎，是的是的，都發不了財，也很少有人想著發財。有的人啊，想到一些辦法，他們做餛飩，別人都是一碗二十個，他呢，一碗也是二十個，不過他把餛飩皮子分成兩半，他的餛飩就比別人小，賺錢了。后來他賺錢買了房子，別人就調查他，說你一個買混沌的怎么有這么多錢蓋房子？一調查就調查出來了。
我：哈，這樣的事情今天不值得一提啊。有的官貪污很少要坐牢，還有人替他求情呢。
外婆：是的是的，放到今天算不了什么。
我：管得這樣嚴，當官的發不了財，老百姓也發不了，生活水平是不是一直沒有提高？
外婆：是的，一直都是個溫飽，到八幾年才提高了。
我：這么說改革開放還是有好處了？
外婆：剛開始的時候是的，有好處。過去啊，生活過的緊，什么都是票，肥皂和火柴都是用票買的，總是擔心用完了買不到。八幾年可以用錢買了，就買了很多東西放在家里。你看我現在不是總買很多蜂窩煤嗎？就是老怕用完了。
我：到了哪一年，開始覺得過得不舒服了？
外婆：那到了快九幾年了。
我：貪官污吏都出來了，都要發財。
外婆：都要發財。
我：應該說生活水平是提高了，怎么覺得不舒服？
外婆：沒有保障啊！你看你舅舅舅媽，說下崗就下崗，什么都不給，餓死你。看個病也貴，上學也貴，花不起。過去你爹爹（家鄉方言，外公的意思）看病，根本花不了幾個錢。現在看不起了。
我：上學也是，房子也是。
外婆：哎哎哎，是的是的，都花不起。都是靠錢，靠當官的，窮人什么都沒有。
我：有些知識分子認為，這都是過去的問題。
外婆：過去？
我：過去的老問題。
外婆：過去哪有這些問題？過去就是生活過得緊。
我：他們認為如果把過去完全改過來，就沒有這些問題了。
外婆：那會改成什么樣子？
我：他們說一個黨不好。
外婆：哎呀，那怎么行。中國要亂的。
我：可能他們的想法和老百姓不一樣。他們衣食無憂，想的問題肯定就不一樣。
外婆：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啊。
我：倒不一定，也有人生活過得一般，想得很遠。過去知識分子受迫害，肯定覺得現在不壞，過去最不好。
外婆：是的，過去都叫臭老九。
我：現在他們當中有一些人，不管你老百姓想什么了。
外婆：有知識，瞧不起老百姓。
我：比如說今年很多老百姓都在紀念毛主席，他們就肯定不會。
（我詳細地給外婆說了說網上報道的各地紀念毛主席的情況，外婆聽得很認真，眼睛一眨一眨，還不時笑笑，又感慨。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跑到柜子那里，翻出一塊紅色的布，上面是毛主席微笑的頭像，還有一行字：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我：這個圖像我看過，應該是文革時候的東西吧？
外婆：是的，70年還是71年發的。當時總在運動，家家戶戶都參加的。
我：很熱鬧吧？
外婆：熱鬧啊，都去參加。
我：現在好像也有人想去參加，可惜沒有機會了。
外婆：都是有權有勢的人。
我：所以那么多老百姓想念毛主席。
外婆：是的是的，那時候公平。我們老百姓，也不想著當官發財，只要有點保障就可以。生病要看得起……
我：房子要買得起，上學上得起……
外婆：哎哎，是的是的，就這樣就行了，沒有別的要求。
（我心里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問：既然當初的生活還不錯，為什么改革開放的時候，還是歡天喜地呢？我覺得這個問題對外婆來說，比較難回答，就沒有開口。
外婆繼續跟我說了一些毛主席的事情，然后把那塊紅色的布折疊起來。她告訴我，她要把這個東西一直保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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