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突然記起5年前大雨淋后又下雪的山路和那份恐懼。更記起由此而遇的恩施烤火的山里人家,那臉上已經(jīng)滿是疤痕,十七歲看起來超過二十七歲的少年,應該成熟了起來,應該結婚生子,沒有再到河南挖煤了吧!為了不忘記這樣淳樸的人們,就把我還能記住的按流水賬記下來,以此感謝并祝福他們。
西行318
----給我12日所際遇的淳樸而蕓蕓無聲的同胞
2007.08.14~18
起于上海,終于西藏聶拉木友誼橋,全長5476千米的318國道,正好橫貫東西。
樁號979的武漢,距離正西邊樁號2526的成都,三千余里,正好是詩仙所說〖危呼高哉〗〖難于上青天〗之蜀道。
騎自行車經(jīng)12天半從武漢到成都。一日三餐的時候到了,有店就吃店,沒有店就吃干糧。平均一天行120余公里;最快的一天大約行了150公里,最短的大約70公里:就爬了一個山坡下了一個山坡,到第二個山坡找樹林睡覺。睡覺是強制需求,不是享受,能不睡就不睡,跟平時剛好相反。
除了劉備送走他第一個謀士徐庶的地方長陽,通行土家族自治州縣的川話,另外一個確認自己走在蜀道上的,是一壁懸崖下幾個大字:〖三國故道 靈霧峽〗
2001年的十一國慶,正好是月圓中秋。與同在武漢的高中同學朋來聚,于宿舍樓上鋪上報紙,擺上香蕉月餅啤酒,對月暢飲。月亮真亮真圓啊。
“你說,今年寒假我們兩個騎車回家,怎么樣?”
“……,啊,好極了。哦,成都到武漢的鐵路長1375公里,那么公路比鐵路彎一點,就算1500公里吧。中學物理課本說自行車最快的時速是15公里,一天跑12個小時,一個多星期就到家了。”
“不能這么算吧,那是最快的速度,怎么可能總跑那么快。”
“也是。好,那我準備一下,買張地圖研究研究。這個星期天我騎車往西邊走,騎到中午12點返回,看一天到底能跑多遠。”
“……”
“有人的地方就不安全,我們做個帳篷,晚上在沒有人的地方搭起來,我們就睡帳篷里。買帳篷肯定很貴,你明天去看看工地上遮東西的那種花塑料布怎么賣,我們縫個三棱柱的。”
“這個辦法好。”
……
接下來的星期天就去試車,沒有完成計劃12點到成功鎮(zhèn)。回途的時候出現(xiàn)極限,下車走路覺得走在水面上,腳老踩不塌實。在路邊躺下,一會就睡著了,差不多睡了一個小時。晚上回寢室一算,一天騎120公里還是可以的。就這么定啦,騎12到15天。
往后的討論就簡單多了。
“我們應該穿軍裝,至少人家打劫的時候不敢輕易下手。”我說。于是鼓搗迷彩服,幸運地弄到兩套非常合適的。
“耳套也需要,另外那天我騎回來的時候頭發(fā)全豎起來了,所以也要買兩頂帽子。修車的改刀、咬鉗、補胎用的膠水,都要。”于是把它們都鼓搗到手。
“要是下雨了怎么辦?”鵬說。
“冬天不會下雨,要下也下不大,不用管它。”
“直接睡地上冷不冷?”
“我們有軍大衣,要是冷的話那還怎么睡。”----嘖嘖,這什么邏輯!竟然就這么算是解決問題了。
“對了,得鍛煉一下身體,你也弄一架好點的車。至于錢的問題,我上學期余了一百多,這學期賺了一百多,你再弄一百多,應該就夠了。”事情就這么完全定了下來。
“……”
2002年1月25日早上五點下樓,宿舍樓的門有條縫,剛好能出去。地面濕濕的,剛從學校出發(fā),就下起細雨。
“下雨了哎。”朋對我那個冬天不會下雨的結論提出質疑。
“下不大的,我們不用管它。”這個就沒有辦法馬上驗證。
約六點到黃鶴樓下。
“好了,這里是第一站,照張相。”我說。我們各自照了一張。
“只有四十多張,看來我們得計劃一下,每天照張你的照張我的。”
“嗯,好。那今天就不照了。”
在漢陽東風大道與京珠高速入口結合處,就要上318國到前,是一個長的緩坡。朋騎車騎得開始歪歪扭扭。
“你怎么了?”
“沒事,你不用管我。”
“是不是出現(xiàn)極限了?呃,你是不是沒有準備一個月的鍛煉?”我火氣騰地上來了。
這會他一下倒了下去,我趕緊伸手啦,把右手掌戳了個洞。剛起步就受傷,下面的路這怎么走。火氣從肝升到了嘴里,就要爆發(fā)……咳,他臉色慘白,還能說什么。把人車扶起來,才發(fā)現(xiàn)旁邊兩位大娘不理解和憐憫的眼神。
“坐一會吧,我們再慢慢走。快中午了,我們吃了午飯再走。”
還沒有上國道就中午了,看來12天回是不成啦,得15天了。
米飯和炒菜再普通不過,不過價格十幾塊。
“這么貴。”
“沒有關系,山里面是土家族自治區(qū),經(jīng)濟不發(fā)達,應該很便宜。我們的錢應該夠。”我說。
我們終于上了國道。
接著發(fā)現(xiàn)朋的那輛車確實太吃力啦。這火氣又來了。
“我們換著騎吧,這樣體力消耗就差不多。”我提議。事情還能怎么樣呢。就這么定了。
過了侏儒鎮(zhèn),道路泥濘,國道邊有十幾個混混。
他們叫著“嘿,那兩個騎車的,你們車很不錯嘛,借我們騎騎。”
根據(jù)對家鄉(xiāng)的類似小混混的了解,他們是能動刀子的,所以我認為他們也能的。所以亦根據(jù)家鄉(xiāng)的經(jīng)驗,遇到這樣的時候,要點是不要顯示出一點害怕。于是看了他們一眼,低聲叫朋只管騎,不答話也不加速。他們終于沒有越過路來搶劫,我們慢慢把他們遠遠甩在后面。不多時,他們坐兩輛火三輪又趕上來,沖我們大喊大叫吹口哨,似乎認為恐嚇了我們一番讓他們那天的日子顯得特別精彩。跟兄弟總結到:才這么一點路,天下就不太平,嘖嘖……硬著頭皮繼續(xù)吧,就這么打了退堂鼓也顯得太沒志氣了。
快到毛咀,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這第一晚的露宿真不好辦啊。看來支帳篷就睡覺的想法是太理想化了一點。
末了找到一個磚窯,旁邊一條渾濁的小河。第一夜就這么過了。
1月26日,是為第二天。雞叫頭聲,我們就從磚窯里出來。沒有什么好睡的,與其凍著不如走著。我綁好帳篷和軍大衣,朋仍然沒有綁好。于是二話不說就代勞綁完,趕上國道。
天有一點點亮。當近毛咀的時候,傳說中的“黎明前的黑暗”降臨了,完全看不到什么建筑,就憑路上反射的一點白光,穿過了毛咀前的小地方珠磯。
到毛咀吃早餐。那早餐貴啊,朋跟老板理論起來。“算了吧,給他錢我們走路。”朋氣鼓鼓地給了,我們繼續(xù)走。
不多時有霧下來。什么時候路上多了一個騎車人。同行老長一段距離,對方搭近來問候。接著是“你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這樣一些久遠的老問題,就這么聊上了。
原來這位大叔是每天早上騎車十幾公里到潛江城修傘,那就是他的活計。我們那輛吃力的舊自行車沒有指望上這位熱心人修修。
到了深江這個小地方,朋去買早點。
“他是你同學?” 大叔問。
“是啊,我最好的同學。”
“看起來怎么像女娃兒啊。”這個評價就太打擊人啦。這話過了五年到今天,我都不忍告訴兄弟。
大叔已經(jīng)搞不明白他讀高中的女兒要面對的林林總總都是什么邏輯,正好大學生在面前,“什么是文科理科?重點本科和本科有什么區(qū)別?應該怎么學習?……”一路問下去。我的解釋至少是我能盡到的最大的誠懇了。末了,到了潛江城,我們揮手道別,大叔大聲說,“潛江人歡迎你們,祝你們一路順風,順風到家。”
我們就這么接受著歡迎我們的潛江人的祝福,徑直穿過潛江。
第二日沒有什么精彩的,沒有毛賊也沒有熱情的人民歡迎我們。過了荊州,哪黑哪歇,終于,看中了路邊有一個合適的小房子,農民夏天守莊稼的小屋。
下國道是一大溝,我搬車過去,回來正要幫朋的忙,他正嗬呲嗬呲往下搬車,搖搖晃晃。我趕緊上前,二話不說把車搬過來。簡短說“快點,我們走吧。”
到了小屋打理了一下,我支帳篷的時候他就冷冷看著。似乎有什么要爆發(fā)。
“你幫個手啊。”
“你不是都會么。”
果然有要爆發(fā)。
“你啥子意思?”
“我覺得你從來都不把我當個男人看,把我當個小孩。你看,捆東西也好、講價錢也好……還有剛才搬車……我承認你確實比我做得好……你也不該都包辦了,還不問我的意見……不把我當個男人。”
這就是思想問題了。有必要爭論一下。這可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而且是“從來”的問題,得在這個爭論中解決好才行。這時候的爭論,當然是有理在聲高:
“出來了,要是你的辦法有效,那好,就聽你的;要是我的辦法有效,就聽我的。人各有長,我不會的地方你幫我,你不會的地方我?guī)湍悖@關男人不男人啥子事?”
“啊,是。你一直就這么專斷,從來不考慮別人。”這聲音并不高,不過棍子已經(jīng)打到多少年前了。
“好吧,算是我專斷吧。這次我只知道我們只有這么多錢,也只有這么多時間。不按我的計劃,不加緊趕路,我們在過年前就趕不回去。我也只知道現(xiàn)在趕緊生火烤烤,燒杯水沖牛奶喝喝,把你疲勞損傷的殼膝面兒捂捂,明天趕路。爭論男人不男人什么用處都沒有。”軟硬兼施的效果是要好些,不過毛主席說的〖既有統(tǒng)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就只能做到一半了。
1月27日,是為第三日。摸黑起來,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吃早飯,朋先吃完,擺車的時候,把人家煮粥的爐子連鍋一起撞倒了。我正要吃完,看到這么個完全可以避免的疏忽,不由地心頭火起,繼續(xù)坐著吃。
“你去把東西扶起來吧。”老板娘的兒子給我使眼色,我也馬上明白過來,只有這樣待會賠償?shù)臅r候才好說話一些。但仍然沒有動,冷看著朋和抱怨的老板娘把東西收拾完。
老板娘氣鼓鼓的,我只好上前說,“老板,確實對不起,你看,飯也確實打倒了,我們怎么賠啊?”
“人家一大早煮的,馬上就人多了,今天還有什么好賣的。”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說個價吧。”
“今天的人來吃我賣什么……”
“是啊。對不起,但是已經(jīng)打倒了,也賠不起照樣的來了。請你說說個價吧。”
“20塊。”就算按賣給我們吃的價5角錢一碗,那一鍋粥也不止賣20塊。
“老板,你看我們是這里路過的,身上也沒有多少錢,少點吧。”
老板娘氣鼓鼓的,干脆就不看我。
“老板,確實對不起,你看,我們賠10塊錢怎么樣?”
老板娘仍然氣鼓鼓的,把我遞過去的錢接住,就再不搭理我們。
我們只好趕路了。路上朋挖苦著,“昨天我們吃早飯,你不讓我講價,今天你怎么要講價了?”
我那藏了好久的怒火終于可以爆發(fā),吼的什么剛好忘了。不過接下來的一天,仍然沒有完全的〖統(tǒng)一意志〗。
在一個下坡的時候,突然看到朋把小腿貼在腳踏板上懸著。大吃一驚,趕緊喊“把腳踩到腳踏板上。”
他理都不理,繼續(xù)那么懸著。
“我喊你把腳踩到腳踏板高頭!”這聲音高了八度。
他仍然不理。我加快趕到他前面停住,兇狠地瞪住他。他終于不情愿地把腳踩到腳踏板上了。
吃過午飯,朋終于說,他膝蓋好痛,看來是騎不回去了。
“哪會兒開始痛的?”
“昨天早上就開始了。”
“看來的勞損了,確實不能騎了。我們到宜昌再說吧,到時候你坐火車到襄樊,再從襄樊擠上車回成都。別不要管買不買得倒票,先擠上去,他不會把你趕下來的。”
“那好。”
“我們把不要的東西都清理一下。我還是要騎回去的。” 點火的酒精臘留著,燒水的器什就扔了。
“帳篷也不要算了,現(xiàn)在正好是月中,十五前后月亮很亮,我看我白天睡覺,晚上騎。”
“恐怕不行吧,那邊是山路。”
“也是,那就留著。好了,我們趕到宜昌去看看葛洲壩,照兩張照片。”
……
“呃,你說為啥不能把腳懸著?”
“你那樣懸著,車要是往懸著那邊一偏,或者腳帶一下地,這都是很容易出現(xiàn)的----那腳就得斷了。”
這就真解決了人民內部矛盾,作到了〖既有統(tǒng)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一路順利到宜昌。
一個人騎車趕上來,從后面一上來就重重拍我肩膀,“喂,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游行?”根據(jù)多少年來老人們嘮叨的精義,這個時候一定不止一個人、也一定不是關心我累不累的。反常即妖。這時候一定不能露餡了,而最容易露餡的,就是說話。于是我車不歪,腳不停,也不加速,也不置一字,就側眼惡狠狠地瞪著他,準備隨時和著全車撞上去。那人形體委瑣,有精神的地方就眼里那點掩藏不住的兇光。他靠得太近,我的車腳架插進他的車前輪,他車倒了。我不緊不慢繼續(xù)騎著走。他在后面喊:“宜昌還是好人多啊,怎么把我當壞人呢,我只問問你叫什么,怎么一句話都不回答呢?”仍然不理他,注意到旁邊一個大叔關注的眼神。趕上前面朋的時候心才跳得厲害,慶幸又逃過一劫。跟兄弟談起來,就總結到:宜昌離武漢才350公里,就有兩個地方有搶劫犯,后面1200公里危險就太大啦!罷了,也沒有辦法,既然這迷彩已經(jīng)騙過了兩伙毛賊,接下去應該沒有關系吧。
當遠看到葛洲壩的時候,那太失望了。窄的江面, 并不壯觀的大壩,看起來跟故鄉(xiāng)的小水電站沒有什么不同。
反正我們算是看了中國最大的大壩了----三峽那個不算----我們這樣安慰自己。
大壩上有人在維修。我從門衛(wèi)室旁穿過,在大壩上等了好久,朋也沒有跟上來。至于原因,得回家才能知道:我上大壩是門衛(wèi)正奇怪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就只截住朋了。
我只好從此獨行。穿行在大壩,壩上湖對岸山巒在夜色中顯得很近,從上往下看船閘,才終于有了壯觀的感覺。而特別驚奇的,是那革命時代味道的仁厚標語,可惜一個也記不起來了。
穿過路燈暗淡的點軍區(qū),就正式進入鄂西山區(qū)。
穿過橋邊鎮(zhèn),頭頂?shù)脑铝琳骛嵃。F靄將整個夜色涂成水墨畫。遠處人家冒出的晚煙模模糊糊,幾聲清越的犬吠,特別清晰。真想這么騎下去。但是,晚上該有狗罷,這樣想,于是找個山坡,真的可以將帳篷支起來,腳下國道車輛開過的聲音,跟任何時候聽過的都不一樣。布置完了,又覺得應該隱蔽才好。于是又揀起玉米桿將帳篷蓋起來。
除了有一次有人在遠處前來打探,沒敢近來,算是一夜無事。
1月28日,是為第四日。
放行第一個長坡的感覺真好啊,一忽就到了高家堰鎮(zhèn)。黎明前的黑暗又來了,竟然有館子可以吃早飯。吃罷包子稀飯,出門一見那三岔路口,回問:“老板,去榔坪是走這邊吧?”
“榔坪?那還好遠,你怎么走得到。是那邊。”
咳,連道謝也不好意思了。
出鎮(zhèn)就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并行在國道左邊。越看越覺得那水可愛,在看到一處好地方時,干脆就下去,洗把臉,真是不錯----順便洗個澡罷----唔,這可是冬天哩,這樣想。于是澡是不敢洗了,洗腳還是敢的。上得路來,為自己在這么漂亮的溪水里洗腳,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不多時候,看到一個牌子寫著〖丹水漂流〗,啊,人家漂流的時候整個掉到水里,當然也就洗了腳----這樣想著,幾乎是哼著歌兒往前行。那跨的索橋太漂亮了,按計劃,今天就把這個照下來罷。
一個房子的墻上寫著〖一枝槍,二斤藥,判刑三年沒話說。〗這里的人民真是有意思,仍然不忘跟落后分子講階級斗爭。
第一次看到雪,真是好激動,問路旁一人家,“這山叫什么名字?”
“黃家?guī)X。”
“那山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啊。”
“唔,你們不是住在這里么?”
“就是不知道啊。”只好翻過山繼續(xù)前行。
坡真長啊,唔,〖翻山即過長陽境 道聲平安君慢行〗標語都這么寫啦,應該快到山頂了。劉備當年送他第一個謀士徐庶拉拉扯扯,老不痛快,我是覺得馬山翻過山才更有意思呢。可是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這個〖翻山即過〗的〖長陽境〗的山還沒有見到頂。
過賀家坪鎮(zhèn),跟一個養(yǎng)路工人聊起來。他已經(jīng)干了快20年啦,山上掉石頭下來就搬石頭,掉樹葉下來就掃樹葉,雪蓋住路了就撒鹽。我問的這些問題顯得都沒有什么意思,他愛搭理不搭理的,問國家發(fā)多少工資的時候,就更是給個“八”的手勢,簡單說,“八百”。我就只好道謝啦,說我走得快些,就不打攪大叔你工作啦。“快點快點”他把掃帚從肩膀上拿在手里,向我佯裝掃過來,哈哈大笑。
車放第一個長坡,真是暢快。唔,怎么這么長?呃,這速度也太快了,得悠著點。怎么剎車越來越不靈了?唔,什么味道?啊,前剎車已經(jīng)熔化啦。趕緊用腳檫著地,強行把車停下來。看前面,那坡正陡,架座橋做成一個完整的螺旋,再從橋下面穿過去,這國道的坡度才算降了下來。把后剎車澆點水,哧地冒出蒸氣來。這山就一上一下兩個坡。現(xiàn)在上坡的路用腳走,這下山的陡坡也得用腳走了。
第四日是過了榔坪也不知。夜宿一溪邊田壩的田溝里,正好用谷草下鋪睡的上鋪蓋的,帳篷都省得打開了。看著十五明晃晃的月亮,邊干活邊自言自語----這又回到從前穿開襠褲啦,一個動作也念念,一個想法也念念。
對岸小聚落晚上沒有找到修車的,睡醒了白天再涉水過去,還是沒有找到。
1月29日,是為第五日。
車是不怎么能騎了,不光剎車有問題。榔坪剛過就是山坡,正好也不用騎,真慶幸啊,心里這么想。一直爬到中午,累了坐在路邊護路石上休息,看那飄在半山腰的國道上的長長趕集的隊伍。一個開火三輪的少年走近來,“你有什么事啊?從那里來的?”
當然是學唐僧“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和尚”,說,從武漢來。他就很驚奇,于是靠近來,把車停路邊,踱過來詳細聊。
問完了我,我回問:“這是什么山?”
“這山?jīng)]有名字?”
“啊,這么大的山?jīng)]有名字?”
“這里到處都這樣的山,是沒有名字。”環(huán)顧一下,這可是真的。
再“你多大,怎么不讀書”等等廢話,那就是熟悉的答案啦,“我們這里讀了也沒有什么用。”
這個就不好說下去了,問對我重要的吧“什么地方有修車的?”
“前面的野三關有?”
“多遠?”
“20多里路。”
“那你載我過去好不好?”
“沒得事。”
“那我給你好多錢?”
“我們就不說了,給個油錢,5塊。”他伸出五個指頭。
“好。”
這火三輪實在是放不下自行車,只好把車橫著,敞著兩邊的車門。這樣就把道路給占了一半去了。行不多遠,兩個警察正處理一個小的交通事故,看到我們這樣張揚地過去,其中一個警察嚴厲地指著少年,“你看你!……”但竟然沒有要求我們停下來,更沒有罰我們款,讓習慣了警察罰款的我很是吃驚。于是得到結論認為,土家族的警察是真的為人民服務的。
野三關的美好印象就這么留了下來。
晚上宿于一小片竹林,是這么些天來唯一可以把帳篷好好拉起來的地方。收拾停當,月亮半掩在薄云后面,遠處的人家依稀可辨。狗吠聲由遠及近又傳到遠方。
1月30日,是為第六日。已經(jīng)累得連〖路遇劫匪你莫怕 發(fā)動群眾打死他〗這么有意思的標語,都沒能感動我把照相機從背包里取出來。大大的一塊寫著〖黨員示范田〗的石碑立在石頭砌成的保坎的層層平整梯田邊,那可是真正的形象工程,體現(xiàn)出〖咱們工人有力量〗----唔,是咱們土家農民有力量----的光輝榜樣。午飯就餐的國道旁的人家,堂屋掛的是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畫像。那飯菜真是不便宜。那經(jīng)濟不發(fā)達飯菜不貴的理論,又成了沒有實際調查的空論。
在紅巖寺附近與狗群遭遇,是很刺激的經(jīng)歷。
那個地方有個十數(shù)公里的上坡,估計從來就沒有過自行車。我穿個迷彩推著自行車打那過,對那里的狗們來說純粹就是武裝游行。對它們來說,要是輕松放我過去,實在太損它們的面子了。
那里的狗都不拴。于是開始有一條狗向我吠,并從路左邊坡上的人家門前下到路上來,膽小但堅決地跟著。接著又一條,跟著又一條,直到有一群膽小但堅決地跟著,聲音越來越嘈雜,越來越激動。
根據(jù)自己從穿開襠褲就開始跟狗打交道的經(jīng)驗,我早就分辨得出來在哪些狗前我可以恐嚇它,在哪些狗前只有我被恐嚇的份,這樣一些深刻的經(jīng)驗來。更知道群狗之中必有王。右邊路下是深的陡坡,直延伸到山腳下。不一多會,幾十米遠有一系列低沉的咆哮響起來,接著就看見了那黃褐色的大狗,逆坡而上,慢而威武,老遠就感受到了那股騰騰殺氣。咆哮聲一起,路上和路左邊坡上的群狗先一驚,叫聲暫停了一下,馬上就更激昂起來,并且越來越有節(jié)奏,到后來幾乎是像踏著鼓點來叫了。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架勢,也從來沒有如此的發(fā)自內心的戰(zhàn)栗: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就是捕食獸前必須逃跑的獵物!雖然路上那群狗根本不算什么,我一個人已經(jīng)恐嚇住了它們一群。但是,坡下往上趕的那可是猛獸。就這一頭在幾十米遠外的殺氣,就遠遠超過近旁路上這一群,只要它上到路上來,那一群膽怯的狗都能變成猛獸。
在那狗王還在坡下、剛顯出全部身影的時候,我就拉開架勢往前面跑,等它趕上公路,我已經(jīng)狼狽地跑了幾十米,這樣的逃跑使它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面子顯得極光鮮,狗群都佩服地看著它并近前去討好它,也就放過我了----幾條狗要群毆人,狗吠會從雜亂慢慢到有節(jié)奏,然后狗王以最后一聲低沉的短吠作信號,群起而攻;要是狗王特別勇武,那吠都不用吠,狗群直接跟著狗王進攻。一年后在武漢跟女朋友一起逛到東湖一個小地方,也遇到一群狗,而且狗王是一條體重估計跟我差不多的狼狗。這回前路被堵,后路不足逃,想要跑只有跳東湖了。隨著狗吠又慢慢有節(jié)奏起來,那是真是嚇慘啦,還好反應快,對著房子里的人喊“主人家,主人家……”靠,里面的人慢吞吞出來,好像我小題大做似的。
晚上宿于一戶家門緊鎖人家的屋后,把屋后的麥桿鋪在陰溝里,鋪了厚厚一層,就這么睡下去。這里可比樹林好,竟然不冷。
1月31日,是為第七日。早上的雨點把人弄醒。起來把東西綁好,雨竟然下得大了一點。可是不能在這里躲雨罷,天大亮了人家看到我搞的破壞多不好。一會就越過了山頂。下一坡的時候天又黑下來,這里黎明前的黑暗可是真的天天有呵。
雨竟然大了起來,直下得有遠遠近近一片雨聲,直把人從頭到腳淋了個透。
冬天的山里也有大雨!出行前冬天不會下大雨的結論徹底破產(chǎn)啦。上到半山腰,雨點變成雪下起來。身上沒有感到寒冷,卻感到了無限恐懼,這一身怎么干呵,想起了過雪山的紅軍,不斷假設他們在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怎么弄干自己的。可惜怎么也想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辦法來。
正好山腰上有戶人家,房子用山上那不規(guī)則的片石砌成,主人正從國道上往家走。走過那戶人家,“就這么下去要是不干怎生是好?要是人家不答應怎生是好?去問問,還是算了,還是去問問……”這么躊躇好幾下。終于,對一身濕衣服的恐懼戰(zhàn)勝了被拒絕的擔憂。上前問:“大叔,我被雨淋濕了,可以在你家烤烤火么?”
他看著我,臉色沒有一點變化,“你上來吧。”
我覺得那可真是全天下最溫馨的話。趕緊跟著上去,把車架在屋檐下,屋前的院壩里的雪已經(jīng)積了起來。
那家人是父親和一對兒女,母親沒有看見。進去的時候,他們就給個木椅子給我,什么話都沒有說。那陣勢就像一個逃跑的國民黨軍隊抓的壯丁逃進了老鄉(xiāng)的家里。
火盆的火正燒著,我把手套鞋子外套都脫下來。不一會,大叔叫他的兒子給我拿來一件毛衣,把身上的濕衣服全脫下來,都架到火盆上烤。大叔出去繼續(xù)忙他的。他的兒子眼睛炯炯有神,舉手投足似乎都有一股霸道的力氣,臉上的疤痕使我想起家鄉(xiāng)對砍的小混混,心里咯噔起來。
“你是從哪里來的?”啊,這聲音聽起來怎么這么年輕?
“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和尚”----錯啦,是簡單三個字“從武漢。”
“武漢有好遠?”
“就是湖北的省會啊。”
“哦。”雖然是答非所問,但看他恍然大悟的樣子,似乎也回答明白了他的問題。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學生,這回騎自行車回成都老家。問一下,你好多歲?”我得趕緊把心理的咯噔給放下來。
“十七歲。”可是看起來超過二十七歲。
“呃!你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弄的?”
“在河南挖煤弄的。”
我震撼起來。但到底沒有話說。這時候大叔進門來,飄進屋幾片雪花,外面已經(jīng)白雪皚皚了。
“爸,他從武漢來的。”大叔瞪了他一眼。
“我們看看電視。”少年討了個沒趣,對我說。
電視一片雪花,連個模糊的人影也沒有。
沒有火了。“幫我加點柴吧?”
少年把我領到柴屋,我們兩個各弄了些回來。一會兒就吃飯了,是干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那里,所以才煮的干飯。我以為到午飯了。
“你有啥子好耍的?”他越來越像個小孩。
“我只有照相機。”我把相機從背包里拿出來,遞給他。
“你……”大叔又狠狠瞪著他,我趕緊說,那幫我們照一張吧。
少年高興起來,我告訴他快門。“爸,你把頭轉過來。”于是我就有了一張極有意義的照片。
少年把她姐姐拉出去。回家我才知道,他只給他姐姐照了一張,手里拿束假花。一會兒大叔出去找他姐弟倆,回來的時候少年的喜氣沒有了,有是的不服氣,但還是把相機還了給我。大家繼續(xù)吃飯。
“大叔,你們除了米飯還吃什么呢?”
“什么都有,山上的土里什么都長。麥子、洋芋、苞谷、紅苕。”
“那跟我們那里一樣啊。”
沉默片刻。
“上面一個解放軍的解(音改),下面一個蟲,那個字認莫個?”大叔問。
“蟹—xie”
“是什么東西?”
“就是螃蟹。”
“螃蟹是什么東西?”
“就是谷(意住)到水邊石頭縫里,八個小腳腳,兩個大腳腳,橫著走的……”
“哦,就是盤海嘛。”
少年搶著說:“我說他肯定認識那個字嘛。”轉頭對我說:“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們這里過年,過完年回武漢……”大叔給他使了個狠狠的眼色,他不甘心地閉上嘴。
衣服都烤干了,廚房里只剩我一個人。收拾整齊一看表,才早上8點多。在堂屋找到大叔,向他道謝作別。下到國道,少年正和他的幾個朋友談著他家的不速之客。我向他道謝道別,他仍然說“過了年才走嘛……”我發(fā)自肺腑地感激他,繼續(xù)趕我的路。
那一家三口,唯大叔有一點防范人的基本安全意識呵。除了這家人,盡我二十多年的人世生活,之前和至今,我也沒有在別的地方交往過這樣對一個不認識的字全家討論的愛學習的人家。
到一個小鎮(zhèn),趕緊買了件雨衣。對面灑著水的厚厚云團在山腰處游走,一幅夏天的景象。
上到山里,細雨蒙蒙,一會又穿出了云霧外。長長的山坡濕漉漉的。
“你是不是解放軍?”國道對側幾個土家小混混聚頭談了點什么,其中一個目含兇光發(fā)問。
“是。有啥子事?”我冷冷地用標準四川話回答。
“人家真的是解放軍啊。”他們自己嘀咕著,沒有搭理我,都把眼睛看到別處。“賭徒心中無圣物”,雖然如此,可是毛賊心里只要有了至高無上的威嚴解放軍,他們也就干不出什么野蠻的事情來。
恩施西邊那地圖上也盤旋著的山坡呵,頭頂上和腳下都有汽車的轟鳴,而上上下下就那么一小段的路,并不見車影。只有抬頭仰望,可以看到變成花生米大小的大客車直接鉆到了云里。
下午四點多,爬到半山腰,雪越來越厚,直到看到那山頂薄霧繚繞,銀裝素裹。趕緊把相機取出來,卻是怎么看,也不能把那恢弘括進快門里。要照個自己的影子,也沒有可以放相機的地方。剛好,不遠處有兩個土家姑娘,趨上前去,學著唐三藏〖請問施主,這山是何山〗的儀禮:“請問,這山叫什么名字?”
她們面面相覷,末了一個回問“你從哪里來?”
“武漢過來的。”
“那好遠啊。”她們驚奇著。
“幫我照張照片,好不好,把后面的雪山照下來。”
“不行,照不下來,你看是那么清楚,照就照不出來了。”我用相機試試,果然。
“那算了,就把我照下來吧。”于是把相機遞給她們。完了再羅嗦:
“山頂還有好遠?”
“沒好遠了。這叫石板嶺。”就此道謝。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道班,兩旁的積雪不時簌簌掉下,偶爾幾片從衣領鉆了進去。山頂厚厚積雪的石板嶺,是最漂亮的雪景。
再往前,就看到那〖中國硒都恩施〗的招牌。
夜色降臨,趕到團堡境內。一個左轉彎處的一家小店閃出桔紅的燈光。已經(jīng)沒有干糧了,于是上前去。柜臺后面的土家姑娘真是漂亮啊,覺得她的形象比她身后的15瓦白熾燈光明得多。看了這么多年的電影電視,也沒有見到超過她的。
見我近來,她問“你從哪里來的?”竟然不是問買什么。
我實在不忍說從武漢來的,嚇唬人家多不好,磨蹭一下,說,“我趕回家。”
看我比她還害羞,她嫣然一笑,“你買啥子?”回頭向屋里作喊爸的樣子。
“那餅子多少錢一個?”在她還沒有喊出來前,我趕緊打斷她。
“1塊錢一個。”
“那我買8個,給你8塊錢。”這是今天計劃內的錢,只有這么多了。
“哈哈,8塊錢就是一袋啊,10個。你真是有意思。”我覺得,我以后就是走再多的路,也不會見到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的。
買了東西趕緊回道上來,生怕店里那幾個正談論著土家農夫注意到我這個一看就想問“你從哪里來的?”之人,連給漂亮的姑娘照張照片的想法,也是幾天后到家了才生出來。
行不遠就是一個小村落,看到路面一座屋頂破敗的石頭房子。那一定是沒有人住的合適的房子啦。用咬鉗弄開鐵絲鎖住的木門,進去巡視,什么家什都有,什么都是厚厚的灰塵。把一些破家什的木頭聚起來,用酒精臘在鐵盆里點燃了,把沒能在大叔家烤的軍大衣展開來烤烤。邊看著大衣升起來的水氣,把剛買的餅當晚餐。末了鉆到破床上的破棉被里睡覺。
那是12個晚上中睡得最好的。
2月1日,是為第八日。從廢房子里出來,趕到團堡。路上行人稀少,店家才剛開門。穿過全鎮(zhèn),眼見要出城了,時間才合適吃早飯。出城幾公里,車又作怪起來,連個下坡也要使勁蹬。到了一處石頭砌的橋邊,路對面有一公話,正好過去問問:“大娘,請問你這打電話好多錢一分鐘?”
“一塊五。”
“太貴啦。”
“是啊,所以我們這里沒有急事一般都不打。”呃,生意還有這么做的。
“請問哪里有修自行車的?”
“不曉得,鎮(zhèn)上有罷。”
可是回頭路是不能走的。正好,從石橋與商店結合處冒出一個推著輛破自行車的人來,壯實低矮,老舊的中山裝一點也不整齊,也并不干凈,頭上長的幾個癩痢粘住幾縷頭發(fā),但精氣神很足。繼續(xù)上前作揖:“請問大叔,什么地方有修自行車的?”
“有啥子問題?我就會修。”他看起來實在不像修自行車的。正好,車鏈掉了。于是把車推回國道右邊,看他快速把鏈條上好。我再說這車下坡也得使勁蹬的毛病。
“那把車上的東西弄下來。”當弄完了,他把車卸了,取出滾珠,已經(jīng)沒有一顆是圓的。
“呵,你從哪里地方來的,這鐵珠珠都這樣了?”當?shù)弥獜奈錆h到了團堡,他很是贊賞,熱情一下高漲起來,把兩個輪子都卸下來。
“啊,都要換。你等等,我去鎮(zhèn)上買些鐵珠珠,我這里沒有。”還沒等我答話,他就一陣風似地去了。
良久才回來。太陽出來了,把疊著的軍大衣當?shù)首幼苁鞘娣_@下有時間有基礎繼續(xù)聊。
“你老家哪里地方的?”
“成都。這回就騎回家。”
“成都我很熟啊,我在彭州好幾年。”
“呃,你以前干啥子的?”
“鐵道兵,跑東北跑內蒙……”
“啊,我知道,我一個高中同學的爸爸就是鐵道兵。我聽他講他除了臺灣、海南和西藏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地方,其它省市都跑到了。山東把鍋反扣過來用鍋底焮的大餅包上大蔥就是一頓飯,在貴州買串起來的雞蛋燒著吃,內蒙沙漠里用衣服墊著把車從沙里弄出來……”看我對兵種知道一二,他是如見知己。
“除了自行車,你還修啥子車?”
“我一般不修自行車。這個路上跑的車我都修。”我震撼得暈了一下。繼續(xù)問個顯得不是那么沒見識的問題:“后面山區(qū)修車的都有車店,你沒有店,每天能修多少啊?”
“多得很,這是國道嘛。”還有什么說的呢,與我對未來的惶恐不安相比,人家鐵道兵可是安居樂業(yè)得一塌糊涂。
“車修好了,試一哈,呃,還有問題,啊哈,一定是軸承彎了。”很快又把車卸了。
“真的彎了,你看你看。”確實彎了。
“你給我10塊錢,我去買根軸承。我這里沒有。”他身上沒有多余的10塊錢!他平時就是修車修到什么地方缺什么零件,就叫車主給錢,他騎自行車去團堡鎮(zhèn)現(xiàn)買。
我口袋里有一把買餅子找零的小票,還有一個最大的錢50塊,為了后面買餅子不為難人家,正好都換成零錢,就把錢給他:“我只有這個了,正好幫我破開。”他側臉一笑,些許復雜的意味。
這回似乎等得太久啦。他不會把我那50塊給騙去了罷?我這樣想,以為自己過于魯莽。再看看地上一攤子:嗑,至于么,這么想可罪過了。但還是不放心,等他回來才松了口氣,責備了一下自己良心有一點壞,馬上又高高興興聊。
“過了這里往后,還有沒有大山,比如有沒有跟恩施那邊石板嶺那樣的盤山公路?”
“沒有了,好走得很,直到成都都沒得啥子山了。”
等我爬后面積雪初化有望不到邊的山頂跑馬場的齊岳山,以及在半山腰透過蔓到山頂竹林看下去能看見三個階梯的盤山公路的竹山,這些時候,我知道了什么叫“沒得啥子山”。不過確實都比不上使剎車熔化的那些個不知道名字的山。也許按鐵道兵的邏輯看來,干定了美國鬼子,毛子和印度阿三確實算不得什么,既然我上下了團堡之前那些個數(shù)十公里的從山頂直飄到山腳的長坡,按鐵道兵的規(guī)矩,后面那些個山確實應該屬于“沒得啥子山”。
車終于修好了。
“該給你好多錢?”
“算啦,不用給。”
“那我給你5塊吧?”雖然覺得不好意思。
“呃,哈---”他又是側臉一笑,接納了。
“好了,我們去洗手,跟到就去前面,喏,那個店吃包子,大包子,安逸得很。”
“車放這里沒得事么?”
“沒得人偷的,我們下去。”
我還是背上裝有相機的背包,跟著他從橋邊的石階拾級而去,左轉一下就到了他的住處----那可真的是〖有錢的住別墅,沒錢的住馬路〗,沒有房子的人就住橋洞了!門就用鐵絲彎個扣,再插跟鐵絲就完了,歡迎隨便的人隨便進去。為國家干了幾十年什么都沒有,返身為民還只能住橋洞,他還覺得很應該,是自己沒本事,對我這么個陌生人還熱情開心得不得了。
“你也洗洗,喏,這里有洗衣粉,好得很,雕牌洗衣粉。”
回到路上,綁好折疊的帳篷和軍大衣,與他一前一后到了小店。
“喲呵,今天怎么有小伙子愿意跟著你來上館子?”小店前有人打趣鐵道兵。
“這小伙子不錯啊,從武漢騎車過來的。”他得意地向人們宣布。小店前的人們有的眼睛是驚奇、有的的眼睛是佩服、有的眼睛像是看到神經(jīng)病、有的眼睛像電視劇里大清的農民見了洋人。
“嚯,這合你口味了罷,有人聽你吹牛皮了。”另一人打趣鐵道兵。
“不管他們,我們去吃包子。”
他給我點了三個大包子,他自己兩個。“吃完了不夠再拿。”
“你給人家拿那么多,人家吃得完么!”店外有人又奚落他。
“肯定吃得完,你看這小伙子個頭。”他一副伯樂見了好馬的神情。
當我拿第四個的時候,他更贊揚起來,“不錯不錯,多吃點。”
“到重慶還有什么山?jīng)]有?”我繼續(xù)問他。
“沒什么山了,今天你就能出湖北。”
“又說大話,今天怎么可能出湖北,還有兩百多里路呢。”店里馬上有人很不屑他說的話,很有道理的樣子。
他臉色一變,“我們吃,莫管他們。”看到他又難堪,周圍的人笑了起來。
吃完飯他準備付錢,從臉色看得出來,似乎有心痛的樣子。再看看周圍人對他的調侃,我明白了,這是怎么樣一個生活潦倒的鐵道兵呵。我趕緊說,“大叔,我給錢吧。”他又是接那5塊錢修車費的復雜表情,末了答,“好吧,那你給吧。”臉上馬上露出很快活的表情來。周圍打趣他的聲音一下子都下去了,直到我們走出店也再沒有出現(xiàn)。我西向利川,他東向團堡,我們就此別過----他叫什么,老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沒有親人,他那個橋洞的郵編地址,我連這么多重要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問問呵!
從利川近旁抄小道至謀道鎮(zhèn)。路遇一大娘,趨過來問“你是不是郵遞員?”
我還像郵遞員,這感覺真不錯。末了得到否定答復,大娘只說了句“我還以為你是郵遞員。”目送我老遠。想來,利川的郵遞員都我那么穿綠軍裝騎自行車爬坡上坎?
爬上齊岳山,山頂?shù)呐荞R場一眼望不到盡頭。橫穿跑馬場的國道像一條練龍。穿過跑馬場,再立起相機,那場里的馬匹卻連一匹也沒能看見。
下山長長的坡道放起車來真是絕好的感受,直超過前面一輛摩托車,才趕緊減速一點。畢竟什么車就要有什么車的規(guī)矩,越規(guī)了總是有什么苦頭的。一直放行到蘇拉口〖重慶萬州〗的牌樓前,留照作到此一游的紀念。
不一會,就是巴蜀道上第一鎮(zhèn):龍駒。那兩塊錢一大碗的抄手,是這么多天來最價廉物美的一餐。老板的兒子是一極俊的少年,一直看著我吃完,他實在壓抑不住要問“你從那里來”這樣一些問題,而我就問他讀幾年級學校在哪里。末了他娘奚落他“你看人家好能干,你看你干點啥子都……”少年看著我杯子里的半杯水,說“我去幫你加滿吧。”我不由感慨到:重慶人民真淳樸啊,比“好人多”的宜昌好千萬倍去了。
我想我這么久沒有洗澡,久坐不是很方便人家,趁人家的好感正濃的時候,趕上國道繼續(xù)前行。直到前面磨刀溪邊,鉆進一磚窯旁的川蜀人家稱呼的“苞谷棚棚”宿一晚。磨刀溪上的霧氣在夜色里尤其朦朧,汩汩流水和偶爾的車行聲,是比自言自語好聽得多的天籟之音。
2月2日,是為第九日。
磨刀溪里邊一股泉水,很是溫暖。洗把臉,吃點干糧,繼續(xù)前行。
天亮前的黑幕降下又退去,路面更感覺虛幻起來。不久注意到一個長相寬厚的路碑,打開手電近前看,三個大字〖響水澗〗,不多時又一塊,再進前去一照,是〖躍龍?zhí)丁剑又恰紲\龍溝〗,再接著〖響水灘〗,最后過了〖回龍灘〗,感覺就到了長江。
萬州的長江大橋封閉著,似乎是不許行人的。不過也沒有關系,查崗的人一個都還沒有起床來。把車搬過欄桿,賊似地溜過大橋。火熱工地似的萬州連路標都是臨時的,直走到大天亮,才越發(fā)覺得應該倒回去重走。萬州城那高大的筒子樓夾住狹窄的街道,連問個路都要擠上去。總算鉆過一條小道,回到了國道上,一路趕到也正修路的梁平。餐館的伙計贊嘆著“這就是闖世界,闖世界”,一面把我那碗面弄扎實些。出了梁平城,不多遠,幾條狗在正前方的遠處狂吠起來。看來這是它們的地盤了,要給它們面子。沒來由地想,今天晚上找個地睡覺可不容易,不會被趕罷。但真的被人家從谷草垛趕了,說“要是你白天早點來,大家聊熟悉了,睡屋里也沒有關系。你看,前面,走十幾分鐘就是小店,就五塊錢,你有罷?”他臉上神情實在不好看。
那只好鉆到路邊綠化帶里胡亂睡一晚了,餐館的伙計留下的好印象,也煙消云散。
2月3日,是為第十日。
早早醒來,那冷的天也沒法睡得塌實。一個小孩子拔開綠化帶的灌木到路邊撒尿,回頭趕緊把他的發(fā)現(xiàn)報告他媽,“啊呀,那里有個人哩。”“莫去惹,看人家打到你。”我只好繼續(xù)裝著睡著,等他們的聲音遠了,才爬起來繼續(xù)趕路。昨完堵路的狗們,大約是一條也還沒有起床罷,就這么順利地直達竹山。
對面一整座山,從山頂?shù)缴侥_都披上厚厚的竹做的黛色衣裳,像一道水墨流灑在天的腳下。山下幾戶人家將衣裳剪一個小洞,權做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從半山腰看下去,盤山的國道顯著三個階梯;往上看,深綠的竹林直蔓到山頂。路邊一戶人家掛著〖加水〗的牌子,兩個小孩和一條小狗都是毛色粗糙的質樸樣子。也許,他們仨都一樣,只能是這漫山竹林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車流教給他們人世間的一切知識吧。
爬到一座不知名的山的半山坡上,夜色降臨,于是宿于一片小柏數(shù)林,直接鉆進帳篷就睡。夜里凍醒多次,醒來就看看山坳里那片水田里反射的凌雜月色。“家鄉(xiāng)此時的月色應該比這美得多吧。”這樣想著。
2月4日,是為第十一日。
想起五天的鄂西山區(qū)之行,沒有超過五輛車越過道路中線趕路,而這富饒的川蜀大地,這個是不要去數(shù)了的。山區(qū)那8公里就一人維護的國道,確實有著那整潔雄渾的“國”氣。而這里,那真是鄉(xiāng)村公路的模樣。
晚上到聞名多時的南充,第一個招牌是〖川北醫(yī)學院〗,可是地圖上的南充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川蜀的北邊。問路問到拉潲水的大叔,跟著一起穿過嘉陵江大橋,直穿過南充城。踏上沒有三岔路口的國道,心里才塌實。在黑不盡的夜色中趕不多時,路邊一戶人家只有厚厚草頂和支柱的柴屋,看起來比苞谷棚棚好得太多。輕手輕腳,在汽車過時才在噪聲中把要完成的動作做完,盡量不弄出別的一點聲響,要關在主人屋里的狗也不能發(fā)覺這里有一個不速之客。
2月5日,是為第十二日。
從柴屋里利索地爬出來,狗的大叫聲已經(jīng)無傷大雅。
越來越熟悉的人情風物,有好幾處地方,都以為是在家鄉(xiāng)。老邁鄉(xiāng)親回答問路,那是如何的熱情和仔細。夜色再次降臨,一處在公路上干活的農夫把工具隨便扔到路上,飚車過去,轟的一聲響。心里詛咒了一下這悟空一樣亂扔東西的不好習慣,在他們復雜的眼神目送下繼續(xù)一溜煙飚過去。
一小片柏樹林下人家的歡聲笑語不斷,狗吠聲顯示著的是太平。把帳篷直接鋪干草叢里,鉆進去就睡覺。明天就能到家啦。
2月6日,是為第十三日。
小年已過。家里的狗已經(jīng)不認得主人,直到罵它的聲音從喉嚨里吼出來,它才大驚而閉聲,馬上歡快地迎上前來。家門緊鎖。幺娘聽見聲音出來查看,見我那副模樣,大驚。趕緊在煮肉的鍋里下碗面。
武漢的一幫小混混
潛江熱情的修傘大叔
枝江說著“你看我這么老的人家怎么會騙你”也仍然塞給一個發(fā)霉梨子的水果攤老太婆
宜昌想搶劫的地痞
野三關主動幫我的少年
問我是否是“解放軍”的土家小混混
恩施烤火的山里人家
石板嶺的少女
團堡小店的土家少女
給我免費大修車的潦倒退役鐵道兵
巴蜀第一鎮(zhèn)龍駒的少年
……
統(tǒng)統(tǒng)祝福你們。希望樸實的人們都已經(jīng)過得富足安康,游食于他人的浪子都已經(jīng)洗心革面。我只能把還能記起的真實寫下來,以此祝福感動過我并仍將繼續(xù)感動我的人們。我衷心祝福你們在立〖黨員示范田〗石碑的先進黨員們的帶領下已經(jīng)過得平安快樂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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