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話速成
2007-06-10
閑話不講,從川音的組成特點說起。
把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字組成的詞合成一個單音節,這些組合的單音節詞匯是川話最大的特點。規律就是兩個字一個省略聲母,一個省略韻母,再把剩下的合一起就成了,音調按剩下的聲母發音,就成了。“兒”化音是典型的一支詞匯,比如男孩叫“娃兒”,音“wa er”,合成單音節就是“wer”。這樣組合下去,比如女孩子叫“妹兒--mer”、貓叫“貓兒--mer”、蝌蚪在水稻下種的時候出來所以叫“秧蟊兒--mer”、傻瓜老悶著蹲著所以叫“悶蹲兒--der”、“累啊--lia”,說這么些都是瞎侃,叫“里阿白”--lia白,如此等等,當然雞兒狗兒豬兒羊兒牛兒,是不省略成單音節的,規律比較復雜,至于“黃”讀成“王”,很容易記住,那就是小意思了。
當然這么一來音調和場合就非常重要了,決定著詞語的具體意思。拿這個“累啊--lia”來說,要是你家你看著不順眼的弟弟或妹妹那小祖宗剛早上睡醒了覺起來,你提醒他該他打掃清潔了,他要是說個“我lia得很”,那就是故意不給你面子了;要是他剛好背了一天犁,回到家有氣無力說“我lia得很”,那就是哀求你快點煮碗清湯面給他喝喝了。總之要明白這些細節的陰陽,得跟川蜀生活多打交道才行。
要是不得不將川音當外語學,詞匯量必須要有點的。那就先從動物名詞說起。
昆蟲類的動物是分得比較仔細的,很多都有單獨的名字而不是一個類名。蟬就單獨叫“懶蟬子”、蚜蟲叫“蚜鞍--yan”、螞蟻叫“螞蟻兒--yer”、跳蚤叫“虼蚤”、蚯蚓叫“蟲仙兒--xier”、屎殼郎叫“推屎耙”、蟑螂叫“偷油婆”、蜻蜓叫“羊咪咪、丁丁貓兒--mer”、螳螂叫“山妖兒--yer”、蝗蟲叫“保虎”、螞蚱長得細長細長的所以叫“芊擔公”、蟋蟀叫“噪嘰嘰”、蟈蟈叫“叫咕咕”、蝸牛叫“天螺螄”、蝦不論大小都叫“蝦米”。蜘蛛叫“波絲妹兒--mer”、地里打洞居住的“地波絲”,色黑褐而軟,油煎一下味道好極了。天牛叫“黃牛”、其中漆黑帶白斑點的漂亮種特別取個名字叫“花牛”,以及只要是長得漂亮又沒有特別異味的七星瓢蟲都有個傲人的名字“花姑娘”,等等些,都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
還有些東東在別的地方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比如“地蛇婆”,屋檐下生活在自己經營的小坑里的“地瓜牛牛”,翻過面來放地上一硬脖子“嘖”的一聲跳老高的“跳跳蟲”,還有吸嫩枝和果蔬汁液又放臭屁的“打屁蟲”……下回你買的桔子瓣要是硬硬的干干的、豇豆軟軟的干干的,就是“打屁蟲”干的好事啦。至于吃玉米也就是“苞谷”幼苗的“毛咕蟲”,吃花生的“老母蟲”,以及吃紅苕葉的“豬兒蟲”,都是男孩兒捉來嚇唬女孩兒的。
對鳥就比較毛糙了,統統叫“雀雀兒--qio qio”,具體再根據大小顏色叫聲棲息地啊什么的給個名字,特別大型點的就跟雞鴨鵝扯上關系,懶得專門給它們取個名字。比如麻雀叫“麻--qio qio”,葦鶯的叫聲老是“叮叮叮”,就叫“叮叮--qio”了,另外一種現在好像已經絕種了的按叫聲加長相得名“哇咪雞”,而水田里叫聲“咚咚咚”厚重得像迪斯科重音樂的就是“咚雞”,在稻田里跑的長腳桿就叫“秧雞”了,杜鵑叫“麥兒快黃”的時候就是“麥兒快黃--qio qio”,而要是叫“苞谷、苞谷,保險苞谷”,那就是“苞谷--qio qio”了。
有時候也挺有幽默感的,比如牛糞是川蜀規格最大的東東了罷,沒有什么動物能制造更大規格的,卻偏偏用來命名一種比麻雀小得多的小鳥,僅僅因為很少的顏色相似,就攤上個“牛屎--qio qio”的大名;并且與之形態習性接近而跟牛糞很可能再扯不上關系的稍大一號的一種鳥,也搞成“大牛屎--qio qio”的大名,唉,似乎這“大牛屎--qio qio”就是白臉山雀來著。
對有些猛禽類,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給個素描,比如那種只有鴿子一半大小,全身漆黑、剪尾而威武且極其強悍、膽敢攻擊任何動物的黑卷尾,就叫“鐵靈嘎”,小孩子也叫它“嘎便昂--biang”,就是張嘴一叫,聲音就清越激昂的意思——我至今不知道它歸類在哪類猛禽里。體型更小一點的伯勞就比較清楚,因為叫“蒙東鷂”,這伙計似極了古希臘神話中用優美歌聲迷惑過路水手而噬之的海妖塞壬,它會唱所有比它個子小的“qio qio”的情歌,勾引人家近身來撲而食之。到現在我沒有搞明白的是,這個“蒙東鷂”常被“鐵靈嘎”從天上追到地上地打,是否就是唱人家情歌壞人家氣氛的原因。
對魚類就稍微認真點,全部有胸吸盤小型魚類專名叫“沙桿兒--ger”,全部底棲小型魚類有個專名叫“麻桿桿”,還把長得又寬又扁的鳑鲏專門取個名字叫“簦板魚”,那種在水面游得歡出水就死的小魚就根據其特點叫“竄桿兒--ger”了。有些地上長的也歸到水物的名字,比如前面的蝸牛就叫“天螺螄”,而蛇叫“干黃鱔”。母螃蟹帶著它的蛋到岸上來孵化,不知道這個跟它叫“盤海”有沒有關系;泥鰍很是鬼精靈,很不容易逮住,吃軟不吃硬,就叫“鰍鬼兒--guer”了。那年生不久前才引進入川的非洲鯰魚,沒有現成的名字配給它,“鯰魚”的名字早有伙計用了,但馬上就根據它八條胡須這么個區別于四根胡須的土著鯰魚的特點,叫“八根兒--ger胡”了。
外來的東西一聽就知道從不是天府之國原產的啦。比如西域傳來的蠶豆叫“胡豆”、在這仁義禮智信的好地方瞎說叫“理扯火”也叫“胡說”、海上傳來的火柴叫“洋火”……這些都沒有辦法改過來啦,另外一些就好些,符合全國人民的潮流了,比如“胡桃”叫回了本名核桃、“洋馬兒”也叫回了自行車、“洋油”也早改回叫煤油了。
這樣可以總結一點規律啦,雖然《禮記》說〖名子者不以國,不以日月,不以隱疾,不以山川〗,但對小事物還是可以按長相按〖隱疾〗取名字的,比如蟾蜍運氣就不好,長得實在有點那個,攤上“癩疙苞”這么個不優雅的名字,而青蛙的名字本來是很不錯的,青色的也的確叫青蛙,可是顏色不是青色的,就統統叫“麻怪--乖”了。
夏初的野地里有美味的桑葚,有個奶味兒的名字叫“松泡兒--per”,其實“泡泡”就叫“泡兒泡兒--per per”。只要跟“泡泡”特性差不多的,都叫某某“per”,上面的桑葚是一個,跟草莓差不多的另外一種草果子,就叫“蛇竄泡兒--per”。這個邏輯用起來感覺很好,所以有種汁液像奶的草叫“奶漿貓兒--mer”,做野菜粥的蒲公英,就叫“軟漿貓兒--mer”了。兔子不光喜歡“奶漿貓兒--mer”,還有莖中空而多汁的“空籠貓兒--mer”。小孩子除了喜歡“松泡兒--per”,叫“自鬼兒--guer”的荸薺、水生的葉似荷葉而多刺的“竄石”、坡地的“自李子”、農歷六月六成熟形似無花果而香飄遐邇的“地瓜”,都是非常好的東西。
有些東西似乎是專門給小孩子用的,便于他們形象地認識世界。比如巨大說成“好太矣”,巨小說成“咪絲桿兒--ger”,大量說成“喃悶多”,微量說成“點干兒--ger、滴干兒--ger和滴--ger點兒”,耍在丘陵地區說成“耍會兒--her”、在山區說成“還一 會兒--hai her”——跟今天到處的青年過癮玩叫“high”一個讀法。
小孩子的專用語當然很有趣,他們玩的游戲,也是很有意思的。男孩子聚眾混戰的“獨腳戰”、“跳馬”、被禁止的“火藥--yo槍”、水灌“推屎耙”都很受歡迎,男孩子偏好的“滾鐵環”、“鞭--chan牛兒”、“放風箏--hong deng”,把上學期的課本折成紙飛機,捏泥巴做手槍也人人都感興趣;女孩子就玩她們的“抓子牙兒--yer”、“跳橡筋”、“踢子牙兒--yer”、“踢毽兒”也就是踢毽子;當然,還有大家一起玩的游戲諸如 “打板眼兒--yer球”、“挑簽簽”、“打碑”、“大官報”、“砍國”、“釣魚”、“跳繩”、“蕩搖搖秋”也就是秋千、打乒乓球。游戲所需要的所有玩具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所有的游戲其實大家都可以一起玩的,只是女孩兒老是玩大多時候只有男孩兒玩的,或反過來,要遭到一些小肚雞腸的小朋友的恥笑。自打偉大的改革開放重視起教育以來,似乎就剩下踢踺子、“跳繩”、“蕩搖搖秋”、打乒乓球什么的了。那些只能自己就地取材動手做玩具培養人熟悉鄉土和心靈手巧、規則復雜訓練人守制和啟智、二十人上下才能玩轉促進人競爭團結和協作、模仿戰爭和朝廷政治教人認識大千世界等等的游戲,就大都失傳啦。今天的小孩子只能玩那些越來越簡單、越來越昂貴、越來越個人化、玩具越來越現成、越來越跟大千世界沒有關系的笨蛋游戲啦,唉,真是“造孽”----極其可憐----啊!
對了,既然這些有趣的游戲就要失傳,我就把那些現在基本上沒有了的,并且能記住的部分細細描繪一下,權作剩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吧:
“獨腳戰”基本上是男孩子的專利,左手抬著右腳貼到左“殼膝面兒--mer”,右手扶著右大腿,就可以一跳一跳單挑或參加混戰啦。
“跳馬”跟今天的跳平衡木差不多,不過這個平衡木是人罷了。跳過去了再一級級直起腰,最后幾乎沒有人能從脖子上跳過去啦。要是當“馬”的捉弄過人家,該人家當“馬”了,哼哼……反過來也一樣啦。人跟人之間怎么打交道,這就是第一課嘛。
“火藥--yo槍” 也基本上是男孩子的專利,把廢棄的自行車鏈條卸下來,幾個鏈扣用鋼絲彎的手槍穿好并用廢自行車輪胎剪的橡皮筋纏結實,另外一排孔用鋼絲做的“槍栓”穿起來,孔里灌些火柴頭上面的火藥,一扣扳機,橡皮筋帶著的“槍栓”一撞擊,就是“啪--pa”大響。
“滾鐵環”是秋冬的盛事。有個自己的鐵環是很了不起是事情。可以用鋼絲彎一個,廢棄木桶的鋼箍兒更好些,最好的當然是手指粗的鋼筋焊一個啦,但要找這么根鋼筋來焊,是非常不容易的。再做個“u”形頭的長勾,推著鐵環就可以走了。熟練“滾鐵環”走小路過障礙物比跑得快所以需要的技術,那不是現在的小孩子一兩天能掌握的。
“鞭--chan牛兒”就是用繩子抽陀螺啦,這個動作最像犁田的農民伯伯用鞭子“邀”牛了,所以叫“鞭--chan牛兒”。這個 “砍牛兒”也就是削制陀螺,那一般得見過諸多“砍牛兒”場面并動手多次的兄長和老爸才能干得了的活計啦。砍好后在尖尖處釘顆鐵滾珠,就可以了。
“放風箏--hong deng”的風箏都是自己動手削四根竹蔑,綁成“王”字形,最下面的那一橫要段些,并離上面的遠些。再用上學期萬惡的家庭作業本裱糊起來,粘上自己喜歡樣式的“耳朵”和“尾巴”,就可以在春天的野地里放啦。
“抓子牙兒--yer”的“子牙兒--yer”是女孩子撿的石子或瓦片磨制的,手心手背規矩技巧繁多,從一顆開始,把剩下的撿起來,最后得到最多的就算贏啦。
“跳橡筋”是女孩子玩的啦,諸多跳法的諸多邊跳邊念的指導性故事性詞兒,我是是沒有玩過,當然就一個都不記得的啦。
“踢子牙兒--yer”的“子牙兒--yer”是把五號電池的塑料蓋敲下來串成的。在用電池里的石墨棒畫成的十六格里按一個對角加間格的順序,中間有雙腳休息的格。把“子牙兒--yer”在十六格里過一遍,最后必須在雙腳落地的同時踢出最后一格,最先完成的就算贏啦。過程表就列一下罷:
11雙腳 |
4單腳 |
12單腳 |
6雙腳 |
3單腳 |
10單腳 |
5單腳 |
13單腳 |
9單腳 |
2單腳 |
14單腳 |
7單腳 |
1單腳 |
15單腳 |
8單腳 |
雙腳落地踢出 |
“打板眼兒--yer球”的“板眼兒--yer球”是用雞或鴨或鵝的翅羽剪好,插在削好的竹節里,竹節用廢自行車輪胎剪的橡皮筋纏結實,找兩塊木板就可以像打羽毛球那樣打啦。哎,羽毛球是個奢侈品,我小時候都沒有玩過呢。不過“打板眼兒--yer球”需要的技術,比打羽毛球就高多啦。
“挑簽簽”是削一大把細竹簽,捏一捏在地上豎好,一放手散開來。這會兒就憑手去取啦,一次取一根,不許碰動任何剩下的,一碰了就該對手上場了。最后就比誰得的簽多誰贏啦。
“打碑”就是豎立一排的石頭,基本按縣衙的官職取好名字,個頭最大、立得最穩最結實的就是“縣官”。大家七手八腳撿石頭打倒它們,誰打倒的什么就先記著。最后打倒了全部的“碑”,就由打倒“縣官”的人帶領大家找到最彰顯自己武功、權力最大的那個官僚的“碑”豎起來,大家都撅著屁股在它們頭上坐一下,作為農民起義成功的嘉獎。什么“碑”都沒有打倒的人,就沒有這份榮耀啦。
“大官報”是按縣衙的官位數量削竹片,寫好“大官報”——別的職名我忘光了,咳咳——全部竹片往天上一扔,大家齊去搶,誰要是撿到“大官報”,就可以說出懲罰的法子,比如刮鼻子、打手、摸臉什么的,命令大家挨個去教訓撿到職位最小——好像是老百姓罷——的那個人。當然啦,“大官報”要是說的懲罰太惡毒,或者執行的某個人要是下手狠,那么到他倒霉撿到挨揍職位的時候,就要當心人家整回來啦。整個就是農民起義官逼民反、或官民和諧、或官商勾結、或黨同伐異的邏輯,特別適合今天的獨生子女玩玩嘛。
“砍國”就最熱鬧了。總數不限,找兩塊石頭當“國”,雙方數量對等地占據好。一方先派個人越過中線去挑釁,對方馬上派一個人來捉,己方趕緊又派人去捉對方出來的人。后出的人只要捉到對方任何一個先“出國”的人,那人就下場;先“出國”的看到人家追近了并且估摸著挑釁夠了,才跑回“國”粘一下,算是補充了糧草返身去捉對方。無論什么時候只要粘一下對方的“國”就贏啦。一般是大家都齊心協力,能戰斗到只剩一個人,這時候人多的那方就想方設法出動去占領對方的“國”,這一個人就負隅頑抗,誰輸誰贏那就看誰反應快跑得快又運氣好啦。咳,這個游戲也特別適合今天的獨生子女玩嘛,比老鷹捉小雞精彩多了。
啰嗦了這么多游戲,再哀嘆一下精彩的游戲不傳于今世,繼續講跟小孩子有關的。
女孩兒要是不愛干凈,就叫“抹--ma污婆”,男孩子要是不愛干凈有時候也這么叫,讓他很沒面子,好趕緊改正。女孩兒要是衣著鮮艷又張揚,那么這個女孩兒就叫很“妖艷兒--yer”;男孩兒要是特別調皮搗蛋,就叫“扯棒”,就是要“扯”根棍子教訓教訓才能奏效,“篁荊條子出好人”的意思,而要是這家伙學古惑仔,連棍子揍都不管用了,就只好叫“超哥哦--go子”啦——當然了,要是某些“超哥哦--go子” 沒大沒小,搬弄是非,你又敢怒不敢打,就只能罵“奇頭鬼兒--ger”了。要是女孩男孩自以為自己了不起,就叫“贊林子”“揚花婆”或“張揚”,而要是確實了不起又確實很張揚,那就叫“好港”。要是羨慕或嫉妒“好港”的人家而又學不到人家的本事,感嘆“哦喲”就可以了;而要是學“好港”學了個功敗垂成,就只好感嘆“哦呵--ho”了;如果看起來傻乎乎的家伙老是比你運氣好占的便宜比你多,那很可能是人家“祖墳山埋端正”啦,得到的保佑比你多,并不見得他人就比你“港”。對了,說謊騙人就是“哄哦--ho”人,這個一定要弄明白了,至少免得被騙嘛。
廚房的重要生產工具菜板叫“簦板”,切的叫菜刀,砍的刀雖然直,卻是叫“彎刀”。去菜地挖胡蘿卜,要用細長的“鎬鋤”,而挖竹筍--“省”,就非得用寬重的“月鋤”不可。那腳踏打谷機發明前川蜀人家呵哧呵哧掄著谷把在上面脫粒的四四方方的“拌桶”,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桶”了。脫粒后的稻草體積大而輕,這會兒要搬運它們,就得用比扁擔長得多的“芊擔”了。那生風吹秕的“風--hong車”,不知道跟精通空氣動力學而作孔明燈的諸葛先生有瓜葛沒有。川蜀少牛馬,從產牛地來的諸葛孔明不得已發明了木牛流馬,今天那個快絕跡的木制獨輪 “雞公車”估計就是剩下的吧——說起絕跡,那冬天取暖的“烘籠”是真的沒有了,會飛的“健鴨”、自己孵蛋的土雞、八條棱而味美的絲瓜、扁扁的長得像蟠桃的南瓜、藤蔓能蓋住整個院子的“鳧兒瓜”也就是“八月瓜”、雍容華貴的大白鵝、在田埂邊戳個小圓洞下種些黃豆的戳頭用鐵片打成的箍兒的“橇”……也都快要絕跡啦,也許另外一種全木的、帶肥厚舌頭狀的戳頭以用來栽紅苕的“橇”和川蜀人家跟月宮搗藥玉兔同用的那個“兌窩”,是不會隨歲月流逝而消失的罷。
早晚、遲早也就“早晏--ean”川外人會知道這些都很有意思,很有生活味兒。上面那些很好玩,但另外一些要是不知道,嫁到川內就顯得腦殼比較方,容易被人洗腦殼了。一定要知道老婆準老婆才叫“老妞兒--nier”,自己老爸別人可以說“你老漢兒--her”,自己喊“老漢兒--her”要得到許可證才行,不是鬧著玩兒。至于老媽,倒沒有什么特別的叫法,不過保娘跟閏土脖子上的那個項圈一樣重要,當然就創造了個特別的“童年媽”給她享用,即便你80歲了還是要這么叫人家,某些人的人生中可能還有一個重要的女人,就是“干娘媽”。雖然避諱似乎是傳統文化中比較糟粕的東西,但那應該是過分了才是吧,某些低程度的避諱還是應該的。比如跟某些大爺大娘打交道,一定要用“二五”諱稱鬼魂,不然他們就要非常擔心招惹了它們。又比如借鄰家的鐵錘來敲敲補補,就一定不要說“把你的錘子借我用用吧”,而要說借“丁丁錘”一用,具體原因我就不好意思說啦。另外,豬牛羊狗貓的幼崽當且僅當兩個月大的時候才賣或分欄飼養,叫“滿雙月”;而小孩子出生的第一個大日子是“滿月”,萬萬不可搞混了,千萬不要問人家的新寶貝“滿雙月”沒有。要是老弄不明白這些,這人啊,就顯得有點“哈苞兒--ber”。
認識了男男女女七七八八,當然就接著談數量詞。川人比較豪爽,數量單位非常少,無非“根”啊“個”啊“顆”啊什么的。橫著跑的活物放的器什,長度超過寬度的東西,一般就是多少“根”;長寬差不多的就是多少“個”--讀“個哦--go”,比“個”小的東西一般就數“顆--讀‘可’”了。比如扁擔棍子豬狗牛羊魚,統統數成“根”;雞鴨鵝兔鼠蛋水果,統統數成“個”;豌豆胡豆大米小麥,統統數成“顆”。就是人比較特別,本來姚明那么長的人應該叫“好厲害的一根人哦”,實際卻是說“姚明好厲害的一個人哦”,這其實是另外一條規律,就是站著的東西,雖然高度遠遠超過寬度,一般都不數成“根”的,所以人數成“個”不奇怪;樹活著沒砍倒的時候就數“窩”,砍倒橫著了就數成多少“根”了--其實植物活著的時候的單位都是“窩”,至于被人收拾了,樹成了“根”草成了“把”或“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總得區別一下死活嘛。
其實川人也不是老那么偷懶簡省,把一大堆東西統統用一個單位,有時候還是很仔細區分東西的。比如一棵樹吧--我先造個字,就是“都”加“木”旁,表示植物的根與莖桿結合的那部分,寫成“木都”,讀還是讀做“dou”--把一棵樹仔細分一下,就分五部分:樹根根、樹〔木都〕〔木都〕、樹桿桿、樹椏椏、樹葉葉,很仔細的啦。
另外,對水池水庫的區分也是有的。大大的人工水庫跟全國人民一起叫“水庫”,比較大的人工水庫就叫“堰塘”了,更小的人工的也好自然的也好統統叫“凼凼”----可以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小孩子撒的一泡尿,也叫“尿凼凼”。小“堰塘”和大“凼凼”的區別就比較模糊了,根據需要可以變換著叫。比如同一個小人工水庫,由于“堰”這玩意兒是肩挑手扛弄土砌石做起來的,為了彰顯勞動的光榮,就叫“堰塘”,因為“凼凼”包括自然形成的,體現不出創造的艱苦;而要嚇唬不怎么會游水的小孩子偷著下水,就說“那么大個凼凼淹--an著了怎么辦?”,這會兒就要說“大凼凼”了,突出“大”所以危險嘛。小河轉彎處常常就形成“凼凼”,要是旁邊正好有棵比較有特點的樹比如“卷子樹”,那就叫“卷子樹凼凼”;而要是鴨子們特別喜歡去,那就叫“鴨兒撲凼凼”了。至于“堰塘”,有時候也這么命名的,比如三十多年前“新”開挖的并且在不會引起小村子誤會的情況下,叫“新堰塘”就可以了,三十多年來就一直這么“新”下來啦。非常有生活氣息的。
取水這么個重要的事,分得就更清楚啦。去河里或“凼凼”里用桶或盆子“瓦水”,從缸里用瓢或碗“舀水”,用整根竹子做的“井桿”套著水桶從“井眼”里“扯水”,而用鋼筋焊個鼠籠樣子的“絞盤”并配上“絞索”套著水桶就叫“絞水”了。至于用水泵的干活,當然跟全國人民一樣叫“抽水”啦。
集中育苗叫“并”,比如“并秧苗”“并紅苕”“并南瓜黃瓜”什么的;移苗或分苗到大田就叫“栽”,諸如“栽秧子”“栽紅苕”“栽南瓜黃瓜”什么的;而直接下種的就叫“點”了,比如“點麥子”“點苞谷”“點豌豆胡豆”之類的。
跟水稻有關的,就特別仔細了。先把稻種浸泡幾天,再下種到很小一個塑料薄膜棚里“并秧苗”;等長到四五公分高了就分插到“秧母田”里,這個“插秧子”的活計小孩子常常要幫著干的;直到長到二三十公分高了才移栽到大田,也就是“秧田”里,這才叫“栽秧子”,然后就等著成熟“打谷子”了。有小河的地方,常常在村頭或村尾的地方砌了石堰,把水攔起來,在石堰上就可以洗衣洗菜了,這個地方就叫“河腦殼”。“河腦殼”有時候位置特別好,“秧母田”“秧田”都比它低,這時候就修了水溝,把水引到田里去,叫“放秧水”,放夠了就用泥把溝堵起來。要是小小的“秧母田”比河流或“凼凼”水面低,那就沒有辦法啦,只好用長柄的“瓜當”“拊秧水”了。曇花一現的水車,人在上面踩啊踩的給“秧田”補水,這個“踩水”的活兒要是現在留著,說不定既能讓沒見過世面的城里人幫忙把活干了又還能收門票呢,可惜老早就沒有了。
對社會治安也要有所認識。打家劫舍的強盜古稱“棒客”、“棒老二”,今天加入了敲詐綁票攔路搶劫黑社會,統稱“二桿子”;而偷雞摸狗的小毛賊叫“掱手”,也叫“三只手”,你看專門為這個事造了個字“掱”嘛。對“二桿子”和“三只手”,人民群眾采取“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的先進游擊戰術,見到“二桿子”就趕緊躲遠點讓人民警察去收拾,避免無謂的傷亡;見到“三只手”,那就充分發揮“打得贏就打”的革命精神,從后面追毛賊叫“攆到起”,從前面堵毛賊叫“短到起”。
暈了?暈了的話正好講方位詞:“高頭”和“里頭”。“高頭”指表面前端什么的,比如有顆飯粘在筷子“高頭”,一碗白干飯在桌子“高頭”,但即便是豎立著的平面,也這么說的,比如說一只壁虎爬在墻“高頭”;容易讓外人糊涂的地方在于,不管老鼠在屋檐下還是屋頂上,都說“耗子在房子高頭”。至于“里頭”嘛,包裹起來的東西都叫在“里頭”了。
這么一來川音就該掌握住啦。至于軟叫“耙和”,硬叫“硬走--eng 走”,不軟不硬叫“ea耙ea耙”,調侃人家叫“洗腦殼”,趕牛趕豬趕鴨子推自行車叫“邀起走”;要是學川音老學不會笨得很叫“銼得很”、“撇火藥哦--yo”,看起來極其可憐顯得“瓜眉瓜眼”,甚至個別過分人的還要嘲笑“哈不銼銼”;而要是一學就會就贊一個“毛得很”…如此等等,就慢慢在使用中學習了。
我愈外游愈醇的鄉音啊,順便以此懷念我的父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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