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今天的我們,有著安定的社會環境,物質極大豐富。只要有能力和意愿,作為個人,似乎可以無限滿足自己對物質的需求。所以不少人對于歷史,缺乏感性的認識,以為這一切,不就本該如此嗎?
1933年11月,時任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澤東,率中央政府檢查團到福建上杭縣才溪鄉進行調查,寫出了著名的《才溪鄉調查》。發現人民群眾,在革命前后的生活質量,發生了顯著改變。
比如吃飯、吃肉都改善了100%,穿衣改善了200%,吃油未減少也未加多,唯獨吃鹽問題最大:
“暴動前每人平均每月吃鹽一斤,今年十一月每人每月只吃三兩二錢,即暴動前五個人的家庭月吃鹽五斤者,今年十一月只吃一斤。”
由于反動派的經濟封鎖,人民群眾生活必需品的鹽,如今成了大問題。而且后來當紅軍長征到西南地區也發現,不說當時不產鹽的貴州,即便是鹽業資源極其豐富的四川,貧苦群眾也吃不起鹽。
今天500克一袋的普通食用精鹽,超市、網購,兩元錢就能隨便買到。可在民國時代的內陸地區,特別是西南地區,價格往往高得離譜。根據資料顯示:在貴州六盤水市水城特區教場鄉馬壩村,新中國成立前,當地購買四川商人用竹簍挑運來的鹽巴,1公斤鹽相當于30斤大米。1946年,甚至高達兩塊大洋1斤。川渝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地方以5升米或幾斤雞蛋,才能換1斤鹽。
所以,毛澤東同志的《才溪鄉調查》,說到群眾吃鹽問題的時候,專門寫了一句話:
“不打倒國民黨無鹽吃!”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咱們還以吃鹽最困難的貴州為例。
中央紅軍長征到貴州,發現囤積居奇的官僚資本家的鹽庫,少部分帶走,剩下大部分,無償分給群眾,反正不能便宜無良鹽商。一發動群眾說分鹽,鄉親們每人都背走三、四十斤,這得多缺鹽啊?!
紅軍走了,1949年11月,他們又回來了,人民解放軍解放貴州。
在吃鹽問題上,“解放”對于貴州人民,有著實實在在的好處。
1950年下半年,貴州一斤鹽的價格,已經從最高45斤大米,降到最低5斤大米。到1952年底,少數民族聚居區食鹽消費水平,年人均達到6斤左右,比1950年提高3倍。一般地區的農民,年人均食鹽更達到9.3斤。
當時主抓經濟工作,擔任政務院副總理兼中央財經委員會主任的陳云同志,在第一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上,談到1951年財經工作要點時,專門提到:
“貴州人民吃鹽很困難,省政府費了很大力量,用落后工具組織鹽的運輸,現在鹽價已經跌了,這就是幫老百姓辦了一件大事。”
鹽粒雖小,卻承載著國計民生,不妨說革命,說長征,就從這里說開去——
今年已經103歲高齡的老紅軍黃晨湘,當年從川陜根據地,踏上漫漫長征路的時候,絕不會想到紅四方面軍要三過雪山草地,不會想到他的不少戰友會長眠在雪山草地,不會想到長征將要賦予這個當年只有14歲的少年,以何等復雜的使命,帶給他畢生難忘的記憶和精神滋養。
關于鹽的故事
鹽是維持人體正常生理活動必不可缺的營養物質。
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少吃鹽基本等同于健康,但在解放前的中國,缺鹽始終困擾著內地的普通人民群眾。
北方有“白毛女”的傳說,南方蘇區都有被反動派封鎖輸鹽,西南地區尤其是貴州更是歷史上就嚴重缺鹽。軍閥、土豪劣紳與鹽商勾結,加上交通不便,人民經常處于貴食或淡食狀態。臺江縣孝弟區的少數民族,有三十年沒有吃到鹽的,只有用稻草灰或酸菜湯代替食鹽。
1936年春節,紅四方面軍小戰士黃晨湘,負傷進了川西天全的紅軍總醫院。
醫院的伙食好些,能喝到肉湯,但問題是沒有鹽。紅軍都搞不到鹽,這里一般群眾生活之艱難,可想一般。
總醫院的炊事班長,大家都叫他“老班長”,也就三十四五歲,四川人,個子不高,但人很結實,很能吃苦。雖然整天忙得團團轉,可卻待人和善,臉上總是笑嘻嘻的,還愛擺龍門陣,講故事有聲有色,大家都喜歡他。
小黃也非常喜歡老班長,老班長總拿小黃當自家老弟關照,經常招呼小黃來灶上烤火,灶上燉的肉湯,也總要分給小黃一勺,如果聞肉香嘴饞了,還可以自己去撕一塊吃。
前面提到了,紅軍也缺鹽,肉湯不加鹽,再好的肉,再好的骨頭,燉出來那味道也出不來。有次小黃舀了一勺肉湯倒進碗里,沒有鹽,順手撒了一點點花椒面,先嘗了嘗,覺得味道不錯,比白湯強得多了。又抓了一小撮花椒面撒在碗里,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喝下去,這一下可壞了,差點被嗆死過去,都翻白眼了。
幸虧老班長看到了,趕快把小黃碗里的花椒面湯倒掉,另外倒了一碗清湯,還用嘴吹冷,喂他喝下,這才緩過來。
事后,老班長既沒吵也沒笑小黃,只是告訴他,花椒面是閉氣的,吃多不得。
在革命的大集體里,小黃越來越喜歡這位大哥哥式的老班長,幾乎沒有一天不到他那里去玩兒,朝夕共處幾個月。
可是三過雪山的時候,在翻越夾金山的時候,老班長卻連人帶鍋,摔下了深溝。
聽到炊事班其他同志這么說,黃晨湘后來回憶道:
“我的心也一下子緊縮起來,發悶、心痛,止不住的眼淚順著眼邊直往下流。這位班長對我確實太好,我在天全住院四五個月,除了醫生護士的精心治療護理以外,就靠他的關懷。這位班長真正地永遠活在我的心中。現在我生活在四川成都,每次喝湯加花椒面,都會想起那位班長的音容笑貌。”
啥叫黨員?關鍵時刻有擔當!
作為紅四方面軍的一員,黃晨湘同志曾三過草地。
最兇險的一次是二過草地,即張國燾搞分裂,另立中央,帶著紅四方面軍,裹挾部分紅一方面軍部隊,掉頭南下,提出口號“打到成都吃大米”那次。
時值深秋,無衣無食,加上部隊剛過了一次草地,又經過包座、松潘兩次苦戰,已疲憊不堪。但是指戰員的精神頭還是很足的,也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大家覺得很有把握,畢竟距離一過草地不過二十多天,只需再在污泥爛草中滾上七八天也就過去了,所以按部隊要求,裝好了大概夠吃七八天的青稞面,就出發了。
黃晨湘當時才13歲,擱現在初中生的年紀,他認為這次比上次強,畢竟沒有瓢潑大雨,身上都是干的,心情比前一次過草地好得多了。
可是在第三天的行軍過程中,打赤腳的他,腳被爛草根扎破后,沒有條件處理,當時的紅軍缺醫少藥,什么破傷風,什么感染,那時候的他們,完全沒有這個擔心,因為革命沒有回頭路,千難萬險也必須繼續向前走,回頭就是反動軍隊的屠刀,還鄉團的酷刑。
雖然張國燾應該被徹底否定,但這些普通的紅四方面軍干部戰士,卻是偉大忠貞的革命者,責任不在他們,他們在長征中所表現出的堅持革命、不畏艱險的英雄主義氣概,為黨為人民的英勇獻身精神,是永遠值得人們尊敬和紀念的。
忍受著刺痛,小紅軍黃晨湘繼續向前,但他的傷口卻發炎潰爛,腳腫得不能看了。被傷腳拖累,黃晨湘一拐一跛,勉強咬牙跟著隊伍。
后來實在不行,終于掉下隊來,一個人走路,這么下去,很可能就要死在草地里了。
走著走著,終于碰到他所在紅三十軍的一位打旗兵,這位同志是軍參謀處的。當時紅軍各級單位都有軍旗,擔任打旗兵的同志,除了身強力壯,勇敢堅定外,還必須是政治思想特別好的共產黨員。每次戰斗總是沖在最前邊,打旗兵的旗幟指到哪里,隊伍沖到哪里。打旗兵既是我軍的靈魂,也是敵軍輕重武器集中關照的特殊對象,危險性極大,也特別光榮。
這位軍參謀處的同志扛的軍旗,就是紅三十軍的軍旗。
打旗兵比小黃大幾歲,也是四川人,但小黃并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發燒生了病,所以也掉了隊。
看到打旗兵,小黃就感到一種安慰,簡直無比幸運。
相遇之后,倆人說好,結伴同行找部隊,所帶的干糧共同食用。
看了咱們兩人的糧食,打旗兵初步盤算了一下,覺得還不錯,以當時他們的存量,還有病體步行的速度來看,計劃好,節約用,還是可以吃過草地。
當天晚上,打旗兵告訴小黃,今天先吃我的吧,明天就吃你的。
吃過晚飯,倆人休息,小黃把干糧袋當枕頭。一覺醒來,卻發現大事不好,小黃的干糧袋不見了!
小黃叫醒打旗兵,倆人趕緊找,發現干糧袋被扯得稀巴爛,扔在不遠處,里面的青稞面一粒也不剩,看來偷走它的,也是餓壞了。
可是干糧沒了,還有好幾天路,小黃吃啥,難道餓死在路上?
想到這些,小黃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這時,打旗兵安慰道:“小黃你別哭,你的丟了,我的還在嘛,咱倆多找一點野菜,煮稀一點吃,也能堅持走出草地的。”
多少年后,已經成為黃老的黃晨湘同志,還在感謝這位打旗兵同志,感慨:
“這位打旗兵,真是咱們三十軍選拔的政治思想最好的黨員哦!”
隨后的日子里,倆人就吃著打旗兵那袋,本來只夠他一個人半饑半飽的干糧,苦苦支撐,相互幫助,往前走。
倆人都處于長期饑餓狀態,又都是病人,身體虛弱,走走停停,走路直打晃兒。實在太餓了,看到有能吃的野菜,就一把扯過來生生嚼。說實話,此時小黃和打旗兵同志,倆人也是心里確實沒有底,究竟要到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才能追上部隊,能不能活著走出草地,會不會還沒走出去,干糧就吃完了呢……
后來,他們終于追上部隊,卻發現不是自己的部隊,就在大部隊宿營地不遠處休息,跟在人家后面走。有天,大部隊走得早,他們跟著走,走累了,想休息下,正好看到這支部隊也有兩位掉隊的同志在路邊休息。打旗兵一看,兩位同志休息的地方地勢高,就說咱們靠著他們休息會兒,到時候一起走,正好也多倆伴兒。
走過去,卻發現這兩位同志已經犧牲了,就那樣背靠背,僵在那里。
管他呢,死人還見得少嗎?何況是自己同志,小黃和打旗兵也是真累了,就在兩位犧牲同志不遠處,也背靠背,坐下打盹。
就這樣,終于走出了草地。
到了毛兒蓋,還是沒有找到部隊,糧食得不到補充,實在沒法子,只得到青稞地里尋找一些零星的青稞蕊。這些都是別人找剩下,每蕊上面只有三五粒青稞,可能別的同志覺得意思不大,太少了。但對他們倆來說,這可是一筆“巨資”,搜集了一部分,他們又上路,追趕大部隊去了。
《長征組歌》里有段詞:
“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
這一路上,打旗兵像大哥哥一樣地照顧小黃,打聽部隊的去向,想辦法找吃的等等,都由他安排。又走了五六天,終于找到了部隊,重新歸隊,更感受到部隊集體的力量和溫暖。
連長和同志們見小黃回來都非常高興,連長拍著我的肩頭說:“小家伙不簡單,還是活著走出了草地。”
黃晨湘的眼睛潮濕了,連長把自己的干糧拿出來叫小黃吃,第二天又給了小黃一個米袋子,并且還給我裝了一些青稞面。拿到這個裝著干糧,沉甸甸的袋子,黃晨湘的心里真是激動不已。
有鹽同咸,無鹽同淡
由于反動派的經濟封鎖,食鹽供給量遠遠達不到生活的最低標準,嚴重影響到了蘇區人民的生活。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井岡山時代就存在了,我黨我軍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除了挖潛(硝鹽)、外貿之外,就是提倡“有鹽同咸,無鹽同淡”,即群眾與軍隊,只要紅軍有鹽吃,就得讓老百姓的菜碗也是咸的;上下級之間,當官的沒有任何特權,當兵的也不低誰一等。主打一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脫離群眾,以人民為中心。
這方面上到毛朱周,下到干部戰士,都有佳話流傳。
黃晨湘同志所在的紅四方面軍,在長征途中也是如此。
三過草地,北上的時候,黃晨湘遇到紅三十一軍九十一師供給部的幾位同志,他們沒有扯草根吃,卻在專心致志刮地上的泥,泥能吃嗎?
黃晨湘很奇怪,就問他們在干啥子?對方回答,收集這些泥巴來熬鹽。
紅軍嚴重缺鹽,聽說這些同志會熬鹽,黃晨湘非常高興,就自我介紹是紅三十軍的傷員,跟醫院走到這里掉隊了,能不能跟你們一起走?
供給部的一位領導,大家都稱他“總干事”,當即表態,沒問題,非常歡迎!
總干事看到黃晨湘還是個孩子,吃草根吃得一嘴泥,心疼不已,就問:“小家伙,你沒有干糧了吧?”
黃晨湘也不客氣,說我早就餓壞了!
同志們齊聲地說:“吃吧,我們有。”
邊說邊把自己的炒青稞面遞給黃晨湘,一張張笑臉,一份份真誠,讓黃晨湘有點不知所措。接過一條干糧袋,沉甸甸的,那種踏實的感覺,讓黃晨湘記憶了一輩子,畢竟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干糧,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總干事和大家都笑了,總干事笑著對黃晨湘說:“吃吧,我們的干糧有的是。”
此后,黃晨湘跟著同志們,每天都能吃三餐,每餐都吃得飽飽的,很快就恢復精神了。
有了精神,黃晨湘也和同志們一起搜集鹽土,然后熬鹽。流程是先在鹽堿地刮泥土,再把收集起來的鹽土用水浸泡攪拌,等澄清后,把上面的清水倒進鍋里煮,直到把水熬干,鍋底結起白色的鍋巴,這些白鍋巴就是整個部隊迫切需要的鹽巴。
不過,這種土鹽,里面有硝,吃起來有點苦。
供給部的同志都拿黃晨湘當小弟弟,有位司務長,也就二十七八歲,因為總穿件雜色的翻毛羊皮大坎肩,人稱“花牛司務長”。花牛司務長盡管每天特別辛苦,但他對小鬼們特別照顧。
部隊一到宿營地,小鬼們走累了,二話不說,就會鉆進草堆倒頭便睡,他和炊事員一道把飯做好了,就會來拍小鬼們的屁股,叫“起來吃飯咯”!早上部隊要出發了,他就會從炊事班跑出來,給小鬼們塞些吃的,督促小鬼們走快點,看著點前后人,不要掉隊了。
關于西北缺水的細節
我最愿意讀基層干部戰士回憶錄,一個最大原因就是細節滿滿,很多今人感觸不到,也想不到的歷史細節,這就是歷史的質感。
比如黃晨湘同志回憶,在紅三十一軍開赴鹽池、定邊途中。
十月天就突然來了寒潮,這些南方來的紅軍戰士,破衣爛衫,腳上只有草鞋,襪子都沒有,怎么可能適應呢?
于是很多同志都得了凍瘡,群眾出主意,讓用蘿卜在火上烤烤后,涂擦患處,但是毫無效果。
大家這時候,就很想用干凈的熱水,洗洗凍破皮的傷口。可在當時當地,這也是一種奢望。
西北地區用水奇缺,衡量一個人有錢無錢,是大地主還是小地主,都是以他們的井多井少來評定。這里所謂的井,都是在自己地里選擇地勢低的地方,挖個又大又深的土坑,等天下雨時,集下水再蓋上就成了水井。
紅軍發現這里的貧富標準,都不用看房看地,看看家里的地窨子井,就知道誰家有錢,誰家沒錢了。
井多的人家肯定他們的地多,沒有土地的窮人必須跑到三四十里外去取水。水源不足,取水人多,一頭毛驢來回一天,只能取回幾十斤水。
紅軍所到之處,首先派人把大地主的水井看起來,以防壞人投毒。有的地方也有井,但一口五六十米深的水井,僅能夠十幾個人使用。那里也有小河溝,但河里的水是苦的不能喝,戰士們渴得實在受不了時,也跑到河里喝苦水。
有天夜行軍,黃晨湘渴得嗓子冒煙,跑到老鄉家灶頭上一摸,有個不大的水缸旁邊還放有碗。根據他的生活經驗,這肯定是能喝的水缸了,于是二話不多,用碗舀了一碗,咕嚕咕嚕,不喘氣地一口喝下去了,喝完才發現,好大的酸臭氣!
當時也沒多想,就跟著隊伍,繼續行軍,可是卻不斷打嗝,嗝里滿是又餿又臭的氣味,嗆得人直犯惡心。仔細一品,吐出的臭氣,就是潲水味兒。
一問當地參軍的同志,才知道原委:
這里群眾太缺水了,洗碗水都不舍得輕易扔,要無數次地澄清,無數天地重復使用。黃晨湘當時喝到的,就是這種已經發酵的洗碗水!
這種細節感,今天的影視劇和小說作者,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因為沒有生活,更沒有那種歷史的“穿越感”。所以少點超市,多點實實在在對紅軍戰士的尊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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