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我去竹山縣采訪,住在縣委大院的“內招”內。那時還沒有賓館、酒店,住“內招”比較安全,縣委大院背靠山腳下,“內招"在半山腰,服務員告訴我,到了晩上朝山一邊的門窗不要打開。從三更到黎明,山上的鞭炮聲會炸得你睡不好覺。我問她,誰半夜三更在山上放鞭炮呢?她說,是從南山下來的老百姓,他們在山上搞迷信活動。白天,有人禁止,他們就夜晚搞。我說,什么迷信活動呢?她說:山上有座墳是竹山第一任縣長的墓地,老百姓把他當作神來祭祀。我問她,這縣長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老百姓把他當神來祭祀,她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縣長的名字叫許明清。我一聽,嚇的一跳,這不是我們從淪陷區逃出來,接待我們的漢、孝、陂游擊大隊的大隊長么,他大慨是中原突圍到竹山后建立地方政權時犧牲的,但老百姓為什么把他當神來祭祀呢?服務員回答說,我也不太清楚。
第二天黎明時分,我就沿著上山的臺階登上去看個究竟,在半山腰,有一小塊平地許縣長的小陵園就在這里,陵園周圍的樹上,幾乎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紙馬、有別墅、有轎車、有駿馬、還有坦克、飛機和大炮。有二、三十位山民正在燃蝎、燒香、磕頭,我見了二話不說,跟著眾山民在許縣長的墓碑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就下山到城內找到一家紙馬店,訂了一個“奔馬”,買丁一符香紙蠟燭。第二天半夜我就上山參加村民們的癸祀活動,我同山民們拉家常,他們異口同聲地講了許縣長顯靈的故事,我隨同他們一起去“南山”。竹山縣地處鄂西北的邊沿,南靠神農架,北靠秦嶺,越往南走,河漸窄、山漸高,人漸稀、林漸密,過了柳林河再往南,一個大山溝里真是“煙村四五家”“云深不知處”的了。
我們走到的每一個小山村,都有人講述許縣長的故事,有一個小山村只有五戶人家,多年來“打擺子"(虐疾)的人連年不斷,許縣長住在這里,就到山上采藥制土方子,硬是把多年流行的虐疾蟲趕走了。在另一個小山村里,五個人家兩個姓,為一塊宅基地兩戶人家起紛爭,引起全村五戶都不安定。許縣長來了,他一查看,原來只是“滴水”之爭,按老規矩,鄰居建房“滴水”為界,兩家“滴水”都滴在一條線上了,各不相讓,引得全村兩姓長期不和,他把兩個冤家對頭找來,講安徽桐城縣六尺巷的故事,兩戶人家都有人在朝廷當官,為建房留過路通道各不相讓,並各自上書京城打官司,有一家比較開明,寫了一封家書回來:
萬里家書只為墻,
讓它三尺又何妨
萬里長城今猶在
不見當年秦始皇
他把兩家人都請來量“滴水”只需各讓一塊磚就可解決“滴水”之爭了,他拿繩子牽了墻基線,兩家同意了,簽了協定,許縣長當了“中人”兩家一村的糾紛就此平息了……。
像這樣類似的故事,幾乎村村都有。許縣長收養了兩個孤兒,許縣長為三個學齡兒童辦了識字班,他親自當教師,教語文,教算術,還教唱歌。
從中原突圍到竹山建政被捕,不到一年時間,許縣長差不多走遍了南山每一個小村,每一個山村都留下了他的故事和傳說。聽說許縣長被捕,他們星夜來到縣城營救。
回到縣城,我又探訪了當年拘禁許明清同志的地方,那建筑似乎是一家天主教堂,院內有花木亭園,還有一座小型的醫院。竹山的國民黨駐軍屬國民黨的雜牌部隊,有個軍官還是東北人,他們看在老鄉的份上,想勸降許縣長。有一天他們置辦了一桌酒席,以同鄉的名義,勸降許縣長,哪知剛一拿起酒杯,忽聞咔嚓一聲,許縣長把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痛斥老鄉的愚蠢,一滿桌的酒席,他沒動一下筷子,並宣布絕食。
消息一下傳到守候在大門口的群眾,他們立即來做好了飯菜送進去,聽說是群眾送來的,許縣長才吃了幾口,相持了幾天,駐軍不耐煩了,就把大門口的百姓轟走,國民黨戰區司令官聞訊,電告竹山駐軍,立即處決匪首許明清。東北老鄉還想饒他一命,就在亭內挖了一口深坑,以死恫嚇許縣長投降。那天,許縣長見狀,亳不犾豫地跳進深坑里,劊子手們掀土埋了他的雙腿,問他降不降,許縣長說:“來吧,膽小鬼們”劊子手們掀土埋到腹部,審判官叫停,問他降不降,他已經不能說話了,當土埋胸部,他口鼻耳喉都開始淌血,這時他舉起手,抓了一把泥土擲向審判官,口唇抖動,想呼喊什么,但已經閉上了眼睛。國民黨偷偷的把他埋在荒涼的河灘上,立即被老百姓發現了,挑土筑墳,焚香祭祀,國民黨就在墳周邊潑了糞便穢物,當晚就被群眾挑上新土覆蓋,幾個回合之后,沒人來祭祀了,老百姓在一個夜深人靜,置備了棺木,將許縣長入殮后,抬到一座山坡辟靜處掩埋。一時這里成了許縣長的小陵園,逐漸地,這寂靜的山林,香火旺盛,這時竹山已臨近解放,國民黨只顧得逃跑。
竹山解放,人民政府修建了陵園,但反對“迷信”活動,山民們只得在黎明前,按他們的習俗心愿,進行祭祀活動。
老百姓的祭祀有些特別,都是帶著香燭紙馬來請許縣長顯靈保佑的,有的是家中有病人,請許縣長來治病的;有的是婆媳不和請許縣長來調解的,有的是孩子厭學,讀不進書,請許縣長來教導的……。
你們相信么?我相信。這次大病一場,醫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單我都闖過來了,在深度昏迷中,我產生了許多幻覺,有一次,我闖過了鬼門關,碰到了許縣長,他手拿拂塵領我到云端,俯視下界,我在《抗戰第一課》中寫的漁村呈現在眼前,他還是當年游擊大隊長的風采,他揚起拂塵對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們回去吧!他把手中的拂塵一掃,我醒來了。一位老教授正在我的病床前講課,病房里站滿了各科的主任,教授和醫生他見我眼睛張開,就繼續他的演說:“你們看,剛長我不是斷定,這個人不該死,房顫很厲害,他的心臟也衰弱,但他意志力很強”。我立刻回想到剛才幻覺的一幕,許明請同志不是在我身邊顯靈了么!
“一個共產黨員成為神的故事”是唯心論么,是迷信么?不見得。毛主席在1966年寫《給江青的一封信》中有一句話:“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那也沒有什么要緊,物質不滅,不過粉碎罷了”。
竹山縣南山的山民們祭祀第一任的縣長許明清,把他神化,決不能指責為“迷信,從1962年我初次在竹山拜神之后,又有兩次到竹山,我都專程到許明清的墓地,擺上香燭紙馬,對著他的墓碑跪著磕三個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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