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統元年,名揚京城的劊子手馬一的后代馬三因酗酒冒犯了新上任的刑部張大人而被解職。是時,馬三正當壯年,處于一生中事業的鼎盛期。馬三一家自乾隆年間以屠夫的身份投靠到朝庭門下被任以刑部劊子手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忠于職守,且修得一身令人叫絕的功夫,不知有多少顆人頭落于他們馬家的鬼頭刀下,這使眾多的同行對馬氏心悅誠服。
乾隆爺五十壽辰之日,朝廷將一名潛入京城圖謀刺殺皇上的武林高手斬首示眾,當時行刑的就是馬三的祖父馬一。開刀問斬那天,乾隆爺御駕刑場觀陣。當膀闊腰圓、滿臉絡腮胡、后腦勺盤一條黑油油的獨辮、赤裸著上身、提一把二尺有余、賊亮賊亮鬼頭刀的馬三的祖父馬一晃著兩條羅圈腿、走到五花大綁著的武林高手身后一米之遙時,刑場四周觀者如云,不斷有喧嘩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刑場北面的牌樓下,一輛引人注目的御車的金黃色窗簾大開,皇上精神矍爍,正饒有興致地向刑場中央眺望。當時、亂石遍地的刑場中央只有武林高手和劍子手馬一孤零零兩個人。據后來有人說,馬一這個剛從湖北逃荒到京城的殺豬佬可能意識到光宗耀祖的機會已經來臨,神情不同往常,顯得異常激動,不住地拿眼瞥牌樓下皇上的御車。時辰一到,三聲鑼響,只見馬一精神抖擻,環顧了一下四周,臉膛熠熠生輝,像喝醉了酒,他往手掌心噗地吐一口唾沫,操起了鬼頭刀。馬一的姿勢有點特別;他右手緊握刀柄,左手將長長的血紅的刀穗纏了兩道,右腿往后退了大半步,左腿呈弓步,刀背靠著右肩。這個動作一反過去劍子手的習慣招式,因而使許多老看客大惑不解。一時,嗡嗡的議論聲蜂起,不知這個羅圈腿的湖北佬要搗什么新花樣。突然,嗡嗡聲驟停,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射向刑場中央,但為時已晚,人們還沒來得及看清馬一如何動作,就見那個武林高手的腦袋已旋轉著飛離身體,皮球一般落到丈余外的地方,咚地濺起一股灰塵;再扭頭看馬一,見那把刀上滴血未沾,仍舊靠在他肩頭,右腿在后,左腿在前呈弓步,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刑場周圍一片寂靜。人群全呆住了。這當兒,就聽牌樓下的御車內傳出乾隆爺宏亮的嗓門:“好!”隨之御車啟動,一溜煙地向京城內駛去。立在刑場中央的馬一聽見了圣上的聲音,感激得淚如雨下,向著乾隆爺御車駛遠的方向長跪不起……
劊子手馬三每次回顧祖父馬一的這段發跡史,總要為之動容,感到無上的自豪。祖父馬一驃悍威武的形象,多少年來一直活躍在他腦子里,成為他生活的楷模。他想若不是祖父馬一那場萬人皆驚的砍頭表演博得圣上的叫好,從而名揚京城,他們馬家是做夢也不會在朝庭門下混出這等氣候來的。所以馬三被解職后,將自己關在家里閉門思過,后悔莫及,覺得自己一時糊涂,辱沒了祖先的榮耀。三個月后,馬三把房子變賣了一些錢,私藏了那把他祖父馬一傳下來的鬼頭刀,攜家帶小,悄然離開京城,回湖北老家去了。這是宣統元年孟冬的事。
馬三并未回到老家湖北石首,而是在武昌城里買了兩間房子安頓下來了。馬家盡管祖上三代一直在京城的朝廷里做事,但劍子手這種差事無人巴結,所以也沒攢下多少錢財。付了房錢,馬三就家徒四壁了。而馬三又從不出門攬點掙錢的活路,完全靠老婆馬王氏在巷口賣點臭豆腐和熱干面之類的零食小吃藉糊口,一家數口人日子過得十分凄惶。
一日,馬王氏半夜收攤回來,見馬三又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無所事事地拿出那把鬼頭刀,用大拇指輕輕地試著鋒芒,目光陰沉,面孔冷冰冰的,像個死人,便說:“他爹,老擺弄這勞什子有甚用,還不如重操你們馬家的舊業去殺豬,如今在武昌城,這行當可賺錢……”話未說完,馬三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鬼頭刀猛地往空中一劈,喝斥道:“你婦道人家懂個屁!再作賤老子,小心老子砍了你!”馬王氏只覺眼前閃過一道寒光,脖子不由往下縮了縮。馬三又說:“咱老爺子在世時多威風,乾隆爺都為他叫過好哩,他一輩子砍的人頭超過一千顆……”馬王氏睜開眼,看見她丈夫馬三眼神發癡、淚流滿面,刀刃把手指割破了一條口子,血往外冒也不曉得,臉上彌漫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神情。馬王氏心里不禁咯登一跳,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2
宣統二年仲春,武昌城發生了一樁奇特的殺人案。案子出在漢陽門附近,那一帶人多眼雜,三教九流,無不匯集于此,歷來是武昌城最復雜的地方。被殺的是個船工模樣的男人,四十歲左右年紀,遇害慘狀不忍目睹。根據現場觀察,不像有格斗廝打的痕跡。遇害者顯然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突然襲擊而死的。這樁殺人案的奇特之處在于遇害者身首異處。脖子與腦袋銜接處宛如樹蔸一般齊刷刷地被刀削為兩截,赭色的血在地上鋪了半寸來厚。而遇害者的腦袋卻落在離身體一丈來遠的陰溝里。這還是捕快后來發現的。據當時圍觀的人說,這種殺人案在武昌城實屬罕見,那個可憐的遇害者簡直就像刑場上挨了鬼頭刀的死囚。
這樁奇特的殺人案發生大約一個月后,兇手仍未抓獲,但時隔不久,又一樁殺人案發生了。案子的情形與上次一模一樣,只不過換了地方,遷到紫陽湖邊上去了。這次被殺的是個老太太,當地居民說,老太太可能是去湖邊洗衣服的,剛走到湖邊,就被尾隨其后或躲在湖邊灌木叢里的兇手用刀砍掉了她的腦袋。脖子上的刀口同上次一樣光滑齊整,只是老太太的腦袋掉進湖里,半個月之后才被一個漁夫用網從湖底捕撈上來,其時已腐爛得惡臭熏天,面目不清了。
這兩樁驚人相似的奇特殺人案驚動了整個武昌城。那一陣子,街頭巷尾,茶館酒肆,無不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兩樁殺人案顯然出自一人之手。由此看來,案子就更加非同尋常了。
事情發展到后來,越發不可思議。盡管武昌城內到處貼滿了緝拿兇手的文告,但相似的無頭殺人案每隔一月左右就發生一次,每次遇害者都身首異處,腦袋與身體相距丈余。整個武昌城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一到天黑,街上便人跡寥落、一派肅殺之氣,店鋪也早早地打烊,關了門。人們不敢獨自一人走路,就連上廁所也要結伴而行,生怕那個似乎無時無處不在的兇手突然從背后撲上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砍掉自己的腦袋。大街上扛著洋槍的巡捕每隔五分鐘就過一趟。這種情形持續了近一年也未有緩解,而死于那個神秘兇手刀下的冤鬼已有十個了。
在這種情勢下,武昌都督府不得不把案子稟報到了京城。
3
馬王氏越來越懷疑這件神秘的無頭殺人案十有八九與她丈夫馬三有關。好幾次案發的當晚,她都看見她丈夫馬三背著個長方形的藍布包袱出去,半夜才回。后來她估摸,藍布包袱里可能就是那把祖傳的鬼頭大刀。但馬三近一年來很少言語,喜怒無常,對她動輒拳腳相交,馬王氏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當面向馬三問這事。
這天傍黑,馬王氏見馬三照例又背了個蒙布包袱,一聲不響地出了家門,便悄悄吩咐兒子馬四,去盯他爹的梢。
十五歲的少年馬四顯然很樂意干這個差使。他尾隨著他爹出了巷口。起初他并不知道他娘讓他跟蹤他爹的意圖,所以大搖大擺跟在馬三后面二十步左右,一點也不懂得隱蔽自己。而走在前面的馬三居然也始終沒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這似乎有點違悖常理。
少年馬四看著他爹馬三搖晃著高大的身影馬不停蹄地向東疾走,心里不知怎么有點亢奮。他不清楚他爹究竟要去干什么,但他從他娘馬王氏吩咐他盯梢時的古怪表情,預感到今晚要發生什么異乎尋常的事情,這使他盯著他爹馬三的目光既好奇又緊張。
快到大東門時,馬四看見他爹馬三停下腳步,踅到馬路邊一棵大樹下,身子像一條壁虎貼著樹身不動了。這時天已煞黑,這里是個交叉地帶,本來就很偏僻,因此更加沉寂空曠。
馬四躲在離他爹馬三不遠的一棵樹后,等了約摸一頓飯工夫,有點沉不住氣了,尋思著是不是干脆走過去向他爹問個究竟。這當兒,就見有個人影向這邊走來。借著微薄的星光。馬四看清來人背著一只竹簍,像是進城賣菜的鄉下人。那人腳步匆匆,往通向郊外的一條道拐過去。這時,馬四看見他爹馬三開始貓著腰向道中央悄悄地移動。他驚訝地發現,他爹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拿了一把二尺余長的大刀,躡手躡腳從那人身后跟了上去。馬四覺得他爹那樣子狡猾透頂,像個偷吃食物的饞貓。離那人只有兩步來遠時,馬四注意到他爹將那把大刀移到了肩上,右手握著刀柄,左手將血紅的刀穗纏了兩道。突然,他爹停住腳步,右腿后移,左腿呈弓步,嘴里低吼了一聲。前面那人大概嚇了一跳,應聲站住了,但還未及他回過頭來,馬四就看見他爹馬三的頭頂閃過一道白光,那人的腦袋便飛了起來,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一切都是在眨眼的工夫發生的,躲在黑暗中的馬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而這時他爹馬三已無影無蹤……
這天后半夜,馬三回到家里,一只腳剛邁進房門,便愣住了。他看見他老婆馬王氏領著馬四幾個孩子跪在他面前。馬三見這陣勢,就明白了三分。他很惱火,可當他瞥見他老婆身旁那幾個穿著打滿補丁的衣裳、臉色蠟黃的孩子時,就沒使自己發作。這時,馬王氏抬起臉來,垂淚道:“他爹,案發后朝廷要株連九族的啊!……看在你們馬家香火的份上,積點德吧……”馬王氏的話似乎字字帶血,使馬三不由渾身一震。他煩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像一頭被困的野獸。突然,他從背后的藍布包袱里抽出那把鬼頭刀,舉到面前,瞟了馬王氏一眼,咬牙切齒地喃喃道:“你是想要我扔了這把祖傳寶刀,當殺豬佬去?馬家這把刀從咱老爺子手中傳下來,就是專門砍人的腦袋的,皇上爺都為咱老爺子叫過好啊!……我過一陣子不拿這刀,手就發癢,聽爹說,他和老爺子都這樣。要我洗手改行,還不如殺了我罷……”馬三咚地一聲,雙膝跪在他老婆面前,舉起那把鬼頭刀欲往自己脖子上抹。馬王氏一驚,慌忙撲過去抓住馬三的手,兩人抱在一塊,竟泣不成聲。幾個孩子見狀,也大哭起來……
4
劍子手馬三最終選擇了離家出走。許多年以后,馬王氏對人回憶起馬三出走那天的情景,還忍不住哽咽道:“他是為了不連累我和孩子才走那條路的。”這無疑使馬三的最后結局有了一種悲壯的色彩。
宣統三年,流落到襄陽城的馬三在砍掉他自被解職離開京城以來的第二十顆人頭時(他每砍一顆人頭便往隨身攜帶的葫蘆里丟一顆蠶豆),被巡捕當場抓獲,七日以后,即被解往武昌城。
其時,武昌城已在革命黨人的控制之下,新成立的革命軍政府取代都督府行使一切權力。馬三的被捕獲,使革命黨人覺得處死這樣一個罪行累累的殺人犯,是個千載難逢的取信于民的好機會。因此,馬三被解到武昌的第二天,革命黨人便宣判將他處以死刑。
行刑那天,武昌城內,萬人空巷。大東門的刑場上,人頭攢動,沸反盈天。被五花大綁著的馬三在荷槍實彈的革命軍的押送下,從一輛囚車里下來。當馬三穿過人群,往刑場內走時,兩旁的人不斷地拿土圪垃砸他,用口水啐他。要不是革命軍護著,馬三還不等到刑場,興許就沒命了。
那天天氣很暖和。馬三只穿著單衣。他立在刑場中央,面無表情地環顧著四周黑壓壓的人群。嗓子眼有點兒發澀。這場面那么眼熟,他幾年沒見過了。他遙想當年他祖父馬一逃荒到京城就是在這樣的場面上發跡的。自那以后,他們馬家三代人一直在刑場上大顯身手,名震京城內外;而今,他馬三最終也要死在這場面上,他覺得還算不賴。他馬三砍了不知多少人頭,也該輪到自己嘗嘗是啥滋味了。這么想著,馬三抬起頭,冷不丁看見前面站了一排拿著洋槍的革命軍,他明白過來什么,就大聲叫嚷。帶隊的官長走過來,問他:“嚷嚷什么?見閻王爺也不用這么急嘛。”
馬三說:“我不喜歡洋槍,你們用刀吧!”官長板著面孔說:“不行,用洋槍處決犯人,這是革命黨人訂的新規矩,換了朝代啦,一切都不能因循守舊。”馬三說:“我操慣了大刀,你們還是用刀結果了我吧,這樣也算以牙還牙。”官長仍然搖頭說:“不行。”馬三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君子成人之美,長官,行行好,我到了陰間也會報答你。”官長見這時時辰已到,看熱鬧的人開始不耐煩地起哄,而馬三還可憐兮兮地跪在那兒,就想,這個犯人真他娘的怪,別人都說挨槍子比挨刀好,他卻偏要挨刀,罷罷,成全了他算了!官長對那排兵揮揮手,讓他們把槍收起來,又抽出自己腰間的馬刀,叫來一個小個子兵,讓他來執行。
馬三這時見目的已達到,松了口氣,爬起來,站穩身子等候。那小個子兵拿了馬刀,左右瞅瞅,才向馬三走過來。離馬三還有二米遠時,小個子兵就停下了。他握著那把刀,比劃了幾下,然后看看馬三。他見馬三在看他,便說:“看什么?把眼老老實實閉上,免得嚇著了你。”馬三只好閉上眼,等了一會兒,還沒見動靜,又睜開眼,見小個子兵握著刀還在那兒比比劃劃,不知道怎么下手。馬三看小個子兵的唇上只有細細一層絨毛,還是個大孩子,從那雙大眼睛里看出他心里很害怕,馬三不由問小個子兵是哪里人,小個子兵回答說是天門人。馬三忽然覺得小個子兵有點像他兒子馬四,一時,他動了惻隱之心,壓低嗓門說:“小兄弟,你走近一些……右腿往后挪半步,左腿向前呈弓步,拿刀的手再上一點,對……”馬三這么說著,口氣有點像師傅給徒弟傳藝。小個子兵訝異地瞅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馬三說的那樣做了。
這時,那官長在后面催促:“時辰早到了,還磨蹭什么?快動手哇!”
馬三見小個子兵還有點膽怯,便和善地笑笑,向他示意道:“莫慌,小兄弟,你聽我喊一、二、三,就舉刀。對準我的脖子來!”馬三見小個子兵架勢拉好了,便開始喊口令:“一、二……三!”小個子兵舉起馬刀,向他劈過來、但刀口偏下了些,砍中了他的肩膀,刀口陷進去一寸來深。馬三身體一麻,搖晃了一下,沒有倒。他又喊了一句:“再來一次,小兄弟!”小個子兵瞪大眼睛,看著馬三的肩膀血流如注,馬三疼得臉都扭歪了,沁出豆大的汗珠,小個子兵差點扔下馬刀掉頭而逃。
這當兒,官長又在后面催促:“再加一刀,你這驢日的!要不就滾你娘的蛋,用洋槍崩……”
小個子兵定了定神,揩一把臉上的汗,從馬三肩頭拔出馬刀,雙手握緊,按照馬三教給的姿勢,再次對準馬三的脖子劈過去。只聽嚓的一聲,像切西瓜一樣,馬三的頭便骨碌碌地向地上滾去。馬三的頭離開身體,在空中飛旋時大叫了一聲:“好!”這聲音與活人沒什么兩樣,宏亮粗獷,拖得很長,圍觀的人都聽見了。
小個子兵嚇得扔掉馬刀,跌坐在地上,暈了過去。而馬三的無頭軀體還直直地立在那兒,乍一看,像一截樹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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