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把我領到門口,一轉身就不見了。
我有些惶惑,打量著這扇普普通通、貼滿“用電須知”“講究衛生”之類傳單的房門。奇怪的是,門兩旁同我沿途見到的辦公室一樣,也沒有招牌。一剎那,我的腦子里出現了一段空白,以至弄不清我究竟要到哪兒去。當然,大學期間我寫過一些論文,在某些堂而皇之的場合,有幸被人冠以“青年理論家”的稱號。也許就因為這,畢業時,他們便把我分到這里來了。可我至今還不知道接納我的這個單位是該叫什么才好。只知道這是一座莊嚴肅穆的深宅大院,有許許多多的人從這里進進出出,一邊走一邊大聲地討論什么;與其說是“討論”,倒不如說是“朗誦”,因為他們差不多手里都拿了一本厚厚的線裝書,不時朝上面瞟一眼,書上什么也沒有,一張張白紙而已。也許是一本無字天書吧,我想。據我所知,這大院的每個墻角,都裝有攝像機,院子里發生的一切,都可以隨時通過微波傳輸出去。毫無疑問,這一定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龐大宣傳機構。我剛才隨著那個戴面具的標準人(即身體、儀表都符合典型的東方人特征)走過長長的走廊,看見沿途刷成靜穆的猩紅色墻壁上,都將每個工作人員的檔案抄錄在上面。我不明白是什么用意。問那人,他也只是閃爍其辭:“這兒的一切都很規范,包括說話,走路……”我恍然大悟,難怪我見到的每個人都無聲無息,像個影子,而且他們的長相和衣著那么相似,全是銀灰色,式樣也不外乎兩種:中山服和西服。再加上他們走路時整齊的姿勢,你一定會以為遇見的是一群機器人,我看了看自己一身不規范的打扮,頓時感到有點不自在起來。
門把上有一個形狀奇特的按鈕,有如保險柜的密碼鎖。我既然奉命來這兒報到,只得硬著頭皮撳了一下。只聽耳邊響起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震得人頭皮發麻,真有天塌地陷之感。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見那扇包了鐵皮的大門緩緩地裂開了一條縫,一束強烈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正在猶豫著進退兩難時,耳邊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你找誰?”
“我找B。”不知怎的,我的腦子里驀地跳出這么一個陌生的名字。話一出口,我有些后悔,萬一這里沒那個什么B,豈不碰一鼻子灰?我惴惴不安地等候著發落。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仍舊是那個冷冷地聲音,只不過這會兒像從鼻孔里哼出來似的,“唔,進來吧!”
我現在站在辦公室中間了。好不容易才使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我有點兒茫然地環顧著四周。窗口開得又窄又小,如果不是天花板上射下來的一道道慘白的電燈光,一定十分黯淡。四面墻壁排滿了高大的黑色書櫥,里面擺著的卻是一塊塊華貴的漢白玉書籍模型。辦公室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異常的辦公桌,辦公桌中間,有一臺牽滿密如蛛網的電線,無數的紅綠電訊號閃閃爍爍的儀器。圍著辦公桌,有幾張同樣牽著電線的大鐵椅,活像神經病院專讓病人坐的電療椅。辦公室的正面墻上,有一尊蓄大胡子,穿長袍馬褂、留分頭、穿皮鞋,既像古代人,又像現代人的老頭雕像,同我小時候在老家看到的香案上供的列祖列宗的神像一模一樣。我懷疑自己誤人了某一同科學實驗室或者宗教教堂。正不知所措時,那個冷冷的聲音又響了,“你以后就坐那地方。”
我始終沒有看見那個發出指令的人。我懷疑也許是從那臺儀器里發出來的。至于我信口胡謅出來的什么“B”,卻奇跡般的出現了。簡直是歪打正著。不過細究起來,我也不是完全胡言亂語。在大學的某本教科書的扉頁上,見過這個名字,而且名字前面有“主編”的附加詞。但那實在是一本拙劣的教材,充其量也只算得上一件蹩腳的復制品。
B的出現使我大吃一驚。他像是從地底下一下子冒出來的似的。嚴格地說,B還不能稱作一個“人”,個頭還不及我膝蓋高。一副起碼有八百度的近視眼鏡把整個面孔都遮住了。頭發稀拉拉的,最多就十來根。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的手和腿,都是用鍍了鉻的金屬桿做的,閃閃發亮、耀人眼目。他嗓門共鳴音很強,一說話整個室內都嗡嗡作響。沒準他肚子里裝了音箱。我想。以前,我總以為B一定是個極富學者風度的長者,但現在,B的形象使我大失所望。
“你是個才華出眾的青年。是我要求調你來的。”B說,費力地爬到那把大鐵椅上,一時,套附在椅架上的幾根電線仿佛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似的爬到B身上,手忙腳亂地扎進他那光禿禿的腦袋里去了。我聽見從B身上傳來的“滴滴”的電波聲響。這是電源接通時的信號。我這才看清B的頭皮有幾個不易看清的電源插座。我悚然了。B示意地向我招了招手,我就到他對面那把大椅上坐下了。我小心地瞟了一眼,幸好,我的鐵椅上沒有那些可怕的電線。
“你要兢兢業業地工作。記住,這是我們的研究室,而不是辦公室。這一點你應該明白。”B的聲音像超聲波,在室內擴散。我同樣懷疑這聲音不是從他聲帶里直接發出來的,而是那臺巨大的儀器貯存在他體內的音帶。
“請問,我的工作是什么?”我怯生生地問。
“哦,不要性急,年輕人!”B微笑地望著我,“以你目前的修養,是什么也不能干的,盡管你在大學寫了不少所謂論文,不客氣地說,那都是些娃娃學語,一點不符合我們的要求。當然,年輕人幼稚一點是不足為怪的,重要的是盡快成熟起來。所以嘛,我們才把你調來……”
“可是……”
“請聽我說下去。”B作了個有力的手勢打斷我的話,“至于你目前或者以后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的任務,就是記住,它們匯聚了人類文明的全部精華……”
他用手一指四周的黑色書柜,“將所有的書籍啃完!
“可是……”我想說大學期間我已讀過不少,但終于沒敢說出口。
“謙虛些吧,年輕人,我活了五十多歲,至今還沒啃完哩!”B不無驕傲地從鐵椅上站起身,肚子便像一座小山似的凸起來,他一伸手,從身后的書柜里拿起一本幾寸厚的書籍模型,三口兩口,像吃面包似的吞了下去,頓時,肚子也增高了幾分。原來那并不是什么漢白玉書籍模型,而是用食品仿制的。
“這樣,我們在這里呆一輩子不怕餓死了。”B用衣袖揩了揩滿嘴的面粉說。
“那么,我還能出去嗎?”我忍不住問。
“出去?”B詫異地瞥了我一眼,“你以為你這一生能將它們啃完嗎?”他又一伸手,按了按儀器上的某個電鍵,書櫥上剛才出現的一塊空白,很快又被新的書籍模型填補了。“有了祖先這筆取之不盡的遺產,咱們還用得著自己去‘謀生’嗎?”B說了一句詼諧話,似乎特別滿意“謀生”二字的幽默感,先自嘎嘎地笑了,仿佛公鴨叫,非常刺耳。
我愁眉苦臉地望著那些像長城上的石塊一樣無窮盡的書籍仿制品,覺得自己的肚皮也在一天天增大。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這座深宅大院里見到的每一個人的肚子都大得像個皮球了。這么下去,我非有一天要撐死不可。何況,我的胃消化系統對這類經過特殊加工食品是無法接受的。
B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一針見血地指出:“你以前可能習慣了接受那類未經提純的食物,以至使你的身體和思維無節制地瘋長,這是極為有害的,弄不好,你會畸形地發育……現在好了,你接受的是迄今為止最規范的營養,毫無疑問,你也會成為一個規范的人…….”
“所謂規范,是像你這樣嗎?”我略帶點譏誚地問。
B并不介意我的無禮,動作十分優雅地用那支鍍鉻的金屬手指理了理頭發,無意間將纏在腦袋上的電線拂開。.剎那間,B的眼睛暗淡下來,失去了原來的光澤,變成了兩個空空如也的洞穴,他講話的聲音也微弱得像蚊子在嗡,身體不再優雅地活動,而成了個地地道道的機器人。B的鼻子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出著氣,口大張,也只有出氣的份了。“救救我!”B呻吟地望我。我趕快跳起來,替他把電線重新插到腦袋上,B這才像大病一場,恢復元氣。“其實,”B說,口氣遠沒剛才那么悠然自得了,像個孱弱不堪的老人,“我年輕時,也像你這樣身強力壯,高大英俊。但后來,由于長期接受規范化的營養,我的身體開始萎縮,被金屬制件代替了。根據未來學的理論,若千年后,人類將以此作為新的規范。這是我聊以自慰的。”B停頓了一下,雙目又開始炯炯發光,像一個吸夠了鴉片,精神抖擻的人。這是電線輸送某種激素的結果。他的體內大概完全抽空了,靠儀器維持著生命。我想。我今后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嗎?我不寒而栗了……
“好啦。你就坐在那兒,肚子餓了撳一下你椅子上的電鍵,它會準確無誤地將食物送到你嘴邊的。別看你現在什么也沒做,其實,室內的凈化系統正在對你進行“冷處理”。噢,這個術語你興許不大懂,就是說,你的思維包括你的身體,都必須按照規范重新組合,現在這個樣子,你是不能勝任工作的,反而有可能擾亂我們的正常規范。這個你明白嗎?
我似懂非懂,惶然四顧,只覺墻壁國周都有一股冷嗖嗖的氣流慢慢擴散,向我逼過來,使我窒息得喘不過氣。與此同時,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被什么纏住了,動彈不得。一陣劇烈的疼痛遍布全身,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從我體內往外吸血。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肚子在被慢慢抽空。筋絡和肌肉也在漸漸萎縮。我于是感到出奇地餓,只好隨手撳了一下椅子上的電鍵,一塊巨大的書籍復制件便倏地從書櫥上凌空飛到我嘴邊,我貪婪地吞下幾口,胃部這才好受了些。但沒過一會兒,又覺得腹內空空了。我困惑地瞧了瞧身上,不禁惶懼地大叫了一聲:原來,幾條蟒蛇一般的玻璃管正深深扎人我的肌體,一縷縷新鮮的精液正淚淚地從玻璃管內抽出。我的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和四年的大學生活的精華啊!腦袋一陣眩暈,我昏厥過去了……
醒來時,我看見B正在聚精會神地伏案工作。我有些好奇地俯過身瞅了瞅,B是在操作一臺高級電子計算機,旁邊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寫滿各種經典著作。B不斷地將它們輸人電子計算機,儼然在進行一種縝密的排列組合……
“我正撰寫一部五十萬字的理論著作。”B說,額上沁出顆粒狀的汗珠。
“一定提出了某種新穎的觀點吧?”我試探地問。
“新穎的觀點?荒謬至極!難道我們有違悖這些人類文明精華的權利嗎!我們的使命就是解釋和研究,而無權提出什么‘新穎的’的異端邪說……”B用手往墻壁四周森嚴壁壘的書櫥一指,語氣咄咄逼人,比先前嚴肅了許多。
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偷偷瞟了一眼墻上的溫度計,零下50度。這么低的氣溫,我倆居然沒凍僵,真是怪事。B還在不斷地往電子計算機輸人某部先哲的經典著作。我由此想到書店里擺的一本本B的著作和那些紛紛搶購的人們,頓時替他們抱屈;還有我的那些大學的同學們,不是太冤了嗎?……
“那么,再見,小伙子,”B這時從那把大鐵椅上站起身,隔著辦公桌伸過手來,同我握了握。我感到一陣刺心刻骨的冰冷。他親切地對我笑著,并和藹地拍了拍我肩膀,“要耐心些,小伙子,我們所從事的事業太偉大,太神圣了,就像耶穌基督所從事的傳播上帝的旨意一樣,我們得準備付出巨大的代價。即使可能失去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也應在所不惜!”B諄諄地告誡我,胳膊下夾著裝滿從電子計算機里輸出的有關那部五十萬字著作的數據資料,離開了辦公桌。“我要去參加審稿會議。希望你不至于會使一個老人失望,小伙子。”B走時,也沒忘從書櫥上拿過一本書籍模型,一邊走一邊啃上一口,那廢寢忘食的神態,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此刻,室內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有好半天坐在大鐵椅上沒動彈一下,這使我的整個神經都像凝固了似的,渾身一陣奇癢,使我如坐針氈。我這時很想回憶一下往事,比如剛剛逝去的大學時代,那場既自由又激烈的論文答辯;還有,我和女朋友暑假時在黃山留下的一行行難忘的熱戀的足跡……但是,無論我怎樣絞盡腦汁,一點也回憶不起來。我的大腦的屏幕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曠的沙漠,惟有一塊塊書籍模型石塊一般橫亙在我的腦子里,比珠穆朗瑪峰還高,使思維的翅膀無法超越過去……我突然一陣心虛,再沒有勇氣繼續呆下去了。我試圖動動身體,但一陣鉆心的劇痛使我差點兒叫出聲來。我撩起衣襟一看,幾乎暈過去。我的肌肉到處布滿紫紅的腫塊,開始潰爛了,而且下肢已蒙上了一層白霉,皮膚慢慢地剝落著,頭發像秋天的樹葉也快掉光了。這就是B所說的“冷處理”,不久便會變得像那樣“規范”'嗎?天吶,到時候,我女朋友見了,她不嚇得魂不附體才怪呢!不,我決不能讓自己變成那樣子……
我決定逃出去,趁B現在還沒回來。我使盡吃奶的力氣,從那把神秘的大鐵椅上掙脫出來,輕手輕腳地往門口走。剛才B出去,我看見他開門時按了一下角落的一排電鍵。我也試著按了一下,門果然開了。我義無反顧地奔出門去,連室內驟然響起的警報聲也沒聽見……
外面空氣新鮮。一陣清風吹來,身體頓時舒適了許多,那些密密麻麻的腫塊也奇跡般的消失了。我檢查了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件,還好,均完整無損。腦子也還管用。我的心情安定下來了。
我心有余悸地回頭望了望剛才逃出來的那個深宅大院。這會兒,遠遠望去,真像一座中世紀的城堡,下半截埋在土里,地面只露出小半截了,很難肯定,若干年后,它不會被整個兒湮沒。我后怕地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像做了一場噩夢,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過,B倒是確有其人,說不定這會兒他在那間屋子里惱羞成怒哩!這老頭,也怪可憐的,他就靠那些味同嚼蠟的書籍模型充饑,還心滿意足。我一回味第一口吃那玩藝時的滋味,就忍不住想嘔吐……
現在時過境遷,對那間魔室,我仍記得清楚;還有B,他八成早已作古了吧?
【選自《劉繼明文集》第1卷,原載《長安》198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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