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根老爹一進堂屋,就發現那支獵槍不見了。
那會兒,他剛從煙葉地里回來,身上還沾著滿頭滿腦的露水。起先,他沒大擱在心上。蹲在灶門口點火燒飯,劃了幾下沒劃燃,他索性把火柴盒丟了。畜圈里那頭老母豬被殺似的鬼嚎,嚎得他心煩。這才記起只顧忙他的忘了把夜食。老糊涂了。他想,壩子上過來的穿山風把屋檐下熏干了的老蘿卜干吹得晃來晃去,碰到檐壁上冬冬響。他又卷了根喇叭煙,但卷了半天,沒卷成個樣子,惹得他火起,把煙葉撕得零零碎碎的,撒在地上。他忽然想起什么,幾步跨進東廂房里,扯開蚊帳,床上空蕩蕩的,沒有兒子;一剎那,他的心里邊變得空落落的了……
土根老爹返身從屋里出來,在陽坡上拾掇剛從地里摘來的煙葉,好架串起來晾曬。
晨霧還沒有散盡,遠山近林籠罩在一片迷蒙中。太陽像一張失血過多的病人的臉,慢慢地爬出山坳,使灰白的蜃氣增添了一層暖氣。
土根老爹拾掇著煙葉,越來越心神不寧。
那支雙管獵槍總使他有些不放心。
那支獵槍跟隨老爹已經很有些年頭。堅硬,赭紅色的檀木槍身變得暗淡發黑,被歲月的風霜磨去了銳利的梭角、看上去,竟像它的主人一樣蒼老。槍管原來是藍色的、藍得泛出幽幽的光亮,照得見人的影子。但現在卻變得黑不溜秋、甚至點綴著些許銹斑,就像老爹那失去潤澤的頭發和失去彈性的皮膚;只有槍管上方的準星和機頭仍然虎視眈眈、陰森冰冷,使人感到它保持著的可怕威力……
可是,雙管獵槍現在居然不翼而飛了。
一瞬間、土根老爹想起的是兒子。槍,他兒子拿了。沒錯,準是他,土根老爹想。兒子打這支獵槍的主意,已經不止一天兩天,從縣城中學一回家就開始了。但他一點兒也沒松口。土根老爹認定這支獵槍只有他這樣的獵人才配帶。如果轉讓他之外什么人,那不僅會貶低他的身份,而且也辱沒了這支槍。所以,土根老爹對兒子的歪主意感到好笑。就憑你這乳臭未干、細皮嫩肉,連根野物毛都沒碰過的小子,憑什么資格要我這支槍呢?他對兒子近來打獵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大為不滿意。他根本就沒打算兒子長大了也當獵人。兒子太細瘦,太文弱了,臉皮也太白,手腳也太小,哪有一點獵人粗胳膊大手、虎背熊腰的體魄呢?何況,兒子到百把里外的縣城喝過幾年墨水,是知書識禮的人,他可不想讓兒子就這么在山林里漚爛一肚子的文墨。他指望兒子有點出息。但是,兒子竟對打獵著魔似的迷上了,吃了飯就往林子里跑,提著那支被他丟在閣樓上生銹了的銃槍,有時槍尖上挑著幾只脫了毛的斑鳩、野雞、山雀子之類的小東西,得意地吹起口哨,搖頭晃腦,立了大功似的神氣,真搞得土根爹哭笑不得。兒子這是鬧著玩,決不會打算當一輩子獵人的。土根老爹想。因此對兒子的行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
可是,兒子今天竟膽大包天,擅自把雙管獵槍拿走了。這使土根老爹大為惱火。這狗崽子,越來沒點規矩了,這次決不能再遷就他…
往常,每天都要擦一遍槍的。怎么偏偏今天早上忘記擦槍了呢?土根老爹自責地想。而且他起床時也沒往掛槍的神櫥看一眼,以至記不清那會兒獵槍到底還在不在。如果兒子是在他去地里摘煙葉時拿走的槍,大概只是嫌銃槍不過癮,換個新鮮玩玩;可如果是昨夜里拿走的呢?土根老爹打了個寒噤,不敢往下想了。他一時真后悔昨夜不該出去,讓兒子有可能鉆了這個空子……
昨夜,土根老爹又一次在狩獵隊埋伏的地方不遠趴下了。自從狩獵隊兩個后生被那頭野豬咬傷后,他就每天夜里悄悄地來。土根老爹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總覺得自己有責任防止那野物傷人,他甚至還暗暗地為那兩個后生的受傷感到內疚。但盡管如此,他仍然沒有答應去參加狩獵隊。昨黑,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來勸說,他還是沒有應允。他還在等待,就像老練的獵人耐心地等待獵物出現在準星內一樣。
自從村里鬧開野豬、莊稼接連被糟踏后,村里就不斷有人來請他這個昔日的打虎英雄去收拾那家伙。但土根老爹幾次都出人意料的拒絕了,說是自己年紀大了,身子骨沒早先靈活了,怕奈不何那野物了。其實,人們只要一瞧他那穩健硬朗的身體,就曉得這明顯地是托詞。人們困惑不已,總覺得土根老爹變得有點陌生、讓人捉摸不透了。
土根老爹有他的難處。
雖然他的身體還不是很差,對付頭把野豬還是有把握的。但不管怎么說、他已經是六十歲的人。況且幾野豬那家伙皮毛堅硬、體大力棒,像這樣上了年紀的人稍微不慎,便會送命。他不想無端去冒這個險。他還有個兒子,傾注了全部心血撫養大的兒子。兒子還沒媳婦、成家立業。他過去那邊不好向兒子他娘交代。而要完成這個任務,還需花很多錢。起碼兩干塊。現在兩千塊對別人來說,不算多大回事。眼下,人們都很能掙錢,掙錢的門道也多,票子真像大水流來的。可他老土根不行,他沒那些能耐,他只會憨種點地、再不就進山打獵。但這都不是賺大錢的事兒。照這個勁頭,攢兩千塊,要多久啊?興許沒等攢夠,他就蹬腿啦。
所以,他得想法掙錢。人們都這么干。
后半夜,那頭野豬又來了。門板大那么一個龐然之物,走過的地方倒下一片荒草。一鉆進玉米地,那家伙就旁若無人、大搖大擺地撕吞咬嚼,把玉米棒踐踏得東倒西歪。埋伏在四周的獵人們端著槍、貓著腰、屏住氣包抄上去。在包圍圈縮小到離野豬還有二十來米遠的時候,獵人們就放槍了。噼啪,噼啪,像炒豆子。那野豬身上挨了幾槍,只掉下幾撮毛。它受了驚,被激怒了。它開始反攻。野豬反撲起來不是好玩的。只見那家伙身子一竄就是十幾米,眼看一個來不及跑開的后生要被撲倒,尾隨在人們后面的土根老爹開槍了。槍彈不偏不倚。射中了野豬的頭顱。那家伙被這突然一擊打懵了,頭一掉,猛吼一聲,向玉米地外竄去……
土根老爹悄悄循著野豬的腳印跟了上去。
真正的獵人不會有這種打法,土根老爹憤憤地想。二十米就開槍,那是打野豬嗎?那是打著玩兒,替它搔癢!得瞅準機會、伺空子朝它咽喉處一下子,叫它嗯都來不及嗯一聲……
土根老爹又想起區長發給他雙管獵槍和授予他“打虎英雄”錦旗時那壯觀熱鬧的場面。
那天,他在山里轉悠到天黑,只打到一只山羊和一只狍子。他準備打道回府了。銃槍一頭挑著一只獵物。他沒料到會同那只攪得武當山惶惶不安的虎狹路相逢。無路可退、無險可守。那長著可怕黑斑紋的虎發現了他,呲牙咧嘴,胡子一豎,發出一聲猙獰的長嘯,垂著血紅的長舌頭,大步逼過來。他來不及多想,胳膊一揮,兩只野物頃刻落進深淵。他緊握銃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越來越近的虎。那虎離他只有五步遠時,背往上弓,腦袋幾乎觸到地面。他警覺地判斷:它要進攻了。果然,虎縱身一躍,突然向他凌空撲來。他沒有躲閃,就在虎快要壓到他身上時,他將槍口對準那張血盆大口,扣動了扳機。只聽沉悶的一聲槍響,那虎身體在半空中痙攣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轉眼間,虎又狂吼一聲,震得山壁嗡嗡直響,口里冒著鮮血,反剪過來。他后退一步,丟掉沒了火藥的銃槍,捏緊雙拳,拉開武當拳的架勢,閃開了虎的這一招,趁它立足未穩,毫不猶豫地一下子攔腰抱住了虎的腰部,運足氣力,猛吼一聲,把虎舉了起來!那虎在他手上瘋狂地掙扎著。他順勢一用力,將虎拋向深不可測的山澗。與此同時,他口里冒出一股血沫,一頭栽倒在地上……
那時候,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
好些年里,那支雙管獵槍都是土根老爹形影不離的伙伴。在他槍口下斃命的野物,更是不計其數。那時候,他背著雙管獵槍,在武當山的蒼山莽林里所向披靡;那時候,最兇猛的野獸見了他都望風而逃;那時候,他簡直取虎代之,成了真正的山林之王!
如今,他老了。進山不再那么勤,獵槍隨身攜帶的次數也漸漸少下來,更多的時間,便是掛在堂屋的神櫥上。每個人進屋,第一眼看見的總是它,馬上會意識到它的主人曾有過的顯赫歷史,平生出一種肅然的敬畏之情。這種時候,土根老爹因不常進山而悵然若失的心緒便被一種自豪和榮耀所代替。也許是因為這支獵槍和他非同一般的關系吧,土根老爹愈來愈珍惜它。每天早晨起來第一個事總是擦槍,擦得烏光锃亮,一塵不染,連槍管里每次都要用鐵條掏幾遍,盡管擦過之后還掛在那里,很快又積滿灰垢。平日里,土根老爹是不允許任何人動動它的,即使用手摸一摸也不行,包括他的兒子在內……
憑著一個老獵人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眼睛,土根老爹終于找到了野豬的老窩。他貼在一棵三人圍粗的松樹后,觀察著對面崖壁下葛藤覆蓋的野豬洞,聽得見里面傳來那家伙粗重的喘氣聲。
只要能把它引出來,對準它脖頸處的那層軟毛狠狠一槍,就萬事大吉了。土根老爹想。他下意識地掂掂手里的銃槍。他沒帶那支雙管獵槍。他怕人們從那焦脆、響亮的槍聲中發現自己。雙管獵槍和銃槍的聲音誰都辨別得出來。銃槍打野豬太冒險。一槍不中,你就完了。那愣家伙發起狂來是抵擋不住的。雖然他不至于打空槍,可誰知會不會出現意外呢?那時候,他的武當拳可就不會有三十年前的威力了……何況,他只是來看看。他不想現在就把它干掉,他得等待時機,等村里人說出一個數目。是的,他決不貪多,只要出個數目就行。到時候,他就用那支好久沒開葷了的雙管獵槍,一下子打穿這蠢家伙的喉嚨。一張野豬皮,也值十幾塊,野豬肉少說五百斤,三百塊錢是跑不掉的……
他做了個暗記,便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
可如果真的是昨夜里拿走的呢?這個念頭在土根老爹腦子里轉來轉去,趕也趕不走。他不由想起近來兒子一些頗為反常的舉動。有一次,他半夜喊兒子起來添豬食,喊了半天不見回音,床上空蕩蕩的;有一次,村里的干部都來請他出山打野豬又遭到拒絕后,兒子看了他好一會。那目光真怪,叫他好一陣子不自在。最后,兒子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爹,你要是把那支雙管獵槍給我就好了。”還有一次,他趴在草棵里,野豬來了。槍響了。有一個稚嫩的嗓門在喊:“瞄準它的肚皮打!”那聲音真像他兒子。
還有,他昨夜的行動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嗎?回來的路上,分明察覺有人跟蹤過他,道邊的野草也被踩倒了片。那么,這個跟蹤的人會是誰呢?誰最有可能對他這幾夜的行動了如指掌呢?
如果這個人是他兒子呢?老天爺,接下去會發生什么?……
土根老爹再也坐不住,丟下煙葉,匆匆提上那支銃槍往外面走去。他要馬上去那個野豬洞看看,一刻也不能遲。他預感到今天會出什么事。
土根老爹一踏上昨夜野豬走過的那條路,就發現有人來過了。這個人的步子很亂,也不穩;東一腳,西一腳,草叢也踩得東倒西歪。這不會是一個老練的獵人的腳印,一看就曉得是個愣頭愣腦的后生子。土根老爹判斷著。他越來越預感到這個人就是他兒子,他甚至還推斷:這一連幾夜,兒子都在悄悄盯他的梢;昨夜,他一直尾隨著自己找到了野豬洞,而且一直背著那支雙管豬槍……
土根老爹為自己的這一推理震驚了。
他的步子也漸漸失去了規律,熏黑多皺的額頭也沁出了幾滴黃豆大的汗珠,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恨不得一腳跨到野豬洞去。
“砰——!”土根老爹突然聽見一聲刺耳的槍響,他身子一個趔趄,收住了腳,心提到嗓子眼。林子里很靜,聽得見露水滴到樹葉上和霧氣漫過山谷的聲音。土根老爹茫然地環顧著四周,一只羽毛好看的金絲鳥立在樹丫上吱啞啞地鳴囀著;遠處的森林邊沿,一條淺淺的小溪淙淙地流淌,被突起的石塊激起雪白的浪花。土根老爹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搖了搖頭,又緊忙地往前趕。但他的心情再也平靜不下來了。腦子里交替出現著一個可怕的景象:兒子的臉慘白得像一張紙,嘴唇因驚恐微微啟開著,一綹烏黑的柔發覆蓋在光潔的額頭上,一雙秀氣的眼睛睜開著,露出憂怨的神色,躺在青青的草地上,渾身血糊糊的,脖子上有一個大大的洞口,還在往外涌血…
“砰——!”又是一聲槍響,清脆、震耳。這回是真的,槍聲就在不遠的地方,把林子的沉寂和幽靜打破了。土根老爹立刻判斷出槍聲是從野豬洞傳來的。
土根老爹小跑起來,頭帕散落了也沒察覺。
野豬洞到了。土根老爹的雙腳仿佛被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站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場面——
洞口,那頭渾身黑毛、龐大臃腫的野豬撲倒在地上,脖子的槍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沫。
野豬身上,坐著土根老爹的兒子。他的嘴角沾著一縷血跡;衣襟撕破了,露出結實的胸脯來;膝蓋處的學生藍褲也被血染成紅色。他正慢慢地從野豬肚皮上抽出一把被血糊住了的匕首,在野豬身上一下一下地擦試著,然后,將匕首迎著已升得老高的太陽晃動,于是那匕首便發出耀眼的白光。
在他身后不遠的草地上,躺著那支雙管獵槍。
兒子聽見動靜,抬起頭,愣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撐著地面,艱難地站起身,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走到那支雙管獵槍前,彎下腰去揀起來,但還沒拿到手,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一時間,褲腳口,血流如注,那只穿著褪色的顯得有些瘦小的學生藍褲子的腿在碧綠的青草地上痙攣……
土根老爹嘴唇顫抖著。突然,他大叫一聲,向他的兒子奔去。
兒子掙扎著抬起頭,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那支雙管獵槍,蒼白秀氣的臉上一絲微笑,然后,定定地望著踉蹌奔過來的父親,孩子氣的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仿佛說了句什么,慢慢地又向一邊倒去……
頭頂的天空,太陽如血。
土根老爹跪下一只腿,緊緊地把兒子攬在懷里,老淚不住嘩嘩地涌流下來……
【選自《劉繼明文集》第1卷,原載《三峽文學》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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