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那孩子回來了。他不緊不慢地解開拴在岸邊的小船,讓船兒隨著江水流了一段,才劃動起雙槳。
這里是一個回水灣。江面在這里顯得更加寬闊,水,流得一點兒也不急。雖然汛潮剛過去不久,時令才值初秋。而且上游的洪水并沒減少。但由于江面在這里陡然開闊,江上已經露出一片淺淺地沙灘了。
江上浮起淡淡的暮靄。孩子看不十分清楚沙灘上的情形。但他知道爹這時一定在做飯了。
小船靠上了沙灘。他果然看見爹跑蹴在船頭支起的鍋灶邊。用一根竹筒鼓著腮幫吹火。返潮的木柴不好燒。黑黑的濃煙在江面上漂浮。同暮靄交織在一起。船邊的木樁上,晾曬著剛剛補好的魚網,一盤沒上完魚餌的掛鉤丟在一旁,一碗煎得發(fā)黑的魚擱在一個馬扎上,熱氣也快散盡了……
孩子見爹被熏了眼睛,便不聲不響地湊過去,跪在松軟的的沙地上,鼓起腮帶,猛吹幾口氣,灶膛里的火烘地燃了。
“錢呢?”爹用油膩膩的袖子揩著眼睛,問。
孩子從褲腰上解下錢包,遞給了爹,看著爹用皺得裂開大口小口,比松樹皮還粗糙的手蘸上口水,笨拙地點著一張張皺巴巴的票子,仔細地連數(shù)了三遍,才抬起頭來,懷疑地審視著他:“就……這多?”
“嗯。”孩子翕翕鼻子。
“九斤魚,一塊三,起碼要賣十一塊錢的。”爹說。
“只有八斤半,一塊二……”孩子囁嚅著,避開了爹的目光。
“那……還有錢呢?”爹緊緊逼問。
孩子猶豫著,不情愿地掏出了那盤水彩顏料,還有那包洞庭牌香煙。
爹的眼瞪圓了。胡子爹開著,悶悶地吼出一聲,“敗錢的貨!”出其不意地將顏料盒奪過去,一下子扔得遠遠的,落在挨近水邊的沙灘上,盒蓋脫開了,顏料袋散了一地,有一袋還浸在水里。浪花濺來,顏料全打濕了。
孩子的心揪緊了。他的眼里只有那袋朱紅色的顏料,連爹的怒吼聲都聽不見。
爹抽煙了。是那盒洞庭牌的。
孩子踮手踮腳地踅過去,把丟撒的顏料揀起來。
吃飯的時候,孩子不斷給爹挾魚。他不怪爹。這幾天魚水不行。心里不快活,眼睛里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額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刀砍斧斫的。
“在街上,我碰見了海哥。”孩子沒話找話。
爹剔著魚頭,眼皮也沒抬。
“他在茶館里聽書,邊聽邊打骨牌。”孩子說。
爹仍不吱聲。
“好多人奉承他,真神氣!”孩子說。
“脹你的飯就是!”爹重重地擱下飯碗,陰沉著臉說。他忙起身去添飯,爹抹抹嘴,收拾魚網去了。
孩子洗了鍋碗,洗了澡,坐在船頭,抱著膝頭,無聊地望著黛黑色的江面和淺紫色的江岸出神。
天色暗下來了。天空變得深藍深藍,西邊天幕上還殘留著一抹嫣紅的晚霞。頭頂上空已性急地站出幾顆星星,江面波瀾不驚,幕色覆蓋了起伏的浪頭,看上去,鏡面般平靜。遠遠的,一艘江輪轟轟隆隆開過來了,輪上的燈火閃閃爍爍,光彩奪目。江輪過去后,航標燈接著亮了,一閃一滅,仿佛江的眼睛。
這個地方太荒僻、太寂寞了。總共一巴掌大的沙灘。孤零零地漂在江中心,像個與世隔絕的孤島。才停泊兩條漁船,而且那條泊在沙灘的另一邊。
都是大人,沒有誰和他說得上話。爹悶兒吧嘰,能一連幾天不講一句話。那條船上的是一對年輕夫婦,才來不久。有好幾次,孩子想同那大肚子女人搭話,都被爹制止了。那男人打魚不用鉤、網,而是用的雷管、炸藥。他在鎮(zhèn)上朋友很多。每次炸魚,總有好些人來揀魚。那男人發(fā)了財,每炸一次魚,總是百十來斤,沒多久,就買了臺兩喇叭的收錄機,不分白天黑夜的放。孩子很愛聽,聽得耳朵都快豎起來了。可爹卻一點也不愛聽,反而像害牙痛病那樣,齜牙咧嘴難受死了似的。他不明白,爹為什么總不愿搭理那船上的夫婦。有好幾次,那男人—他叫他海哥邀爹一塊去喝酒。但爹每次都佯裝沒聽見地躲開了,弄得他都有點難為情。有一次,海哥又炸魚了。就在他們下鉤不遠的地方。雷管爆炸后的余波將他們下的魚鉤浮標蕩得東倒西歪。一條三斤重的鯉魚被震昏浮了上來,飄近沙灘,孩子下水去撈了上來,爹卻一腳又踢得老遠,落回江里。他詫異地扭過臉,見爹滿臉怒水,胡子一翹一翹的。
時間長了,孩子慢慢琢磨出了爹發(fā)怒的原因:每逢海哥炸魚,他們鉤上的魚就少。他幾次看見爹朝那對夫婦投去鄙棄的目光。“哪有這么發(fā)財?shù)?這是丟咱漁民老八輩子的臉!”爹說。
海哥大概也發(fā)現(xiàn)其中的蹊蹺了。以后喝酒時,就不再邀爹了。但他仍然隔幾天就炸一次魚,不炸魚時,天天到街上去打牌、聽書、喝酒,留下那個寡言少語的大肚子女人孤單單地守在船艙里。那女人也許怕寂寞,于是,便整天整天地放錄音機。孩子把那幾盤磁帶都聽熟了。
天一點一點地黑下來,江水也變成了濃墨色。只有沙灘在夜色中泛著淡淡的灰白。
每天這時刻,孩子就覺得孤寂難握。
他挪了挪坐得發(fā)酸的身體。船艙里,爹倚著漆黑的船壁,煙火一閃一閃,像江上的航標燈。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夜風吹過水面發(fā)出的微弱的嗖嗖聲。孩子壓抑得真想哭。他想念起那個四周都是土墻的教室,那個扎兩根辮子的女教師和那些同學來。還有那些一塊在湖上摘蓮蓬、菱角的伙伴。可爹讓他退了學,到這老遠的長江上來了。這里離老家恐怕幾百里遠吧?......
錄音機又響了,柔柔的,綿綿的,是一支新鮮的歌。海哥買的新磁帶。那女人一個人呆在船艙里。海哥還沒回來。他常常留在鎮(zhèn)上過夜。
大概不會回來了。
“多么寂寞,多么憂傷……”一個男人在唱。
那女人近來很少在沙灘上走動,肚子挺得像座小山,大概快生娃娃了。孩子不明白,海哥為什么放得下心,把快生娃娃的女人一個人留在船上。
孩子悄悄溜下船。他悶得慌,想去看看那個女人,說幾句話。
“困吧,明兒還要起早呢。”爹悶聲悶氣地說。煙火熄滅了,產來嘗嘗的哈欠聲。
孩子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回到船上。
他睡不著,在床板上翻天覆地,被爹用腳蹬了幾下,耳邊傳來浪濤的喧嘩聲和嗚嗚的風聲。起風了?迷糊中,他摸了摸枕頭下那盒顏料,朦朧地閃出一個念頭:明兒清晨,他一定要畫一幅江上景色的畫。在小學的美術課上,他的畫總得第一的……他不知道怎么在紙上涂顏料。先畫一輪血紅血紅的太陽,慢慢地升到江面上。江水是渾黃的。波濤洶涌。有一艘小船在波峰浪谷間搖曳。船上有人在呼救。真嚇人。他不知道怎么涂顏料……
孩子睡得不踏實。半夜里,被船身劇烈的搖晃驚醒了。他警覺地爬起身,鉆出船艙。外面黑洞洞的。天上沒有星,江面有浪,一拍一拍的,聲音很響,風挺大的,蓋在船頭的蘆席也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孩子睜大眼睛,竭力辨認著。他想起了那盒顏料。他已經快失去知覺了......
天亮的時候,江水開始停止上漲。昨晚還存在過的江心沙灘已看不到半點蹤影了。一夜之間,江水變得又渾濁又兇猛。昨夜這次漲潮,起碼使江水增高了一米,江邊原來裸露著的好多石頭也全埋沒了。
沒多久。江邊上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的漢子。他手里拎著一對豬蹄子和一瓶酒。還有一截雷管。他手搭涼篷,往江面上眺望。江面上空蕩蕩的,連一條船的影子也看不到。
他像一只困獸似的在江邊走來走去,終于徹底地失望了。最后、他索性將那截雷管咚地拋進滔滔不息的江水之中,然后,懊喪地坐到地上,拳頭重重地捶到腿上……
又過了沒多久,江面上出現(xiàn)了一條小船。那條船像只沒頭的蒼蠅,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漸漸地,船向這邊蕩過來。那漢子看清了,船上站著的是一個老頭。
他已經在江上飄蕩半夜了。他用那在漁船上練了幾十年、能看清水下三尺遠游魚的眼睛搜遍了整個江面,也沒找到孩子的蹤影。他像一只失去了崽子的公狼。一夜間又蒼老了許多,嗓門嘶啞又難聽地呼喚著他兒子的名字。但除了單調波濤聲和江風,什么回音也聽不到。他完全絕望了。熏黑的老臉上掛著一種悔恨交織的表情……
兩個男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老頭的目光含著明顯的敵意。
那漢子的目光沒在老頭臉上停留多久,便躲閃開了。
老頭臉上籠罩著的衰老和悲哀使他有些惶惑。
他們就這樣難堪地僵持著。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男人又開始沿著江岸,往下游一帶尋去。一個在江上一個在岸上。那老頭喊著那孩子的名字,那漢子喊著他女人的名字。
又不知過了多久,漢子用讓老頭聽得見的聲音自語道:“昨夜起的西北風,不知他們飄到江那邊去沒有?”
老頭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他的船開始向江那邊駛去,但馬上又折回來,攏了岸,眼睛并不看岸上的漢子,說:“上來吧。”
漢子意外地瞟了老頭一眼,跳上船去。
他們共同駕一條船,又向江那邊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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