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我們許多詞家對于毛澤東《念奴嬌·昆侖》這首詞的多從“大自然”“氣吞山河的宣告”“對大山的指令”等視角來解釋，如果這樣，那毛澤東詩詞就與李白和杜甫看不出差別了。比如，李白《大獵賦并序》“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昆侖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1]的詩句也很“氣吞山河”，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2]句至少不乏樸素共產主義和世界大同的情懷。因此，如果不從“政治詩”的視角，就不能準確理解毛澤東詩詞，尤其《念奴嬌•昆侖》這首詞的高意。下面我從“政治詩”的角度談談我學習毛澤東這首詞的體會。
1935年10月，毛澤東心情除了“盡開顏”之外，其詩詞的戰(zhàn)略張力更是直逼九霄。同月，毛澤東《七律·長征》之后，又作
念奴嬌·昆侖
（1935年10月）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3]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1935年10月，剛走過長征，帶領著僅剩兩萬余部隊[4]]的毛澤東，卻在此時預見到新中國必將在中國共產黨手中崛起并于兩個月后在瓦窯堡明確提出不但是代表工農的，而且是代表全民族的“人民共和國”的概念。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在瓦窯堡作的《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報告中說：“如果說，我們過去的政府是工人、農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聯(lián)盟的政府，那末，從現(xiàn)在起，應當改變?yōu)槌斯と恕⑥r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以外，還要加上一切其他階級中愿意參加民族革命的分子。”[5]《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對毛澤東這時提出的“人民共和國”的條件、范圍及其向中華人民共和國轉變的過程作了明確解釋：“毛澤東在這里所提出的人民共和國性質的政權及其各項政策，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已經在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解放區(qū)完全實現(xiàn)了。因此，共產黨能夠在敵后戰(zhàn)場領導人民對日本侵略者進行勝利的戰(zhàn)爭。在日本投降以后爆發(fā)的第三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中，隨著戰(zhàn)爭的進展，人民解放區(qū)逐步擴大到整個中國大陸，這樣就出了統(tǒng)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毛澤東關于人民共和國的理想，就在全國范圍內實現(xiàn)了。”[6]毛澤東于1936年12月為次年國共兩黨祭黃帝陵活動作的《祭黃帝陵》一詩的開篇就是“赫赫始祖，吾華肇造。 胄衍祀綿，岳峨河浩。 聰明睿知，光被遐荒。 建此偉業(yè)，雄立東方”[7]，這幾句與“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可視為同義表述。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這在說新中國的崛起將對舊世界造成大沖擊。這氣勢如毛澤東喜歡的大鬧天宮的孫大圣和怒觸不周山的共工。毛澤東說：“共工是勝利的英雄。”[8]來到陜北的紅軍都是未來新中國將“賴以柱其間”的共工的后代，他們的奮斗一定會創(chuàng)造一新的中國，新中國的崛起對舊世界也會造成“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9]的大變局。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在七大預備會議上回憶說：“我們開始的時候，也是很小的小組。這次大會發(fā)給我一張表，其中一項要填何人介紹入黨。我說我沒有介紹人。我們那時候就是自己搞的，知道的事也并不多，可謂年幼無知，不知世事。但是這以后二十四年就不得了，翻天覆地！整個世界也是翻天覆地地。中國是翻天覆地的二十四年，世界是翻天覆地的二十八年。這二十八年是蘇聯(lián)共產黨取得革命勝利后的二十八年，中國共產黨的二十四年也是同過去大不相同的二十四年。這一點要使廣大人民知道的。”[10]1962年1月30日，毛澤東告誡全黨同志：“從現(xiàn)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制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必須準備進行同過去時代的斗爭形式有著許多不同特點的偉大的斗爭。”[11]
三十年后，毛澤東再取《念奴嬌》詞牌于1965秋作《念奴嬌·鳥兒問答》，其開篇場影景幾乎是《念奴嬌·昆侖》開篇““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場景的回放：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毛澤東看來，新中國的出現(xiàn)必然要對未來的世界產生巨大沖擊。毛澤東堅信，變化的結局必然是東風壓倒西風，社會主義一定戰(zhàn)勝資本主義。
政治大平臺推出戰(zhàn)略大張力。很難想象，帶領長征剩下的僅有不到兩萬人的疲憊部隊來到窮困邊遠，沒有多少資源的陜北的毛澤東，卻有即將打出一個新中國的判斷，這是何等的戰(zhàn)略張力。這種張力與幾年前“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12]意境已是更上層樓。
但是，與當時正在中國東部飆進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形成鮮明對比并最讓人折服的是，這時毛澤東的戰(zhàn)略張力還是有哲學、有邊界，因此可以收放自如的。詞的后半闋談的是崛起后的中國將走什么發(fā)展道路。毛澤東是一個不畏強權但又知道節(jié)制的人。他從不把國力伸展得很遠，更不會把目標設得過大。因此毛澤東說：“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也不要這多雪”，也就是說要守住東亞，不搞霸權；“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意思是什么呢？歐洲是歐洲人民的，美洲是美洲人民的，中國可守成的范圍就在亞洲。這其中的哲學思想是節(jié)制，共富，均衡，而不是像英國、美國和當時的日本那樣獨吞獨占。這是毛澤東詩詞的戰(zhàn)略解釋，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就是：“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13]“反對帝國主義”，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僅反對其他國家搞世界霸權，也反對中國人搞世界霸權。
概括起來，從政治詩的角度看毛澤東《念奴嬌·昆侖》，可以讀出三點戰(zhàn)略思想：1.新中國將要崛起；2.新中國的出現(xiàn)要對世界舊秩序產生巨大的沖突，因此要準備進行不同形式的偉大斗爭；3.偉大斗爭的目標是“環(huán)球同此涼熱”，而不是搞霸權。
?注釋：
[1] 李白：《大獵賦并序》，郁賢皓選注：《李白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年版，第676頁。
[2] ﹝唐﹞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蕭滌非等著：《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532頁。
[3]吳正裕主編、李捷、陳晉副主編：《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頁。
[4] “當時軍委對下屬各部人員的統(tǒng)計是：紅一方面軍和軍委直屬隊共2.2萬人（包括紅軍大學800人）；陜甘寧地方紅軍8000人（另外在陜南有2000人）；紅二方面軍1.1萬人；紅四方面軍及總司令部直屬隊3.8萬人。”徐焰，薛國安主編：《你了解紅軍長征嗎？》，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版，第260頁。
[5] 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6頁。
[6] 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7～168頁，注釋30。
[7] 毛澤東《祭黃陵文》（1937年3月）：“赫赫始祖，吾華肇造；胄衍祀綿，岳峨河浩。聰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偉業(yè)，雄立東方。世變滄桑，中更蹉跌；越數(shù)千年，強鄰蔑德。琉臺不守，三韓為墟；遼海燕冀，漢奸何多。以地事敵，敵欲豈足；人執(zhí)笞繩，我為奴辱。懿維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奮戰(zhàn)，區(qū)宇以寧。豈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國，讓其淪胥。東等不才，劍屨俱奮；萬里崎嶇，為國效命。頻年苦斗，備歷險夷；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各黨各界，團結堅固；不論軍民，不分貧富。民族陣線，救國良方；四萬萬眾，堅決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內政；億兆一心，戰(zhàn)則必勝。還我河山，衛(wèi)我國權；此物此志，永矢勿諼。經武整軍，昭告列祖；實鑒臨之，皇天后土。”吳正裕主編、李捷、陳晉副主編：《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22頁。
[8]毛澤東說：“我取《淮南子·天文訓》，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西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他死了沒有？沒有說。看來是沒有死。共工確實是勝利了。”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詩詞集》，1996年版，第18頁。
[9] 《淮南子·天文訓》稱：“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 ，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張雙棣撰：《淮南子校釋》（全二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5頁。
[10] 毛澤東：《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工作方針》（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2頁。
[11] 毛澤東：《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1962年1月30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頁。
[12]吳正裕主編、李捷、陳晉副主編：《毛澤東詩詞全編鑒賞》，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頁。
[13] 參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4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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