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晴空遼遠而蒼白。在很高的地方有一黑點在移動,仿佛是一只鳥。“嗡嗡”的聲音響起,房頂上,一位穿白背心的老人在抖空竹。老人短小精悍,雙目生光。空竹飛速旋轉著,上下旋轉著。老人精神專注,空竹力度十足地“嗡嗡”叫著。老人操控了空竹,空竹包圍著老人。老人和空竹成了一團影兒。老人之外,天空飛著風箏,一棟高層酒店的上半截露出來——“格蘭大酒店”,還有尖尖的電視塔。
“嗡嗡”聲突然發生了變奏,空竹在那一團影兒中飛了出去。老人的眼一下瞪大了,看著空竹向下飛落。空竹落下房檐,滑過窗戶。街市的噪音如開閘的洪水“訇”地一聲就占據了天地間。那是一條沒有頭尾的隊伍,麻將桌密密地在街邊擺開了,人頭攢動,如興奮的蚊蠅。
高敏響亮地將一張牌扔到桌上,“非離婚不可,哪有這樣的人,那還叫人嗎?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讓這樣的人當老師那不是害我們的子孫后代,這中華民族還能有希望嗎?以后要日本人再打過來還不都當漢奸去?只靠咱姐妹行嗎?那什么破學校,就是當收容所也得以培養人為目標啊,校長老師都成了二百五,能孵出啥蛋來,能孵出一群猴就不錯了。美國人民受苦受難,黑人放個屁都能讓警察打死,希臘工人饑寒交迫,大冬天不發工資上街游行,也沒有馬克思領著干革命了,敘利亞人民正遭受北約那幫孫子狂轟濫炸,非洲人民正遭受著艾博拉疫情的吞噬,這多少人需要幫助啊,整個世界都得有人去拯救,你說他們學校不培養超人來拯救世界,還學啥子中央一號文件,我不知道幾張紙用釘書機一釘就能拯救世界了?看了幾張破紙老師們還得寫感想,寫東西不都得用紙嗎!咱們國家森林資源又這么稀缺,哪有那么多紙讓他們浪費,不能給子孫后代留一點資源了?這幫二百五真是顧頭不顧腚啊,你說還實行計劃生育,資源都用完了,誰還愿生孩子來這世上受苦受罪。這種人,我還能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還能呼吸他吐出的空氣?我怕他把我污染了,那還能叫人嗎?猴都不如。離婚,再也不能這樣活……你說,我說得對不對聾嬸?”
獨臂西施把一張牌緩緩放到桌上,說:“你明知道她是聾子還問她。”
“我不是心疼她嗎?你看她整天不吭聲,閨女孩子都不愿理她,只喂豬似的一天給她端三碗飯,我得多在她耳邊聒噪聒噪。”
“你家范進不錯的,當老師的還怕寫幾個字,人家讓寫就寫,不都是混嗎。你也別太猖狂了,老欺負人家干啥?”
“這咋叫欺負人?咱想讓他堂堂正正做人,別像那蛆蟲只曉得往屎堆里鉆,咱是想拯救他的靈魂。人為啥活著,只為吃個肚圓?那不是豬嗎。既然這輩子托生成人了就得有個人樣兒,你要下輩子是豬,再當豬也不遲。我可不愿和豬睡一張床上,淑貞,今晚我到你家借宿。”
李淑貞和高敏坐對臉兒,她笑笑說:“你還玩真的?”
2
高敏和李淑貞走在城中村喧鬧而擁擠的巷子里。高敏在一家小商店里買了瓶白酒。李淑貞:“喝點啤酒行了,還喝白酒?”高敏:“今晚咱痛痛快快地喝痛快。”
山藥從前面走過來,說:“飯都做好了,還在外面吃?回去吧。”
高敏說:“回去啥,在家里吃和在街上吃那感覺一樣嗎?”
山藥:“我做的菜比他們那好吃,你還不知道我手藝?”
高敏:“不懂事了不是。吃飯那吃的不是飯,是感覺。”
三個人一起走,山藥:“我不喝酒了啊,感冒還沒好呢。”
他們坐到路邊一張桌子上吃飯、喝酒。
李淑貞對山藥說:“你也喝點白酒。”
高敏:“人家感冒了,還喝啥。咋恁不體貼你老公哩。”
李淑貞:“你不是要和范進離婚,干脆也跟山藥過吧,你做大,我做小。你東宮,我西宮。”
山藥:“啥?你要跟范進哥離婚?”
高敏:“你別管,吃你的飯。”
高敏和李淑貞碰杯。
山藥自言自語:“我喝點啤酒吧。”
“你為啥要跟范進哥離婚?開玩笑吧?”
“咋豬頭肉還占不住你的嘴哩。”
三個人邊吃飯,邊說笑。夜幕已降臨,燈光和人類社會的各種雜音占據了街巷,是一個暖哄哄的世界。十米高的天空已不再屬于人類,那里光線稀薄,夜的因子越向上越濃厚,越寂靜。當星星在俯視人類的時候,人類只看著自己向前伸出的手。
一個中年男子的背影,矮胖的身子扭擺匆忙,禿頂上的燈光一閃一閃的。他穿過街巷、人群,偶爾和人打個招呼。他站到高敏三個人的桌前。山藥站起來:“范進哥。來坐,坐。”
范進笑嘻嘻地坐下,他把一紙兜放到高敏旁邊,說:“毛栗子,你吃完飯了再吃。”
李淑貞抿嘴笑。
高敏乜斜范進一眼,“沒吃飯吧,老板,再下三兩水餃。”
高敏又和李淑貞碰杯。
山藥說:“范進哥,你喝白酒還是啤酒,我給你倒。”
范進看高敏一眼,“我也來點白酒。”
高敏一皺眉,“你喝啥白酒,喝二兩晚上就頭疼還喝。明天不上課了?”
范進連忙一笑,說:“那我就喝杯啤酒。”
山藥陪范進說話,高敏只和李淑貞說話。不一會兒,山藥就被兩個女人的話題吸引走了。范進要小心地插嘴時,高敏就會說:“你不說話成不,你不知道我不想看見你?吃飽了吧,你回去吧,別耽誤明天上課。記得洗個澡,別臭哄哄地去學校玷污了書本。”
范進笑著說:“我等你一塊回去。你只管喝,晚點也沒事,明天我第一節沒課。”
“第一節沒課你就不能早點去學校?你要好好備課。干住這一行了就要把這一行干好,要對得起學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都教了二十多年了,備課還不是小菜一碟,那課我都熟悉得比對你還熟悉,不用備也能上了。”
高敏抿一口酒,說:“你回吧,不是跟你說了,我不回去了。”
范進尷尬地望望山藥,陪著笑說:“啥不回去了。我等你,你喝吧。我不急。”
高敏“呼”地站起來,“嗨,你咋成螞蟥了,叮住人還不放,非把你掐斷了?”
范進的臉“刷”地變了色。
山藥忙擺著手,“坐下高敏,干啥哩,好好說不行。”
高敏坐下來,“別給臉不要臉,滾!”
范進低下頭。光腦殼仿佛要縮進脖子里去。三個人看不到他的臉。
山藥低聲嘟囔著什么,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看高敏,一會兒看范進,一會兒看李淑貞。
李淑貞也表情難看。她低聲說:“范進哥,你先回家吧,有事回頭再說。”
高敏說:“有啥好說的,以后不準再來找我。對了,你把咱那結婚證準備一下,這個星期天一塊去把離婚辦了。”
“還坐著干啥,走吧!”
范進站起來,依然低著頭,回轉身,他緩緩地走向被燈光攪擾著的黑夜。
3
高敏坐在梳妝臺前看《易經》,“易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推,化成萬物……”地球到底什么時候產生的,宇宙到底是什么模樣,人類存在了一萬年還是二萬年了,二萬年前地球是啥樣,二萬年前美洲、非洲是啥樣,商紂王那時候中國這片地方是啥樣,再過一千年地球又會是啥樣,再過一千年人會不會再長出一條尾巴……范進咋就沒一點長進,萬事萬物都得不斷變化啊,范進肯定也在變,不過沒往好處變,再這樣過三十年,他會不會變成猴,猴再變成毛蟲……
山藥和李淑貞在客廳看電視。李淑貞已經濃妝艷抹地打扮好了,由于房里燈光太亮,李淑貞那全副裝備的臉冒出點陰界的寒氣。高敏走進客廳時,夫妻倆正瞅著電視哈哈大笑。
山藥說:“高敏,我看憑你的長相要上到電視上,在這相親節目上肯定紅。”
高敏也瞅電視,說:“我還真打算啥時候去參加一次這相親節目。淑貞,我報個名,咱倆一塊去吧?”
山藥說:“她算個屁。這小鼻子小眼誰能理她。”
李淑貞打山藥。
高敏說:“你那兩眼就是屁眼,有眼無珠。我說你們男人咋就不懂得欣賞女人哩。淑貞長得多美啊,你們咋就發現不了美哩。”
淑貞笑著說:“我沒你長得美。”
高敏不滿地說:“我說你咋那么沒自信哩。誰說你沒我長得美?咱倆一樣美,知道吧,咱是心靈美,只要把心靈美表現到臉上,那就是外貌美。一個女人,心如毒蝎,五官不管是啥樣,看上去都像鬼。咋就沒這種眼光哩,得學會看人。”
李淑貞撇嘴笑。
山藥說:“淑貞,我看高敏最大的特點就是氣質好,你看,人家比你還小二歲,但你在人家面前一站,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娃娃,咋恁不成熟哩?”
高敏說:“你就不懂,我問你,世上有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
“肯定有。”
“沒有。不信,你到街上找吧。人也一樣,人與人之間只有差別,沒有高下。各有特點,各有她的美。你說淑貞不成熟,那正是一種美。我跟你說,很多老男人都把淑貞當作寶了。”
山藥笑起來,“也就老男人才把她當成寶。”
淑貞也笑:“高敏,你咋這樣夸我哩?最近老找你那戰斗英雄不是老男人?”
“啥戰斗英雄?”山藥問。
高敏說:“他說他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是炮兵連長。胡吹的。我了解男人。不過,他身板不錯,當過兵是一定的。”
“身板不錯,瘸腿老男人還身板不錯?你也沒問問他,當過戰斗英雄還到酒店娛樂,是不是有損形象。”
高敏一皺眉,“李淑貞,你這叫什么話?戰斗英雄就不能來點娛樂了?你這話怎么這么奇怪哩。”
山藥突然也來勁了,“對啊李淑貞,你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戰斗英雄就不是人了,人人平等你懂不懂?”
“行了行了,別說了。淑貞,馬上十點了,該走了。”
李淑貞:“再等三五分鐘,讓我把這節目看完。”
“哎呀,你咋這么不敬業哩,快走。你不走我先走了。”
李淑貞只得站起來,“看你慌得,還能給你評個勞模。”
“要咱這一行評勞模,我還真當仁不讓。咱得干一行愛一行。做任何事都不能敷衍了事。你說是吧山藥?”
“你評勞模吧,俺淑貞不和你爭。”
4
陽光明亮。是中午時分。城中村一條普通街道。
墻上一扇窗戶呼地打開了。睡眼惺忪的高敏探出頭,手搭涼篷朝天空看了看。
她離開臥室。李淑貞在餐桌前吃飯。她們打個招呼,高敏來到衛生間。她解手,然后刷牙、洗臉,只把頭發向后攏了攏就回到客廳。吃飯。
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拔號,“結婚證準備好了沒,下午咱到民政局把離婚辦了。我三點在民政局門口等你。”
范進在家里正打網絡游戲,眼睛雖盯著顯示器,但他的心顯然都被電話占據了。“你這是干啥?咱再說,說。”他結巴起來。
“不都說清楚了。你當男人咋這么不砍快。咱好合好散,別弄得便秘似的漓漓拉拉。”
“不是。我咋了?我沒有對不起誰啊。我只是寫一份心得體會,沒把誰咋樣,也沒影響到咱們倆的生活啊。”
“沒影響?沒影響我為啥不愿和你過了?我想到你那奴才相就惡心。你見領導是不是就像漢奸見了皇軍似的,點頭哈腰舔溝子。”
“沒有,我哪有?我又不想當官,我巴結他們干啥?”
“那人家讓你寫字你就這寫字?”
“咱寫寫那個咋了?也不……傷天害理嘛!”
“這就是傷天害理。我就問你寫那是不是你自愿的?”
“誰愿寫這個啊,都是為了應付領導。”
“我再問你寫那玩意兒有沒有啥用?”
“屁用沒有。就是放到檔案盒里,還是為了應付領導。”
“一,你不愿寫卻寫了,這就是軟骨頭;二,寫了沒用你還寫,這是浪費國家資源懂不懂。”
“我沒寫。”
“啥?”
“我那是從網上下載的不是我寫的。下載的是啥我都沒看,是別人一次下載了十來份,我拿了一份簽了我的名就交了,寫的啥我都不知道。”
“你還弄虛作假?你真是賤到家了。你為啥要交那個?你為啥要應付領導,你不寫他們能把你怎樣?”
“領導布置了你不做,給領導的印象不好。”
“不好咋了,他們能把你吃了?做這種事的領導本來就是狗屎,他還聽狗屎的命令,你是不是連狗屎也不如?”
李淑貞在旁邊笑起來。
“那,我要不把這事告訴你,不就沒事了?你就當沒聽說這件事不就好了。反正跟你也沒關系。”
“你這腦子咋轉的?咋這么不明白哩。咱現在是在說我知不知道這事?我們是在討論你身上的奴性,奴性,知道嗎?”
“那不都是這樣。”范進幾乎想哭了。
“你也可以這樣啊,我沒有不讓你這樣。”
“那你為啥要離婚?”
“你身上有奴性這是很正常的事,幾千年了,多數中國人身上都有,我估計外國人身上也有。要是有外星人,外星人身上肯定也有。這是社會造成的,不是你個人的罪惡。這道理我比你清楚得很。但我就是不想和這種人生活在一塊。”
“那要全世界的男人都這樣哩?”
“那我就不和男人過,我自己過。三點鐘啊,我等你。”
“我不去。”范進含著兩眼泡淚尖銳地叫。
“嗨,還哭上了。淑貞,你看這男人這點出息。你這是干啥啊,咱倆離婚了還是朋友,你想來找我玩就來唄,又不是仇人。我只是不想和你保持那種夫妻名分了,一說到夫妻就像一根藤上的螞蚱,我只是不想拴到你那根奴性的藤上。沒啥大不了的,別哭了。記住啊,下午三點。我掛電話了。”
李淑貞邊吃飯邊說:“高敏,你到底算哪種人哩?”
高敏:“哪種人,正常人。”
李淑貞抿嘴笑:“不正常。”
高敏:“別廢話了。”
她們倆一塊離開家。穿過街巷,經過麻將一條街。獨臂西施招呼她們過去。李淑貞走過去。高敏來到公交車站。
公交車上人擠人。車窗外風景變幻。
高敏下了車,來到民政局門口。她拔打電話,沒人接,再次拔打,還沒人接。她臉上生出怒氣,咬著牙,圍著門口的石獅子轉了兩圈。一個男人走過來,一條腿顯然不得勁。“小高。”男人站在她身邊,色迷迷地望著她。“解放軍?”她臉上露出驚喜,“大白天看著比晚上帥喲,年輕十歲。”男人哈哈笑,“你也比晚上漂亮,清水出芙蓉,良家婦女。”男人壓低聲音說:“你咋知道我在這上班?”“你不知道我會算卦?”男人又笑,“你真是來找我的?”高敏狡黠地微仰著頭,思索片刻,“找你問點事。”男人四下看看,猶豫了一下,說:“辦公室里憋得慌,走,”他指著街對面的小公園,“咱們到那里坐著說。”
5
山藥剛把飯做好,手機就響了。
“喂,范進哥……她們沒回來呢,……你過來吧,……好好,我馬上過去。”
山藥在門口正碰上高敏和李淑貞。“哪去?”李淑貞問。
山藥:“出去有點事。飯做好了,你們吃吧,別管我了。”
山藥匆忙走著。穿過公路,他來到“楊老四羊肉館”。范進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坐著,桌上放了瓶白酒。
山藥笑著坐下,“喝上了范進哥,不等等我。”
范進急切地問:“見到高敏了嗎?”
“我出門的時候正好碰到。”
“她說啥了沒?今天下午她讓去民政局,我沒去。”
“沒來得及說話,我和她們打個招呼就來了。”
“那這兩天她沒跟你們說啥?你跟她說我的事了嗎?”
山藥露出為難的神情,“說了范進哥。可是高敏那口才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說得過她。我們胡同里閆大勤你知道吧,多兇的潑婦,可是一到高敏跟前,那喜眉笑眼地跟彌勒佛似的。還有那獨臂西施,多尖刻的娘們,可一見高敏就妹子長妹子短真跟親妹子似的。我敢說,這鞏邑市沒哪個的口才能超過高敏。”
范進突然把山藥放在桌上的拳頭抓在手里,眼睛紅著,“山藥,你說啥得幫幫我啊,我不能和她離婚。”
山藥嘴一咧,真不如說啥好。這時,他突然發現兩個女服務員驚奇地瞅著他倆。他連忙要把拳頭從范進手里掙出來。可范進竟然死抓住不放。
“范進哥,你先手放開。”
范進松了手,紅著眼說:“山藥,你真得幫幫哥啊。我在這世上可是只有她一個親人。”
山藥吃了一驚,“你不是還有個弟弟,你爸爸也在。”
范進凄慘地一皺眉,“那叫啥親人?他們在街上見我都不理我。我真是只有高敏一個了啊。要再沒有了她,我活著還有什么心氣?高敏就是我生活中的一股熱氣,再沒有她,那冷冰冰的,我咋能活下去。”
“范進哥,我咋都想不明白。就因為你寫了一篇啥子文章,高敏就要跟你離婚?你寫那到底是啥啊?”
“我們學校組織老師學習了中央一號文件,寫了一篇心得體會。”
“啥中央一號文件?說啥的?”
“里面說的有農業,還有教育,很雜,我也不清楚。”
“你都不清楚那咋寫體會?”
“沒有寫,都是在網上下載的,照抄的。”
“我咋聽不明白哩。你們弄這干啥?”
“這是上級領導讓干的。”
“哪上級領導?”
“市教育局。”
“那領導讓干這做啥?”
“那是國家讓搞的,全國都得搞。”
“我咋不知道哩?”
“國家機關人員學,你們不用學。”
“那國家讓弄這干啥?”
范進一愣,想了想,“國家制定了個文件總得有人學吧,要不然不白定了?”
“那弄這有啥用?”
“沒一點用。”
“那還弄這?”
兩個男人一時竟沉默了。
過了片刻,范進悠悠地說:“怨不得高敏要和我離婚,我整天做這事還真是無聊。”
山藥疑惑地問:“范進哥,你在學校整天都是弄這?”
范進想了想,“差不多。我們學校是職業學校,學生也不學習,整天就做些表面文章。我這工作還真是沒有一點意義。高敏平時就說讓我辭職,跟著你拉板車……”
“那哪成?”
“咋了?”
“拉板車多辛苦哩,你們當老師多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拉板車?昨天我扛一大理石桌面上五樓,差點把腰壓斷了。”
范進低下頭,過了會兒又說:“我不能辭職,我這身板拉板車真不行。我大學畢業就當老師,一干就是二十年,我也不會干別的啊。現在咱也沒啥雄心壯志,就是混碗飯吃。我覺得目前這樣在學校混著就行。”
兩個男人又沉默了,都愁容滿面。
范進突然流淚了,“可我真不能沒有高敏啊。她是我生活里唯一的火。”
山藥:“范進哥,要不這樣,咱們去找找獨臂西施,看她有沒有什么辦法。這也是個有本事女人。”
“我跟她不太熟啊。”
“我和她熟。她過去是你們市鋼廠的工人,那半條胳膊就是被機器軌斷的。后來下了崗,聽說開過錄像廳,放黃色錄像;還辦游戲廳,毒害青少年;現在不開著棋牌室,又在腐蝕中國老百姓。聽說還兼職拉皮條哩,本事大著哩。她和高敏也熟,高敏和淑貞常在她家的棋牌室打麻將。”
范進有點膽怯地說:“看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和這種人打交道,不會有事吧?”
“沒事,她心腸好著哩。我和淑貞兩個外鄉人能在這里立足,除了高敏幫了大忙,她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她,我和淑貞就租不到現在這房子住。”
“那就找她試試?”
“我估計她一出馬,有門。”
“真的?”
飯沒吃完,范進就催著山藥去找獨臂西施。
兩個人來到棋牌室,范進提了一籃水果。晚上八點多,室外的麻將桌也移入室內。五張桌子都坐著人。山藥湊到獨臂西施耳邊,說:“大姐,跟你說點事。”
“嗯。”獨臂西施應了一聲,仍把這把牌打完。她對旁邊觀戰的老頭兒說:“來,你接著,不收你桌位費。”
他們進入一房間。獨臂西施坐沙發上,對山藥說:“你們也坐。”
山藥從范進手里接過水果籃,“大姐,這水果你嘗嘗。”
“啥事?”
山藥指著范進說:“這是高敏老公。”
獨臂西施乜斜范進一眼,“認識,文化人。”
山藥捅捅范進,“你說吧。”
范進不知道怎樣和這個自己不熟悉的人說家務事。
山藥望望他,只好自己說了,“大姐,是這么回事。高敏要和范進哥離婚,范進哥不想離,高敏聽你的,你給高敏說說。”
獨臂西施一瞪眼,“誰說高敏聽我的?那潑婦能聽我的?”
山藥連忙陪笑,“總是你和高敏關系近,你說話有分量,要不我們咋會來找你哩。”
獨臂西施:“山藥你真是奇怪,你老婆和高敏整天虼蚤不離虱,這事你來找我?”
山藥:“淑貞懂個屁,她能說服高敏?她和高敏差十萬八千里喲。大姐,你見多識廣,想想辦法。范進哥是好人。”
獨臂西施上下打量范進,范進不由自慚形穢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是帥哥。
“你是老師?”
“是。”范進連忙點頭。
“你咋認識高敏的,你倆咋結婚的?”
范進臉一紅,支吾著說:“別人介紹的。”
獨臂西施又看了范進兩眼,說:“明白了,你是嫖她的時候認識她的。”
范進紅著臉不吭聲。其實獨臂西施說錯了。范進是在嫖李淑貞的時候認識了高敏。那天另一嫖客為了李淑貞和他發生了矛盾,高敏幫他解的圍。要不然事情如果宣揚出去,一位人民教師——陽光底下最光輝的職業——竟然去嫖妓,那還得了。
“聽高敏說是因為你寫了啥一號文件要和你離?”
“不是我寫一號文件,是我學習了一號文件,寫了一篇心得感想,所以她要離。”
“就是因為一篇文章?”
“對。”
“寫篇文章你就得罪她了?你在文章里罵她?”
“這文章和她沒一點關系。我要不說她都不知道有這東西。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獨臂西施撓了撓頭,“你說的話我咋聽不明白哩。”
她又盯著范進看了一分鐘。
山藥說:“大姐,你真得幫幫忙。”
獨臂西施突然對范進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吧。高敏和你離,就是嫌你窩囊,和啥一號文件沒關系。”
范進和山藥都一下瞪大了眼。
范進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大概就是。”山藥心里對獨臂西施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見多識廣一針見血啊!
獨臂西施揮揮手說:“這事包我身上了,你們別管了。”
范進心里一陣驚喜。
6
過了兩天,范進不見獨臂西施有動靜,心里著急起來。他聽山藥說,這些天,有個什么解放軍和高敏打得火熱,這讓他害怕。可獨臂西施告誡他這幾天不準找高敏,只讓他等消息。他真是耐不住了。
他找到棋牌室。獨臂西施頭也不抬繼續打牌。“你急啥?這兩天你沒去找她吧?”
“沒有。”
“她離家幾天了?”
“七天,上個星期三走的,今天星期二。”
“好了,你回去吧。今兒下午我就給她說這事。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下午六點,一片片橘紅的陽光落在路面上,人身上,麻將桌上。牌友們陸續離開牌桌,伸個懶腰,晃晃腦袋,撫摸一把漸漸冷卻的陽光,回家吃飯了。
高敏和李淑貞要離開的時候,獨臂西施叫住她們。“來里面吃點水果,聊會兒。”
三個人坐下。獨臂西施說:“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倆叫個按摩的。”
李淑貞:“你這里又沒有按摩床。”
獨臂西施笑了笑,“高敏,還住在淑貞家?”
“啊。”
“她不侵犯你和山藥的私人空間?”她轉向李淑貞。
李淑貞笑,“山藥可待見她了。”
“凈放屁。”高敏。
“高敏,愿不愿搬我家住?我家剛好有間空房。安徽倆妹子走了。”
“再說吧。”
“今天見你家老公了。以往見他離得遠,今天靠近一看,長得夠矬的。”
高敏一回頭,瞅著獨臂西施,“人家咋長得矬了?我看他是鞏邑市第一美男。就你們這條街,你說誰長得比他好?”
“我看山藥就比他強。”
“山藥是長得不賴,但和他也就是平手。”
李淑貞說:“俺家山藥是比范進長得好。”
“看看。”
高敏不屑地說:“你們哪懂啥叫美。”
獨臂西施趁機說:“那你咋還和他離婚?”
高敏一皺眉,笑著說:“你咋成社區調解員了?”
獨臂西施吃了片水果,神態和氣地說:“高敏,跟你說句正經話。你老公不錯,人挺好,靠得住。”
高敏疑惑地看看她,“你咋回事?不是我老公來找你了吧?”
“這水果就他送的。讓我說情。”
高敏露出不滿的神色,“大姐,你這干啥哩?不該管的事別管。”
“高敏,我告訴你,”獨臂西施提高嗓門,“像你這樣的人,能娶到這種窩囊廢就是最大的福氣。你還想找啥男人哩?奧巴馬,比爾該死?他們比得上你老公?關鍵是可靠,別的男人能像他一心在你身上?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就是再風光能風光幾年,等你老了,不就只有這種男人才會疼你?”
高敏神色緩和了點,“你就別管了。我的事我知道該咋辦。”
“我肯定管不了你的事,也就隨便說說,你愛聽不聽。現在這社會只有窩囊男人才可靠。窩囊男人怕事,心腸好,尤其是他在外面老受人欺負,才能對家里人好。這是心理學上講的。”
高敏和李淑貞都笑了,高敏:“大姐成大學教授了,還懂心理學。”
李淑貞笑著說:“大姐真是啥都懂,剛才還說高敏娶了范進。公母都分不清了,還真是教授。”
獨臂西施也笑起來,“高敏,我說的是實在話。咱當女人的,最大的福氣就是老公可靠。他在外面窩囊點咋了?人窩囊點,生活才安穩。整天和這個那個斗得血雨腥風那好?奧巴馬,今天得打這個,明天得打那個,他那日子是好日子?比爾該死,今天去占亞洲市場,明天去占歐洲市場,后天和人打官司,那叫啥日子?”
“行了大姐,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高敏笑笑,指指茶幾上的水果,“你對得起他這點水果了。”
高敏和李淑貞一塊走。李淑貞看看高敏的臉,小心地說:“那獨臂西施人生經驗還真是豐富。她的話算不算深刻?”
高敏嘆口氣,“都不容易。她二十歲出頭胳膊就丟了,男朋友就因為這和她分了手。咱別的什么也不論,就這一件事你想想對人的打擊有多大。”
李淑貞說:“那你和范進——”
“照樣離婚,不和他過了。”
“那獨臂西施的話是白說了?”
“誰讓她多嘴。”
“我真服了你了。”
7
格蘭大酒店。
門口是那樣的門口,大廳是那樣的大廳,人是那樣的人;那樣的色彩,那樣的聲浪。那樣的李淑貞推開一扇那樣的門,進了那樣的房間。她和那樣的男人打著那樣的招呼。
“小高咋沒過來?”解放軍笑咪咪地問。
“我不如她嗎?”李淑貞臉上是那樣的笑容。
解放軍哈哈大笑。
兩人糾纏起來。
“你對小高咋這么癡情?她哪點迷住你了?”
“小高很特別。”
“有啥特別的?”
解放軍望著李淑貞笑,“比如她說話就不像你一副討好人的膩味樣兒。”
“人家這是溫柔,她男人婆那樣好?”
“人家可不是男人婆。該溫柔的時候人家能把人麻酥了,人家不像你裝模作樣。”
“你那么喜歡她,就包養她唄,讓她做你的小三。”
“咱沒有那財力,再說,小高不是一般人能降伏的。”
“她要離婚了你知不知道?”
“離婚?對了,前幾天她對我提過,她真要離婚?”
“咋?是不是她一離婚,你就打算娶她過門?”
“你胡說啥?”
李淑貞摳摳男人的肩,“她嫌老公窩囊。”
“她老公干啥的?”
“老師。”
解放軍哈哈大笑,“你這妮子咋信口開河哩。”
“咋了?”
“她老公能是老師?老師和,和你們能搞到一塊?”
“唉,看不起人?我們姐妹不配和老師站一塊?”
解放軍只是笑。
“她老公對她服帖著哩,百依百順。因為她要離婚,把他老公折磨得失魂落魄的。”
“你說這有可能。她老公到底是干啥的?”
“你怎么就不信了。真是老師。”
“真是老師?那他們為啥離婚?”
“不說過了?小高嫌老公窩囊。”
“咋窩囊了?”
“太聽領導的話,領導讓干啥就干啥。”
“這有啥窩囊的?下級服從上級天經地義,這是長處。”
“可小高就是嫌這個。”
“這小高咋這么糊涂呢。”
李淑貞眨眨眼,狡黠地說:“要不你勸勸她?我也覺得她老公挺好,周圍別的朋友也勸她,不讓她離婚,可我們的口才都不行,說服不了小高。”
“這有啥難說服的?道理很淺顯嘛。”
“說著容易。敢不敢打個賭,你要能說服小高,我讓你白睡兩次。”
解放軍又哈哈一笑。
“這家務事,外人哪能插手。”
李淑貞往男人身上湊了湊,“大哥,你能不能幫幫忙,勸勸她,別讓她離婚?她老公人很好的,離了婚,對她也沒有好處。你想想,她要想再找個這樣的人,不容易。”
“我不能管人家的這種事。”
“這樣,你就當是拉閑話,扯閑篇,行就行,不行也沒關系,我都讓你白睡。行了吧?”
“她離婚和你有多大關系,你這么下本?”
“我就是覺得這事有點怪,她老公真沒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干嘛死要跟老公離婚。”
“真的是因為她老公太聽領導的話,所以要離婚?”
“對啊。”
“這還真是怪了。要不,我隨便問問她?”
“好哇!你戰斗英雄出馬,一個頂仨,肯定馬到成功。”
解放軍哈哈大笑。
“當年我當炮兵連長的時候,哪個士兵敢不聽話,一個大耳刮就上了。你知道帶隊伍最重要的是啥嗎?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在軍隊下級必須絕對服從上級,這樣軍隊才有組織性紀律性才能打勝仗。軍隊是這樣,任何一個集體要做一件事,都必須下級服從上級。就連你們這種生意,是不是也得聽領導的話?所以,小高老公聽領導的話,那是絕對沒錯的。小高是糊涂,我給她一講,這道理就清楚了。”
“好!你要能把小高拿下,我絕對把你看成超級英雄,超人。”
“我在勞山前線多難攻的山頭都攻下了,一個弱女子我拿不下來?”
李淑貞鼓掌。
倆人正糾纏著,高敏進來了。
李淑貞離開房間。在走廊里,她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個招呼,和另一位女子一塊進了另一間房。
那樣的光線,那樣的一群人,那樣的笑鬧聲。李淑貞坐在沙發上,表情冷漠,一道道光影在她身上臉上掠過。
8
山藥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高敏和李淑貞回來了。
山藥站起來,說:“洗手吃飯,我去把湯盛上。”他進入廚房,把手機從兜里掏出來,偷偷拔電話,“范進哥,他們回來了。”
三個人正吃到一半,有人敲門。
“我去開。”山藥搶著站起來。
一個男子的聲音:“我找高敏女士。”
“對,她就在這,進來進來。”山藥分外熱情。“高敏,有人找你。”
“來,坐吧。我們已經吃好了,我收拾一下啊。”山藥慌著收拾飯桌。
李淑貞:“你干啥,還沒吃完哩。”
“沒看到有客人?晚會兒再吃。”
山藥手腳麻利地把餐桌一掃而空,又迅如雷疾如風地從廚房返回客廳。他神色振奮地指著高敏對男子說:“她就是高敏,就是她。”
男子望著高敏,“啊,好,好。”他打開手上的文件包,從里面取出一張紙,遞到高敏跟前說:“你好,我是范老師同事,范老師這一年在工作中表現突出,我是來給家屬報喜的。這是范老師的獲獎證書。”
高敏一副茫然的神情,她接過那張紙,看了看,然后又瞧著男子,突然說:“這和我有啥關系?你為啥拿這個給我看?”
“你是范老師家屬嘛,范老師能取得這樣的成績當然和家屬的支持分不開。我代表學校來對家屬表示謝意。”
山藥插話:“這是人家校長。”
那男子忙說:“不是不是,我不是校長,我是工會主席。范老師也是我們的工會會員,照顧他的生活是我們工會的責任。”
高敏歪著頭又想了想,說:“你說的這些和我有啥關系?你有話找范進說就行了,沒必要讓我知道。”
“人家是,是主席,人家來找你,啊……”山藥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主席倒是從容不迫,他不慌不忙地說:“我們工會要照顧好老師的生活,范老師工作很積極,我聽說好像對家庭照顧不夠,與家人之間產生了一些矛盾。我們學校對這事很關心,我們不能讓老師為學校出了力,家庭生活卻出問題,我們得對老師負責。所以,今天我也是代表學校來向你了解了解范老師在家庭生活中的情況。或者說,你們家里有沒有什么不和諧因素,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難,只要是學校力所能及的,一定會為家屬排憂解難。”
高敏想了想,說:“我們家里沒啥事。”
主席大度地笑了笑,“不是吧。我聽說,最近你們夫妻在鬧離婚。”
“嗷,是這事?”高敏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她臉上茫然的神情一下消失了,代之以隨和的微笑。“這是我們夫妻的事,你們不用操心了。”
主席臉上仍是大度的笑容,“不能這樣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雖然這是你們夫妻的事,但因為范老師在我們學校工作,就必然會和我們學校有關系,你是范老師的愛人,也就間接地和我們學校有關系。范老師和我們學校是直接關系,你和我們學校是間接關系。所以,你們倆的事就不能簡單地說成是私事。我們學校有責任對范老師和你的生活表示關懷。”
高敏剛舒展的眉頭又皺起來,一副不解的神情。
山藥急急地說:“對對,人家主席說的話就是,就是……好!”
主席接著說:“我們聽說你是因為范老師學習了中央一號文件,對這件事你不理解才造成了和范老師的隔閡。中央一號文件是國務院下發的,國家所有機關事業單位都要組織學習,不單是我們學校學習,全市所有學校都要學習,市里各局也要學習,市委市政府也要學習,咱們省里有關部門也得學習,甚至村里面,村委也得組織學習。這是慣例,每一年國家下發的重要文件,全國性地都要展開學習。老師要學習,醫生也要學習,村長還得學習,校長也得學習,市長、省長都得學習。如果范老師學習了一號文件有錯的話,那你說,難道全國所有的老師都錯了,人家那么大的領導——市長省長都錯了?人應該不斷地接受新信息,通過學習,你就能了解到國家的最新情況,了解到國家的形勢,發展的趨勢,人應該不斷地充實自己,這樣才不會落伍。你們家屬,也應該……”
“不是,”高敏打斷主席的話,“我還是不明白,你說的這些和我有啥關系?”
“是啊,”李淑貞也發言了,“你不是來勸高敏別離婚的嗎?說這一嘟嚕是啥意思?”
高敏吃驚地望望李淑貞,李淑貞抱以略顯調皮的笑。
主席的臉突然紅了,“不是,啊,啊,我們要對學校老師的生活負責,聽說你們夫妻鬧離婚,啊,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和為貴,啊,你們和好吧!”
高敏望著主席,“你說話怎么這么不直接,我還是搞不懂,我們離婚和你們學校有啥關系?”
“不是,”主席竟露出了慌亂的神情,“學習文件這是每個老師都要做的,范老師不過是盡了自己的本分,你不能因為這就和他離婚,這說不過去。我也學了,我老婆就沒有要和我離婚。”
“那你家的事我不管,我家的事你們也沒必要管。”
“范老師是我們學校的一員,我們工會有責任關心他。”
“那你們就去關心他唄,不用跟我說。”
“你們是一家人嘛!”
高敏揮了揮手,說:“我明白了,就這樣吧。你要沒別的事,我上趟廁所。”
工會主席剛走出院門,突然捂住嘴笑起來,他笑得兩肩直抖。他大踏步地向前走。
范進從路的拐角處探出頭,看主席滿面春風,他激動起來。他迎上主席,急切地問:“怎么樣?”
主席說:“你老婆長得不賴啊,怪不得你舍不得。”
“她是不是答應不離婚了?”
主席笑出聲來,“走,我還沒吃飯哩,先吃飯,你請客啊!”
“行。”范進覺得八成是高敏被說服了,“她到底怎么說的?”
“邊吃邊聊。”
他們進了一家飯店。
“她到底怎么說的?”范進臉都紅了。
主席挾一筷子菜放嘴里大嚼。
“說實話吧,我也不知道你老婆啥意思。她好像聽不懂話。”
范進心里一涼,“她怎么說的?”
“她就說這離婚是你們倆的事和學校沒關系。”
范進幾乎想哭了,“那她到底啥意思?是離婚還是不離婚?”
“她沒有直接說。看那意思好像沒打算妥協。”
“是不是說她還是要離?”
“有可能。”主席又挾一筷子菜放嘴里。
這時,山藥匆匆進來了。他坐到范進旁邊,說:“范進哥,高敏還是說要和你離。”
9
范進站在電業局門口,拔電話,沒人接。
他進了電業局,上樓,向人打聽,來到一房間門口,敲門。有人應聲,范進推門。
范前進皺著眉說:“你來干啥?”
“前進,你找你商量點事。”
“啥事?”
“我坐下說吧。”范進坐到范前進辦公桌前的椅子上。
范前進一臉不耐煩。
范進說:“前進,你嫂子要和我離婚。”
范前進輕輕“嗯”了一聲,抬眼盯著范進,隨后眼皮往下一垂,立即又抬起眼,低聲問:“你說啥?”
“你嫂子要和我離婚。”
“啥離婚?”范前進一臉迷惑。
“就是離婚嘛。”
“那個女的要和你離婚?”
“是。”
范前進突然一聲冷笑,“她要和你離婚?不是你要和她離婚?”
“我不愿離婚,是她提出要離婚。”
范前進又一聲冷笑,他猛地一拍桌子,“離。她是什么東西?還敢提出離婚?她配嗎?”
“前進,我不想離。”
范前進伸出食指點著范進,惡狠狠地說:“我說當年你和她結婚就是腦子進水了,沒想到過了這幾年,你是不是成弱智了?你有沒一點腦子。你還嫌不丟人,你非把我和咱爸這兩張臉丟到地上踩得比狗屎還爛不是?”
范進哭喪著臉,“前進,我就你這一個弟弟,我真不想離。你給我想想辦法。你是科長,見多識廣,一定會有辦法的。”
范科長又猛拍一下桌子,氣得手都哆嗦起來,“你,你,你丟人不丟人,說出這種沒骨頭的話。”他痛苦地把頭向旁邊扭了一下,“我咋這么倒霉哩,咋會碰上你這樣的哥哥,我上輩子造啥孽了啊,老天爺,你為啥這樣待我。”
“前進,你咋了?”
范科長頹然癱在老板椅里,一臉凄慘與無辜。
“你沒事吧前進?你可得保重身體,咱爸可是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范科長無力地擺擺手,說:“你走吧!”
“前進,我不能走。你嫂子要和我離婚,我辦法都想盡了也不行,你得出馬幫幫我。我這一輩子也沒啥大的理想,就這么回事了,你嫂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色,要是再沒有她,我真活不下去了。”
范科長看都不愿看范進,只是擺手,“走,走,你快走。”
“我不能走啊前進,我就你這一個弟弟,哥遇到難題了不來找你找誰,不靠你靠誰。”
“靠誰都行,你快走,走。”
“我不能走啊前進,難道你要哥給你跪下?”
范科長一下捂住了臉,痛苦地低聲呻吟道:“俺的娘啊,這都是咋回事啊。”
兄弟倆在這凄慘的空氣里靜默了五分鐘。范科長終于緩過勁來,他把手從臉上拿開。
“前進,你看哥這事?”
范科長惡狠狠地盯著兄長,“你和那女人離了再找個不就行了。”
“好兄弟,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哥這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就好她這一口兒。我就這命,人再強強不過命啊。”
“她為啥要和你離婚?”
“因為中央一號文件……”
10
一輛轎車在路邊停好,范科長下車,鎖車。
西裝革履的范科長雄赳赳地走在這神鬼難測的人世上,那凝重的神色顯示出武士上陣的決心。萬法皆空,萬法心生。在范科長心里,他的世界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自己;另一部分是老婆孩子和頂頭上司。其他的一切萬法,皆如幻影。就如這身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電動車、垃圾桶、紅綠燈、雞蛋餅、法國梧桐、麻將桌,都不過如鏡花水月,空谷回聲。
范科長穿過麻將桌的洪流,來到高敏身邊。他略微俯下身,“和你說點事。”
“這一圈打完。”
范科長身材魁偉,在麻將桌中鶴立雞群,尤其是不凡的著裝在麻將桌中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除了聾嬸,四下里所有人都注意上他了。
范科長皺皺眉,只得站直了。
這把打完,李淑貞對高敏說:“人家找你有事,你去吧。”
高敏站起來,問:“啥事?”
范科長向一邊指指,“咱們到那邊說吧。”
高敏:“大姐,把里面房間鑰匙給我。”
獨臂西施遞給她一串鑰匙。
高敏:“里面有房間,就在這說吧。”
高敏帶著范科長進棋牌室,開了房門,兩個人進去。高敏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到沙發上,喝了兩口。
范科長給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在離高敏兩米遠的地方。
“聽我哥說,你要和他離婚?”
高敏低頭望望自己的鞋尖,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范科長咬咬牙。
“我哥雖然賺錢不多,但他到底是人民教師,也算是有編制的人,沒有辱沒你啊。”
高敏竟沒有回應。
“你有啥要求,說說吧。”
高敏仍不吭聲。
“你們如果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們。你們那房子是小了點,也太舊了,你們要想換房,我在房管局認識人,可以便宜些給你們買一套。”
高敏只是一聲不吭。
“我哥過去雖然好色,但自從和你結婚,這七八年來他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他是一心都在你身上。他和你在一起,也做出了很大犧牲,親戚朋友都在背后笑話他,人要臉……就因為這,很多親戚都不和他來往了,人家辦紅白事,專門告訴我們不要通知他。他都成孤家寡人了。你現在說要和他離婚,是不是沒良心?”
沉默。
“你們是不是可以做點小生意?現在你們這樣的生活也不穩定,不是長久之計,如果開個小超市,收入也不錯。我可以幫你們租房,房租肯定不貴。”
停頓片刻,他又說:“你啥意思,說說。”
高敏:“我不過是要和范老師離婚。”
“你——”范科長萬沒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竟成了鏡花水月,“你咋聽不懂人話哩?”
高敏“霍”地站起來,一指房門,“滾出去。”
范科長也站起來,又氣又怒地原地扭了兩扭,“我,我說你是不是傻啊?你是,啥職業?找了個人民教師還不滿足?離了婚你還想找到啥人?哪個男的會像,像他那樣對你好。你別信別人的花言巧語,在你們工作那場合,男人的話能信?是不是哪個男人給你灌迷魂湯了?你也算精干人,幾十歲了,這點道道還看不出來?你咋不為自己后半輩子想想。”
“范科長,你是不是訓人訓慣了?你是妓院老板?我該你管嗎?”
范科長一腳把椅子踢翻了,扭身便走。
11
一家商場的倉庫前,山藥和幾位搬運工往一輛三輪板車上裝家俱。
范進走過來。“山藥,把你家鑰匙給我。”
“淑貞她們在家哩。”
“她們不正在睡嘛,我不想打擾她們。”
山藥把鑰匙遞給范進。
范進走到附近公交車站。上車。
車上人多,范進只能站著。旁邊坐著一個老頭,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神色安靜,一雙亮如水晶的眼睛盯著范進看。
范進下車。沿著街道走。街景斑斕。
他進入山藥家。他輕輕推開一扇門,看到高敏正睡著。他把門再輕輕掩上。回轉身,他徑直走到客廳的立柜前,上面放了一盤繩子,那是山藥用來捆綁板車用的。他拿起繩子,又搬了把靠背椅,來到客廳中央。他站到椅子上,把繩子拋到吊扇上。他把繩子在吊扇上系緊了,又在下面打了個結。他用勁拽拽繩子,很結實。他把脖子套了上去。他閉上了眼。
范進又把眼睜開了。他從椅子上下來,走到那扇門前,推開就進去了。站在高敏床前,他彎下腰,在高敏臉頰上吻了一下。直起腰,他靜靜地望著高敏,突然,他注意到高敏鮮紅的嘴唇。他忍不住再次彎下腰,吻那嘴唇。他驀地撲到高敏身上,用力吻她。高敏一下醒了,本能地掙扎起來,當她看清是范進時,不由笑了,“你這是干啥?”范進已經在她身上搓揉起來。“干嘛這么猴急,沒人跟你搶。哎呀……”
激情過后,范進伏在高敏身上突然哭了起來。高敏拍拍他的頭,說:“你能憋這么十來天不容易。”不知這句話觸到了范進哪根神經,他一下竟啜泣地更厲害了。高敏面含微笑,撫摸著他不多的頭發。范進略微平靜些了,就抬起淚水未干的臉,他的眼中顯出一點微笑,說:“那你還離婚不?”
“當然要離了。”她奇怪地望著范進。
“那你剛才?”
“剛才是你偷襲我,我總不能拒絕你吧?”
“咱們,這樣了,你還離?”
“這是這,離婚是離婚,兩碼事。離婚后,如果你愿意還可以來找我。”
范進盯看高敏片刻,“嗚——”地一聲又哭起來。
“這有啥好哭的?以后你愿意隨時來找我,到酒店也行。別哭了,我瞌睡著哩,讓我再睡會兒。”
高敏很快睡著了。
范進坐在床沿上,望著高敏。他不再哭了。他垂著頭,靜靜地走出房間。
范進上了椅子,把脖子放進繩套。
椅子倒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兩只下垂的腳上。隱約的空竹聲響起,陽光的另一端,房頂上,一位穿白背心的老人在抖空竹。空竹飛速旋轉著,上下旋轉著。空竹包圍著老人,老人和空竹成了一團影兒。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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