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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山(32~33)

赤石 · 2012-02-26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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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中秋月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轉朱閣,低倚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這牛教是個矮胖子,大背頭梳得滿亮,臉老是陰沉沉的,兩道八字眉,一雙斗雞眼,鼻孔有些朝天,身著一套深藍咔幾布干部服。雖然已入夏了,可他還是披著那件軍大衣,嘴里叼著一支大中華,習慣地在賓館房間的地毯上走來走去。他耳朵聽著岳克的匯報,腦子好像在考慮問題,偶爾地打斷一下,問一個簡單的問題,真乃一派大將風度。  

其實,他現在也在表現。  

他比誰都明白,這次運動是斟對什么人的。他原本是一個礦山掘進隊的工人,文革開始,先是造了老隊長的反,后來他看到老隊長在同行業中的威望實在太高有可利用之處,于是搖身一變,又改為支持老隊長。當老隊長因矽肺病去世后,他就用老隊長的聲望組織革命組織參加大聯合,謀取了革委會主任的高位,在一次次的風口波頭上逐步高升。也是他有官運,不知哪位“首長”看中了他,讓他參加了一個高級的所謂工農兵干部學習班,然后就把他提到部里當了一個方面的負責人,相當于付部長。  

一個普通鑿巖工,一帆風順地登上了部委負責人的高位,真乃一步登天。他自然感恩戴德,時時處處都想當先鋒做馬前卒,給主子立功。然而他的知識實在是有限,采礦呀,選礦呀,煉鐵呀,轉爐呀,有些名詞術語實在陌生,于是他盡量避免使用,防止人前出笑話。但是既然當了大領導,又不能不講話,好在他還算聰明,就選了一些時髦的,好記的流行詞句,編成了一套路子話,背下來記在心里四處套用。不知為什么,不少人聽了都說他講的好,深刻,有創意。其中有一句最重要的,放之四海而皆對的,就是那句“某某問題不在某某在班子”,他走到哪講到哪。他發現每當他拋出這句話時,真是擲地有聲,會場上立刻會是一片驚愕。接著,被他說到的那些人個個都低下了頭,表示敬畏和服氣;沒被說到的,就會鼓掌,叫好,伸出大拇指表示擁護和贊揚,會后會夸他問題看得準,講得透,說到點子上,有大將風度``````。所以他非常欣賞自己的這一刻意力作。  

可沒想到前二年在君鋼生產匯報會上,講到礦山時,當他照例扔出這句話時,卻惹惱了君礦公司的甄有德,當場表示不滿,竟質問他講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特別是開礦山計劃會時,參加會議的君礦公司付主任韓衛竟在討論會上說這句話是空話,令人費解,脫離實際,解決不了礦山生產的實際問題,還造成了干部群眾思想混亂。這不是在和我過不去么,誰不知道我牛教到哪都是這么講,偏偏到了你們君礦公司就不準講,就那么認真摳字眼?更可氣的是部主要領導就此找他談了話,要求他以后講話要注意策略,以免引起下面誤會。從那以后,弄得他再也不敢輕易講這一句刻意力作了。  

這次清查運動一來,他就意識到形勢對自己不利,千方百計地和那個“首長”劃清界限,主動要求到第一線蹲點搞運動。一來可以表現自己。二來離開部機關群眾的視線,眼不見心不煩,躲過這陣子再說。第三,說不定能找到機會也借清查運動之機教訓教訓那幾個曾經對自己說三道四的家伙,給他們弄個眼罩戴。  

現在咱們的牛教正叼著大中華在紅地毯上來回地踱著步,聽著坐在沙發上的岳克畢恭畢敬的匯報。他踱著踱著,走到了窗前,抬手拉開窗簾,向外面張望了一會兒,突然轉過頭來問:“你說的韓衛是不是反對礦山問題不在選礦在班子的那小子?”  

“就是那小子。他到處散布,說你是打眼的出身,狗屁不懂,就是知道整人!”岳克一看機會來了,急忙添油加醋,其實這話不是韓衛說的,是李老歪說的。  

牛教“啪”的一聲把窗簾拉上:“這小子我知道,去年部里開會他去的,讓他反擊右傾翻案風他不反,卻反起我來了。當著部長告我的叼狀,說我瞎撲哧,差點把我也弄掉,對這樣的人還能客氣么?”牛教說著,把嘴上的大中華拿下來就要往面前的煙灰缸里掐,可發現還有大半截,舍不得,于是又放在嘴里狠狠的吸了兩口,使勁地噴出兩大口煙霧,嗆得他咳咳咳嗽一陣,然后他才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用力地掐死。  

“可咱王書記說沒材料哇!”岳克借機陰了王懷錄一句。  

“糊涂!手軟!要什么材料,看著像就揪,揪出來,群眾就起來了,群眾起來,材料就有了,先揪后湊,搞這么多年階級斗爭了,這點還不明白。”牛教一聳肩膀,用手指點著岳克,以教訓的口氣說。  

牛教的訓斥使岳克感到不舒服,但他忍著,對眼前這位看起來比自己小十多歲的目空一切的首長說:“你應該把這精神和礦山全體干部講講,現在咱王書記老是強調材料材料,眼看著有些人有問題,就是因為材料不齊,他就是不讓動,這運動哪年哪月才能搞起來呀?”岳克又加了些咸鹽。  

“好辦,不行把他這塊絆腳石也拿掉,你來干,我支持你,不能讓他繼續捂蓋子。”牛教把手一擺,惡狠狠地做了一個扒拉的手式。  

岳克正盼著他說這句話,心中大喜,忙表示態度說:“有首長這句話,我心里就有底了,你放心,我保證聽工作組的,回去就放開手腳干,非把礦山這個重災區翻過來不可,絕不辜負首長的期望!”  

岳克表完了忠心,出了房門,牛教也不送,“咣”的一聲關上了門。  

  

第二天,君礦公司黨委在俱樂部召開了群眾大會,岳克在大會上宣布勒令韓衛停職檢查。  

可憐的韓衛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和四人幫還能有什么聯系,一切都被蒙在鼓里,上午還在老選廠研究提高質量問題,下午開大會就讓人家揪到臺上低頭哈腰九十度挨批斗。他面對上臺惡狠狠地念批判稿的揭發人,看著臺下一片攢動不安的人頭人臉,顯得突然、驚愕、迷惑不解。臺下的人表情也非常復雜,有的惋惜,有的同情,有的忿忿不平,隨著一聲聲高呼的口號,一次次舉起的像樹林一樣的拳頭,站在臺上的他盡量控制自己,穩定著自己,使自己不慌不懵,不氣不火,沉著應對。  

還別說,岳克還真的找到兩個自報奮勇揭發韓衛的干部。  

一個是韓衛想到的,就是采礦科的那個瘦瘦的小白臉,小鼻子小眼,總是衣著整齊的技術員王曉仁。他是岳克從研究所新調來的,要安排他到采礦科當付科長,韓衛也同意了。就在要下文的前兩天,他老婆又哭又鬧地找到韓衛,說是他和一個女人睡覺被她堵在被窩里,要求組織上給她做主。自然不但他的付科級就此吹了,還被韓衛要求在支部會上作檢查,黨內給了個警告。可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反倒認為韓衛小題大做借機整人,因而對韓衛意見極大。  

還有一個讓韓衛想不到的是調度長張懷仁。本來他日常和韓衛靠得很近,是韓衛把他由科長提拔為付處長的,然而這張懷仁是個吃了碗里看鍋里的人,并不滿足于付處長的位置,想盡快登上生產處長的臺階,于是他就千方百計巴結岳克,在岳克感冒時,又送雞湯又送面條的,岳克正需要捧臭腳的,所以二人一拍即合。除了巴結岳克,他還經常抓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和李義倫鬧蹩扭,韓衛要調解二人關系,不免對他有所批評,他當然認為是偏坦李義倫,暗暗懷恨在心。他腦瓜活得很,清查運動來了后,眼看韓衛不吃香了,就一改常態,整天圍著岳克屁股轉,要清查韓衛的消息他自然先知道。為了討岳克歡心,也為了表示和韓衛劃清界線,他積極串聯王曉仁,利用下礦抓生產的機會,密秘收集韓衛的材料。  

也難得他倆不辭辛苦到處跑,居然收集到了幾條,也不管實不實,真不真,二人偷偷地躲在張懷仁的家里,上綱上線的整理后,交給了岳克。岳克一見大喜,正是想叫淮候死,就有人送來竹皮劍。他要張懷仁帶頭上臺揭發,張懷仁卻推說下午他要到老君山礦抓生產,于是就由王曉仁上臺發言。  

現在王曉仁手拿發言稿,滿臉激憤的揭發韓衛。  

臺下的人們突然發現韓衛具有很強的應對天賦,對那些常人想都想不出來的稀奇古怪而又嚇人的喝問,都能給以巧妙的回答。  

小白臉王曉仁先是給韓衛扣上了反黨反中央的大帽子,接著就問;“你是不是反黨分子?”  

韓衛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不是。”  

“那你為什么反對毛主席?”  

“我熱愛毛主席,我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那為什么要把毛主席的遺體火化?”  

這個問題一下子使韓衛摸不著頭腦,他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要把毛主席遺體火化。他反駁說;“我沒要把毛主席遺體火化,再說毛主席遺體火化不火化我也說了不算!”  

韓衛的回答引起了臺下一陣哄笑,大概群眾覺得王曉仁這個問題提得太離奇古怪,韓衛回答也有戲耍的味道。  

王曉仁惱羞成怒,大罵韓衛不老實,立場反動,尖著嗓門向大家揭發道:“就是這個韓衛,人小鬼大,他在老君山礦調度室散布要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遺體火化,就是燒掉,他反對毛主席!韓衛有沒有這件事?”  

他的揭發倒使韓衛想起了毛主席逝世后他到老君山礦調度室那件事。但是他申辯說;“那天大家議論時,我是說了是毛主席生前是提倡火化的,但我又說后人熱愛毛主席保留遺體也是正確的呀,況且那是中央作出蓋紀念堂保留遺體之前,怎么能說我反對毛主席呢?”  

臺下的人聽了紛紛交頭結耳,臉上大都顯示出理解表情。  

“你狡辯!”王曉仁聲嘶力竭的喊叫。  

“我實事求是”。韓衛有些憤怒了,他怎么能容忍別人攻擊他反對毛主席呢。  

“我再問你,你為什么反對華主席?”  

“我擁護華主席。”  

“那你為什么反對華主席當主席?”  

“華主席是毛主席接班人,他當主席是全國人民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可是你在八卦嶺礦調度室散布要張春橋當總理,這不是反對華主席么?”  

“那是粉碎四人幫前,大家猜測,我也跟著猜測,毫無反對誰的意思,而且我還說了,聽中央的。”韓衛為自己辯解。  

臺下又是一陣議論紛紛。  

岳克坐在臺上見王曉仁頂不住韓衛,忍不住站起來走到麥克風前大聲罵道;“就你這個小兔崽子還能聽中央的?從骨子里你就反黨,你爸爸是四清下臺干部,你對黨的深仇大恨就從那兒來的!”  

臺下一陣吁聲,對岳克罵人的粗話表示不滿,然而這一條倒也是新聞,不少群眾不知道這件事,引起一陣交頭對耳,有的人說:“那為啥提拔這樣的人?”  

岳克見自己揭的這條起了效果,就不顧韓衛還要申辯,將王曉仁推到一旁,親自上陣,大聲揭批:“這韓衛人小鬼不小,以生產壓革命,他提出一套臭理論,叫做以運定產,要咱們打運輸翻身仗,企圖沖擊清查運動,轉移群眾視線。他關心生產是假,破壞生產是真,這幾年他干的凈是破壞生產的事!”  

“堅決打倒破壞礦山生產的反革命分子韓衛!”王曉仁把拳頭一揮,帶頭喊起了口號:“韓衛必須老實交待反黨反中央罪行!”  

最后,書記王懷錄講話,表態支持揭批韓衛,宣布停止韓衛的工作,辦死班交待問題,不準回家。  

  

會后,韓衛首先被王曉仁和另外一名運動辦的人押上一臺吉普車來到韓衛家,讓韓衛打開房門,進屋抄家。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眾目睽睽之下,把韓家所有的箱柜全部被翻了遍。沒找到什么,就把韓衛的所有的書籍,帶字的本子,紙張全部劃拉起來,逼著韓衛找一個床單,王曉仁接過一撕兩塊,包了兩大包,扛到吉普車里拉到公司運動辦審查。然后把韓衛押到機關大樓地下室一個潮濕黑暗的小倉庫。打開門,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撲鼻而來,一盞灰暗的燈光下,里面一張小木床,一張破舊的三屜桌。王曉仁扔給了他一支園珠筆,一本稿紙,命令他說:“你就在這里,老老實實地給我寫交待材料。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韓衛看了看桌子上的紙和筆,想了想,卻對兩個人說:“你們去對王書記說,讓我寫交待材料可以,可我得把手頭這一大堆事向誰先交待一下,免得耽誤生產。”  

誰知,王曉仁冷笑一聲,譏諷地說:“啥時候了,還想你的生產,離開你,地球還不轉了呢!”  

韓衛執拗地說:“你們不向王書記匯報,我不寫交待!”  

另一個運動辦看了看他,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向王書記匯報。”說著,他讓王曉仁守著韓衛,離開了地下室。過了一會工夫,他回來說:“王書記說了,現在你的任務就是老老實實交待你的三反罪行,別的不要想。”  

無奈,韓衛只好坐下來,趴在桌子上,就著灰暗的燈光,在稿紙上寫了一個開頭——我的檢查。  

誰知王曉仁一看就不滿意了,大聲訓斥道:“不是檢查,是交待!”  

韓衛抬頭看了看他,一把扯下這第一頁稿紙,用手使勁一搓,搓成一個團,扔到墻角那邊,又提筆寫了幾個字——我的交待。  

王曉仁看了,還不滿意:“交待也不行,你要寫我的三反罪行!”韓衛生氣了:“是你寫還是我寫?干脆,你來替我寫得了!”  

“你他媽的到現在還不老實!”他上前就要動手。  

另外那個運動辦在旁急忙攔住,說:“他愿意咋寫就咋寫吧,寫好說明他態度好,可以寬大處理,寫不好說明他頑抗到底,從嚴處理。”  

  

韓衛成了礦山第一個被打倒的清查對象,地下室里王曉仁白天黑夜地催逼他寫交待,地下室上面大樓里,岳克就發動機關干部給他寫大字報,兩下忙個不亦樂乎。不但在機關大樓里貼滿了韓衛的大字報,岳克還讓一伙人到市里大街小巷貼。沒有具體內容就寫大字塊,畫丑化他的漫畫,用了多少紙張筆墨不知道,反正,一夜之間君山市大街小巷都貼滿了韓衛的大字報,全市都知道礦山揪出了一個反對毛主席反對華主席的現形反革命韓衛。當然,岳克受到了工作組牛教的大力表揚。牛教還特意讓何濤主持召開了一個清查運動經驗介紹會,讓岳克在會上大大地出了一回風頭。就這樣,韓衛在全市群眾中出了名,岳克在全市干部中也出了名。  

  

一個星期過去了,雖然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還在貼,可是內容總是那幾件不痛不癢的事,市里運動辦卻催著要三反分子韓衛的綜合材料,王書記干著急拿不出。直到何濤親自打電話向他索要,并批評他說:“清查韓衛這樣級別的干部沒經過市委正式討論是不合法的,你們既然動了就動了,我們也相信你們是看準了,支持你們,可是要趕快補辦手續呀。”  

王懷錄急忙找到岳克說:“都好幾天了,還是那點雞毛蒜皮,怎么辦?”  

岳克沉思一下,眉頭一皺說;“ 好辦,上面找不出來下面找,揭底怕老鄉,翻他老巢去,到老君山礦和老選廠發動群眾,就架把那個劉克思,還有什么馬掌老頭馬屁老頭的也拎出來,他們都是一路貨!對艾整人也是個考驗,看他是不是賣身投靠。還有八卦嶺,李老轉也不是好東西!”  

就這樣岳克不辭辛苦地往返于這幾個單位,大會發動小會壓,果然把這幾個單位的揭批運動鼓動起來了。大字報,大字塊,還有大漫畫也在這幾個單位鋪天蓋地。  

劉大然態度明朗,不保韓衛,還親自主持召開群眾大會發動揭批。  

馬掌老頭伍金長把姜黃臉一沉,說:“不知道韓衛這小子反黨反中央,早知道也不培養他了。”  

一句說得岳克好不自在,他曾經一度到處吹噓韓衛是他培養的,現在只好自圓其說地說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么,誰能鉆他肚子里看。”心里卻罵,老東西,讓你再蹦達幾天。  

就連艾正仁也不明白事了,說:“我看韓衛這小子雖然是胡造,當年和咱們兩派,可他沒干過啥壞事,整我們那陣子還比較講政策,特別是這些年來他走的還是正道,不像那些造反派,整天捉摸這個整那個;他又是抓生產的,看不出搞什么陰謀詭計。”  

岳克聽了,駁斥他道:“你知道啥,他人小鬼大,干壞事搞陰謀能告訴你我?你把他那些幫兄弟揪出來 ,他的事不就抖擻出來了。這叫拔出根子帶須子,挖地三尺也要把韓衛在老選廠的流毒肅清!”說完,他讓把運動辦主任侯成貴找來,當著艾正仁的面,親自交待把曲慶、王環列為清查對象揪出來,就連王德龍他也沒放過,讓他講清楚如何賣身投靠的,因為這幾個人都按韓衛要求做過夜貓工作。  

艾正仁只好表示支持。但他本人卻對韓衛只字未揭,他倒不是怕韓衛東山再起,經過這些年的反復折騰,他感到受運動傷害的人太多,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的,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壞人終究是少數么。因此這次他暗下決心要把握住自己,以防后患。  

八卦嶺礦的李長年卻嘆了一口氣,面對前來動員他揭發韓衛的岳克,惋惜地說道:“可惜這塊好料了,還是短煉,缺乏經驗哪!”  

“你還說他是好料,看來你和他劃不清界線哪!”岳克不滿意的說。  

李長年何曾服氣過他,心想,誰看不出你蔣介石肚里那點花腸子,也不和他辯駁,說了句:“一選那邊有事等著我呢,運動的事你找書記談吧。”說完揚長而去,過了不多日子,他以年老體弱為由,申請離休了。  

公司機關的揭批進行不下去了,生產處長李義倫匯報會上說:“再擺不出什么了,再擺那只能是評功擺好了。”   

下面倒是揭發了幾件事。老君山揭出整頓當中把東山低品位礦石扔掉浪費國家資源的事;老選廠揭出強迫老選廠吃八卦嶺礦石造成尾礦高的問題;八卦嶺礦提出把礦石調給老選廠造成新選關門,給國家造成重大損失的事。可一查,這幾個事都是岳克上來干的。  

黨委班子發生了分岐,幾個常委私下里嘀咕,清查韓衛他們根本不知道,余付主任還向王書記吹風,生產這么緊,沒啥大問題,讓韓衛檢查檢查,抓工作得了。  

王書記話里話外放出風來,說揪韓衛是岳克直接找牛教批的,與他無關。  

王曉仁把這些向岳克打了小報告,差點沒把岳克鼻子氣歪,大罵壞兔子沒怎的就當叛徒。  

當晚他又到了李道槐那里。這些日子,雖然和牛教搭上了關系,但是他不敢冷落了這位老領導,三天兩頭都要來一趟,探消息,摸形勢,聽機宜。  

現在李道槐家的小客廳已成了半個辦公室,各單位那些像岳克這樣的干部白天在辦公室不好談的都在晚上到這里談。李書記也真是不厭其煩,一一面授機宜。他聽了岳克關于礦山王懷錄的表現后,不滿地說:“這個賣苞米面的壞兔子,又奸又滑,有他礦山清查還能搞好?看來礦山不換頭不行了。這么辦,你回去公開跟他干一仗,然后就去鼓動那個牛,讓他抄刀,我暗中敲邊鼓,搬掉壞兔子這個絆腳石。”  

岳克聽了大喜過望,第二天一早就借引子找茬當眾和王懷錄干了一仗,當面罵王懷錄壞兔子,就知道賣苞米面,捂蓋子,當幫派體系保護傘。王懷錄也急了,指責他一點政策不懂,有野心,誰都整!岳克見目的達到,也不和王懷錄爭辯,下樓驅車就到賓館找牛教狠狠地告了王懷錄一狀。這一狀告得真起作用,第二天市委就責令王懷錄檢查交待問題,接受群眾揭發批判,黨委工作由岳克主持。在李道槐的提議下,還把過去君鋼爭朝夕總頭頭洋蛤蟆楊和庫提起來,派到君礦公司當付書記抓運動。  

岳克當然明白這是牛教抱刀,李書記使勁的結果。有了牛、李的支持,再加上有了楊和庫如虎添翼,他更加肆無忌憚,一心想把礦山的清查運動搞成全市的樣板,更加賣力氣地翻騰礦山文革以來的大事小事,把他看不順眼的人一一列入清查名單,牛教每次清查會上都要拿他提供的名單亂點一氣礦山干部的名。牛教點到誰,誰就倒霉了,回礦就被揪出來批斗。就這樣,一大批廠礦干部被點名清查,不但參加過胡造的劉大炎、伍金長、鄭國光、曲慶,甚至當年是爭朝夕的李長年、張成一些人也都被要求講清楚和韓衛的黑關系,一句話,凡是和韓衛接觸過的都成了有問題的人。機關里,因為李義倫在匯報會上說了一句:“再擺不出啥了,再擺就成了評功擺好了。”被張懷仁匯報到岳克那里,就被列為幫派體系講清楚對象,調出了生產處,由張懷仁接替了生產處長。要不是李道槐力保,艾正仁也被當作賣身投靠拿下來了。  

各礦主持工作的領導,見王懷錄倒了,都怕步其后塵,為了顯示自己階級斗爭面前心不慈手不軟,和幫派體系劃清界限,互相比賽般地點科級以下干部群眾的名,尤其那些曾鬧過夜貓的單位,不管上面下面,凡是和夜貓有來往的、接觸過的人都被點名辦班,各礦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還有地下室之類都被騰出來關這些清查對象,整個礦山一片惴惴不安,誰都不知道今天還在工作,明天自己會不會也成為清查對象。  

  

韓衛開始時被關在機關地下室的小倉庫里,可是后來機關揪出來的清查對象越來越多,王懷錄、柴付主任、管政工的那個付主任,還有十幾個處長都被揪出來了,揪出來的科長、員,就更多了。岳克又打報告將甄有德從市里要回礦山,一下子上百個清查對象,機關地下室哪有那么多小倉庫,于是就把這些清查對象遣送到各礦關押。韓衛被遣送到老選廠,就關在原來岳克被關押的那個大學校的地下室,和他同時轉來的還有甄有德、王懷錄。  

七月里的一天,公司運動辦在老君山鐵礦俱樂部召開了批斗大會,這已是韓衛參加的第四十一場批斗大會了。俱樂部臺上站了一大排,從左到右首先是市里的四人幫,趙敏、金洋、辛永紅、楊連忠;接著是礦山四人幫,甄有德、王懷錄、韓衛、柴世民(就是那個人稱摳門的柴付主任);再接著就是老君山礦的四人幫,劉大炎、鄭國光、聞達、還有趙凡。  

趙凡是最后一個上臺,他的上臺使人們大吃一驚,別人都是民兵押上臺的,他卻是帶著手銬被兩名穿警服的警察押上臺的。通過大會揭發才知道他在市里已當了衛生局付局長,運動開始后,礦山給他送去不少大字報,被勒令辦班寫交待,辦他班的是丁大友。這丁大友人稱丁老三,文革前是老君山礦工會主席,和趙凡同鄉。當初趙被抽調當工宣隊隊長占領上層建筑時,見丁大友還沒有安排工作,就把他要去當了工宣隊付隊長。他也很賣力氣,跟在趙凡左右出了不少主意,成了趙凡的貼心參謀,趙凡走到哪就把他帶到哪,一直帶到市衛生局當了辦公室主任。運動來了后,他覺悟非常快,立即和趙凡劃清界限,頭一個寫大字報揭發趙凡的三反罪行,當了運動辦付主任管趙凡的案子。那天他在審問時,讓趙凡交待生活作風問題,趙凡拒不承認,頂撞了他幾句。他生氣地大罵趙凡:“你他媽的到現在了還不老實,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是東西,和你地賴子老子一路貨色,吃喝嫖賭樣樣干``````”趙凡本來見到他就又悔又恨,氣不打一處來,又聽到他罵自己的老子,胸中一股怒氣再也壓抑不住,猛地站起來,怒眼園睜,大吼一聲:“你老子才是地賴子呢!”順手操起自己面前的一個茶缸向他面門砸了過去。丁老三沒有防備,這一茶缸正砸在腦門子上,鮮血立刻淌了下來,痛得他大叫一聲,抽身就往外面跑,邊跑邊大喊:“不好了,清查對象打人了,反革命翻天了!”人們紛紛過來,摁住趙凡。工作組牛教認為這是一起現刑反革命案件,督促市委立即法辦,就這樣趙凡被按現形反革命逮捕入獄,判了二十年徒刑。因為他是老君山礦的人,今天他也被拉來批斗。  

臺上是各級四人幫,臺下還站著一大排夜貓的小頭頭和打砸搶分子。頭一個就是李大刀,接著是孟憲才,馬文林等一大幫。眼鏡趙大唬也沒跑了,岳克罵他是官迷,老混蛋,老君山地區夜貓頭子,也揪出來站在臺下。  

大會由史玉堂主持,他現在是運動辦主任,籌備這次會議他喪了不少腦筋,叫誰上臺發言誰不上。找龔亞芝,龔亞芝不干;找石辛大,石辛大搖頭;找呂浩更是堅決不上臺。他勸呂浩說:“他們讓你蹲了好幾年監獄,這口氣你不出啊?”呂浩卻長長嘆了一口氣,心灰意冷地說:“過去的事了,還翻騰他干啥,誰淌的眼淚不是淚?”  

沒辦法他只好去壓那些講清楚對象。  

頭一個就是他的老搭檔陳化留。本來,運動一來,大滑溜又成了運動積極分子,當上了運動辦付主任。那是有一天岳克召開運動匯報會,老君山礦運動辦付主任陳化留匯報用三集中的方法揭批劉大然。他搖晃著沒了毛的小腦袋瓜,振振有詞正說得高興,岳克突然打斷他的話說:“你大滑溜搞運動挺有經驗哪,代代紅,別集中別人了,先把你怎么賣身投靠的集中集中!”當時大滑溜就杵在那兒了,薄嘴片干嘎巴說不出來話,亮腦門子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回到礦里就成了講清楚對象。正當他犯愁沒機會立功呢,見史玉堂找他上臺發言,大喜過望,二話沒說一口答應,連夜寫大批判稿。他批判的內容是礦山四人幫反對華主席吹捧四人幫,無非是把大字報的內容拼湊起來上綱上線。然而可能是歲數大了,聲音不像以往那樣尖細自信,虛弱低沉得像念經似的,臺下的嗡嗡聲再大點,根本聽不清他念的是什么。這次批判大會后,他解脫了,下去勞動了一年后,被派到青年綜合廠帶青年去了。  

第二個上臺的是黃玉瑋。他本來是抓政工的付主任,聞達提上來抓政工后,他就處于了配合的位置。韓衛看他年輕老實厚道,又是學采礦的,有意培養,就對他說:“你這么年輕,學的又是采礦,浮在上面有啥意思?不如到一線抓點實的鍛煉自己。”正趕上采礦車間主任金榮山退休,就建議他到采礦車間當主任。他表面忠厚,心機卻靈敏,見領導有意培養,如何不喜,當即表示愿意。于是韓衛找到劉大炎,安排他到采礦車間當了主任,還兼著礦里的付主任。清查運動來了后,自然有人說他的提拔過快,和韓衛、劉大炎有關,要他講清。他講不出什么,別人也確實沒發現什么,這次揭批韓衛、劉大炎,他當然要表現一下,于是主動要求上臺揭發。他揭發的內容是四人幫破壞生產。也無非是什么以運定產那一套。也是他運氣好,這次會后正趕上要從企業抽調一批干部上大學。他就主動辭去革委會付主任上了大學,離開了風口浪頭。眼不見心不煩,也就沒人再答理他了。三年后回來,形勢已大變,從而保留住了他付處級。  

上臺發言的還有穿爆車間書記安慶復,他已經被停止工作勒令講清楚和劉大炎、韓衛黑關系,也是一個急于要立功的。發言中除了狠狠地罵了一通外,也無甚新意。  

倒是久不出頭的運檢車間何書記的揭批吸引了大家,為了顯示有水平,他上臺不拿稿,以提問題方式進行批判。他首先問韓衛:“八三一砸老君山礦事件是誰挑起的?”  

韓衛只好回答“是四人幫挑起的。”  

他麻臉一揚:“那為啥算到群眾身上?”  

韓衛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引起下面一陣笑聲。  

何書記麻臉無光,對臺下說:“別笑,別笑,他是在轉移目標。”  

他又問趙凡:“到老君山搶汽車是不是你策劃的?”  

趙凡大聲回答:“那是被四人幫逼的。”  

“四人幫咋逼你了?”他的麻臉抖動。  

趙凡大聲回答說;“他們光給爭朝夕車,不給咱們。”  

“他不老實,明明是他一手制造了搶車開槍打死人事件,反倒嫁禍于人,說是咱們制造的。大家說能不能答應?”  

“不能答應。”  

“對,不能答應。”他得意地重復一句。  

聽到這里,坐在上面的岳克搶過話筒插話說,“這就是打砸搶,不管涉及到誰,都要一查到底!”很明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主持會議的史玉堂聽著不是味,因為他知道這事牽涉到艾正仁和他,于是連忙叉過去,宣布大會結束。  

  

中秋節到了,清查對象家屬們紛紛來探望,送些好吃的。  

上午,甄有德老伴兒給老頭子送來了一盒紅燒肉,還有一條魚,把門的看守用筷子在飯盒里上下來回攪了幾個個兒,見沒有什么挾帶就放老太婆進去了。  

中午時分,王懷錄的老婆、韓衛的老母親帶著孫女也來了,把門的看守照樣地在飯盒里上下翻騰檢查。王懷錄老婆倒沒說什么,韓母卻生氣了,把帶來的餃子一個一個的掰開,一邊掰一邊說:“看吧,看吧,讓你們看個夠!”  

那個把門的人卻說:“老太太別來火,這是上邊交待的,怕里面有紙條。”  

小孫子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上的韓衛,叫了一聲爸爸,就撲了過去。  

看到母親和兒子來,韓衛吃了一驚,他已經幾個月沒見到母親和兒子了,從地上抱起兒子,一邊緊緊地摟著兒子,在他的小嫩臉上連連親著,一邊問母親:“媽,你怎么來了?”  

兒子在他懷里嬌聲說;“媽媽說你想奶奶了,還想我了。”  

老太太先是環視了一下這關著兒子的小屋,兩張木床擠著一張桌子,兒子的床在左邊,右邊床是一個時刻不離的看守,她站在中間不到一平方米的空地上,滿是皺紋的臉顫抖著,眼睛紅了起來,她卻沒有讓淚水流下來。她把裝著餃子的飯盒放在桌子上說:“三鮮餡,你愛吃的。”又掏出兩塊月餅:“這是慧蘋讓我帶來的。”  

韓衛把兒子放在床上,又把床沿騰出來,讓母親坐。  

母親坐下后沒等韓衛問就說:“你爹讓我告訴你,他挺好,不用掛著。”  

韓衛欣慰地點了點頭。望著白發蒼蒼的老母和天真無邪的兒子,韓衛心中無限酸楚,一時好多話涌上心頭,卻又不能說。只能簡略地打聽一下父親的身體狀況,這是他最擔心的。父親本來身體就不好,這幾個月來他能扛住兒子被清查的打擊么?  

看著這祖孫三代情真意切、有話難說的樣子,看守老王頭不禁動容。他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球磨工,一臉慈善,這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在那里低著頭,也不說話,只管不斷地打著嘆息。  

母親仔細地端詳著兒子,用手摸著兒子的臉:“瘦多了``````”又彈了彈兒子肩頭的灰塵,扭頭沖著老王頭說了句:“我這孩子呀,生不逢時,多災多難哪!”她突然回過頭來對韓衛說:“你別怕,有啥說啥,沒的也別瞎嘞嘞,咱不是反革命。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我豁出老命進京告御狀去。”  

老王頭聽了吃了一驚道:“老太太,你可小聲點,這話叫別人聽著不得了,有話快說,說完就走吧。”  

韓衛也怕老母親再說出什么來,就勸母親:“媽,你不是看到了,我挺好,你回去吧,別掛著。”  

小孫子聽說要走,不干了,坐在地上吵著嚷著:“我要爸爸一起走,我要爸爸一走!”  

見孩子天真無邪的樣子,韓衛撕心裂肺,淚水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老王頭也看不下去了,站起來幫著把孩子抱起來,送老太太出門。臨出大門時悄悄告訴老太太:“大嬸放心,我在這,韓衛一根毛也不會少。”  

老太太流著淚說:“你們可別打他呀。”  

老王頭說:“不能,你看我像打人的樣么?”  

老太太這才抱起小孫子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母親和兒子走后,韓衛吃了幾個餃子,就又坐在床沿上,伏案寫他的交待材料。  

說是寫交待還不如說是在練字。這半年多,除了開會被斗就是寫交待,可哪來那么多交待的?  

開始他心存幻想,正確對待運動,正確對待群眾,有的就說有,沒的就說沒有,想不起來的他就說我想想,寫材料也認真痛快,常常一揮而就,目的是幫助組織盡快地弄清自己的問題。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實事求是換來的卻不是問題的盡快弄清,他的問題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不清了。他說有的事就被顛倒黑白、肆意歪曲逼他交黑心;他說沒有的或者想不起來的就被說成是不老實、避重就輕,接著就一連串更加殘酷的批斗。  

逐漸的,他摸清了運動辦的那一套,先是說別人揭發他了,就看他老實不老實、敢不敢認賬了。等他好不容易猜到運動辦的意思,順桿爬上去,很快,辦案人又找他了,說是他說的和那人說的不一樣,而且那人又揭他新東西了,他還得老實交待!直到辦案人來回竄掇了好幾次,把兩人的交待都竄掇一致了,這才罷休。可這時運動辦不但沒有“從寬”的意思,反而說他“夠了,可以定性了”,也就是說以前尚不夠,現在才夠,弄假成真了!  

他還發現,他的交待材料中一旦提到誰,那誰就倒霉了,不出幾天準掉進幫派堆里。那些急于立功而胡亂揭發他的人,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最后也因牽連上他而掉進幫派堆里,凡是揭發他的,最終都沒好果子吃,也都撈了個清查對象當當。  

而真正立功的人有,那就是辦案人王曉仁,他因為又挖出了多名黑幫分子,升了運動辦付主任了。  

逐漸的他明白了,原來坦白只能從嚴,抗拒才能從寬,于是他開始寫申訴辯白。可沒用,這時誰聽他的,他反被扣上翻案的帽子重新批斗,申訴材料也被當成翻案罪證。他不服,還是寫,每寫一回,他就要被重新批斗一回。  

但他還寫,每天除了放風、上廁所、吃飯,剩下的時間怎么打發?就寫唄。看守老王頭才不管你是寫交待,還是寫翻案呢,只要你寫就行。只是他越寫越慢,現在他一天慢騰騰的只寫兩頁紙了。   

睡覺前,韓衛照例由老王頭監護著出了他那個小屋,來到院子里上趟廁所,順便也是放放風。  

中秋節的月光灑滿院子,靜悄悄的,不知是什么蟲兒在院墻那邊草叢里輕聲的叫著。  

  

舉頭望去,一輪滿月當空,幾塊白云飄蕩,一陣微風拂過,帶來幾絲秋涼。韓衛不由得想起了慧蘋,夜深了,她和孩子睡了么,女兒的學習成績好么?天涼了,父親的氣喘病怎么樣了``````  

他隨口吟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  

老王頭知道他想家了,嘆了一口氣說:“歸啥歸呀,撒潑尿回去睡覺得了,養足精神頭,明天王曉仁還要找你呢。”  

韓衛又望了望那輪皎潔的滿月,停下腳步聽了聽墻角那邊草叢中那無名小蟲的鳴叫,留連了好一陣子,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灑滿月光的院子,進了屋。  

韓衛躺下,哪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想心事。  

大概在十點多鐘,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卻是有人來提審,聽聲音提的是關在最里面一間的曲慶。呻斥聲驚醒了已經入睡的老王頭,他罵了一句:“又是疤瘌眼,這小子才不是物呢,專門半夜提審,一弄就是后半夜。過節了還來折騰,就顯他革命!”罵完,他翻了一個身又睡了。  

又是好一陣子,韓衛才迷迷糊糊睡著。  

  

——剛睡著,他就覺得房門輕輕的開了,一個人來到床前,拉起他的手就走。他迷迷糊糊跟著來到外面,外面月光籠罩,一片光亮,借著那月光他才看清,拉他出來的原來是身穿綠軍裝、臂戴紅袖標,頭扎兩個小丫的姜艷。  

“你咋來了``````”韓衛驚訝。  

姜艷神秘的微笑著不說話,拉著他的手就飛了起來。  

他覺得身子好輕呵,隨著姜艷飄飄蕩蕩的向天上一輪明月那邊奮力飛去。  

“你領我上哪?”他邊飛邊問。  

“上毛主席那兒,他老人家要見你``````”  

“毛主席知道我?” 頓時,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韓衛感到身上充滿了力量。他頭上一輪明月,身邊飄著白云,張開雙臂,奮力的劃呀,飛呀,前面越來越亮,忽然霞光一閃,云霓中現出了黃瓦紅墻,亭臺閣榭,一片粉桃綠柳,鶯歌燕舞。  

這到哪了?他很奇怪。  

姜艷也不回答,拉著他繼續飛,飛到一個牡丹盛開,綠樹掩映的世界輕輕落下,眼前一座飛檐畫棟、古色古香的建筑,大理石臺階,漢白玉欄桿``````韓衛一眼就看見敬愛的周總理穿著那身中山裝,正站在臺階上笑容可掬地向他招手呢。  

韓衛急忙跑過去向總理行禮,誰知總理把手向身后一揮。韓衛再看,呵,偉大領袖毛主席神采奕奕的站在那里向自己微笑呢,面容那樣慈祥,神態那樣可親!  

韓衛也顧不得姜艷了,搶上幾步緊緊握住毛主席伸出的大手。毛主席的手好大好軟好溫暖哪,韓衛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嘴唇干動了半天,費了好大勁兒才迸出一句話;“毛主席呵,毛主席,我多么想念您,我有多少心里話要對您說``````”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  

毛主席沒說話,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他身旁的周總理似乎說了什么,姜艷過來對他說:“總理說了,毛主席知道你是黨的好兒子,人民的好兒子,你抓礦山有成績``````”  

“可他們說我破壞生產,是反革命呵!”韓衛道出心中的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毛主席心里有數,你放心吧。”姜艷安慰他。  

“可我那五、五宏圖還沒實現呢``````”韓衛孩子式的又回頭向總理訴說。  

總理又說了幾句什么,姜艷又對他說:“總理說,你的五五宏圖很好,會實現的,你年輕,別灰心,還要為黨作貢獻,今后不管干什么,都不要忘了你是共產黨員,還要那樣干!”   

韓衛聽了,正想上前向總理表決心,誰知姜艷一把拉住他,說;“總理忙,咱們走吧。”  

韓衛固執地說:“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姜艷卻一把將他從臺階上推下來,左臂正摔在漢白玉欄桿上,痛得他大叫一聲——  

  

韓衛醒了,原來是一個夢,左臂碰在床頭桌角上。  

他看看窗外,月光如水,萬籟具靜;他摸摸枕頭,枕頭濕了一大片,那是自己的淚水;他看看對床的老王頭,老王頭酣睡正濃。他輕輕地把枕頭翻了個個,又躺下了,望著窗外那一輪明月,靜靜地追憶著夢中的情景。  

就在這時,就聽見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人嘁嘁喳喳的小聲嘀咕,接著門一開,有人推門進來,急急忙忙地喊醒對床熟睡打鼾的老王頭:“快,起來開緊急會。”  

老王頭爬起來揉著眼睛問:“半夜三更的,開啥會?”  

那人說道;“快點,就等你了。”  

老王頭急忙披上衣服出去了。不一會他慌慌張張的回來,把韓衛叫起來,叫韓衛把褲帶、鋼筆、刮臉刀都交出來,韓衛莫明其妙的按他的要求把這些都找出來交給他,他拿著又急急忙忙地出去了。又過了好一會,他才回來,也不說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煙。  

韓衛不高興地問他:“你把褲帶拿去了,明天我用啥系褲子?再說,沒鋼筆我也寫不了材料哇?”  

老王頭看了看他,說:“不光你,別的屋也都拿走了。”  

“這又何必?”韓衛奇怪地問。  

老王頭看了看門外,見沒人,嘆了一口氣說:“怕你們想不開尋短見。”  

“我上有老下有小,問題還沒弄清,說啥也不會走那步!”韓衛不屑一顧的說。  

老王頭聽了好像有點放心了,說:“這最好。問題大小,總有水落石出那一天,就你們這些人,我看哪個也不能咋的,千萬別像曲慶那樣``````”  

韓衛吃了一驚,忙問:“曲慶怎的了?”  

老王頭站起來走到門前輕輕把門打開,見沒有人,才又回來坐在他的床上,小聲告訴韓衛:“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曲慶自殺了!”  

韓衛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心中砰砰亂跳,急著問;“怎么死的?”  

  

——唉,說起來挺慘,這人咋想不開呢!今兒個不是中秋節么,你們這些人家里早早來了人,又送餃子又送月餅的,可他老婆直到傍晚才來。  

我在門口見到她了,比曲慶還瘦,臉又灰又黃,顴骨老高,眼窩深陷,眼睛大得嚇人,渾身沒有幾兩肉,一陣風就能刮跑。進屋就把一罐咸菜和半塊月餅往桌上一扔,沒好氣的對曲慶說,“給你,這是你這份。八月節了,我買兩塊月餅,叫小二偷吃一塊,剩下的你們爺倆一人半塊,我不吃了。”見曲慶沒言語,她更生氣了,罵曲慶,“你背我到底干啥壞事了,讓人家關個沒完,大過節的也不讓回家?現在廠里每月就給二十塊錢,喝西北風也不夠哇!跟你算倒了八輩子霉,吃不上穿不上,當個破官白天黑夜忙,啥也沒撈著不說,鬧歸齊還讓人打倒了,我就說你不是個好忙法么!有啥就坦白啥吧,好讓人家寬大處理,別老是窩囊樣!”  

聽看管曲慶的老吳說,他老婆沒進屋前先讓疤痢眼找去了,嚇唬她說,曲慶問題大了,你要勸他坦白交待爭取寬大處理,要不然今晚就送他進大院。她不服氣地說,他能有啥大事,當兵的出身,就知道傻乎乎干工作。疤痢眼說,你知道啥?他還搞破鞋呢,你知道呵?和誰?曲慶老婆忙問。你就叫他徹底吧,別的你別問。  

老娘們心眼兒小,對這事最往心里去,所以見到曲慶就沒好臉兒。其實這事兒我知道,還是從她身上引起的呢。她有肺結核,常常住院,每次住院,扔下家里孩子沒人管。鄰居王嫂看見可憐,有時就過去幫著做點飯、洗件衣服什么的,常了難免有人說三道四。這回清查疤痢眼就把這事也當成了事,讓曲慶交待和王嫂搞破鞋,可曲慶死不承認。我估計他是用這事挑曲慶老婆的火,逼曲慶交待別的事。  

沒成想,曲慶心眼兒小,本來這兩天被疤瘌眼候成貴白天黑夜地逼問,心里滿是火,再聽老婆一番數落,他哪受得了,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直到他老婆要走時,他才指桌上那半塊月餅,對他老婆說,“這半塊你拿回去吃吧,看來我的問題一時半會弄不清,出不了班,你就帶孩子好好過吧。”他老婆不懂事,說了句:“給你的就是給你的,我不吃!”扭頭就走了。  

他老婆走后,他啥也沒說,打開飯盒,吃了里面剩下的半個兩和面饅頭,喝幾口開水,又撕了一頁稿紙,把那半塊月餅小心翼翼包了起來,放在桌子上,對看守老吳說,“給他媽留著吧。”不一會兒疤瘌眼來提審,他就和老吳一塊到運動辦去了。  

聽說這回他一反常態,態度強硬起來,不管疤瘌眼怎么問,他都說沒有。氣得疤痢眼打了他兩嘴巴,踹了他一腳。大概這一腳踹得挺重,他捂著肋骨蹲在那里半天沒起來。疤痢眼又罵他:“裝什么熊,你反對華主席,吹捧四人幫,支持夜貓搞反革命活動,再加上貪污搞破鞋,五毒俱全,夠了,明天就送你進大院!”  

說曲慶貪污,聽說是指曲慶欠財會科一百多元的事。你知道曲慶孩子多,老婆肺結核,每月就靠他五十多元生活。老婆一年得住兩次院,每次住院,醫療費是能報一半,可是還要保養啊,肺結核那病還饞。以前候成貴是保衛科長,曲慶是主管保衛的付主任,每次曲慶老婆住院都是他主動給曲慶申請救濟,還找財會科幫曲慶借錢。借的多還的少,一來二去,就欠了一百多元沒還上,都知道曲慶困難,先欠著慢慢還吧,也沒人把這當回事。這回曲慶成了清查對象,還能救濟他?沒有了救濟不說,疤痢眼還變了臉,說他長期占用公款是變相貪污,下令財會科每月從他工資扣三十元還債,家里生活自然雪上加霜。別的清查對象辦死班,家里怕上火,三天兩頭都送些好吃的,他家里從來沒送過,送也就是送點咸菜大醬。  

曲慶和老吳從運動辦出來,已是后半夜兩點了,月亮又園又大,把廠里大路小路照得通明。后半夜天涼,他穿的還是那件白汗衫,手捂著肋骨那塊兒,渾身打顫,直門對老吳說,天太涼了,天太涼了!兩個人走到那個鐵路道口,正趕上撂桿亮紅燈,一趟運精礦的列車駛過來,趁老吳不注意,他一頭就鉆到車輪底下,列車一聲驚嚎,轟隆一陣剎住了,再看曲慶,早已粉身碎骨不成形了``````  

何必呢,有啥大不了的事,想不開?這下好,死了還鬧個畏罪自殺,還不如當年死在朝鮮,還能鬧個烈士——  

  

韓衛聽著,心中一陣陣慘然。  

第二天一早,剛吃完早飯,清查對象們被集中到一個大房子里,原來是艾正仁來了。他鄭重其事向大家宣布:曲慶問題嚴重,畏罪自殺。希望大家不要學他自絕于人民。不管你問題大小,死了就是反革命。  

他特意走到王懷錄身邊,開玩笑地問:“老王,你不能吧?”  

王懷錄一臉不屑地回答說:“我有啥事,還值得自殺!”  

他又對韓衛說:“你也不會吧?小韓。”  

韓衛也一笑:“我還沒活夠呢。”  

“好,好,這我就放心了。端正態度,好好交待,出路還是有的么。”他又對這些清查對象說:“你們有什么要求盡管和管理人員說,也可以直接找我說。”  

他走后,果然班里松多了,雖然大家還得拎著褲子進食堂、上廁所,用統一發的園珠筆寫材料,一個星期才允許在看守的監護下用刀片刮一回胡子,但是增加了兩次放風,放風時看守們也不再緊跟在身后,而是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了。只要不串供,也可以互相問候,說些和運動無關的話,甚至互相可以開開玩笑了。  

這天晚上放風,韓衛和王懷錄走了個面對面,兩個人拎著褲子開起了玩笑。韓衛說:“沒想到王大書記也進來了,咱倆是真有緣哪?”  

王懷錄沮喪的說:“有個屁緣,跟你們吃老瓜落了。”  

韓衛譏諷他說:“你可沒跟我吃瓜落,把我揪出來,你是立大功了,我還以為你能高升呢!”  

王懷錄回擊道:“怪不得你一口咬定,那個以運定產是我同意的,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哪!”  

“本來就是你主持討論的么。再說以運定產是現狀,攻運輸關是措施,有什么不對?”  

“到現在了,你還說以運定產是對的,你還堅持反動立場呵!應該是以計劃定產么!”王懷錄撥正說。  

“計劃從哪來?是從實際來。礦山實際情況就是以運定產么?”  

王懷錄還要爭論,韓衛知道他不懂生產,和他爭沒意思,就轉了話題:“怎么樣,拎著褲子閑庭信步也挺有意思吧?”  

“有屁意思,聽說沒?死好幾個了。”  

“凈誰?”韓衛忙問。  

王懷錄小心翼翼四周看了看,幾個看守正蹲在那邊抽煙閑聊。于是小聲地告訴韓衛:“摳門老財死了。他原來肝就不好,辦班后感覺肝部發悶、疼痛,運動辦說他裝病,大夫也不敢給他開診斷。直到渾身黃腫才送到醫院住院,就在運動辦的監護中咽了最后一口氣。辦活班的也有自殺的,那個保衛處長老周,參加革命前在學校里集體參加過三青團,后來成了我黨地下工作者,解放后當了公安保衛干部。這次被清查,岳克要把他老賬新賬一塊算,指示運動辦找他老婆談話,逼她叫老周坦白交待。她是派出所民警,就要提拔所長了,挺上進的,覺得當家的成了清查對象,影響自己提拔不說,同事面前也矮了一載,為劃清界線,就開家庭批判會斗爭老周。頭天晚上開的家庭批判會,第二天早晨,一個晨煉的就在一個干涸的深井里發現了他的尸首。還有那個機動處長老黃,膽小,運動辦剛觸動他,就上火得了肝炎,怎么治也不好,也死了。”  

“太可惜了,干么心眼兒都那么小?”  

“這老婆很重要,懂事的,這時候多送點好吃的,多說些體貼話,那男的再怎么上火也差勁。趕上不懂事的,又罵又瞞怨,再聽運動辦那撥兔崽子一挑唆,跟你劃清界限,開什么家庭批判會,里外夾攻,那不出事才怪呢!”王懷錄體會頗深的說。  

“大嫂怎么樣?”韓衛笑著問。  

“你大嫂呵,那沒說的,雖然人丑心好。你沒看,好吃的、好煙,三天兩頭送。早跟我說了,我就不信你是反革命,你就是被打成反革命我也跟著你。”  

“看來你是想老大嫂了。”  

“那你不想你媳婦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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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到點了,進屋吧。”那邊看守們喊了起來。  

  

  

  

卻說岳克主持礦山后,和洋蛤蟆楊和庫一唱一合把整個礦山這個重災區翻騰了個底朝上,運動搞的轟轟烈烈。從公司到廠礦,從廠礦到車間甚至班組,一窩一窩的幫派體系被連根掘出來了,一伙一伙的反革命組織“夜貓”被挖出來。  

岳克本以為他的表現能很快地把頭上的代字去掉,名正言順地登上他唾涎以久的君礦黨委書記的寶座,然而,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上邊卻把艾正仁提上來當君礦公司黨委書記,運動也不讓他抓了,讓他管生產去。  

那洋蛤蟆也因為運動深入,有人揭發他是君鋼和君山市幾個死人的大事件的指揮者,還強奸過女廣播員。那些苦主整天找市委告狀,特別是姜艷的母親,緊盯他不放,市委書記何濤沒辦法就要清查他。好在李道槐有主意,讓他趕快找林鳳山。林鳳山這時已當了外省的一把手,念舊情把他要走了,安排到沿海一個小城市當了付市長,實際是保護起來。可后來他借改革開放,利用職權走私黃金,被關進了監獄。消息傳來,君山市老百姓莫不拍手稱快,真是惡人有惡報,那是后話了。  

洋蛤蟆調走,岳克少了一個幫手。過了不久又來了個行政一把手,他又屈尊配合的角色了。他如何咽下這口氣,當即稱病不上班,去找李道槐。誰知李道槐不同以往,罵他利令智昏,亂整七八整,連死帶傷的把整個礦山搞亂套了,上面正追查責任,連他也跟著受牽連,弄得他這回君鋼一把手也當不成了。岳克這回也再忍無可忍,當面和李道槐對罵起來:“我哪次不是聽你歪嘴吹的風,哪個事沒向你李老歪匯報過,啊,事到臨頭,錯都成我的了,連句公道話你都不敢說,你他媽的真不夠意思!難怪都罵你李老歪,今天我才看明白,你這個人真他媽歪!” 一睹氣他離開了李家,從此他和李老歪掰了,再不登李家的門。  

他又急忙趕到市賓館找工作組的牛教,出人意料的是牛教已被召回部里講清和那個首長的關系去了,他才是真正的四人幫爪牙。  

  

再說艾正仁不顯山不露水的當上了君礦公司黨委書記,好不得意。  

艾正仁表面上不張揚,不顯山不露水,可暗地里他的活動一樣沒敢少。就說到李書記家走動吧,他每周必去一次,有事無事不漏空;工作組來了后,他曾有意的借口匯報運動情況到市賓館拜訪牛教。可他一下子就看出這是個淺薄的亂耍大刀片的三流角色,跟他走成不了大氣候,弄不好還要沾包。于是他回來后再不去拜訪第二次。運動初期他接受過去的教訓,沒有證據決不揪人,為這還受到了牛教的批評,落了個手軟、太右的名聲,黨委書記的烏沙帽差點被拿下來。運動中他扭扭捏捏,上邊不逼,他自己決不動刀,當然,他所切齒的那幾個,一個也不能讓他跑了。再加上他頭上有一頂站錯隊受迫害的老干部的五彩光環,所以,他就給人一個政策水平高、處事穩健的老干部形象。談起岳克來,不少人破口大罵蔣介石;論起他來,都高舉拇指,交口稱贊他講政策,滿身正氣。所以,市委會上,李道槐一提名,立即全體通過,穩穩當當地當上了君礦公司一把手,不久又任命為市委常委市革委會付主任。  

艾正仁上任后,見岳克稱病不朝,知道他不服氣,也沒工夫理他,趁機把積極靠攏自己的張懷仁提上來當老君山礦礦長,把史玉堂提起當老君山礦黨委書記,把候成貴提上來當老選廠黨委書記,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人馬。  

四角落地后,第一件事便是糾正岳克的過左行為。首先,他暗下決心把握住自己心性,決不再揪新的。他明白,哪來那么多幫派體系?揪一個得罪一大片。其次,對王懷錄、韓衛等清查對象采取寬和的冷處理政策,變死班為活班,下去勞動。并在這些人下去前親自一個一個的找談話,推心置腹,語重心長告訴他們要相信黨的政策,使這些人當然感到他是講政策的,心中對他寄以希望。  

可這些人不知好夕,給了一點臉就上鼻子,紛紛給他寫起了申訴書。  

他內心里笑這些人真是幼稚可笑。歷來運動中都是打倒容易起來難,你們也不是我親爹親媽親兒子,我憑啥冒政治風險替你們翻案,別說你們多少還有點問題,就是一點問題沒有,要平反我也得核計核計,給你們平反有我什么好處?把你們都平反了,官復原職了,那我這個黨委書記不又要讓給你王懷錄了?再說,萬一上邊說我替幫派體系翻案,那我不也跟著進去了,我才不干那種傻事呢。何況,揪你們錯也好,冤枉也好,也不是我干的,那都是牛教和蔣介石干的,算你們倒霉,要恨恨牛教,恨蔣介石去吧!  

但他表面上對這些申訴,一概表示要認真對待、認真復查,可這復查總得時間吧,所以要等,相信最終一定會給你們個正確結論的。  

然而他講政策的一面確實給這些清查對象帶來了福音,使他們有了希望,帶著幻想下去勞動了,勞動雖然艱苦,總比關在小黑屋見不著太陽強吧。他又給那些被牛教和岳克點名的,要揪還沒揪出來的講清楚干部,一一創造條件講清楚,然后解脫,恢復工作。這些人更是喜出望外,感恩戴德,一片歡呼。  

這樣一來,礦山從上至下對他一片叫好聲,都管他叫艾青天,成了礦山干部群眾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爺。  

  

韓衛是最后一批,在入冬后被安排下放勞動的。  

多半年的囚禁生活總算結束了,他心里一陣輕松,不管怎么樣,再沒人整天纏著他寫交待了,離開他那小小的囚籠,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回到家里,慧蘋和孩子們當然也是一翻喜悅。  

第二天他去看望父母,臥病在床的老父見到兒子,老淚縱橫。父親老了許多。花白的頭發現在已全白,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一倍。兒子是他的精神支柱,從春起兒子被貼大字報辦班,他一股火就病了。病床上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兒子,天天打發二兒子到礦山公司門前看大字報,聽消息,又催老伴兒到關兒子的地方送好吃的。每次二兒子或者老伴兒回來他都要問個詳細,打聽個明白。今天他見到兒子終于回來了,病立刻去了三分,拉著兒子的手問這問那。當問明白兒子的問題后,他長出了一口氣,放心的說:“我就說么,我兒子不會反黨的。就你這點事,啥都夠不上,等著吧,運動后期準有精神。”  

母親照例是給兒子烙餅,做好吃的。弟妹們見哥哥回來,自然又有一翻親熱。  

  

韓衛被安排到老選廠破碎車間勞動,胖乎乎小眼睛一臉和善的車間書記齊有義和車間主任商量:“韓衛是老人了,他的事沒結論,思想肯定有包袱。要是讓他倒班看皮帶,思想一旦溜號出點事,于公于私都不好;要讓他干輕活,準又有人說咱們心慈手軟劃不清界線。我看先讓他到膠接皮帶班,如果上下沒動靜,那就這么安排了,如果反映大的話,再讓他倒班看皮帶不遲。”  

主任自然同意,于是韓衛就到膠接皮帶班勞動。

 

  

  

第三十三章,煉獄春秋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云開霧散時候,   

       萬丈陽光照耀你我。  

  

       雪花飄飄,北風瀟瀟,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一人飄香;  

       愛我所愛,無怨無梅,  

       此情長留心間。  

         

  

  

——我們要學習他毫無自私自利的精神。一個人的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膠接皮帶班的工人對這個來改造的清查對像一點歧視的意思沒有,反而熱情的很,管他叫韓師傅。主動給他領作業服,特意騰出一個好一點的更衣箱給他。干活時也照顧,不時地提醒他注意安全。  

從牢房一樣的班里出來,沐浴著這兄弟般的氣氛,韓衛簡直是到了天堂,沒幾天就和大家融為一體了,要不是有運動辦的人常來找他核實材料,就看不出他和別人有什么區別了。他感到放松,沒事和大家說說笑笑,嘮嘮家常,倒也很愜意,把那些煩惱都扔在腦后。  

也是韓衛災星末滿,這一天,岳克到老選廠檢查工作,剛進門,碰見一個人從樓里出來。這人見了他,急忙滿臉熱情地上前打招呼:“老書記來了,挺忙吧!”  

岳克一見認識,原來是他當年的秘書李戶。這李戶雖然給他當過秘書,可是在他挨斗時曾反戈一擊,揭了他不少別人不知道的事,還打過他一個嘴巴。見不到他,岳克還把這些事忘了,今天撞見他,猛然勾起了往事,見這李戶居然還有臉和自己打招呼,心中氣往上撞。但他憋住火,假作關心地問:“你現在干什么呢?”  

李戶以為老領導關心自己,急忙訴苦說:“唉,別提了,就因為當年給你當過秘書,把我弄到機動科。說是付科長,說話也不好使,光跑腿沒權。和我班對班的,哪個沒提?”  

這岳克聽了,翻了一下大眼皮,只說了一個字;“好,好。”就不再理他,抽身上樓了。  

在黨委辦公室,碰巧,他又遇見了通訊員小李子。  

見岳克來了,小李子忙站起身來迎接:“岳書記來了,是找候書記吧,我去給你找。”說完就跑了出去。  

不一會候成貴就跑出來迎接岳克,他把岳克讓到了他屋里。  

這岳克沉著臉坐下,頭一句話就問:“李戶還干什么呢?”  

見岳克不高興,候成貴以為他要關照自己的老秘書,他就笑著說:“他現在是機動科付科長,我知道他是你老部下,馬上就提他當科長了!”  

岳克臉一變說道:“這個人最他媽壞,當初斗我可積極了,把我嘴巴子打得現在還疼呢,怎么還讓他當官?趕快叫他下去!”  

候成貴馬屁拍到蹄子上了,臉一紅忙說:“這事我還真不清楚,那明天就叫他下去。”  

“還有,那小李子咋還在辦公室?我見他不煩別人,當年這小兔崽子也打過我,叫他也下去看皮帶!”  

“小李子那時候小,不懂事,現在也就是個通訊員``````”候成貴還想替小李子說句話。  

岳克眉毛立起來,打斷他的話,“我說老候,你怎么也手軟?別看這些人現在點頭哈腰像條狗,當年他們都是狼!你忘了他們是怎么整咱們的了?”  

候成貴見領導發怒,哪敢再說,忙點頭稱是。  

“還有,韓衛到你這勞動,怎么安排的?別讓他舒服了,給他找個好地方好好改造!叫他看破碎大六號,這也是對他的考驗么。”說到這,他奸笑了一聲:“他不是年輕身體好么!”  

李戶第二天就被放到機動車間。可他惡運還沒到頭,一個偶然的機會,岳克在車間辦公室又發現了李戶,大怒,找到車間書記大罵 :“李戶是你親戚哪,干么還讓他坐辦公室?趕快讓他下去當工人,他不下去,你就下去!”這車間書記哪敢怠慢,就這樣李戶又被攆到大修班當鉗工去了。  

通訊員小李子呢,到熱灰撲臉的燒結機尾砸大塊去了。  

韓衛被重新安排在破碎車間六號皮帶崗位勞動改造。誰都知道,這是全廠最臟最累的崗位。齊書記難為情地對他說:“領導有指示,讓你到最艱苦的崗勞動,給你創造立功表現的機會,好早點解脫你。”  

韓衛心里當然明白,這是岳克對自己的照顧。于是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的說:“別難心,我愿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勞動改造,工人能干我就能干。以前凈讓人家干來的,這回輪到自己了,我決不當孬種,你放心,保證干好。”  

當天,韓衛就換上白帆布作業服,戴上安全帽,捂上豬拱嘴防塵口罩,穿上大頭鞋,上了崗。  

六號皮帶是全廠的咽喉。長長的皮帶通廊里冬天酷冷,夏天悶熱,一米四寬、一百多米長的皮帶機像條巨龍,一年四季在那里分秒不停地飛速運轉,運量大,負荷重,甩出的礦石粉塵飛揚四射,雖然配有兩臺除塵器,卻破舊得一個月里有二十五天不轉,所以,整個通廊里常常是紅煙彌漫,對面不見人。皮帶向上運行坡度大,一遇到雨雪天,飛速向上的皮帶打滑,運載的礦石常常大片大片的滑落下來,造成跑礦。跑了礦,看崗工人就得掄起大板鍬一鍬一鍬地把滑落到地面上小山一樣高的礦堆撮起來重新扔回皮帶上;就是在好天氣時,皮帶只要運行就會有礦碴不斷地滾落下來,在皮帶機兩側堆成長長的兩溜小墻,看皮帶的必須定時掄大板鍬清理。穿著厚重的帆布作業服,戴著氣悶的豬拱嘴防塵口罩,再掄起這二十幾斤重的大板鍬,掄幾下汗水就從頭上、臉上、后脊梁上淌下來,一直淌到屁股溝。除了要及時清理礦碴、處理跑礦,交班前還要進行例行的設備檢點和衛生清掃,所以,工人們誰都不愿意看這個又臟又累的大六號。  

頭幾天,韓衛體力跟不上,掄了幾鍬就大汗淋漓,拄著鍬把子靠在皮帶通廊的墻上呼呼喘氣。他覺得手心火刺刺的痛,低頭一看滿是紫色的大泡。左右崗位的工人們看他可憐,紛紛過來幫他,班長李來喜更是天天來幫他干。一連幾天,韓衛甚覺不過意,不能總靠別人呀,人家也有自己的崗位么。于是他就采取慢雀先飛的辦法,不間斷地在通廊里來回巡視,皮帶上滾落下來一點就及時撮一點,不讓那礦碴成堆成溜成墻,雖然撮到交班時,兩臂又酸又麻,幾乎都不聽自己使喚了,但總算是不用別人幫忙了。他能吃起來,一頓能吃一大盒子飯外加一大盒子菜,而且不管菜飯好不好,吃起來都香。漸漸的,他兩臂鼓脹起來,手上的紫泡也變成了老繭,掄起大板鍬來,也能像其他工人那樣悠然自得,汗也出的少了,一句話,他的體質增強了,他適應了。班里師傅們非常佩服,特別是班長李來喜,見人就嚷嚷:“這清查對象還真行,頂個好人使喚!”  

  

一晃三年過去了,那些講清楚的都重新工作了,清查對象們也有不少安排了工作。王懷錄就重新工作了,他可是一天也沒勞動,理由是有病。據說他找了老上級林鳳山,林鳳山把他解脫了,安排到君鋼公司當付經理管建房。他恨透了礦山,分配建房地點時,岳克以為他是礦山出去的,就找他走后門,希望能照顧一下,給君礦公司頭頭弄個好地點。聽說岳克來了,他只說了兩字,“不見”。分地點時,他板著白胖臉說:“礦山在郊區,到市內搶什么房號?圣水河邊水泡區,讓他們改造去!”岳克又托好幾個人和他說也不好使。就這樣,礦君公司幾個頭頭倒了霉,新建住宅被擠到了邊遠地區,不過也好,和職工們同甘共苦吧。  

  

韓衛依然在破碎車間看大六號。雖然和工人們一樣的看崗位、掄大鍬,可是除了工資,獎金一分都不給他,甚至原有的六塊錢活工資也抹掉了,全國普調工資時,他雖然屬低工資在應調范圍,卻因為清查對象不給調。  

楊慧蘋知道他勞累,每天裝飯盒時,總是想方設法給他弄些好菜。很快,糧錢票就吃緊了,她就娘家撈、婆家要,左鄰右舍借,拉下了不少饑荒。開始她瞞著韓衛,后來從孩子嘴里得知她在外面借錢花,韓衛心中不快問起來,慧蘋當然也不高興,難免口角幾句。鄰居聽了過來勸說之余,不咸不淡的話也就傳了出來,傳到慧蘋耳朵里更加生氣,煩惱之余不乏怨艾之聲。韓衛心情本來就郁悶,煩燥,哪里受得了,夫妻間常常爭吵。  

楊慧蘋的日子也并不好過,由于韓衛的原因,她被從會計科拿出,下放到汽車隊當萬能員。她的一些眼皮子短的親戚,眼見得韓衛勞動改造遙遙無期,政治上已無出頭之日,就好心勸慧蘋趁年輕早做打算,免得拖累下半輩子。楊慧蘋是個有主見的人,但經不住那些好心人勸來勸去,特別是看到一雙天真無邪的孩子,將來會因為有一個反革命的爸爸受人歧視時,一個人在燈下不知捂著臉哭過多少回。為了孩子,分開就分開吧,她暗暗下了決心。可每當啟齒要和韓衛說時,見韓衛只有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已爬上了皺紋,兩鬢已涌出了白絲,心里不由一陣酸疼,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既然自己難于啟齒,那就叫韓衛自己說吧,于是她對韓衛冷淡起來,主動和韓衛分居,常常下班有意晚回家,有意無意的找茬和韓衛吵鬧。  

開始韓衛感到很奇怪,慧蘋怎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漸漸地他明白了慧蘋的心思。轉念一想,自己問題長時間得不到落實,勞動改造遙遙無期,孩子一天天長大,女兒已經因為自己被學校拿掉了班長,兒子眼看也要上學了,難道要他們也跟著自己這樣牽連下去?終于,一次口角后,他一個人走出家門,在漫天風雪中清醒地下定了決心,回來對慧蘋說:“我們分開吧,房子歸你,孩子你帶著,我給撫養費,你不愿意帶就送他奶奶那,只要和我脫離了父子關系就行。”話還沒說完,韓衛已淚流滿面。  

還沒等慧蘋說話,正在里屋復習功課的女兒聽見了,推門出來一下子撲到媽媽的懷里,大聲哭喊:“不行,不許你們分開,我和小弟不能沒爸爸,也不能沒有媽媽,你們要開,我就跳樓!”說著推門就要往外跑。  

嚇得夫妻倆急忙攆上去把女兒抱住。慧蘋連連說:“不分,不分,女兒不讓分就不分!”她把女兒摟在懷里,手摸著她的小頭,淚流滿面。  

一場風波就這樣讓女兒攪散了。然而,倆人已心存芥蒂,難以和好如初了。  

  

看看又到了五一節。四月三十日早晨,女兒臨上學時,對爸爸說:“你好久沒帶咱們上公園了,明天五一節,你帶媽媽,還有小弟和我,全家一塊上公園玩一天行不行?”  

韓衛看看慧蘋,慧蘋笑了,于是就答應說:“好,明天我下夜班咱們就去。”  

女兒高興,跳跳蹦蹦的上學去了。  

上午,韓衛一個人正想睡覺,有人敲門,公司運動辦王曉仁又來找他核實材料。韓衛心里煩惱,不高興地說:“不是早核實完了么,還老找什么?”  

王曉仁小白臉一捧,一本正經的對他說:“又有人揭發你新問題了,你到老君山礦搞過什么陰謀活動?”  

“沒搞過。”韓衛斬釘截鐵的回答。  

“劉大然都坦白了,你還不交待!”  

“劉大炎胡嘞嘞,我根本沒和他搞什么陰謀。”韓衛不承認。  

“你別封門,你們議論過誰當主席沒有?”  

“那時誰都議論,猜測,別說我沒和劉大炎議論,就是議論了也不算問題。”韓衛頂撞他。“  

“你態度越來越壞!算不算問題你說了不算,你只有老實交待的份,有什么權利和我們辯論算不算?”王曉仁怒吼了。  

“你吼什么?嚇著孩子你負責!”韓衛一把摟住從里屋跑出來的兒子。  

小兒子正在睡覺,被王曉仁吼聲驚起,害怕了跑出來撲到爸爸的懷里,滿臉驚恐地瞪著兩個外人。  

“算了,今天他一下子想不起來,就讓他想想,寫個材料,節后我們再來。”年紀稍大一點的那個運動辦看著韓衛懷里的孩子說。  

二人開門走了,韓衛也沒送。  

二人剛走,又傳來敲門聲,韓衛拉著兒子沒好氣的去開門,一邊開門一邊大聲說:“又回來干什么?”  

門開了,卻是小弟氣喘吁吁的進來。見了哥哥慌慌張張地說:“爹的病又重了,想你,媽叫你趕快回去一趟。”  

韓衛吃了一驚:“昨天我回去還好好的,今兒個怎么又重了?”  

“這幾天就時好時壞,老是想你,我媽說弄不好就是這兩天的事。”弟弟邊說邊給小侄穿衣服套鞋襪。  

韓衛急急忙忙穿好外衣,又寫了個字條放在桌子上留給慧蘋,跟著抱著小侄的弟弟匆匆忙忙往父親家趕。  

  

虛弱的父親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眼窩深陷,已處于半昏迷狀態。聽說兒子回來了,無神的眼睛亮了起來,示意坐在身邊的母親扶他起來,后背靠著一個枕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又重了?”韓衛搶上前問候。  

“這回可不好啊!”父親喘著氣說一句。  

“怎么個不好法?”韓衛抓住父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  

“就像挺不過去似的。”父親喃喃的說。  

“那就住院去吧。”兒子把父親的被往上拽了拽。  

“不能去,去了就回不來了。在家挺挺,還興許挺過去,挺不過去也沒辦法,早走少遭罪,也省得折騰你們,看把你媽拖累得啥樣了!”父親昏花的老眼深情地看了看守在床邊的老妻。  

是呀,母親太累了,大概又熬了一宿,花白頭發亂蓬蓬的,纏著一張灰黃腫脹的臉,眼窩干澀,布滿紅絲,只有眼神比父親多一些光彩。  

韓衛忙安慰父親:“爹,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是平反了,這是大喜事。把身體好好養養,多活幾年,好看四個現代化。不想住院咱就找地段醫生來家打針。”  

“就是么,好不容易平反了,心情應該舒暢了,還老成天唉聲嘆氣的打不起精神,那哪行呵?再說,哪次犯病你都說挺不過去,結果不都挺過來了?”母親跟著開導說。  

“我有今天沒明天的,平不平沒啥意思了。關鍵是你,你的事啥時候能完哪?”父親突然轉了話頭,把眼睛里那點不多的光亮全投向了兒子。  

“這個——爹,你只管養你的病,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年輕,他們愿意什么時候完,就什么時候完,太不了我就像現在這樣當工人,不操心、不費神,也不怕犯錯誤,不是挺好么?”韓衛心里一陣難受,他知道這樣回答是在回避重病的父親,可不這樣回答他又能怎樣回答呢?  

“也是呀,不當官更好,省心,又沒啥錯誤可犯,啥運動都不怕;掙錢養活老婆孩,安安穩穩過日子也行呵。”父親收回了他眼中那一點點亮光,低著頭,喃喃地說完這幾句,就示意母親扶他躺下,輕輕地閉上眼睛調息著,大概剛才說話過多,他累了。  

韓衛做夢也沒想到,這就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后幾句話。  

弟弟把地段醫生找來了,掛上了吊瓶。看到醫生把針扎進父親粗糙的皮下血管里,藥水隨著針管一滴一滴的流進,父親輕輕的睡去,韓衛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對母親說:“看來爹問題不太。今晚上夜班,我還得趕回去。”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你爹呀,就是惦記你,老著急上火,見了你,他精神就好一點。你不用掛著,家里有我和你弟弟,該上班你就上班去,班上可別分心走神,你爹可再經不起別的了。”  

“孩子就留在這兒吧,過兩天我送他回家。”弟弟也催哥哥早點走,畢竟是勞動改造期間,上班遲到不好。  

  

韓衛匆忙趕回家,掀開飯鍋,里面有半盆剩飯一盤土豆絲。他扒了幾口冷飯,就拿起飯盒將剩下的飯裝進去,又把半盤土豆絲裝進菜盒,就匆匆出門上夜班。  

緊趕慢趕的還遲到了,班長李來喜正開班前會。見他進門,笑了,說:“以為你不來了,我正往大六號安排人呢。”  

韓衛知道現在崗位缺人,一個蘿卜頂一個坑,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有點事,耽誤一下。”他沒說老父病重,他怕說出來,李班長一定會攆他回去,因為父親病重,他已耽誤好幾回了。  

李班長講了幾個注意事項后,全班工人就出了休息室,提著飯盒分頭上崗去了。  

韓衛和看五號皮帶的瘦李、七號皮帶的胖王一起來到現場的崗位操作室。  

說是崗位操作室其實就是一間設在六號、五號、七號三條皮帶機的會合部的小屋,小房有個玻璃窗,對外可以看到不同方向的三條皮帶機的運行情況。  

瘦李和胖王分別拿了操作牌走了,韓衛也從交班的王師傅手里接過大六號操作牌,獨自一人走進長長的大六號皮帶通廊對皮帶機進行班前檢查。  

他發現有兩個托滾壞了,就到庫房扛了兩個新托滾回來,拆下舊的,把新的換了上去。一個人又拆又安,連撬帶砸,足足忙唬了半個多小時,汗水從他戴著安全帽的頭上順脖子淌下來。還沒等他取下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操作室里的電話就響了,那是班長催他轉車。  

他急忙把各部重新核查一遍,確認沒問題了,才打了一下開車鈴,然后,摁動轉車的紅按鈕。“轟”的一聲,這寬一米四、長一百二十多米的大皮帶,就像一條憋足了勁的巨龍,呼嘯著向前飛奔起來。整個皮帶通廊里立即被隆隆的馬達聲,皮帶飛速向前的嘩嘩聲,托滾和支架摩擦的吱吱呀呀聲,還有其他說不明白的怪叫聲淹沒了。隨著又一聲“嘩啦”,皮帶尾輪上面的礦倉漏子打開了,“噼哩啪啦”一陣亂響,漏子里的礦石像瀑布一樣從閘門里噴出,砸向飛速向前的巨龍脊背上。然而這巨龍毫不在乎,只是抖動一下,就馱著滿滿的長長的礦石溜向上前方飛奔而去,奔至皮帶頭部把背上的礦石溜猛地向下一個礦倉傾泄下去,立刻,那礦倉紅塵四射,碎石亂飛,泄完礦石的巨龍卻又不知疲倦地從下面飛速返回尾部,繼續馱上礦溜重新向前飛奔。巨大的震動顛簸得礦粉上下翻飛、四散飛揚,通廊棚頂上幾米遠一盞的原本就微弱的燈光被這一團一團紅色的礦粉籠罩著,更加暗淡無光,遠遠看去,透過紅霧,只能看見一點點紅紅的亮點在閃爍。  

巨龍飛奔是要人侍候的,上班用水沖洗過的通廊地面,就這么一會工夫,已蓋上了厚厚的一層紅灰。不時從漏子噴射出來濺到地上的,還有從飛速向前的皮帶上滾落下來的礦碴,一會工夫就沿著皮帶兩側的地面上堆起了兩溜小墻。  

見小墻漸漸高了上來,韓衛就從崗位操作小房里拎出一把鐵板,戴上防塵帽,捂上豬拱嘴口罩,借著微弱的燈光,從皮帶尾部開始,彎下腰,一鍬一鍬地把那些礦碴撮起,兩臂輕巧地向上一扔,就扔到了皮帶上,一口氣他扔了十幾鍬。他已養成了隨時清理這些礦碴的習慣,雖然他現在的體力足以使他和別人一樣在交班前一次清理完它們,但他愛干凈,總是不等這碴墻堆高,就把它們清理出去,使他的現場老是保持清潔。不知為什么,和往日不同,今天只撮了一圈,他就覺得累,汗從背上淌下來,于是他背靠通廊邊上一根鐵柱,鍬拄地,手扶鍬把,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氣休息。他覺得呼吸受阻,嗓子眼發癢,猛地咳嗽了一聲,咳出了一大口痰,不用看,他知道那一定是紅色的。  

昏暗的燈光下,整個皮帶通廊灰霧迷蒙,一眼望不到頭,除了呼嘯著飛速向前的那條皮帶巨龍,現在就只有他一個人。或許是通廊里又悶又熱,或許他頭戴安全帽、防塵帽,嘴捂豬拱嘴大口罩,身上捂著厚厚的帆布作業服的原因,也或許是耳內充滿尖礪慘人的噪音的原因,他感到腦脹胸悶,昏昏欲睡。他急忙使勁掐了掐大腿內側,又使勁地晃了晃腦袋,使自己頭腦清醒,這才是上半夜,離交班還早呢,現在就困了,那下半夜怎么辦?于是他又走到皮帶前,掄起大板鍬撮起礦來,他企圖用勞作驅散睡意。  

一鍬,一鍬,又一鍬,也不知撮了多少鍬,身上汗水出透了,背心濕透了,他撮不動了,于是又拄著鍬背靠鐵柱子喘息。  

映入他眼簾的燈光越來越暗,猛地一眨眼,他發覺自己打了一個盹,他急忙又掐腿晃腦袋,清醒自己,接著又去撮礦。  

這次他撮得慢了,撮一鍬,喘息一會兒,撮一鍬,再喘息一會兒。  

離頭輪不遠了,這一圈快到頭了,昏暗的燈光中,他好像看見了父親干癟的臉和那期待的眼神,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夾雜著父親的聲音,你的事還沒完哪?接著,王曉仁的小白臉又出現了,向他吼著叫著,你又有新問題了,節后我們來取材料``````突然,韓衛覺得有人碰了自己胳膊一下,他一激凌,睜開眼,原來是李班長站在他面前。  

“站著睡著了,太危險了!”班長嚴厲的警告:“回小房歇一會兒去。”他下命令。  

韓衛不好意思地笑笑,遮掩說:“沒睡,沒睡,只不過你從后邊來,我沒看見。”  

“我從你對面來的!我看你今天精神頭不足,實在困,就迷糊一會兒,我替你看。這大六號實在折騰人,也真難為你。”班長又是批評又是同情地說。  

“不用,不用,不給你添麻煩,我這就回房吃飯,歇會兒再干,你放心吧。”韓衛急忙推辭,他知道李班長說話算數。  

李班長又看看韓衛,懷疑地說:“你體力不行,照顧一下應該,我不怕別人說這道那!”  

韓衛聽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感激地對李班長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謝了,你放心,有事肯定找你。”  

見韓衛要強,班長也就沒再說什么,順著通廊巡視了一遍,往別處去了。  

  

吃飯時間到了,韓衛回到操作小房。掄了大半宿鐵鍬,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兩腿發軟,貼身的襯衣衫褲早被汗水濕透,特別是背心貼在前后胸冰涼難耐,肚子咕咕叫起來,嗓子眼發干。他提起鐵桌上的水壺,嘴對嘴喝了幾口還有點熱乎氣的開水,覺得身上曖和了一點,就從曖氣上把兩個大飯盒拿下來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兒,瘦李和胖王也先后回來了,三個人開始吃飯。  

瘦李帶的是雞蛋炒韭菜,胖王帶的是幾塊煎帶魚,韓衛拿出來他的土豆絲,湊在一起三個菜。三人你謙我讓,邊吃邊品評誰的媳婦長得俊,對老公好,菜作得好吃,倒也吃得香甜愜意。  

吃完飯,胖王把飯盒一推就靠墻迷糊。  

瘦李推他一把,罵道:“熊操樣,昨晚又屁眼朝天了,往那么點。”說著擠在他旁邊也迷糊了。  

白天一整天沒睡覺,再加上胃里有了熱量,韓衛感到頭昏眼花,眼皮打架,也想迷糊一會。他起身從墻腳找了一塊小木板,一頭搭在墻上,一頭戳在長凳子上,然后背靠木板,兩臂交叉胸前,雙腿平放在長凳上,眼睛迷縫著養神。倒班工人到了下半夜抵擋不住困魔的時候,都采取這種姿勢休息一會兒,工人們管這叫迷糊一陣。這種迷糊,大腦休息,眼睛四肢都不動,唯有耳朵不能閑著,時刻品味著皮帶通廊里傳來的噪聲,稍微有一點不正常,他們都能聽出來,立即爬起來查看。  

這時候領導一般是不來的,偶爾有領導來看看,腳步聲雖然輕微,迷糊的人們也能聽得到。聽到后立即把背后的小木板一扔,起身端坐,面朝小房的玻璃窗外飛速運轉的皮帶,儼然一副聚精會神看崗位的姿態,這一切在三秒鐘內就能完成。  

當然這一切只能唬弄上面領導,唬弄不了李班長。但是這時候的李班長一般也不找你的病,只不過用手敲敲玻璃窗,隔著玻璃喊一句:“有沒有事?”接著再喊一句:“精神點,別出事。”就倒背手走了。只有趕上他不高興,或者挨上頭恪了想找出氣桶時,他就會一腳把小房的門踹開,大吼一聲:“別睡了!”你要是不服氣,頂撞一句“沒睡”時,他就會指著你的鼻子臭罵:“沒睡死吧!瞅你那個熊操樣,兩眼都成猴屁股了,這個月你的獎錢沒了!”罵完也不和你爭吵,抬腿就走。可韓衛來這三年了,他從沒找過韓衛的病,反而常常像剛才那樣囑咐他:“扛不住就迷糊一陣,沒事。”  

春夜漸深,春寒襲骨,里面的濕背心沒有干透,外面又寒氣逼人,韓衛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冷顫,渾身皺起雞皮疙瘩,覺得鼻子發癢,又連打了幾個噴嚏。不好,要感冒!他急忙將后背緊貼木板,雙臂胸前抱緊,使體內血流加快,讓胃里的熱量趕快散發,不一會兒,就覺得后背涌出股股暖氣,將背心融暖,驅趕著陣陣夜寒。他又將平放著的雙腿活動幾下,使兩條麻木僵硬的腿也得到舒展,頓時,他感到腿部血流也加快,漸漸的渾身肌肉都得到了放松,他感到一陳輕松,舒服極了。  

聽著小房外通廊里飛速運轉的大六號,看著身邊迷糊的兩個同伴,他心中一陣感嘆:難怪工人們都不愿意看這大六號,太苦太累了!本來,在他的五、五宏圖里就有改造老選廠破碎除塵設施這一項,他要是不下來,這個項目應該上馬了,可到現在還沒見動靜,也不知后任的還有沒有這個打算?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管他呢``````。  

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話,成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不由得暗笑,我這算是獨善其身了!看來,老人們說得不錯,只有享不來的福,沒有遭不來的罪,都說這大六號艱苦,不是人干的,我這不也干了三年了,有啥了不起,這一關不也過了么?官咱能當,這兵咱不也當得挺好么?干啥咱都能干好!想到這,他又有些得意起來。  

想著,想著,小白臉王曉仁又走進了他的腦子里:想不到這時候了,又來找我的麻煩,癩蛛屁眼還沒頭了呢,看來人家就是要打倒你,有問題要打倒,沒問題也要打倒,還要踏上一支腳,讓你不能翻身!又一想,自己這官也不是花錢買來的,不讓當就不當,老婆孩子節像節、年像年的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有什么不好?既不擔心犯錯誤,也不擔心別人搶位置,有誰能來搶這大六號呢;既然人家不讓你兼濟天下,施展宏圖大志,那就老老實實獨善其身吧,干好八小時,看好大六號,也算是為四化作貢獻了。只是可惜了黨和人民對自己的培養,好不容易成了一名精通礦山的干部,正是爐火純青運籌自如的時候,卻不能施展才華報效國家,豈不遺憾!然而,歷史上又有多少這樣的悲劇,又有多少才華橫溢的精英被政治的旋渦淹沒呢,有的甚至想獨善其身都作不到``````想到這里,他心橫下來,管他什么王小人王大人的,說清楚也是打倒當工人,說不清楚也是打倒當工人,費那個精神頭干啥,不答理他們!  

他想再迷糊一會。然而,腦袋里亂七八糟脹糊糊的,越想迷糊越迷糊不著。到底王小人又查到什么問題了呢,自己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呢``````他努力的想著,絞盡腦汁的想著,突然一激凌,一條腿從凳子上掉下來,他又清醒了。他把腿重又抬到凳子上,和另一條腿換了個位置。眼前又出現了老父親干癟蒼老的臉,耳邊響著那聲音,你的事啥時候能完哪``````接著又是慧蘋的聲音,咱倆咋的都行,就是別影響孩子``````就這樣,韓衛迷迷糊糊的,腦子里過著一幕幕的鏡頭,耳邊一聲聲響著畫外音。  

班上時間,思想溜號容易出事!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不斷地變換姿勢,不斷地移動兩條酸麻的腿,不斷用數數的辦法驅散這些蜂擁著擠進腦海里的鏡頭和畫外音。可往往大腦只空白平靜了一會兒,又一個鏡頭加畫外音又擠進來了,就這樣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  

終于,皮帶通廊那邊透進一絲光線,天放亮了,又一個難熬的夜班就要過去了!  

萬物開始精神起來了,老選廠開始精神起來了,夜班工人們也因睡意被這點點光亮驅走精神起來了。  

瘦李和胖王醒了,拿出煙口袋,掏出里面的老煙葉,又從交接班日志撕下一小條白紙,小心翼翼地把黃的綠的老煙葉抹進白紙條,然后用滿是油污的手指靈巧地卷成一支上粗下細的小棒錘,伸出舌頭順著紙縫一舔,用唾沫粘好,點著抽了起來,抽得小房里滿是煙霧。辛辣的老旱煙味加上作業服散發出來的汗臭味、還有廠房里那特有的油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現場班組那種特有的班組味,外來的人聞到不是咳嗽就是作嘔,而韓衛已和這里的工人一樣,對這班組味習已為常了,一天聞不到就好像缺了點什么。  

過完煙癮后,外面已天光大亮。三人起身扛起大板鍬,拎著笤把,走出小房,向各自的崗位走去。他們要進行交班前例行的設備檢點和現場大清掃。  

韓衛一邊清掃,一邊仔細檢點設備。  

陽光從通廊窗口射進來,也把早晨那帶著甜味的新鮮空氣送了進來。  

韓衛深深地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感到舒暢無比。這個班又勝利結束了,過一會兒就可以回家帶著老婆孩子逛公園去了,逛完了再去看看老父老母``````啊,當工人真不錯,只要聚精會神把班上這點事忙完,下班回家愿干啥就干啥,好自由自在呀``````只是節后王小人又要來要材料,真討厭!他到底又鼓嘟出點啥事呢,瘌蛛屁眼沒頭了``````   

突然,一陣“噼哩啪啦”的響聲把韓衛從想入非非中拉回來。他順著聲音查看,原來幾塊礦石從皮帶上跌落下來正好砸在尾輪擋板上,又被皮帶帶了上來,礦石的尖角沖著皮帶眼看要把皮帶劃破,要是劃破劃穿,那全廠都要停產!事出緊急,哪容多想,韓衛急忙伸鍬扒拉,指望把這幾塊尖角礦石扒出來,誰知只扒拉出來兩塊,鍬就被尾輪彈出來,險些把韓衛打個跟斗。鍬頭太大,伸不進去!情急之中,人忙無智,他千不該,萬不該,伸出離尾輪最近的戴著手套的左手,用力往外一扒拉,兩塊尖角礦石被扒拉出來掉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可還有一塊大的沒下來,他伸手使勁又是一下子,隨著一聲沉悶的“咣當”聲,那塊石頭總算被扒拉出來掉在地上。然而,韓衛的手卻沒有拽出來,他只覺得鉆心般一陣巨痛,仔細看去,原來戴著手套的左手已被尾輪和擋渣板死死咬住,鮮血穿過油污的手套汩汩而出,“嗒,嗒”地滴在地上。瞬間,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韓衛腦子里閃過,完了,手被皮帶絞住,緊接著就是胳膊,還有整個身子``````不行,拼死也要拽出來!不容多想,他足尖頂地,猛憋一口氣,一咬牙,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猛地一拉。只聽“咔嚓”一聲,奇跡發生了,他竟然把胳膊拽了出來,然而,血糊糊的手套立即隨著尾輪旋轉飛也似的上了皮帶不見了``````韓衛這時已感覺不到疼痛,右手托著左臂,轉身跑出通廊,迎面正撞見班長李來喜走來。李來喜見韓衛氣喘吁吁,驚魂未定,左半身鮮血淋漓,左手血肉模糊,白骨外露,面黃如紙,大汗如雨,他大吃一驚,急忙上來扶持,還沒等開口問話,韓衛已支持不住,身子一軟,暈倒在他身上``````。  

  

一陣鉆心的刺痛,讓韓衛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手術臺上,向上看時,手術燈下,都是戴著白口罩的大夫,左右也是白大褂來回閃動,耳邊剪子鉗子亂響,好不恐怖!左臂已被牢牢固定在手術臺上,一個大夫正用鐵刷子刷著他的破損手臂的污泥亂肉,那鉆心的疼痛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就在這時,那人又用鋼刷子狠命地刷了兩下,痛得韓衛大叫一聲,差點又暈過去。  

“忍著點,一會兒就完了。”  

接著又是狠命地兩下,韓衛又是幾聲大叫。  

這時,旁邊一個人說:“不行就上麻藥吧。”  

就聽見那個大夫說:“上麻藥恢復就慢了。”  

韓衛聽了忙說:“慢就慢,趕快上麻藥,受不了了!”  

“那就上吧。”那個大夫說。  

只聽見一個人匆匆的腳步聲,接著就是打開瓶子的聲音,再接著韓衛就覺得火刺刺痛的左手忽然被冰涼的水澆了一下,一會兒就疼痛全無了,只聽見剪子鉗子響,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當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已躺在外科病房里,母親坐在身旁,兩眼紅紅的大概剛哭過。見韓衛醒來,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笑容,輕聲地問:“醒了,感覺怎樣?”  

“我的手呢?”韓衛急忙要舉起左手,卻覺得沉重,舉不起來,原來整個左臂都打上了石膏,動彈不得。  

“沒事,大夫說了,能保住。”母親用手摁著他,不讓她亂動,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媽,你怎么知道的?”  

“慧蘋告訴我的唄,她嚇壞了,才哭著走的,回去給你做飯去了,家里孩子還得照顧呢。我沒讓孩子來,怕嚇著。”  

“我爹知道不?最好不讓他知道。”韓衛忙說。  

“沒告訴他,臨來的時候跟他說你感冒住院了。”母親說。  

韓衛感到口渴,母親問過大夫,蹣跚著給兒子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喂著。  

看到母親花白的頭發,清瘦的面容,韓衛心里一陣酸楚,打了一個唉聲道:“想不到這么大了,還讓媽來侍候。都是我不好,連累你們了。”  

母親聽了,知道兒子這時心情低落,把水杯放在床頭柜上,鄭重其事地看著韓衛說:“媽來侍候你,可不是來聽你說這個,是想讓你趕快好,該干啥干啥去,你可別胡思亂想呵。人一輩子誰沒個溝溝坎坎的,爬過陡坡是大道,三窮三富過到老,你年輕,路長著呢``````”  

韓衛明白母親意思,也就不再說什么。  

母親見韓衛穩定下來,就打開床頭柜,把李班長塞進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掏出來整理。看著沾滿了血漬的衣物,雖然心中酸痛,但是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一邊把這些衣物疊好,裝進帶來的兜子,一邊強笑著對兒子說:“看來,你小子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好了,你這罪也遭到頭了,從今往后,你就轉運了。”母親反反復復地叼念著這幾句話,收拾完了床頭柜,又用濕毛巾給兒子擦臉,洗右手。  

這個病房四張床位,韓衛的床靠門,緊挨著他的床人沒在,其他兩張床的患者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母子倆人,大概他們從護士嘴里知道了這個剛下手術臺的患者的遭遇。看著看著,緊靠窗戶躺著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模樣的患者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這年月,昨天還被捧到天上,今天就被踩到地底下了,這個幫那個幫的,下邊知道個啥,還不都是跟著跑哇?”  

那個挨著他床的年輕小伙子,一會兒在地上溜達,一會又坐在床上往這邊看,這時卻接過話頭唬聲唬氣地說:“凈瞎整!誰看見四人幫啥樣,哪來那么多反革命?風頭一過,該當官還是官,瘦死駱駝比馬大,怕啥!”  

韓衛聽那老工人的話音挺熟,扭頭仔細一看,原來是老鑿巖工李仁忠,當年東山頭打小洞會戰時,他曾主動要求上。于是就沖著他那邊,輕聲問了句:“李師傅你怎么了?”  

李仁忠忙關心地回答:“韓主任,你剛動完手術,少說話,我是老病了,風濕癥,年年春起得住一陣子院。”  

母親聽兩人對話,知道這老患者同情兒子,好像找到了知音,就說:“我這兒子是個清查對象,正在勞動改造,看皮帶把手絞了,是自己硬拽出來的,撿了一條命,要不拽不出來,絞到皮帶里死了,人家還得說你是畏罪自殺呢。”  

李仁忠躺在那里點了點頭:“那可不是咋的,說不清呵!其實像他這樣的,思想有負擔,哪能讓他看那么危險的崗位呢!”  

“運動辦都是沒人性的,你死了才好呢!”小伙子罵罵咧咧的說。  

韓衛小聲對母親說:“別說了,萬一有人聽見,該說我躺在病床上還放毒,弄不好還連累他們。”  

還沒等韓衛說完,坐在床上的那個年輕的就跳起來:“怕啥?就說眼前這位大哥是反革命,誰信哪?說死我也不信,反革命還能冒死保護設備?別說反革命,就是好人也不一定做到!”  

母親還要說什么,韓衛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就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晚上,二弟從廠里下班回來頂替了母親護理哥哥。  

那個小伙子見了二弟,兩人不約而同的喊起來:“是你,這么巧!”  

二人搭肩摟背地親熱著。二弟轉過身來對韓衛說:“這是我同學趙波,不過當年咱倆觀點不一樣。”他又轉身問趙波:“你因啥住院?”  

“我呀,說實在的,沒啥毛病,就是不愛在崗位干,干好干壞都一樣,獎金一邊多,誰愿意干!就說坐骨神經疼,住兩月了。”小伙子說話實在。  

“你原先不是干得挺好么,還是小分隊隊長,老講用。”  

“別提了,就為這個,漲工資時我拿出好幾張獎狀。可人家說我那時是給四人幫干,白干,不算數!沒給漲。”  

  

“我就說么,你肥粗二胖的有啥病,原來泡病號哇!”二弟說著打了他一拳。  

“小點聲,讓李大夫聽見就麻煩了。”他連忙擺手,故做神秘的樣子,逗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你不認識我哥呀?”  

“大哥是有名上將,有水平,對工人好,誰不認識他?可他不認識我。上午他從手術臺下來進病房我就認出來了,那時他還沒醒過來呢。我幫著鋪床,又幫著護士把你哥從推車上抬到床上。一邊幫忙我一邊向護士打聽情況,護士還挺奇怪呢,問我,你小子一身懶肉,今兒個怎么有眼力見了?我沒理她們的喳,護士走后不多長時間,大嬸和大嫂就來了。”  

“我也奇怪呢,小趙今兒個咋勤快起來了?”靠窗戶的李仁忠也笑了。  

“那好了,今后我要是有事,侍候我哥就是你的事了。”二弟毫不客氣。  

“沒問題,你來不來都行。”趙波拍胸脯。  

韓衛在床上聽了,笑了,點點頭輕聲說了聲:“那我先謝謝了。”  

“謝啥,我和二哥沒說的。”說著他從床底下拽出一個臉盆,順手把床頭柜上的暖壺打開,“咕嘟咕嘟”的一暖壺水全倒在盆里。對二弟說:“你給大哥泡泡腳,爭取讓他晚上睡覺,今晚刀口肯定疼,睡著了,迷迷糊糊能差點。我再接一壺去,留咱們喝。”  

其實,麻藥勁頭早過了,韓衛現在正感到整個左膀子火剌剌的,比貓咬的還疼,他咬著牙硬挺著不出聲,額頭不斷涌出豆大的汗珠。  

“找大夫打一針多腦汀。”趙波打水回來,見他腦門子上汗珠直冒,知道他正在忍著巨痛,就跑出去找大夫。  

值班大夫跟著他來到病房,用手摸了摸韓衛的頭,又量了量體溫和脈搏,說:“實在挺不住就打一針吧,不過,你能挺盡量挺,打多腦汀對恢復不利,打多了還容易上癮。”  

韓衛聽了,咬咬牙說:“那就不用了,再疼不是也死不了么,我挺。”  

“經常用熱毛巾給他擦汗。”大夫吩咐了二弟一句,倒背著雙手出了病房。  

韓衛見自己對床沒人,就問趙波:“這床是誰?咋沒見人呢。”  

趙波說:“是馮英馮院長。他呀,和我一樣,也沒病,逃避勞動,在這里躲風呢。聽說他就要安排了。”趙波對二弟呲牙一笑,那意思是泡病號不止我一個。  

韓衛聽了很高興,心想,今晚有說話的了,笑著說了一句:“想不到狗特務也在這,真是緣分。”   

“你進來時他才出去,恐怕快回來了。”李仁忠在那邊說了一句,大概他明白韓衛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個護士進來,走到馮英床前將被褥迭起,又彎腰打開床頭柜,把里面的衣物一一掏了出來,包了一大包,拎著就走。  

趙波奇怪地問:“馮院長出院了?”  

護士說:“沒出,他不愿在這屋呆了,換床了。”  

“咋不在這屋呆了,嫌鬧哇,他不是愛熱鬧么?”趙波詫異地問。  

“誰知道咋回事,非要換床不可么。要換還不自己來,凈折騰咱們!”護士發著牢騷出去了。  

“咱們還挺歡迎他呢,咋走了?”趙波有點納悶兒。  

韓衛靜靜地躺著,沒有言語。  

隔床那邊,李仁忠嘆了一口氣,說:“人哪``````”  

二弟卻說:“他走正好,我睡他的床。”說著就在那張床上躺下來。  

  

傷口疼痛折騰著韓衛。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靜時,他只覺得千根針萬根針一齊向自己刺來。不僅是左臂,前胸后背,火燒火燎,痛徹心肺,渾身上下都疼痛難忍,怎么躺著都不得勁。他怕影響別人睡覺,咬緊牙關一聲不哼,只是不斷的翻身``` ```  

他閉上眼睛過電影,想人想事,企圖用這種辦法分散注意力忘記疼痛。  

首先飄進腦海里的是臥病在床的老父,滿面焦急的聽母親講述兒子受傷的經過,聽著聽著,氣喘起來,母親急忙給他捶胸敲背``````接著就是從礦里匆匆趕回家的慧蘋,一個人忙來忙去的打理孩子上學、吃飯,還有女兒聽到爸爸受傷時驚恐的眼神,接著就是弟弟妹妹一個個心急如焚的樣子``````。想著,想著,他鼻子一酸,淚水流下來,覺得對不起這些親人,是自己連累了他們,給他們帶來了不幸和傷害``````  

不能老往悲中想,想一點輕松的吧,他強迫自己。他想,等恢復了,一定先去看看父親;一定得領著老婆孩子逛公園``````客來順飯館里一定議論紛紛,那些老同志一定都知道了自己出事故受傷的消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們了,真想念他們哪,可他們會來么,目前形勢下,躲還來不及呢,誰不怕沾上幫派體系的邊呀,不來是正常的`````  

想來想去他竟然想到了黎湘。地震時看她那次后,他讓劉大然以老君山鐵礦名義打報告給公司干部處,說明她的困難,要求把她愛人從三線調回來照顧老人。他又親自和干部處交待要想辦法和三線協商溝通。到北京開會時,他特意找到三線來開會的一個領導幫忙。那個領導很給面子,表示回去就辦。果然他回去就批準了雙方的商調,沒過多久,她愛人吳浩國就調回了老君山礦。得知她夫妻團圓了,他的一樁心事也就了了,從此再沒去看她。現在自己出事的消息恐怕很快也會傳到她耳朵里,她會是什么反映?關心、焦慮、急于探望,還是嘖嘖幾聲嘆息表示同情,或者只當個飯后新聞聽聽,甚至笑話自己原本就不是好蹦達頭,爬的高,摔的重?啊,最好她不知道,人哪,原本就是這樣么,那狗特務馮英不就躲了么``````  

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著。  

  

他再睜開眼睛時,已是上午九點多了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把泌人心脾的玫瑰花香也帶了進來。韓衛用力臭著,胸腔里一陣清爽,覺得除了左手還有些隱隱作痛外,渾身其他部位的疼痛已經差多了,他感到好輕松。  

二弟已經走了,他還得上班,有趙波在,他放心。  

趙波見他醒了,舉著大拇指稱贊道:“大哥真行,硬漢!不哼不哈地挺過這一宿了。”  

李仁忠也說:“手術后頭一宿最難熬,不少人都嗷嗷亂叫,又打針又吃藥的,像你這樣硬挺的真不多。”  

韓衛不好意思地說:“昨晚我翻來覆去的,影響大家了吧?”  

“沒事沒事,我們都睡著了。”老李頭擺手說。  

  

一連三天,韓衛都是在迷迷糊糊中過去。好在這個病房很安靜,除了有幾個人來探望靠窗戶的老李頭外,沒有人來打擾。白天或是母親或是妹妹來送飯,晚上就是弟弟來陪哥哥,倒也讓韓衛實實惠惠的休息了三天。  

第四天母親沒來,晚上十點了,二弟也沒來。韓衛心中焦急,猜想家里一定有什么事了。正胡思亂想,房門開了,小弟氣喘吁吁地進來,慌慌張張的對韓衛說:“我爹又重了,他想你,媽讓我來看看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韓衛聽說,心中砰砰亂跳。明擺著,爹要不是病危,媽決不會讓小弟半夜三更到醫院來找自己。他腦子一下亂了起來,舉著纏著繃帶打著石膏的左手,右手拉著小弟就往門外走,低頭看見自己還穿著患者服,又急忙回身說:“我得把衣服換換。”右手剛解開幾個扣子,他又說:“就穿這身回去吧,省得媽著急。”于是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了:“還得換了,叫爹看見我這一身又上火。”  

老李頭見他來來回回,知道他亂了方寸,忙提醒他:“別著急,還是換了衣服,再想想還有啥沒有?”  

他的話提醒了韓衛,他一邊讓小弟換衣服,一邊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思索一下萬一父親不行了,自己應該怎么辦。他換上自己日常穿的那套洗得發白的灰中山裝,查看了一下口袋里還有十五元錢,又掀開枕頭底下,那還有三塊,劃拉劃拉全部揣到懷里帶上,抬頭對趙波說:“麻煩你等李大夫來時,替我請假。”說完就和弟弟出了病房。  

來到家里時,老人家已經離開人世,遺體還在炕上。母親已給他穿好衣服,一邊流淚一邊整理他的面容和肢體。  

韓衛和小弟一見,立即撲上前去,抱住父親放聲大哭:“爹,我來晚了``````。”  

韓衛哭了一陣,問母親:“爹臨終前留過啥話沒有?”  

“就掛著你,讓我告訴你,官咱不當了,想法找個好崗位,當個好工人,領老婆孩子好好過日子吧。”母親抽泣著說。  

“是我不孝哇,要不是跟我著急上火,爹決不能走的這么快呀!”韓衛又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父親一生坎坷。解放前苦大仇深,參加革命后,跟定共產黨矢志不渝,四清運動中卻遭受不白之冤,被打成走資派一直不得翻身,整天郁郁寡歡,積郁成疾;文革以來,自己造反,又是文攻又是武衛的,老父親成天跟著擔驚受怕;粉碎四人幫后,雖然他得到平反,兒子卻一夜之間又被打成三反分子,又是辦班又是勞動改造,臥病在床的他老人家怎能不牽腸掛肚?特別是聽說自己勞動出事故,風燭殘年的他怎能再經得起這致命的一擊?兒子是父親的希望,是父親的精神寄托啊!是自己讓他總是擔驚受怕的,是自己讓他總是著急上火的,是自己使他過早的離開人世的``````極大的內疚撕扯著韓衛的肝肺,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伏在父親靈前痛哭,越哭越痛,越痛越哭,幾次昏噘,誰也勸不住。  

然而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不知是誰提出,韓衛是清查對象,不能代表革命干部子女捧那覆蓋著黨旗的骨灰盒送葬。  

母親抗議了,大聲說:“你們不讓他送,這追悼會也別開了,咱們掣受不起!”  

“大哥是代表,別人都沒資格!”弟妹們也異口同聲。  

市里幾個干部在外面商量了半天,最終答應了家屬的要求。  

哀樂聲中,韓衛捧著父親的骨灰,緩緩向烈士陵園走去,他心中默默悼念:  

爹,你放心去吧。  

你不是關心兒子的結論么,你會看到,你兒子決不是反黨分子!因為從懂事那天起,你就告訴他,是共產黨讓咱窮人翻了身,是毛主席救了咱一家人。他就像你教育的那樣,從小到現在,他是一個心眼聽黨話,一心撲在黨的事業上;他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黨的事,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人民的事。一切潑到你兒子身上的污泥濁水,必將會被時間、被歷史洗去。你兒子是堅定的馬列主義者,是工人階級的好兒子,這就是你兒子的結論,也只能有這樣的結論!  

兒子還是你的好兒子,不管將來干什么,他都不會忘記他是你的兒子,是工人階級的兒子。  

你就入土為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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