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
源遠流長
1517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①神父十分憐憫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著非人生活、勞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五世建議,運黑人去頂替,讓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島金礦里過非人生活,勞累至死。他的慈悲心腸導致了這一奇怪的變更,后來引起無數事情:漢迪②創作的黑人民樂布魯斯,東岸畫家文森·羅齊博士在巴黎的成名,亞伯拉罕·林肯神話般的偉大業績,南北戰爭中死了五十萬將士,三十三億美元的退伍軍人養老金,傳說中的法魯喬③的塑像,西班牙皇家學院字典第十三版收進了“私刑處死”一詞,場面驚人的電影《哈利路亞》④,索萊爾⑤在塞里托率領他部下的膚色深淺不一的混血兒白刃沖鋒,某小姐的雍容華貴,暗殺馬丁·菲耶羅的黑人,傷感的倫巴舞曲《花生小販》,圖森特·勞弗丟爾⑥像拿破侖似的被捕監禁,海地的基督教十字架和黑人信奉的蛇神,黑人巫師的宰羊血祭,探戈舞的前身坎東口舞⑦,等等。
①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1474—1566),西班牙教士,在墨西哥恰巴斯任主教,曾十二次渡海回國,為印第安人請命。
②漢迪(1873—1958),美國黑人樂隊指揮、短號吹奏家、作曲家,有“布魯斯之父”之稱,著有《圣路易斯布魯斯》等。
③法魯喬,阿根廷黑人士兵安東尼奧·路易斯的綽號,1824年2月7日在秘魯卡亞俄國拒絕向西班牙國旗持槍致敬,被槍決。阿根廷首都的雷蒂羅廣場現有他的青銅塑像。
④《哈利路亞》,美國1930年攝制的以黑人和宗教為題材的電影。
⑤索萊爾(1793—1849),阿根廷將軍、政治家,獨立戰爭中曾指揮1812年的塞里托戰役。羅薩斯獨裁期間,移居蒙得維的亞。
⑥圖森特·勞弗丟爾(1743—1803),多米尼加反抗法國統治的黑人領袖,起義成功后,頒布憲法,自任終身總統。后被監禁,死于法國。
⑦坎東貝舞,南美黑人一種動作怪誕的舞蹈。
此外,還有那個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解放者拉薩魯斯·莫雷爾的事跡。
地點
世界上最大的河流,諸江之父的密西西比河,是那個無與倫比的惡棍表演的舞臺(發現這條河的是阿爾瓦雷斯·德·比內達,第一個在河上航行探險的是埃爾南多·德·索托上尉①,也就是那個征眼秘魯的人,他教印加王阿塔華爾帕②下棋來排遣監禁的歲月。德·索托死后,水葬在密西西比河)。
①埃爾南多·德·索托(1500?—1542),西班牙軍人,和比薩羅一起征服秘魯。被任命為古巴總督,1539年征服佛羅里達,在現為美國的東南部探險,發現了密西西比河。
②阿塔華爾帕(1500—1533),最后一個印加王,秘魯皇帝,受西班牙軍人比薩羅欺騙遭監禁,雖獻出滿滿一間屋子的黃金,仍于1533年被處死。
密西西比河河面廣淼,是巴拉那、烏拉圭、亞馬孫和奧里諾科幾條河的無窮無盡而又隱蔽的兄弟。它源頭混雜;每年夾帶四億多噸泥沙經由墨西哥灣傾注入海。經年累月,這許多泥沙垃圾積成一個三角洲,大陸不斷溶解下來的殘留物在那里形成沼澤,上面長了巨大的柏樹,污泥、死魚和蘆葦的迷宮逐漸擴展它惡臭而闃寂的疆界和版圖。上游阿肯色和俄亥俄一帶也是廣袤的低隰地。生息在那里的是一個皮膚徽黃、體質孱弱、容易罹熱病的人種,他們眷戀著石頭和鐵礦,因為除了沙土、木材和混濁的河水之外,他們一無所有。
眾人
19世紀初期(我們這個故事的時代),密西西比河兩岸一望無際的棉花地是黑人起早摸黑種植的。他們住的是木板小屋,睡的是泥地。除了母于血緣之外,親屬關系混亂曖昧。這些人有名字,姓有沒有都無所謂。他們不識字。說的英語拖字帶腔,像用假嗓子唱歌,音調很傷感。他們在工頭的鞭子下彎著腰,排成一行行地干活。他們經常逃亡;滿臉大胡子的人就跨上高頭大馬,帶著兇猛的獵犬去追捕。
他們保持些許動物本能的希望和非洲人的恐懼心理,后來加上了《圣經》里的詞句,因此他們信奉基督。他們成群結伙地用低沉的聲音唱“摩西降臨”①。在他們的心目中,密西西比河正是污濁的約旦河的極好形象。
①摩西,《圣經》中率領希伯來人擺脫埃及人奴役的領袖。
這片辛勞的土地和這批黑人的主人都是些留著長頭發的老爺,飽食終日,貪得無厭,他們住的臨河的大宅第,前門總是用白松木建成仿希臘式。買一個身強力壯的奴隸往往要花一千美元,但使喚不了多久。有些奴隸忘恩負義,竟然生病死掉。從這些靠不住的家伙身上當然要擠出最大的利潤才行。因此,他們就得在地里從早于到黑;因此,種植園每年都得有棉花、煙草,或者甘蔗收成。這種粗暴的耕作方式使土地受到很大損害,沒幾年肥力就消耗殆盡:種植園退化成一片片貧瘠的沙地。荒廢的農場、城鎮郊區、密植的甘蔗園和卑隰的泥淖地住的是窮苦白人。他們多半是漁民、流浪的獵戶和盜馬賊。他們甚至向黑人乞討偷來的食物;盡管潦倒落魄,他們仍保持一點自豪:為他們的純粹血統沒有絲毫羼雜而自豪。拉薩魯斯·莫雷爾就是這種人中間的一個。
莫雷爾其人
時常在美國雜志上出現的莫雷爾的照片并不是他本人。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的真面目很少流傳,并不是偶然的事。可以設想,莫雷爾不愿意攝影留念,主要是不落下無用的痕跡,同時又可以增加他的神秘性……不過我們知道他年輕時其貌不揚,眼睛長得太靠攏,嘴唇又太薄,不會給人好感。后來,歲月給他添了那種上了年紀的惡棍和逍遙法外的罪犯所特有的氣派。他像南方老式的財主,盡管童年貧苦,生活艱難。他沒有讀過《圣經》,可是布道時卻煞有介事。“我見過講壇上的拉薩魯斯·莫雷爾,”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魯日一家賭場的老板說,“聽他那番醒世警俗的講話,看他那副熱淚盈眶的模樣,我明知道他是個色鬼,是個拐賣黑奴的騙子,當著上帝的面都能下毒手殺人,可是我禁不住也哭了。”
另一個充滿圣潔激情的絕妙例子是莫雷爾本人提供的。“我順手翻開《圣經》,看到一段合適的圣保羅的話,就講了一小時二十分鐘的道。在這段時間里,克倫肖和伙計們沒有白待著,他們把聽眾的馬匹都帶跑了。我們在阿肯色州賣了所有的馬,只有一匹烈性的棗紅騷,我自己留下當坐騎。克倫肖也挺喜歡,不過我讓他明白他可不配。”
行徑
從一個州偷了馬,到另一個州賣掉,這種行徑在莫雷爾的犯罪生涯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枝節,不過大有可取之處,莫雷爾靠它在惡棍列傳中占了一個顯赫的地位。這種做法別出心裁,不僅因為決定做法的情況十分獨特,還因為手段非常卑鄙,玩弄了希冀心理,使人死心塌地,又像一場噩夢似的逐漸演變發展。亞爾卡龐和“甲蟲”莫蘭①擁有雄厚的資本和一批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在大城市活動。他們的勾當卻上不了臺面,無非是為了獨霸一方,你爭我奪……至于人數,莫雷爾手下有過千把人,都是發過誓、鐵了心跟他走的。兩百人組成最高議事會發號施令,其余八百人唯命是從。擔風險的是下面一批人。如果有人反叛,就讓他們落到官方手里,受法律制裁,或者扔進滾滾濁流,腳上還拴一塊石頭,免得尸體浮起。他們多半是黑白混血兒,用下面的方式執行他們不光彩的任務:
①亞爾卡龐和“甲蟲”莫蘭,20世紀初期,美國黑社會的領袖人物,在芝加哥等大城市活動猖獗。
他們在南方各個大種植園走動,有時手上亮出豪華的戒指,讓人另眼相看,他們選中一個倒霉的黑人,說是有辦法讓他自由。辦法是叫黑人從舊主人的種植園逃跑,由他們賣到遠處另一個莊園。賣身的錢提一部分給他本人,然后再幫他逃亡,最后把他帶到一個已經廢除黑奴制的州。金錢和自由,丁當作響的大銀元加上自由,還有比這更動心的誘惑嗎?那個黑人不顧一切,決定了第一次的逃亡。
逃亡的途徑自然是水路。獨木舟、火輪的底艙、駁船、前頭有個木棚或者帆布帳篷的大木筏都行,目的地無關緊要,只要到了那條奔騰不息的河上,知道自己在航行,心里就踏實了……他給賣到另一個種植園,再次逃到甘蔗地或者山谷里。這時,那些可怕的恩主(他已經開始不信任他們了)提出有種種費用需要支付,聲稱還需要把他賣一次,最后一次,等他回來就給他兩次身價的提成和自由。黑人無可奈何,只能再給賣掉,干一個時期的苦力活,冒著獵犬追捕和鞭打的危險,做最后一次逃亡。他回來時帶著血跡、汗水、絕望的心情,只想躺下來睡個大覺。
最終的自由
這個問題還得從法學觀點加以考慮。在黑人的舊主人沒有申報他逃亡、懸賞捉拿之前,莫雷爾的爪牙并不將他出售。因為誰都可以扣留逃亡奴隸,以后的販賣只能算是詐騙,不能算偷盜。打官司只是白花錢,因為損失從不會得到補償。
這種做法再保險不過了,但不是永遠如此。黑人有嘴能說話。出于感激或者愁苦,黑人會吐真情。那個婊子養的奴隸坯子拿到他們給得很不情愿的一些現錢,在伊利諾斯州埃爾開羅的妓院里胡花,喝上幾杯黑麥威士忌就泄露了秘密。那幾年里,有個廢奴黨在北方大吵大鬧;那幫危險的瘋子不承認蓄奴的所有權,鼓吹黑人自由,唆使他們逃跑。莫雷爾不想跟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平起平坐。他們不是北方揚基人,而是南方白人,祖祖輩輩都是白人。這門子買賣他打算洗手不干了,不如當個財主,自己購置大片大片的棉花地,蓄養一批奴隸,讓他們排成一行行的,整天彎腰干活。憑他的經驗,他不想再冒無謂的危險了。
逃亡者向往自由。于是拉薩魯斯·莫雷爾手下的混血兒互相傳遞一個命令(也許只是一個暗號,大家就心領神會),給他們來個徹底解放:讓他不聞不問,無知無覺,遠離塵世,擺脫恩怨,沒有獵犬追逐,不被希望作弄,免卻流血流汗,同自己的皮囊永遠訣別。只消一顆子彈,小肚子上捅一刀,或者腦袋上打一棍,只有密西西比河里的烏龜和四須魚才能聽到他最后的消息。
大禍臨頭
靠著心腹的幫助,莫雷爾的買賣必然蒸蒸日上。1834年初,七十來名黑人已得到“解放”,還有不少準備追隨這些“幸運”的先驅。活動范圍比以前大了,需要吸收新的人手。參加宣誓效忠的人中間有個名叫弗吉爾·斯圖爾特的青年,阿肯色州的人,不久就以殘忍而嶄露頭角。他的叔父是個財主,丟了許多黑奴。1843年8月,斯圖爾特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檢舉了莫雷爾和別人。警方包圍了莫雷爾在新奧爾良的住宅。不知是由于疏忽還是受賄賂,被莫雷爾鉆了空于逃脫了。
三天過去了。莫雷爾一直躲在圖盧茲街一座院里有許多攀緣植物和塑像的古老的宅第里。他似乎吃得很少,老是光著腳板在陰暗的大房間里踱來踱去;抽著雪茄煙,冥思苦想。他派宅第里的一個黑奴給納齊茲城送去兩封信,給紅河鎮送去一封。第四天,來了三個男人,和他談到次晨。第五天傍晚,莫雷爾睡醒起身,要了一把剃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好衣服出去了。他安詳地穿過北郊。到了空曠的田野,在密西西比河旁的低地上,他的步子輕快多了。
他的計劃大膽得近乎瘋狂。他想利用對他仍有敬畏心理的最后一些人——南方馴順的黑人。他們看到逃跑的伙伴們有去無回,因此對自由還存奢望。莫雷爾的計劃是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黑人起義,攻下新奧爾良,大肆擄掠,占領這個地方。莫雷爾被出賣后摔了個大跟頭,幾乎身敗名裂,便策劃一次遍及全州的反應,把罪惡勾當拔高到解放行動,好載入史冊。他帶著這個目的前往他勢力最雄厚的納齊茲。下面是他自己對于這次旅行的敘述:
“我徒步趕了四天路,還弄不到馬。第五天,我在一條小河邊歇歇腳,打算補充一些飲水,睡個午覺。我坐在一株橫倒的樹干上,正眺望著前幾小時走過的路程,忽然看見有個人來近,胯下一匹深色的坐騎,真俊。我一看到就打定主意奪他的馬。我站起身,用一枝漂亮的左輪手槍對著他,吩咐他下馬。他照辦了,我左手抓住韁繩,右手用槍筒指指小河,叫他往前走。他走了兩百來步停下。我叫他脫掉衣服。他說:‘你既然非殺我不可,那就讓我在死之前禱告一下吧。’我說我可沒有時間聽他禱告。他跪在地下,我朝他后腦勺開了一槍。我一刀劃破他肚皮,掏出五臟六腑,把尸體扔進小河。接著我搜遍了他的衣服口袋,找到四百元零三角七分,還有不少文件,我也不費時間一一翻看。他的靴子還嶄新嶄新,正合我的腳。我自己的那雙已經破損不堪,也扔進了小河。
“就這樣,我弄到了迫切需要的馬匹,以便進納齊茲城。”
中斷
莫雷爾率領那些夢想絞死他的黑人,莫雷爾被他所夢想率領的黑人隊伍絞死——我遺憾地承認密西西比河的歷史上并沒有發生這類轟動一時的事件。同一切富有詩意的因果報應(或者詩意的對稱)相悖,他的葬身之處也不是他罪行累累的河流。1835年1月2日,拉薩魯斯·莫雷爾在納齊茲一家醫院里因肺充血身亡。住院時用的姓名是賽拉斯·巴克利。普通病房的一個病友認出了他。1月2日和4日,有幾個種植園的黑奴打算起事,但沒有經過大流血就被鎮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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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惡多端的蒙克·伊斯曼
南美的打手
在寥廓天幕的襯托下,兩個身穿黑色衣服、腳登高跟鞋的打手在跳一個性命攸關的舞,也就是一對一的拼刀子的舞蹈,直到夾在耳后的石竹花掉落下來,因為刀子捅進其中一個人的身體,把他擺平,從而結束了沒有音樂伴奏的舞蹈。另一個人愛莫能助,戴好帽子,把晚年的時光用來講述那場堂堂正正的決斗。這就是我們南美打手的全部詳盡的歷史。紐約打手的歷史要蕪雜卑鄙得多。
北美的打手
紐約黑幫的歷史(赫伯特·阿斯伯里1928年出版的一本八開四百頁、裝幀體面的書里作了披露)像野蠻人的天體演化論那樣混亂殘忍面龐雜無章,織成這部歷史的是:黑人雜居的廢棄的啤酒店的地下室;多為破敗的三層樓建筑的紐約貧民區;在迷宮般的下水道系統里出沒的“沼澤天使”之類的亡命徒幫派;專門收羅十來歲未成年殺手的“拂曉少年”幫;獨來獨往、橫行不法的“城郊惡棍”幫,他們多半是彪形大漢,頭戴塞滿羊毛的大禮帽,襯衫的長下擺卻飄在褲子外面,右手握著一根大棒,腰里插著一把大手槍,叫人看了啼笑皆非;投入戰斗時用長棍挑著一頭死兔當做旗幟的“死兔幫”;“花花公子”約翰尼·多蘭,油頭粉面,夾著一根猴頭手杖,大拇指套著一個銅家伙,打架時專門剜對手的眼珠;“貓王”彭斯能一口咬下一只活耗子的腦袋;“瞎子”丹尼·萊昂斯,金黃色頭發、大眼睛失明的妓院老板,有三個妓女死心塌地為他賣笑;新英格蘭七姐妹經營的紅燈區一排排堂子,她們把圣誕夜的盈利捐贈慈善事業;餓老鼠和狗亂竄的斗雞場;呼盧喝雉的賭場;幾度喪夫的“紅”諾拉,“田鼠”幫的歷屆頭子都寵愛她,帶她招搖過市;丹尼·萊昂斯被處決后為他服喪的“鴿子”利齊,結果被爭風吃醋的“溫柔的”馬吉割斷了喉管;1863年瘋狂一周的騷亂,燒掉了一百所房屋,幾乎控制全市;會把人踩死的街頭混戰;還有“黑鬼”約斯克之類的盜馬賊和投毒犯。他們之中鼎鼎大名的英雄是愛德華·德萊尼,又名威廉·德萊尼,又名約瑟夫·馬文,一又名約瑟夫·莫里斯,又名蒙克·伊斯曼,是一千二百條漢子的頭目。
英雄
那些撲朔迷離的假姓名像累人的假面游戲一樣,叫人搞不清楚究竟誰是誰,結果反倒廢了他的真姓名——假如我們敢于設想世上真有這類事。千真萬確的是,布魯克林威廉斯堡的戶籍登記所里的檔案表明他的姓名是愛德華·奧斯特曼,后來改成美國化的伊斯曼。奇怪的是那個作惡多端的壞蛋竟是猶太人。他父親是一家飯館的老板,飯館按照猶太教規調制食品,留著猶太教博士胡子的先生們可以在那家飯館放心吃按規矩屠宰、放凈血水、漂洗三遍的羊肉。1892年,他十九歲,在父親的幫助下開了一家兼賣貓狗的鳥店。他探究那些動物的生活習慣,觀察它們細小的決定和捉摸不透的天真,這種愛好終身伴隨著他。他極盛時期,連紐約民主黨總部滿臉雀斑的干事們敬他的雪茄都不屑一顧,坐著威尼斯平底船似的豪華汽車去逛最高級的妓院時,又開了一家作為幌子的鳥店——里面養了一百只純種貓和四百只鴿子——再高的價錢都不出售。他寵愛每一只貓,巡視他的地盤時,往往手里抱一只貓,背后跟著幾只。
他的模樣像是一座有缺損的石碑。脖子短得像公牛,胸膛寬闊結實,生就兩條善于斗毆的長手臂,鼻梁被打斷過,臉上傷疤累累,身上的傷疤更多,羅圈腿的步態像是騎師或者水手。他可以不穿襯衫,不穿上衣,但是他大腦袋上總是有一只短尾百靈鳥。他的肩膀給人印象深刻。從體型來說,電影里常規的殺手都是模仿他,而不是模仿那個沒有男子漢氣概的、松松垮垮的卡龐。據說好萊塢之所以聘請沃爾漢姆是因為他的形象叫觀眾馬上想起那個聲名狼藉的蒙克·伊斯曼……他巡視他的亡命徒帝國時肩頭棲息著一只藍色羽毛的鴿子,正如背上停著一只伯勞鳥的公牛。
1894年,紐約市有許多公共舞廳,伊斯曼在其中一家負責維持秩序。傳說老板不想雇他,他三下五除二打趴了舞廳原先雇用的兩個彪形大漢,顯示了他的實力。他一人頂替了兩人的位置,無人敢招惹,直到1899年。
他每平息一次騷亂就用刀子在那根嚇人的大棒上刻一道。一晚,一個賊亮的禿頭喝得酩酊大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棍子就打昏了禿頭。“我的棍子正好差一道,就湊成五十整數!”他后來說。
霸據一方
從1899年開始,伊斯曼不僅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成了一個重要選區的把頭,向他管轄范圍內的妓院、賭場、街頭野雉和流氓小偷收取大筆孝敬。競選委員會和個人經常找他干些害人的勾當。他訂有酬勞價目表:撕下一只耳朵十五美元,打斷一條腿十九元,用手槍打傷一條腿二十五元,身上捅一刀二十五元,徹底解決一百元。伊斯曼曲不離口、拳不離手,有時候親自出馬執行委托任務。
由于地盤問題(這是國際法盡量拖延的微妙而傷和氣的問題之一),他同另一個黑幫的頭目保羅·凱利正面沖突起來。巡邏隊的槍戰和斗毆確定了地界。一天凌晨,伊斯曼越境,五條大漢撲了上來。他憑猿猴般敏捷的手臂和大棒打翻了三個對手,但是肚子上挨了兩顆槍子,對方以為他已經斃命,呼嘯而散。伊斯曼用大拇指和食指堵住槍眼,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自己走到醫院。他發著高燒,在生死線上掙扎了好幾星期,但守口如瓶,沒有舉報任何人。他出院后,火并已成定局,槍戰愈演愈烈,直到1903年8月19日。
里文頓之役
百來個同照片不太相像、逐一從罪犯登記卡上消失的英雄,浸透了酒精和煙草煙霧,頭戴彩色帽箍的草帽,或多或少都有花柳病、蛀牙、呼吸道疾患或腎病,像特洛伊或胡寧戰爭的英雄們一樣做不足道或者功勛彪炳,這百來個英雄在紐約高架鐵路拱形鐵架的影子下面展開了那場不光彩的武裝斗爭。起因是凱利手下的潑皮向一家賭場老板,蒙克·伊斯曼的同伙,勒索月規錢。一個槍手斃命,緊接而來的是無數手槍參加的對射。下巴刮得很光潔的人借著高大柱于的掩護不聲不響地射擊,滿載手握科爾特左輪槍、迫不及待的援軍的出租汽車接連不斷地趕到現場,增添了嚇人的氣氛。那場戰斗的主角們是怎么想的呢?首先,(我認為)百來枝手槍震耳欲聾的轟響使他們覺得馬上就會送命;其次,(我認為)他們錯誤地深信,只要開頭的一陣槍彈沒有把他們撂倒,他們就刀槍不人了。事實是他們借著鐵架和夜色的掩護打得不可開交。警方兩次干預,兩次被他們打退。天際剛露魚肚白,戰斗像是淫穢的勾當或者鬼怪幽靈似的突然銷聲匿跡。高架鐵路的拱形支架下面躺著七個重傷的人、四具尸體和一只死鴿子。
咬牙切齒
蒙克·伊斯曼為之服務的本區政客們一貫公開否認他們的地區有幫派存在,他們解釋說那只是一些娛樂性的社團。里文頓肆無忌憚的火并使他們感到驚慌。他們召見了兩派的頭目,吩咐他們必須和解。凱利知道,為了穩住警方,政客們比所有的科爾特手槍更起作用,當場就表示同意;伊斯曼憑自己一身蠻力,桀驁不馴,希望在槍頭上見高低。他拒不從命,政客們不得不威脅他,要送他進監獄。最后,兩個作惡多端的頭目在一家酒吧里談判,每人嘴里叼著一枝雪茄,右手按在左輪槍上,身后簇擁著各自的虎視眈眈的打手。他們作出一個十分美國式的決定;舉行一場拳擊比賽解決爭端。凱利是個出色的拳擊手。決斗在一個大棚子里舉行。出席的觀眾一百四十人,其中有戴著歪歪扭扭的大禮帽的地痞流氓,也有發型奇形怪狀的婦女。拳擊持續了兩小時,結果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一星期后,槍戰又起。蒙克被捕,這次也記不清是第幾回了。保護人如釋重負地擺脫了他,法官一本正經地判了他十年徒刑。
伊斯曼對抗德國
當蒙克莫名其妙地從辛辛監獄里出來時,他手下一千二百名亡命徒早已樹倒猢猻散。他無法把他們重新召集攏來,只得單干。1917年9月8日,他在公共場所鬧事。9日,他決定參加另一場搗亂,報名參加了一個步兵團。
我們聽說了他從軍的一些事跡。我們知道他強烈反對抓俘虜,有一次單用步槍槍托就阻擋了這種不解氣的做法。我們知道他從醫院里逃出來又回到戰場。我們知道他在蒙特福松一役表現突出。我們知道,他事后說紐約波威里街小劇院里的舞蹈比歐洲戰爭更帶勁。
神秘而合乎邏輯的結局
1920年12月25日凌晨,紐約一條繁華街道上發現了蒙克·伊斯曼的尸體。他身中五彈。一只幸免于難的、極普通的貓迷惑不解地在他身邊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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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不眨眼的比爾·哈里根
亞利桑那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更壯闊: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的土地底下的金銀礦藏遐邇聞名,雄偉的高原莽蒼溟濛、色彩炫目,被猛禽叼光皮肉的動物骨架白得發亮。那些土地上還有“小子”比來的形象:坐在馬背上紋絲不動的騎手,追命的槍聲驚擾沙漠、玩魔術似的老遠發出不可見的、致人死命的子彈的青年人。
金屬礦脈縱橫交錯的沙漠荒涼而閃爍發光。二十一歲就送命的、幾乎還是孩子的比來為人所不齒,他欠了二十一條人命——“墨西哥人還不計在內”。
早年
那個日后成為威鎮一方的“小子”比來的人于1859年出生在紐約一個大雜院的地下室。據說他母親是個子女眾多的愛爾蘭女人,但他在黑人中間長大。混雜在那些散發汗臭、頭發鬈曲的黑孩子中間,滿臉雀斑、一頭紅發的比來顯得鶴立雞群。他為自己是白人而自豪;但他也羸弱、撒野、下流。十二歲時,他加入了在下水道系統活動的“沼澤天使”幫。
在散發霧氣和焦糊味的夜晚,他們從惡臭的下水道迷宮里出來,尾隨著一個德國水手,當頭一棒把他打昏,連內衣都扒得精光,然后回到下水道。他們的頭目是一個頭發花白的黑人,加斯·豪澤·喬納斯,在給賽馬投毒方面也小有名氣。
有時候,河邊一座東倒西歪的房子的頂樓上,有個女人朝過路人頭上倒下一桶爐灰。那人手忙腳亂,嗆得喘不過氣。“沼澤天使”們立刻蜂擁而上,把他拖到一個地下室門口,搶光他的衣物。
那就是比爾·哈里根,也就是未來的“小子”比來的學徒時期,他對劇院演出不無好感;他喜歡看牛仔的鬧劇(也許并沒有預先感到那是他命運的象征和含義)。
到西部去!
如果說紐約波威里街擁擠的小劇院(那里演出稍有延誤,觀眾就要起哄)大量上演騎手和打槍的鬧劇,最簡單的原因就是當時美國掀起了西部熱。西方地平線那面是內華達和加利福尼亞州的黃金。西方地平線那面是大片可供采伐的雪松樹林,臉龐巨大、表情冷漠的美洲野牛,大禮帽和摩門教主布里格姆·楊的三妻四妾,紅種人的神秘的儀式和憤怒,茫無涯際的沙漠,像海洋一樣,接近時會使人心跳加速的熱土。西部在召喚。那些年來,一種有節奏的聲息始終在回蕩: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占據西部的聲息。1872年,早就躍躍欲試的比爾·哈里根逃出監獄,參加了到西部去的行列。
一個墨西哥人的毀滅
歷史像電影導演一樣按不連貫的場景進展,現在把場景安排在像公海一般力量無邊的沙漠中間一家危險的酒店里。時間是1873年一個不平靜的夜晚;確切的地點是新墨西哥州豎樁平原。土地平整得幾乎不自然,而云層錯落的天空經過暴風雨的撕碎和月光的映托,卻滿是拆裂的溝壑和峻峨的山嶺。地上有一具牛的頭顱骨,暗處傳來郊狼的嗥叫和眼睛的綠光,酒店斜長的燈光下影影綽綽可以看到幾匹高頭大馬。酒店里面,勞累而壯實的男人們用胳臂肘支在唯一的柜臺上,喝著惹是生非的烈酒,炫示有鷹和蛇圖案的墨西哥大銀元。一個喝醉的人無動于衷地唱著歌,有幾個人講的語言帶許多嘶嘶的聲音,那準是西班牙語,講西班牙語的人在這里是遭到輕視的。比爾·哈里根,從大雜院來的紅毛耗子,在喝酒的人中間。他已經喝了兩杯燒酒,也許因為身邊一文不剩了,還想要一杯。那些沙漠里的人使他吃驚。他們顯得那么剽悍,暴烈,高興,善于擺布野性的牲口和高頭大馬,叫人恨得牙癢。店里突然一片肅靜,只有那個喝醉的人還忘乎所以地在瞎唱。一個墨西哥人走了進來,身體壯實得像牛,臉相像印第安人。頭上戴著一頂大得出奇的帽子,腰際兩邊各插一枝手槍。他用生硬的英語向所有在喝酒的婊子養的美國佬道了晚安。誰都不敢搭腔。比爾問身邊的人來者是誰,人們害怕地悄聲說那是奇瓦瓦來的貝利薩里奧·維利亞格蘭。突然一聲槍響。比爾在一排比他高大的人身后朝那不速之客開了槍。維利亞格蘭手里的酒杯先掉到地上;接著整個人也倒了下去。那人當場氣絕,不需要再補第二槍。比爾看也不看那個威風凜凜的死者,繼續談話:“是嗎?我可是紐約來的比爾·哈里根。”那個醉鬼還在自得其樂地唱歌。
精彩的結局已經可以預料。比爾同大家握手,接受別人的奉承、歡呼和敬他的威士忌酒。有人提醒他手槍上還沒有記號,應該刻一道線表明維利亞格蘭死在他槍下。“小子”比來收下那人遞給他的小刀,說道:“墨西哥人不值得記數。”這似乎還不夠。當天夜里,比爾把他的毯子鋪在尸體旁邊,故作驚人地睡到第二天天亮。
為殺人而殺人
憑這一槍,“英雄小子”比來(當時只有十四歲)應運而生,逃犯比爾。哈里根就此消失。那個出沒于下水道、專打問棍的小伙子一躍而成邊境好漢。他成了騎手;學會了像懷俄明或者得克薩斯的牛仔那樣筆挺地坐在馬鞍上,而不像俄勒岡或者加利福尼亞的牛仔那樣身體往后傾。他根本沒有達到傳說中的形象,只是逐漸接近而已。紐約小流氓的痕跡在牛仔身上依然存在;原先對黑人的憎恨現在轉移到了墨西哥人身上,但是他臨死前說的話卻是用西班牙語說的詛咒話。他學會了趕牲口人的流浪生活的本領,也學會了更困難的指揮人的本領;兩者幫助他成了一個偷盜牲口的好手。有時候,吉他和墨西哥的妓院對他也頗有吸引力。
他晚上難以入睡,聚眾縱酒狂歡,往往一連四天四夜。只要扣扳機的手指還有準頭,他就是這一帶邊境最受敬畏(并且也許是最孤獨、最微不足道)的人。他的朋友加雷特,也就是日后殺他的郡長,有一次對他說:“我經常練射擊,槍殺野牛。”“我射擊練得比你更經常,我槍殺的是人。”他平靜地回道,細節已無從查考了。但是我們知道,他欠下二十一條人命——“墨西哥人還不計在內”。在危險萬分的七年中間,他全憑勇氣才混了過來。
1880年7月25日晚上,“小子”比來騎著他的花馬飛快地穿過薩姆納堡唯一的大街。天氣悶熱,家家戶戶還沒有點燈;加雷特郡長坐在回廊上一張帆布椅子上,拔出左輪手槍,一顆子彈射進比來肚子。花馬繼續飛奔;騎手倒在泥土街道上。加雷特又開了一槍。居民們知道受傷的是“小于”比來,把窗戶關得嚴嚴的。比來不停地詛咒,很長時間沒有咽氣。第二天太陽升得相當高了,人們小心翼翼走近去,拿掉他的武器;那人已經死了。他們注意到他那種死人通常都有的、可笑而無用的神情。
人們替他刮了臉,給他穿上買來的現成衣服,把他放在一家最大的商店的櫥窗里,供吃驚的人們觀看取笑。
方圓幾里路內,人們騎馬或駕雙輪馬車前來觀看。第三天,尸體開始敗壞,不得不給他臉上化妝。第四天,人們興高采烈把他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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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和英雄的故事
作者:博爾赫斯
柏拉圖三年,
沒有卷走舊的正確與荒謬,
而旋出了新的真理與錯誤,
所有的人都是舞蹈家,他們的舞步
隨著野蠻的鏗鏘鑼聲而旋轉。
——《塔》,威廉·布特勒·葉芝
我進行構思并打算撰寫的這個故事明顯地受了切斯特頓(他以創作妙不可言的神秘小說著稱)和樞密院院士萊布尼茨(他首先提出了“先天和諧論”)的影響。這個故事將以某種方式讓我消磨掉幾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準備將這個故事寫下來,但還缺少一些細節,另外,還需要修改和整理。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我還不十分清楚。今天是1944年l月3日,下面就是我想象出來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一個遭受苦難,但卻不停地進行著反抗的國家里,這個國家可能是波蘭、愛爾蘭,威尼斯共和國,也可能是南美或巴爾干的某個國家……與其說故事“發生在”倒不如說“曾經發生在”那個國家,因為盡管其敘述者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但他敘述的故事卻發生在19世紀中葉或19
世紀初。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權且把這個國家說成是愛爾蘭吧,時間假設為1824年。敘述者叫利安,他是英俊、勇敢的費爾古斯.基爾帕特利克的重孫。基爾帕特利克被殺害后埋葬的那座墓地被人神秘地破壞了,他的名字在勃朗寧和雨果的詩句中出現,他的雕像聳立在紅色沼澤地的灰色小山上。
基爾帕特利克是個起義者,是起義者中一位神秘而光榮的首領。他像從摩押人的土地上看到了希望之鄉卻未能踏上那塊土地的摩西一樣,在他曾經預見到會取得成功的起義前夕死去。他被殺害已近100
年了,但他的死至今仍是個謎。利安在撰寫這位英雄的傳記時發現這起兇殺案不是一個純粹的刑事案件。基爾帕特利克是在一所劇院里被暗殺的,英國警方一直未能抓獲刺客。歷史學家認為這并沒有損害警方的名聲,因為這件事很可能是在警方的授意下干的。但是,這個案子的許多方面使利安感到不安,因為它仿佛具有循環往復的性質,好像是重現了遙遠的地區和遙遠的時代發生過的事情。因而,沒有人不知道法警們檢驗了那位英雄的尸體后,發現了一封未開啟的信(有人在信里告訴這位英雄,他當天晚上去劇院會遭到不幸的消息)。當年裘力斯.愷撒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當他去他的朋友們將用匕首刺殺他的那個地方的對候,也收到了一份他未來得及看的簡報,簡報揭露了他的朋友們的背叛行徑,并附有背叛者的名單。愷撒的妻子卡爾普尼婭曾在夢中看見參議院下令為她建造的塔突然倒塌。而在基爾帕特利克被害的前夜全國盛傳基爾加萬的圓形塔發生火災的消息。這可以看作是一種預兆,因為基爾帕特利克出生在基爾加萬。愷撒的故事和這個愛爾蘭反叛者的故事在上述這些方面(也可能還有其他方面)的巧合使利安覺得無論在時間還是在空間都有未為人知的反復重疊的現象。他又想到了孔多塞編造的什一稅的故事,想到了黑格爾、施賓格勒和維科的形態學,想到子赫西俄德筆下那些把金子變成鐵的人物。他還想到了靈魂的輪回,這是使凱爾特文學帶上恐怖色彩的理論,愷撒本人認為這個理論是英格蘭的德洛伊巫師提出來的。利安想,費爾古斯·基爾帕特利克在成為費爾古斯·基爾帕特利克以前一定是裘力斯.愷撒。這種新奇的推斷將他從上述循環反復的迷宮中解脫出來,但這個推斷不久又使他跌入另外幾個更加錯綜復雜、大小不一的迷宮之中:一位乞丐和費爾古斯.基爾帕特利克在他死的那天談的幾句話莎士比亞早就寫在他的悲劇《麥克佩斯》中了。歷史上的事物循環往復故然令人愕然,而歷史事件與文學作品相吻合則更令人迷惑……利安經考證獲悉,這位英雄的資格最老的一位同伴詹姆斯.阿萊克桑德.諾蘭在1814年以前便將莎士比亞的主要劇作譯成了蓋爾語,其中就有《裘力斯.愷撒》。利安還在檔案館里發現了諾蘭評論瑞士的戲劇演出的一篇論文手稿。頻繁的戲劇演出需要數以千計的演員,他們在演出中再現了在這些城市和山區里發生過的歷史事件。利安在一份未發表的文件中看到基爾帕特利克在其末日到來的前幾天主持了一次秘密會議,簽署了判處一名叛徒死刑的命令,盡管這樣做并不符合基爾帕特利克善良的天性。叛徒的名字被人涂抹掉了。利安對此進行了調查(但文件中沒有提到這次調查),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基爾帕特利克是在一個劇院里被殺死的,然而,我們也可把整個城市看作是一個劇院,演員則是眾多的民眾,全劇以他的死達到高潮。這出戲經歷了許多個日日夜夜。下面就是這件事發生的經過。
1824年8月2日起義者們舉行了會議。他們一致認為舉行全國起義的條件已經成熟,但仍潛伏著某種危機:在他們這個秘密組織里有一個內奸,費爾古斯.
基爾帕特利克曾派詹姆斯.諾蘭負責調查此事。諾蘭完成了他的任務:他在全體會議上宣布叛徒就是基爾帕特利克本人。他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與會者將他們的主席判處死刑,主席本人親自簽署了這項判決,他還請求大會對他的懲罰不要危害祖國的利益。
這時,諾蘭提出了一個奇特的計劃。由于愛爾蘭人崇拜基爾帕特利克,對他的卑鄙行徑即使產生最細微的懷疑都會危及起義的順利進行。諾蘭準備利用對叛徒的處決來推動解放祖國的事正。他建議讓這位被判死刑的主席在大庭廣眾之中死在不知名的刺客手里,以激起民憤,促使起義早日到來。基爾帕特利克答應一定配合這個計劃的執行,這樣他便能以他的死去贖罪。
諾蘭感到時間緊迫,來不及妥善全面地布置這次復雜的暗殺行動。他不得不求助于他的英國敵人、戲劇家威廉·莎士比亞的劇本。他導排了《裘力斯·愷撒》和《麥克佩斯》中的幾場戲,這次公開的、卻鮮為人知的演出持續了好幾天。已被判處死刑的人進入都柏林后,進行過爭論,參加了祈禱,發表了感人的講話,所有表現他光輝形象的一舉一動都是諾蘭事先設計好的。有好幾百名群眾演員協助這位主人公“演出”,有些人的表演難度頗大,另一些人則只是跑一下龍套而已。但他們的所作所為會永遠載入史冊,留在愛爾蘭那激動人心的歷史中。基爾帕特利克在扮演這個既能使他贖罪又會使他喪命的角色中,不止一次地用他那些即興動作和言語豐富了他作為法官的臺詞。這出演員眾多的戲劇就這樣展開了,直到1824年8月6日,在一個預先設想成林肯坐過的那間用不祥的簾布遮擋著的包廂里,一發熾熱的子彈穿進了叛徒和英雄的胸膛。在噴出兩口鮮血的間隙中他都來不及說出預先準備好了的臺詞。
在諾蘭編導的這出戲里,模仿莎士比亞劇作的那些場面沒有原作那樣富有戲劇性。利安猜想作者這樣做是為了幫助后人弄清事情的真相。他明白他自己也是諾蘭編導的戲中的一個角色……經過反復思索之后,他決定對他的發現保持沉默。他發表了一本贊揚英雄光榮業績的書,可能這也是早已確定了的。
選自《手工藝品》(1944)
(此文原載于博爾赫斯小說集《巴比倫的抽簽游戲》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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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角的漢子
獻給恩里蓋·阿莫林①
①阿莫林(1900—1960),烏拉圭作家。長期僑居阿根廷。作品多以農村生活為題材,主要有長篇小說《馬車》、詩集《二十年》等。
既然問起已故的弗朗西斯科·雷亞爾,我就談談吧。這里不是他的地盤,他在北區瓜達盧佩湖和炮臺一帶比較吃得開,不過我認識他。我只跟他打過三次交道,三次都在同一個晚上,那晚的事我怎么都不會忘記,因為盧漢納拉在我家過夜,羅森多·華雷斯離開了河鎮,再也沒有回來。你們沒有這方面的經歷,當然不會知道那個名字,不過打手羅森多·華雷斯是圣麗塔村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他是玩刀子的好手,跟堂·尼古拉斯·帕雷德斯一起,帕雷德斯則是莫雷爾那一幫的。華雷斯逛妓院時總打扮得整整齊齊,一身深色的衣服,佩著銀飾;男人和狗都尊敬他,女人們對他也另眼相看;誰都知道有兩條人命壞在他手里;油光光的長頭發上戴著一頂窄檐高幫呢帽;有人說他一帆風順,給命運寵壞了。村里的年輕人模仿他的一舉一動,連吐痰的架式也學他的。可是羅森多真有多少分量,那晚上叫我們掂著了。
說來仿佛離譜,然而那個大不尋常的夜晚是這么開頭的:一輛紅轱轆的出租馬車擠滿了人,沿著兩旁是磚窯和荒地的巷子,在軟泥地上顛簸駛來。兩個穿黑衣服的人不停地彈看吉他,喧鬧招搖,趕車的甩著鞭子,哄趕在白花馬前亂竄的野狗,一個裹著斗篷的人不聲不響坐在中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牲口販子弗朗西斯科·雷亞爾,這次來找人打架拼命。夜晚涼爽宜人;有兩個人坐在馬車揭開的皮篷頂上,好像乘坐一條海盜船似的。這只是一個頭,還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們后來才知道。我們這些小伙子老早就聚在胡利亞舞廳里,那是高納路和馬爾多納多河中間一個鐵皮頂的大棚屋。門口那盞風化紅燈的亮光和里面傳出的喧嘩,讓人打老遠就能辨出這個場所。胡利亞雖然不起眼,卻很實惠,因為里面不缺樂師、好酒和帶勁的舞伴。說到舞伴,誰都比不上盧漢納拉,她是羅森多的女人。她已經去世了,先生,我多年沒有再想她,不過當時她那副模樣,那雙眼睛,真叫人銷魂。見了她,你晚上休想睡著。
燒酒、音樂、女人,承羅森多看得起才罵的一句臟話,在人群中使我受寵若驚的拍拍肩膀,這一切叫我十分快活。同我跳舞的那個女的很隨和,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探戈舞任意擺布我們,使我們若即若離,一會兒把我們分開,一會兒又讓我們身體貼著身體。男人們正這樣如醉如癡、逍遙自在時,我驀地覺得音樂更響了,原來是越來越行近的馬車上的吉他聲混雜了進來。接著,風向一轉,吉他聲飄向別處,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和舞伴身上,回到舞廳里的談話。過了一會兒,門口響起盛氣凌人的敲門和叫喊聲。緊接而來的是一片肅靜,門給猛地撞開,那人進來了,模樣跟他的聲音一般蠻橫。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他叫弗朗西斯科·雷亞爾,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高大壯實的家伙,一身黑衣眼,肩上搭著一條栗色圍巾。我記得他臉型像印第安人,滿面慍色。
門給撞開時正好打在我身上。我心頭無名火起,向他撲去,左手打他的臉,右手去掏那把插在馬甲左腋窩下的鋒利的刀子。可是這一架沒有打起來。那人站穩腳,雙臂一分,仿佛撥開一個礙事的東西似的,一下子就把我撂到一邊。我踉蹌幾步,蹲在他背后,手還在衣服里面,握著那把沒有用上的刀子。他照舊邁步向前走,比被他排開的眾人中間隨便哪一個都高大,對哪一個都沒有正眼看一看。最前面的那批看熱鬧的意大利人像折扇打開那樣趕快散開。這個場面并沒有保持多久。英國佬已經在后面的人群中等著,那個不速之客的手還沒有挨著他肩膀,他一巴掌就扇了過去。這一下大伙都來勁了。大廳有好幾丈長,人們從一頭到另一頭推推搡搡,吹口哨,啐唾沫招惹他。最初用拳頭,后來發現拳頭擋不住他的去路,便叉開手指用巴掌,還嘲弄似的用圍巾抽打他。這樣做也是為了把他留給羅森多去收拾。羅森多在最里面,不聲不響,背靠著墻,一直沒有動靜。他一口接著一口地抽煙,似乎早已明白我們后來才看清的事情。牲口販子給推到他面前,臉上帶著血跡,后面是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他不為所動。盡管人們吹口哨,揍他,朝他啐唾沫,他走到羅森多面前才開口。他瞅著羅森多,用手臂擦擦臉,說了下面一番話:
“我是弗朗西斯科·雷亞爾,北區來的。我是弗朗西斯科·雷亞爾,人們叫我牲口販子。這些混小子對我動手動腳,我全沒理會,因為我要找個男子漢。幾個碎嘴子說這一帶有個心狠手辣、會玩刀子的人,說他綽號叫打手。我是個無名之輩,不過也想會會他,討教討教這位好漢的能耐。”
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羅森多。說罷,右手從袖管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周圍推推搡搡的人讓出了地方,鴉雀無聲,瞧著他們兩人。甚至那個拉小提琴的瞎眼混血兒也轉過臉,沖著他們所在的方向。
這時候,我聽見背后有些動靜,回頭一看,門口有六七個人,準是牲口販子帶來壓陣的,年紀最大的一個有點農民模樣,皮膚黝黑,胡子花白;他剛上前,一看到這么多女人和這么亮的燈光,竟呆著不動了,甚至還恭敬地摘下了帽子。其余的人虎視眈眈,如果有不公平的情況馬上就出頭干預。
羅森多怎么啦,怎么還不教訓教訓那個氣勢洶洶的人?他還是一聲不吭,眼睛都不抬。他嘴上的香煙不見了,不知是吐掉還是自己掉落的。他終于說了幾句話,不過說得那么慢,大廳另一頭根本聽不清。弗朗西斯科·雷亞爾再次向他挑戰,他再次拒絕。陌生人中間最年輕的那個吹了一聲口哨。盧漢納拉輕蔑地瞅著羅森多,頭發往后一甩,排開女人們,朝她的男人走去,把手伸進他懷里,掏出刀子,退了鞘,交給他,說道:
“羅森多,我想你用得上它了。”
大廳屋頂下面有一扇寬窗,外面就是小河。羅森多雙手接過刀,用手指試試刀刃,似乎從沒有見過似的。他突然朝后一仰,揚手把刀子從窗口扔了出去,刀子掉進馬爾多納多河不見了。我身上一涼。
“宰了你還糟蹋我的刀子呢。”對方說著抬手要揍他。這時,盧漢納拉奔過去,胳臂勾住他脖子,那雙風騷的眼睛瞅著他,氣憤地說:
“別理那家伙,以前我們還把他當成一條漢子呢。”
弗朗西斯科·雷亞爾愣了一下,接著把她摟住,再也不打算松手似的,他大聲吩咐樂師們演奏探戈和米隆加舞曲,吩咐找快活的人都來跳舞,米隆加像野火一般從大廳一頭燃到另一頭。雷亞爾跳舞的神情十分嚴肅,但把舞伴摟得緊緊的,不留一點空隙,使她欲仙欲死。跳到門口時,雷亞爾嚷道:
“借光騰騰地方,她在我懷里睡著啦!”
說罷,他們兩個臉貼著臉出去了,仿佛隨著探戈的波濤迷迷糊糊地漂流。
我肯定惱羞得滿臉通紅。我跟舞伴轉了幾個圈子,突然撂下了她。我推說里面人多太熱,順著墻壁走到外面。夜色很美,但美景為誰而設?那輛出租馬車停在巷子拐角的地方,兩把吉他像兩個人似的端端正正豎在座位上。他們這樣大大咧咧扔下吉他真叫我心里有氣,仿佛量我們連他們的吉他都不敢碰。想起我們自己無能,我直冒火。我一把抓起耳朵后面別著的石竹花,扔進水塘,望了許久,腦子里什么都不在想。我希望這一晚趕快過去,明天馬上來到就好了。這當兒,有人用胳臂肘撞了我一下,幾乎使我感到寬慰。是羅森多,他獨自一個人出了鎮。
“你這個混小子老是礙事。”他經過我身邊時嘀咕說,我不知道他是拿我還是拿自己出氣。他順著比較幽暗的馬爾多納多河一邊走了,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繼續凝視著生活中的事物——沒完沒了的天空、底下獨自流淌不息的小河、一匹在打瞌睡的馬、泥地的巷子、磚窯——我想自己無非是長在河岸邊的蛤蟆花和骷髏草中間的又一株野草罷了。那堆垃圾中間又能出什么人物?無非是我們這批窩囊廢,嚷得很兇,可沒有出息,老是受欺侮。接著我又想,不行,居住的地區越是微賤,就越應該有出息。垃圾?米隆加舞曲發了狂,屋里一片嘈雜,風中帶來金銀花的芳香。夜色很美,可是白搭。天上星外有星,瞅著頭都發暈。我使勁說服自己這件事與我無關,可是羅森多的窩囊和那個陌生人的難以容忍的蠻橫總是跟我糾纏不清。那個大個兒那晚居然弄到一個女人來陪他。我想,那一晚,還有許多夜晚,甚至所有的晚上,因為盧漢納拉不是隨便鬧著玩的女人。老天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去不了太遠,也許隨便找一條溝,兩個人已經干上了。
我終于回到大廳時,大伙還在跳舞。
我裝著沒事的樣子混進人群,我發現我們中間少了一個人,北區來的人和其余的人在跳舞。沒有推撞,有的只是提防和謹慎。音樂回腸蕩氣,沒精打采,跟北區的人跳舞的女人一句話也不說。
我在期待,但不是期待后來出的事情。
我們聽到外面有一個女人的哭聲,然后是我們已經聽到過的那個聲音,這會兒很平靜,幾乎過于平靜,以至不像是人的嗓音。那聲音對女人說:
“進去,我的姑娘。”又是一聲哭叫。接著,那個聲音似乎不耐煩了。
“我讓你開門,臭婆娘,開門;老母狗!”這時候,那扇搖搖晃晃的門給推開了,進來的只有盧漢納拉一個人。她不是自動進來的,是給趕進來的,好像后面有人在攆她。
“有鬼魂在后面攆。”英國佬說。
“一個死人在攆,朋友。”牲口販子接口說。他的模樣像是喝醉了酒。他一進門,我們便像先前那樣騰出了地方,他搖搖晃晃邁了幾步——高大的身材,視而不見的神情——像電線桿似的一下子倒了下去。同他一起來的那伙人中間有一人把他翻過來,讓他仰面躺著,再把斗篷卷成一團,墊在他腦袋下面。這么一折騰,斗篷染上了血跡。我們這才看到,他胸口有一處很深的傷口;一條猩紅色的腰帶,當初給馬甲遮住,我沒有發現,現在被涌出來的血染黑了。一個女人拿來白酒和幾塊在火上燎過的布片準備包扎。那男人無意說話。盧漢納拉垂下雙手,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大伙都露出詢問的神情,她終于開口了。她說,她跟牲口販子出去之后,到了一片野地上,突然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非找他打架不可,結果捅了他一刀,她發誓說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反正不是羅森多。可誰會信她的話?
我們腳下的人快死了。我想,捅他的人手腕子夠硬的。不過腳下的人也是條硬漢。他進門時,胡利亞正在湖馬黛茶①,茶罐傳了一巡,又回到我手里,他還沒有咽氣。“替我把臉蒙上,”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便緩緩地說。他死在眉睫,傲氣未消,不愿意讓人看到他臨終時的慘狀。有人把那頂高幫黑呢帽蓋在他臉上,他沒有發出呻吟,在呢帽下面斷了氣。當他的胸膛不再起伏時,人們鼓起勇氣取下帽子。他臉上是死人通常都有的倦怠神情,當時從炮臺到南區的最勇敢的人共有的神情;我一發現他無聲無息地死了,對他的憎恨也就煙消云散。
①馬黛茶,南美飲料,飲用時在梨形茶罐內插一小管吮吸。
“活人總有一死。”人群中間一個女人說,另一個也若有所思地找補了一句:
“再了不起的人到頭來還不是招蒼蠅。”
這時候,北區來的人悄悄地在說什么,之后有兩人同時高聲說:
“是那女人殺死的。”
一個人朝她嚷嚷說是她殺的,大家圍住了她。我忘了自己應當謹慎從事,飛快地擠了進去。我一時情急,幾乎要拔刀子。我覺得如果不是所有的人,至少有許多人在瞅我。我帶著譏刺的口氣說:
“你們大伙看看這個女人的手,難道她有這份氣力和狠心捅刀子嗎?”
我若無其事地又說:
“據說死者是他那個地區的一霸,誰想到他下場這么慘,會死在這樣一個平靜無事的地方?我們這里本來太太平平,誰想到來了外人找麻煩,結果捅出這么大的亂子?”
鞭子自己是不會抽打的。
這當兒,荒野上逐漸響起了馬蹄聲,是警察。誰都明哲保身,不愿意找麻煩,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把尸體扔進河里。你們還記得先前扔出刀子的那扇寬窗吧。黑衣服的人后來也是從這里給扔出去的。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身上一些錢幣和零星雜物全給掏光,有人捋不下戒指,干脆把他的手指也剁了下來。先生們,一個男子漢被另一個更剽悍的男子漢殺死之后,毫無自衛能力,只能聽任愛占小便宜的人擺弄,撲通一聲,混濁翻騰、忍辱負重的河水便把他帶走了。人們收拾尸體時,我覺得不看為妙,因此不知道是不是掏空了他的臟腑,免得他浮出水面。那個花白胡子的人一直盯著我。盧漢納拉趁著混亂之際溜出去了。
維護法律的人來查看時,大伙跳舞正在勁頭上。拉小提琴的瞎子會演奏幾支如今不大聽到的哈瓦那舞曲。外面天快亮了。小山風上的幾根木樁稀稀落落的,因為鐵絲太細,天色這么早,還看不清。
我家離這里有三個街區,我悠閑地溜達回去。窗口有一盞燈光,我剛走近就熄滅了。我明白過來之后,立刻加緊了腳步。博爾赫斯,我又把插在馬甲左腋窩下的那把鋒利的短刀抽出來,端詳了一番,那把刀跟新的一樣,精光锃亮,清清白白,一絲血跡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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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夢記及其他
獻給納斯托爾·伊巴拉
死去的神學家
天使們向我通報說,梅蘭希頓①死后,另外一個世界為他安排了一所幻覺上同他在世時一模一樣的房屋。(幾乎所有初到天國的人都遇到同樣情況,因而他們認為自己并沒有死。)家具也是一樣的:桌子、有抽屜的寫字臺、書柜。梅蘭希頓在那住所醒來時,仿佛并不是一具尸體,而和生前一樣繼續寫作,寫了幾天為信仰辯護的文章。他和往常一樣,文章中只字不提慈悲。天使們注意到他的疏漏,便派人去責問他。梅蘭希頓說:“我已經無可辯駁地證明,靈魂可以不要慈悲,單有信仰就足以進入天國。”他說這些話時態度高傲,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自己所處的地方還不是天國。天使們聽了這番話便離開了他。
①梅蘭希頓(1497—1560),德國學者,宗教改革家,與路德合作,對《圣經》詮釋頗有研究。他原姓施瓦茨采爾特(德文“黑土”),按當時風氣,用了相應的希臘文梅蘭希頓。
幾星期后,家具開始蛻變,終于消失,只剩下椅子、桌子、紙張和墨水瓶。此外,住所的墻壁泛出白色的石灰和黃色的油漆。他身上的衣服也變得平常無奇。他堅持寫作,由于他繼續否定慈悲,他給挪到一間地下工作室,同另一些像他那樣的神學家待在一起。他給幽禁了幾天,對自己的論點開始產生懷疑,他們便放他回去。他的衣服是未經鞣制的生皮,但他試圖讓自己相信以前都是幻覺,繼續推崇信仰,詆毀慈悲。一天下午,他覺得冷。他察看整所房屋,發現其余的房間和他在世住的不一樣了。有的房間堆滿了不知名的器具;有的小得進不去;再有的雖然沒有變化,但門窗外面成了沙丘。最里面的屋子有許多崇拜他的人,一再向他重申,哪一個神學家的學問都趕不上他。這些恭維話讓他聽了很高興,但由于那些人中間有的沒有臉龐,有的像是死人,他終于產生了厭惡,不信他們的話了。這時他決心寫一篇頌揚慈悲的文章,但是今天寫下的字跡明天全部消退。這是因為他言不由衷,寫的時候自己也沒有信心。
他經常接見剛死的人,但為自己如此委瑣的住處感到羞愧。為了讓來客們相信他在天國,他同后院的一個巫師商量,巫師便布置了輝煌寧靜的假象。來客剛走,委瑣破敗的景象重又出現,有時客人還沒離開,這種景象就顯了出來。
有關梅蘭希頓的最后消息說,巫師和一個沒有面目的人把他弄到沙丘去了,如今他成了魔鬼的仆人。
(據埃曼紐爾·斯韋登伯格①的《天國的神秘》)
①斯韋登伯格(1688—1772),瑞典神學家,“新耶路撒冷教會”的創建者。
存放雕像的房間
很久以前,安達盧西亞人的國度里有一個國王居住的城市,名叫萊布蒂特、休達,或者哈恩。城里有座碉堡,碉堡的兩扇門頁不供進出,永遠鎖著。每逢一位國王駕崩,另一位國王繼承王位時,新登基的國王親手在門上加一道新鎖,一共有了二十四把鎖。后來有個不屬于王室的壞人篡奪了權力,他非但不加上一把新鎖,而是想把以前的二十四把鎖統統打開,以便看看碉堡里到底是什么。大臣和王公們求他千萬別干那種事,他們藏起裝鑰匙的鐵箱,說是加一把新鎖比砸開二十四把鎖容易得多,但是他狡猾地重復說:“我只想看看碉堡里藏了些什么東西。”于是他們表示把他們積蓄的所有財富都獻給他:牲畜、基督教偶像、金銀。但他不肯打消原意,用右手開了門(詛咒他那只手永遠疼痛)。里面是許多金屬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騎著矯捷的駱駝和駿馬,頭巾在背后飄拂,佩刀掛在腰際的皮帶上,右手握著長矛。這些人像都是立體的,在地面投下影子,瞎子只要用手觸摸都能辨認,馬匹的前蹄不碰地面,似乎都在奔騰。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使篡位的國王大為驚奇,更讓他詫異的是雕像的排列整齊和肅靜,因為全部雕像面朝西方,聽不到一點喧嘈和號角。這是碉堡第一間屋子里的陳列。第二間屋子里擺著大衛的兒子所羅門的桌子——愿他們兩人都得到拯救!——那是一整塊翡翠石雕成,石頭的顏色,大家知道,是綠色的,它內含的性能不可思議,奇異萬分,因為它能使風暴平息,保佑佩戴者平安,驅除腹瀉和惡鬼,公平解決爭端,并且對催生順產大有幫助。
第三間屋子里有兩本書;一本是黑的,書里說明金屬和護身符的功能以及日子的兇吉,還有毒藥和解毒劑的配制;第二本是白的,盡管文字清晰,但看不懂意思。第四間屋子里有一幅世界地圖,標出所有的國度、城市、海洋、城堡和危險,每一處都附有真實名稱和確切的形狀。
第五間屋子里有一面圓形的鏡子,那是大衛的兒子所羅門制作的——愿他們兩人都得到寬恕!——價值連城,因為是用各種金屬做的,從鏡子里可以看到自己的祖先和子孫,上至人類的始祖亞當,下至聽到世界末日號角的人。第六間屋子里裝滿了點金石。只要用一小塊就能把三千兩銀子變成三干兩金子。第七間屋子空蕩蕩的,其長無比,最好的弓箭手在門口射出一箭都達不到對面的后壁。后壁上刻著一段可怕的話:“如有人打開本堡的門,和入口處金屬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軀的武士將占領王國。”
這些事發生于伊斯蘭教歷89年。在結束之前,塔里克①占領了碉堡,打敗了那個國王,賣掉他的妻妾子女,大肆擄掠王國。阿拉伯人因此遍布安達盧西亞王國,引進了無花果樹和不受干旱影響的草場灌溉系統。至于那些寶藏,據說薩伊德的兒子塔里克把它們運回獻給他的國王哈里發,哈里發把它們藏在一座金字塔里。
①塔里克,阿拉伯將軍,第一個在711年入侵西班牙的穆斯林。他打敗西哥特國王堂羅德里戈。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直布羅陀海峽(阿拉伯文的直布羅陀是Gebel—Tank,即塔里克山)。
(據《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
雙夢記
阿拉伯歷史學家艾爾一伊薩基敘說了下面的故事:
“據可靠人士說(不過唯有真主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慈悲為懷、明察秋毫的),開羅有個家資巨萬的人,他仗義疏財,散盡家產,只剩下祖傳的房屋,不得不干活糊口。他工作十分辛苦,一晚累得在他園子里的無花果樹下睡著了,他夢見一個衣服濕透的人從嘴里掏出一枚金幣,對他說:‘你的好運在波斯的伊斯法罕;去找吧。’他第二天清晨醒來后便踏上漫長的旅程,經受了沙漠、海洋、海盜、偶像崇拜者、河流、猛獸和人的磨難艱險。他終于到達伊斯法罕,剛進城天色已晚,便在一座清真寺的天井里躺著過夜。清真寺旁邊有一家民宅,由于萬能的神的安排,一伙強盜借道清真寺,闖進民宅,睡夢中的人被強盜的喧鬧吵醒,高聲呼救。鄰舍也呼喊起來,該區巡夜士兵的隊長趕來,強盜們便翻過屋頂逃跑。隊長吩咐搜查寺院,發現了從開羅來的人,士兵們用竹杖把他打得死去活來。兩天后,他在監獄里蘇醒。隊長把他提去審問:‘你是誰,從哪里來?’那人回道:‘我來自有名的城市開羅,我名叫穆罕默德一艾爾一馬格萊比。’隊長追問:‘你來波斯干什么?’那人如實說:‘有個人托夢給我,叫我來伊斯法罕,說我的好運在這里。如今我到了伊斯法罕,發現答應我的好運卻是你劈頭蓋臉給我的一頓好打。’
“隊長聽了這番話,笑得大牙都露了出來,最后說:‘魯莽輕信的人啊,我三次夢見開羅城的一所房子,房子后面有個日晷,日晷后面有棵無花果樹,無花果樹后面有個噴泉,噴泉底下埋著寶藏。我根本不信那個亂夢。而你這個騾子與魔鬼生的傻瓜啊,居然相信一個夢,跑了這么多城市。別讓我在伊斯法罕再見到你了。拿幾枚錢幣走吧。’
“那人拿了錢,回到自己的國家,他在自家園子的噴泉底下(也就是隊長夢見的地點)挖出了寶藏。神用這種方式保佑了他,給了他好報和祝福。在冥冥中主宰一切的神是慷慨的。”
(據《一千零一夜》,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
往后靠的巫師
圣地亞哥有位教長一心想學巫術。他聽說托萊多的堂伊蘭在這方面比誰都精通,便去托萊多求教。
他一到托萊多就直接去堂伊蘭家,堂伊蘭正在一間僻靜的屋子里看書。堂伊蘭殷勤地接待了他,請他先吃飯,來訪的目的推遲到飯后再說。堂伊蘭帶他到一個很涼爽的房間,說是為他的來到而高興。飯后,教長說了來意,請他指教巫術。堂伊蘭說已經看出他的身份是教長,他是有地位和遠大前程的人,但擔心教了他后會被他過河拆橋拋在腦后。教長向他保證,說不會忘掉他的好處,以后隨時愿意為他效力。這一點取得諒解后,堂伊蘭解釋說,學巫術必須挑僻靜的地方,便拉著他的手,到隔壁地上有一塊圓形大鐵板的房間,在這以前,堂伊蘭吩咐女仆晚飯準備鵪鶉,但等他發話后再烤。他們兩人抬開鐵板,順著鑿得很平整的石板梯級下去,教長覺得他們已經深在特茹河床底下了。梯級最后通到一間小屋子,然后是一間書房,再之后是一間存放巫術器材的實驗室。他們正在翻閱魔法書時,有兩人給教長送來一封信,信是他當主教的叔父寫的,信中說他叔父病得很重,如果他想活著見叔父一面就火速回去。這個消息使教長大為不快,一則是因為叔父的病,二則是因為要中斷學習。他決定寫一封表示慰問和歉意的信,派人送給主教。三天后,幾個身著喪服的人來給教長送信,信中說主教已經病故,目前正在挑選繼承人,蒙主之恩,教長有中選的希望。信中還說他不必趕回去,因為他本人不在時被選中更好。
十天后,兩個衣著體面的使者前來,一見他就匍匐在地,吻他的手,稱他為主教。堂伊蘭見此情景,欣喜萬分地對新主教說,喜報在他家里傳到,他應該感謝上帝。接著,他為自己的一個兒子請求空出的教長位置。主教對他說,教長的位置已經許給主教自己的弟弟,不過可以另給好處,提出三個人一起前往圣地亞哥。
三人到了圣地亞哥,受到隆重的接待。六個月后,教皇派使者來見主教,委任他托洛薩大主教之職,并由他自行任命后任。堂伊蘭聽到這消息后,提醒他以前作出的許諾,請求他把職位給堂伊蘭的兒子。大主教說這個職位已經許給他自己的叔父,不過可以另給堂伊蘭好處,提出三人一起去托洛薩。堂伊蘭只得同意。
三人到了托洛薩,受到隆重接待,還為他們舉行彌撒。兩年后,教皇派使者去見大主教任命他為紅衣主教,并由他自行任命后任。堂伊蘭聽說此事,便提醒他過去作出的許諾,并為自己的兒子請求那個職位。紅衣主教說大主教的職位已經許給他的舅舅,不過可以另給好處,提出三人一起去羅馬。堂伊蘭無法可想,只得同意。三人到了羅馬,受到隆重接待,還為他們舉行了彌撒和游行。四年后,教皇逝世,我們的紅衣大主教被選為教皇。堂伊蘭聽到這消息,吻了教皇陛下的腳,提醒他以前作出的許諾,為自己的兒子請求紅衣主教的職位,教皇威脅說要把他投入監獄,說他無非是個巫師,只在托洛薩教教巫術而已。可憐的堂伊蘭說他準備回西班牙,請教皇給他一點路上吃的東西。教皇不同意。于是堂伊蘭(他的容顏奇怪地變得年輕了)聲音毫不顫抖地說:
“那我只得吃我為今晚預備的鵪鶉了。”
女仆出來,堂伊蘭吩咐她開始烤鵪鶉。話音剛落,教皇發現自己待在托萊多的一個地下室里,只是圣地亞哥的一個教長,他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羞愧得無地自容,結結巴巴不知怎么道歉才好。堂伊蘭說這一考驗已經夠了,不再請他吃鵪鶉,把他送到門口,祝他一路平安,客客氣氣地同他分手。
(據王子堂胡安·曼努埃爾①所著《典范錄》一書中
①胡安·曼努埃爾(1282—1348),西班牙作家、卡斯蒂利亞王子。《典范錄》有五十一篇醒世小說,在中世紀文學占重要地位。胡安·曼努埃爾還寫了《列國志》和《騎士與侍從錄》等。
的故事,該故事源出阿拉伯《四十晨和四十夜》。)
墨中鏡
歷史記載說,蘇丹最殘忍的統治者是病夫雅庫布,他重用了一批埃及稅吏在他的國家里橫征暴斂,1842年巴馬哈特月14日死在宮中一個房間里。有人暗示說,巫師阿布德拉曼一艾爾一馬斯穆迪(這個姓名可以譯為“慈悲真主的仆人”)用匕首或者毒藥結果了他的性命,但是病死更可信——他不是有“病夫”之稱嗎?不管怎么說,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頓船長①在1853年同那個巫師談過話,敘說了談話內容,我現在記錄如下:
①伯頓(1821—1890),英國旅行家、作家,曾把《一千零一夜》譯成英文,寫過非洲、印度和美洲游記,他是第一個到達麥加的英國人,并和斯比克一起發現了非洲的坦噶尼喀湖。
“我的弟弟伊布拉欣陰謀叛亂失敗后,我確實在病夫雅庫布的城堡里被囚禁過。當初蘇丹科爾多凡的黑人酋長們虛假地答應響應,結果背信棄義,告發了伊布拉欣。我弟弟被綁在行刑的牛皮上,死于亂劍之下,但是我跪在病夫可憎的腳下,央求他說,我是巫師,如果他饒我一命,我可以行術召來比神燈顯示的更奇妙的景象。壓迫者要我立即證實。我要了一枝麥稈筆、一把剪刀、一大張威尼斯紙、一個盛墨水的牛角、一個火盆、一些芫荽籽和一兩安息香。我把那張紙剪成六長條,在五張上面畫了符錄,在第六張上寫了光輝的《古蘭經》里的一句話:‘我們已經揭去你的面紗,現在你的眼睛明察秋毫之末。’接著,我在雅庫布的右手掌畫了一個魔圖,要他窩著手,我在他掌心倒了一點墨水。我問他是不是清楚地看到墨水面上他自己的映像,他說看清了。我叫他別抬眼。我點燃安息香和芫荽籽,在火盆里焚化了符錄。我叫他報出他希望看到的形象。他想了片刻,說是想看到在沙漠邊草場上吃草的最漂亮的野馬。他果然看到了青蔥恬靜的草地,然后有一匹馬跑近,像豹一般矯捷,額頭有一塊白斑。他又要求看一群馬,都像第一匹那么神駿,看到地平線上升起一片塵埃,然后是馬群。我當即明白,我性命已經保住。
“天剛亮,兩個士兵來到我的囚室,把我帶到病夫的房間,安息香、火盆和墨水已準備好等著我。他要我行施法術,我便把世上各種各樣的景象召來給他看。我憎惡的那個如今已死去的人,在他掌心看到死人見過和活人見到的一切:世界不同地區的城市和國家,地底埋藏的寶貝,在海洋航行的船只,兵器、樂器和醫療器材,美麗的女人,恒星和行星,基督徒們用來畫他們令人討厭的圖畫的顏料,具有神奇功能的礦物和植物,靠人的頌揚和上帝的庇護維持的天使銀像,學校里頒發的獎狀,金字塔中心里的飛禽和帝王的塑像,支撐地球的公牛和牛腳下的魚投下的影子,慈悲的真主的沙漠。他還看到無法描繪的事物,比如煤氣燈照明的街道和聽到人的呼喊時死去的鯨魚。有一次,他要我讓他看看一個名叫歐洲的城市。我給他看了歐洲的一條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都穿著黑衣服,不少戴著眼鏡,我認為他當時第一次看到了那個戴面具的人。
“那個人有時穿蘇丹服裝,有時穿軍服,臉上始終蒙著一塊帕于,從那時開始就侵入視野。他每次都出現,我們揣摩不出究竟是誰。黑水鏡的映像起初是轉瞬即逝或者靜止不動的,現在變得復雜多了;畫面隨著我的指令立刻變化,暴君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兩人往往都搞得精疲力竭。畫面窮兇極惡的性質更使人感到疲乏。現在顯示的都是刑罰、絞索、肢解、劊子手和殘暴者的獰笑。
“我們到了巴馬哈特月第十四天的清晨。手掌里的墨水已經注入,安息香已點燃,符錄已在火盆里焚化。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病夫說要我顯示一次無可挽回的極刑,因為他那天特別想看到死亡。我讓他看到擊鼓的士兵,行刑的牛皮已經打開,看熱鬧的人興致勃勃,劊子手已握好行刑的劍。他看到劊子手有點吃驚,對我說:那是阿布·基爾,處死你弟弟伊布拉欣的劊子手,等我學會本領,不需你的幫助也能召來這些形象時,將由他來結束你的命運。他要我把被判死刑的人召來。那人出現時,他臉色大變,因為正是那個蒙著臉的神秘人物。他吩咐我,在那人被處死前,先把他臉上的帕子揭掉。我伏在他腳前說:啊,時間、實質和世紀總和之王,這個人與眾不同,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姓啥名誰,父母是何人,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民,我是不敢碰他的,不然我要犯下大錯,為之負責。病夫笑了,起誓說如果有過錯,由他承擔責任。他手按佩劍,以《古蘭經》的名義起誓。于是我命令剝掉那個死回的衣服,把他綁在張開的牛皮上,撕下他的面帕。這些命令一一執行。雅庫布的眼睛終于驚駭地看到了那張臉——他自己的臉。他嚇得魂飛魄散,用手蒙住自己的臉。我用堅定的手握住他哆嗦的右手,吩咐他繼續看他自己的死刑儀式。他被墨水鏡控制住了:根本不打算抬起眼睛或者潑掉墨水。當映像里的劍落到那顆有罪的腦袋上時,他發出一聲不能引起我憐憫的呻吟,倒在地下死了。
“榮耀歸于不朽的神,他手里握著無限寬恕和無限懲罰的兩把鑰匙。”
(據理·弗·伯頓的《赤道非洲湖畔地區》一書)
以上譯自《惡棍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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