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與外邦人鮮有往來,不過家中時有外邦洗衣女工來取待洗的衣物。我的故事便是關于其中一位洗衣女工。
她個頭不高,上了年紀,滿臉皺紋,給我家干活時已是年過七旬。大部分猶太婦女到了她這把年紀都是體弱多病,可這個洗衣女工雖個小削瘦力氣卻很大,大概她祖輩幾代都是農民吧。每次她來母親都會數給她一包“攢”了幾個禮拜的臟衣物,而她會用她那窄小的雙肩扛起那包沉沉的衣物走很長一段路。她家住得遠,大概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到家。
大約兩個禮拜后,她會把洗好的衣物送回來。母親從未對哪個洗衣女工像對她這樣滿意過:每件衣物都熨燙得筆挺,干凈得如刨過光的銀器,而她的收費卻不比別人高。這樣的洗衣工的確難找。因為她住得遠,母親不愿讓她刻意跑一趟來拿工錢,所以每次都把錢事先準備好了當場付給她。
那年頭洗衣并非易事。老婦人住的地方沒有自來水,得用水泵泵水來洗衣服。洗出來的衣物若像她洗得那樣干凈必須放進洗衣盆里使勁刷,再用堿水浸泡,然后放入大鍋中煮,接著再熨燙。如此反復多次最后再把它們弄干。老婦人一定是抱著一大堆衣物爬到閣樓上去晾干。
她本可以到教堂前去乞討或是住進專門為窮人和老人設立的慈善機構,但她身上有一種許多外邦人所具有的自尊以及對勞動的熱愛。她不愿成為別人的負擔因而她自己肩負起了生活的重擔。
老婦人有個兒子很有錢,我已記不清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不過他對自己的母親為人洗衣感到恥辱,從未來看過她,也不給她一分錢。老婦人在講述這些時沒有一絲怨艾。有一天,她的兒子結婚了。看起來他找了個不錯的女孩。婚禮在教堂舉行,她兒子沒有讓老母親參加婚禮。但是老婦人還是去了教堂,在門口等著看自己的兒子將“年輕的女孩”領到圣壇。
這個兒子不孝的故事讓母親感慨頗深。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談論這件事。在母親看來這是對老婦人及天下所有為人母者的羞辱。她會反駁說,“為孩子這樣付出值嗎?當媽的耗盡了自己最后的氣力,而做兒子的竟然不懂孝道。”
那年冬天特別冷。街道冷得像冰。不管我們把火爐燒得多熱,窗戶還是結了霜凍。報上說有人凍死了。煤也水漲船高變貴了。天太冷,父母也不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學校去了。
就是在那樣寒冷的一天,當時已近八旬的老婦人來到了我家。過去的幾個星期里,家里又堆積了不少臟衣服。母親給她漆了壺茶,拿了些面包讓她暖和暖和。老婦人哆哆嗦嗦地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把手放在茶壺上取暖。她的手因為洗衣也或者因為關節炎的緣故粗糙不堪,手指毫無血色。這雙手訴說著人類的固執,也訴說著人類在自我力量范圍之內以及超越自我力量的局限樂于工作的意志。
那天的臟衣服包很大,比平日里的大。老婦人把包放在自己的肩上,包把她整個人都蓋住了。起初她站在那沒動好像要被重負壓倒,但是她內心的固執似乎在召喚她:不,你不可以倒下。馱驢可以讓自己被重負壓倒,但人是上帝創作的最為杰出的作品,不可以倒下。
老婦人離開了。母親嘆了口氣為她祈禱。兩個多月過去了,一輪霜凍結束,隨著一股新的冷空氣的來臨,又一輪霜凍開始了。一天晚上,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衣服,屋門開了,一小股冷風隨之而來,接著一個碩大的包袱進了屋。我趕緊走過去幫老婦人卸下肩上的包袱。她現在更瘦了,背也更彎了。她搖了搖頭仿佛在謝絕我的幫助。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用她凹陷的嘴巴,蒼白的雙唇咕噥了些什么。
待老婦人緩過勁后,她告訴我和母親自己前段日子生了病。我已記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病得很重,有人給她叫來了醫生,醫生給他叫來了牧師。還有人通知了她兒子,兒子為她出了買棺材和辦葬禮的錢。不過上帝還不想將這個飽受痛苦的靈魂帶走。她開始感覺好些了,又恢復了健康。她一能下床自己走就又開始洗衣服。除了我家,她還為其他幾戶人家洗衣服。
“我還得洗衣服,沒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休息,”老婦人解釋道“活還沒干完我就不會死。’’
“上帝保佑你,你能活120歲。”母親表達了她的美好祝福。
“但愿這種事別發生!活那么長干什么?活越來越難做……我的力氣快用光了……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老婦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抬起頭目視天空。
湊巧的是那天家里有一些錢,于是母親便數了數把她應得的工錢給了她。接著她便離開了,并答應過幾個星期來取臟衣物。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她送回來的衣服是她在人間為了生存所做的最后努力。而她能把洗好的衣物準確地送到各自主人手中圓滿完成自己的任務則緣于她那不屈不撓的意志。
現在她的身體,長期以來僅靠誠實守信,盡職盡責的力量來支撐的身體終于到下了。她的靈魂進入了圣靈所聚集的領地,盡管這些圣靈在人間曾扮演不同的角色,使用不同的語言,信奉不同的宗教。我無法想象天堂中少了這位外邦洗衣女工會是什么樣,我更不敢想象對老婦人這樣的努力沒有任何回報的人間會是什么樣。
底層猶太生活的描述---市場街的斯賓諾莎 | |||||
作者:艾薩克·辛格 文章發于:烏有之鄉 點擊數: 616 更新時間:2010-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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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國]艾薩克·辛格 方 平 譯 一 內厄姆·菲謝爾森博土在華沙市場銜他那閣樓上來回地踱步。菲謝爾森博士是一個駝背的矮個兒,胡須已經花白了,頭頂禿得厲害,只有頸窩上還稀零零地剩幾撮毛發。他長著鷹鉤鼻,眼睛很大、很黑,不時地要眨巴幾下,象是一雙大鳥的眼睛似的。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夜,可是他身上還穿一件長到膝蓋的上衣,圍著硬領,打著領結。他從門口慢慢地踱步到高高地開在屋頂斜面上的"老虎窗"下,再從窗子下踱回來。要從窗子里望出去,先得走上幾步踏級。 桌子上放著一個銅燭臺,蠟燭在燃燒。形形色色的小飛蟲繞著燭焰嗡嗡地打轉。每隔一會兒,總會有一只小蟲子飛得太靠攏火焰,把翼翅燒焦了,甚至把身子都燒著了,片刻間在燭芯上燒個通紅。在這當兒,菲謝爾森博士總要做一下苦臉。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兒會扭動起來,亂蓬蓮的胡子底下的嘴唇會緊咬一下。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向小飛蟲揮動著。 "飛開去吧,你們這些傻瓜和白癡呀,"他罵道。"你們在這兒是得不到溫暖的,只有燒死的份!" 小蟲子被趕散了,但是一眨眼又飛回來了,繞著顫栗的火焰打轉。菲謝爾森博士擦了擦滿是皺紋的額頭上的汗,嘆口氣道:"還是跟人類一樣,這些蟲子只顧貪圖眼前的歡樂!" 桌子上放著一部打開了的拉丁文書籍,頁邊留著寬闊的空白,菲謝爾森博士在上面用印刷體小字寫滿了注解和批語。這部書就是斯賓諾莎(譯者注:斯賓諾莎(SPinoza,1632-1677):荷蘭唯物主義哲學家,祖先為猶太人,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必然的,"實體"有無數"屬性",如"思維",如"廣延";他給自己的哲學體系披上了泛神論外衣。《論理學(1662-1677)是他的重要遺著》)的《倫理學》。菲謝爾森博士研究這部著作已經有三十年了。每一條命題,每一個論證,每一個推論,每一個注解,他都能背出來。他要查書中的某一段時,只消打開來就是,根本用不到翻來翻去地尋找。可是他仍然繼續每天研究《倫理學》,一看就是幾小時,只見他瘦骨嶙峋的手里拿著一個放大鏡,嘴里念念有詞,看到對勁的地方,不住地點頭。真情實況是,菲謝爾森博士越研究,發現疑難的字句、晦澀費解的段落、莫名其妙的評語也就越多。每一句中都含蓄著深意,而這又是隨便哪一個斯賓諾莎的研究者都不曾探索過的。事實上,康德和他的追隨者們提出的種種純粹理性批判。這位哲學家早就全都預見到了。菲謝爾森博士正在寫一篇闡述《倫理學》的論文。他有幾抽屜的筆記啊、草稿啊,可是看來他的大作不像會有完成的一天。 這幾年來他一直鬧著胃病,近來這胃病更是一天比一天厲害了。現在只要咽幾口麥片粥,他的胃就要發痛。"老天爺啊,真難對付啊,難哪,"他往往跟自己這么說,說這話的聲調,就跟他的父親--已故的蒂歇維支拉比(譯者注:希伯來rabbi的音譯,原意"吾主"、"夫子",是猶太教中的教士,他既主持宗教儀式,又執掌猶太人的法律,同時教學和從事精神治療)--一個模樣。"真正太難受啊!" 菲謝爾森博士并不害怕死。首先是,他已經不是一個年輕人了。第二,在《倫理學》的第四部里是這樣說的:"一個自由人思考得最少的是死亡,而他的智慧不在于沉思死而在于沉思生。"第三,書內還有這樣一段話:"人的心靈是不會隨著肉體而完全消滅的,總有一部分留下來永生不滅。"可是菲謝爾森博士的潰瘍(也許是癌呢)不斷地使他心神不寧。他的舌尖上總是有一層苔。他經常打呃,一打呃,就吐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而且這氣味每次不同。他又有胃氣痛,又發痙攣。有時候,他感到象要嘔吐;有時候,想吃大蒜、洋蔥、油煎的東西。他早就把醫生們給他開的藥方丟在一邊,他有他自己的治療辦法。他發覺吃過飯以后再吃些蘿卜絲,俯躺在床上,把頭耷拉著、伸出在床邊,倒是可以舒服些。可是這種土辦法只不過暫時有效。有些醫生給他檢查后,認定他沒有什么病。"這不過是你的神經質罷了,"醫生跟他說。"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呢。" 可是在那一個炎熱的夏夜,菲謝爾森博士感到他的體力不行了。他的雙膝在發抖,他的脈息很弱。他坐下來想看書,可是眼前一片模糊。書上的字母先是綠色,又變成金色。一行行字成了波浪形,在做跳背游戲,書頁上忽然出現了一塊塊空白,原來在這兒的文字神秘莫測地不見了。 熱得受不了,熱氣直接從鐵皮屋頂上傾瀉下來;菲謝爾森博士只覺得他是在一個爐灶里。有好幾次他爬上四個踏級,登上窗口,把頭探到窗外的涼快的晚風里。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他的雙膝顫抖起來。"這可是一陣好風啊,"他喃喃自語道,"真愉快啊,"于是他想到了斯賓諾莎,按照他的哲學,道德和幸福是同一性的,一個人最符合道德的行為,就是盡情享受并不違反理性的樂事。 二 菲謝爾森博士站在最高的踏級上,向窗外望出去,能看到兩個"世界"。在他頭上是布滿了繁星的天空。菲謝爾森博士從沒有認真研究過天文學,不過他能分辨出哪些星球象地球一樣,是繞太陽運轉的行星,哪些是固定的恒星,它們就是遙遠的太陽,它們發出來的光,要一百年、甚至一千年才能照射到我們的地球上來。他認識一些標志著地球在太空中運行軌跡的星座,以及那星云狀的衣帶--銀河。 菲謝爾森博士有一個小望遠鏡,那是他在瑞士留學的時候買的,他特別喜歡拿起望遠鏡望月亮。他能清清楚楚地在月球的表面上分辨出承受著陽光的火山,和黑暗的、模糊的火山口。他從不知厭倦地凝視著這些裂口和裂縫。在他看來,這些東西既近又遠,既是實體、又是非實體。 有時候他望見一顆流星在太空中劃過一條大弧線,消失了,在它后面留下一條火紅的尾巴。菲謝爾森博土知道有一顆隕星進入了我們的大氣層,它那還沒有燒盡的殘片可能掉進海洋了,或是落到沙漠中了,也許呢,甚至掉到有人煙的地區去了。那些從菲謝爾森博士的屋頂后面出現的星星慢慢地升起來,照耀在對面街上的房屋的上空了。可不是,當菲謝爾森博士抬頭望向蒼穹,他意識到了那無限的延伸,根據斯賓諾莎的學說,那是上帝的屬性之一。盡管他只是一個瘦小衰弱的人,只是絕對無限的實體在變動中的一種形態,可他仍然是宇宙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用跟天體相同的物質構成的;他既是神性的一部分,那他就是不可毀滅的了.這樣想著,使菲謝爾森博士感到這也是一種安慰。每逢到這樣的時刻,他體會到一種Amor Dei Intel1ectualis(譯者注:拉丁文,意謂"理性之愛")--根據阿姆斯特丹的那位哲學家(譯者注:斯諾賓莎)的說法,是心靈的最高度的完美。 菲謝爾森博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盡量把頭抬得高些(雖說受到他那硬領子的牽制),他當真感覺到整個身子飄飄然地在打轉,在與地球、與太陽、與銀河中的恒星為伍,與只有無限的思維才知道的無量數的星座群為伍。他的兩腿變得輕快了,沒有重量了,他雙手握緊窗框,好象唯恐他會立腳不住,從窗口飛出去,飛向永恒。 菲謝爾森博士凝望著天空,望得厭倦了,他的眼光就落到了下面的那條市場街。他可以看到長長的一條銜,從亞納什商場延伸到鐵街,沿路都裝著煤氣燈,到了遠處,溶成一連串火星。一家家黑色的鐵皮屋頂上,煙囪在冒煙,面包房里的人們正在給烘灶生火呢,不時有火星隨著黑煙冒出來。 這條街上,再也沒有象夏天的夜晚那樣熙熙攘攘的了。竊賊阿,妓女啊,賭徒啊,買賣賊贓的人啊,都在廣場上蕩來蕩去,從上面望下去,這廣場競象是綴滿了罌粟種籽的椒鹽卷餅。小伙子們粗魯地大笑,姑娘們在尖叫。有一個小販,背著一小桶檸檬水在叫賣,在那一片嘈雜聲中,每隔片刻,就聽得見他那壓倒一切的叫賣聲。有一個賣西瓜的小販,一股蠻勁兒地叫喊著,他手里還拿著一把切西瓜的長刀子,象鮮血似的西瓜汁正從刀口上滴下來。街上的那股騷擾勁兒,有時候變得更劇烈。幾輛救火車奔馳過去,沉重的車輛發出轔轔聲,它們是由幾匹強壯的黑馬拉著的,趕車的緊緊地拉著勒馬索,唯恐馬兒要亂竄亂奔。接著來了一輛救護車,一路上都發出尖銳的笛聲。接著一幫亡命之徒內訌了,打起架來,不馬上去把警察叫來還不行呢。一個行人遭到了搶劫,他一面奔逃,一面呼救。幾輛裝著木柴的貨車想要進入開設面包房的院子里,可是石階太陡,馬兒沒法把輪子拖上去。趕車的又是罵、又是舉鞭抽打畜生。忒忒作響的馬蹄底下迸出了火星。現在早巳過了七點鐘啦,按照規定,商店在這時候該關門了,但其實生意還剛剛開始呢。顧客被悄悄地從后門領進去。街上的俄羅斯警察已經塞給了錢,所以他們也就眼開眼閉,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商人們繼續在叫賣貨物,他們誰都想比別人叫喊得更響。 "黃金,黃金,亞賽黃金喲!"一個賣爛橘子的婦女尖聲喊道。 "甜啊,甜啊,甜啊!"一個賣熟透的李子的小販嘎聲叫道。 "頭哪,頭哪,誰要頭哪!"一個賣魚頭的孩子大聲嚷道。 對面有一個哈西德派學堂,穿過學堂的窗子,菲謝爾森博士望得見那留著長鬢腳的孩子們在攤開著的圣書前面搖擺著身子,一邊做鬼臉,一邊用單調的嗓音高聲念著。屠夫啊,門房啊,水果販子啊,正在樓下的酒店里喝啤酒;煙霧從酒店的開著的門里飄出來,就象蒸氣從浴室里冒出來一樣;還有響亮的音樂傳出來。在酒店外邊,妓女們撲向喝醉了的兵士和從工廠下班回家的工人;有些人在肩上扛著一捆捆的柴,叫菲謝爾森博土想到了在地獄里,那些為非作歹的人在被投入烈焰之前,先罰他們點燃那柴堆。從開著的窗子里傳出了留聲機的挫刀般的磨刮聲。禮拜天的禱告和庸俗的輕松喜劇中的歌曲交替著傳過來。 菲謝爾森博士向半明半暗的瘋人院張望進去,還豎起了耳朵。他知道這些胡鬧的人的行為跟"理性"正好是對立面。這些家伙滿腦子都是最虛榮的激情,陶醉在七情六欲中,而按斯賓諾莎的看法,七情六欲從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追求的是歡樂,結果得到的卻只是疾病和監獄、羞辱以及無知帶來的苦難。 在這個地方,就連在屋頂上游蕩的貓,也比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的貓更野蠻,更瘋狂。它們在叫春,那聲音就象分娩的婦女在叫減。它們象魔鬼般跳上了墻,跳到了屋檐上,陽臺上。有一頭雄描停留在菲謝爾森的窗口,發出一陣嗥叫,使得菲謝爾森博士不寒而栗。他從窗口的踏級走下來,拿起一把掃帚,在那只黑貓的發光的綠眼睛前搖晃著:"呸,滾吧,你這無知無識的野蠻畜生!"接著他又把掃帚柄在屋頂上敲打著,那只雄貓這才逃跑了。 三 菲謝爾森博士在蘇黎世學的是哲學,當他從那兒回到華沙來的時候,大家都說他前途無量。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正在寫一本關于斯賓諾莎的重要著作。有一家猶太血統的波蘭人辦的日報請他做撰稿人。他以貴賓的身份經常出入于好幾家有錢人的公館;華沙的猶太會堂請他擔任圖書館主任。就在當年,人家已把他看成一個老單身漢了。媒人們來跟他說過幾次親,女方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可是菲謝爾森博士并沒有利用這些機會。他要做一個無拘無束的人,就象斯賓諾莎本人一樣。他果然做到了。但是由于他這種離經叛道的想法,他跟那個拉比發生了沖突,結果他不得不辭去了圖書館中的職務。從這以后,有好些年他靠個別教授希伯來文、德文過日子。后來他病倒了,柏林的猶太人團體在會議上投票通過結他一年五百馬克的津貼。這還是多虧那著名的希爾德斯海默博士幫了忙,他跟這位博士有信扎來往,討論哲學。 這實在是一筆很小的津貼,卻要應付一年的生活,所以菲謝爾森博士把家搬進了閣樓,而且開始在煤油爐子上自己動手煮飯。他有一個碗櫥,這碗櫥的抽屜挺多,他給每一個抽屜貼上一個標簽,寫上抽屜中貯藏的食品--蕎麥啊,米啊,大麥啊,洋蔥網,胡蘿卜啊,土豆啊,蘑菇啊。一星期一次,菲謝爾森博土戴上丁他那闊邊的黑帽子,一手提著籃子,另一手拿著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到市場上去采購食品。在輪到他購買以前,他等候著,把《倫理學》打開來。商人們都知道他,就招呼他到他們的攤子上去。 "這奶酪可好哪,博士--入口就化。" "新鮮的蘑菇,博士,剛從林子里采來的。" "女顧客們,給博士讓條路吧,"肉店的老板會這樣喊道。"請不要把通道堵住了。" 在他早年生病的時候,菲謝爾森博士在晚上還是要到一家咖啡館去坐一會,那里是希伯來教師以及其他知識分子常去的地方。他坐在那兒,喝半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同時跟人下棋,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有時候,他在圣十字架路的那些書店前停下來,那里可以買到各種舊書舊雜志,價錢是很便宜的。 有一次,他從前的一個學生約他在某一個晚上到一家飯館里一敘。菲謝爾森博士來到飯館的時候,不免吃了一驚,原來那里已聚集著一群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他們硬是要他在主賓位上坐下來,同時還說了一番欽佩、敬仰的話。 但那是發生在許多年前的舊事了。現在誰也不對他感興趣了。他已經把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絕,成了一個被遺忘的人。 一九零五年那一年,市場街鬧出了好些事情,伙計們開始組織罷工,向警察局扔了幾顆炸彈,開槍射擊陰謀破壞罷工的家伙。即使不是禮拜六和禮拜天,店家都不開門。這更是大大地使他跟外界隔絕了。 凡是跟現代猶太人有關的一切東西--猶大復國主義啊,社會主義啊,無政府主義啊--他開始覺得都看不入眼。這些青年人在他看來,無非是一群無知無識的烏合之眾罷了,他們一心一意要搞的是毀滅社會;沒有社會,是不可能有合理的存在的。他有時偶爾讀一本希伯來文雜志,但是他對于現代希伯來文是看不起的,因為現代希伯來文無論在《圣經》中或是在猶太教義中都找不到根源。波蘭文字的拼法也變了。菲謝爾森得出的結論是,就連所謂注重性靈的人,也放棄了理性,盡力去迎合群眾。每過一段時期,他還是要上圖書館去,翻開一些現代哲學史,瀏覽一番,可是他發現那些教授不懂得斯賓諾莎,引文不正確,把他們自己的混亂的概念塞給了那位荷蘭哲學家。盡管菲謝爾森博土明知道發怒對于那些定向理性道路的人說來,是一種有失身份的感情,可是有時候他還是會勃然大怒,一下子把書合上,推開去。"這些白癡,"他喃喃自語道,"驢子,暴發戶。"于是他會發誓,從今以后再也不去翻讀什么現代哲學了。 四 每隔三個月,有一個專送匯款的郵差給菲謝爾森博士送來八十個盧布。他在七月初就在盼望他那每季度的津貼了,可是一天一天過去,那個長著金黃色胡子以及有一排亮晶晶的鈕扣的高大的郵差一直沒有出現,博士于是有些惴惴不安。他身邊差不多連一個子兒也不剩了。誰知道呢--也許柏林的那個團體把他的津貼取消了。也許呢,希爾德斯海默博士已經死了。天哪,這可使不得啊。郵政局也可能會發生差錯。每事每物都有它的原因,這是菲謝爾森博士知道的。一切發生的事都是早巳決定了的,都是必要的,一個富于理性的人是沒有權利發愁的。可是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在發愁,他的心事象一些發出營營聲的蒼蠅,老是在他腦子里打轉。萬一到了糟得不能再糟的地步,怎么辦呢?他想到了一個念頭,就是自殺。于是他接著想起了斯賓諾莎是不贊成自殺的,他把那些自殺的人看成瘋子。 有一天,菲謝爾森博士上街到書店去買一本練習練習薄,他聽到人們在談論著戰事。在塞爾維亞的什么地方,一個奧國的王子被人用槍暗殺了(譯者注:指1914年6月28日奧匈帝國王位繼承人斐迪南大公爵在塞爾維亞遇刺事,后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奧地利向塞爾維亞人遞交了一份最后通牒。書店的老板是一個長著黃胡子和靈活的眼睛的青年,他宣布道:"我們就要打一場小小的戰爭啦。"他勸菲謝爾森博土趕快貯藏一些食品,因為只怕過不了多久,食品就要緊張了。 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得好快哪。菲謝爾森博士甚至還沒有決定,是否值得花四個子兒去買一份報紙,宣布動員令的告示已經貼出來了。在街上的行人中已經看到有些男子的上衣翻領上佩著一塊金屬小圓牌子--表明此人已經應征入伍了。跟隨在他們后面的是哭泣著的妻子。 有一個星期一,菲謝爾森博士下樓去買食品,他口袋里只剩最后幾個子兒了。他發現店門都關上了。老板和老板娘們都站在店門外向人解釋:貨物沒有來源呀。可是有一些特殊的顧客卻被拉到了一邊,從后門放進去。街上是一片混亂。警察們手拿出鞘的軍刀,騎著馬兒在巡邏。有一大群人圍聚在酒店前面,根據沙皇的詔令,酒店里所存的威士忌一律拿出來傾倒在陰溝里。 菲謝爾森博士來到了他過去常去的咖啡館。也許他會找到什么熟人給他出個主意。可是偏偏一個認得的人比沒有碰到。于是他決定去看會堂里的那個拉比,他從前是在會堂做過圖書館員的。不料那戴著六角形便帽的會堂執事回答他說,拉比和他的一家已經到溫泉療養地去了。在本城,菲謝爾森博士還有其他一些老朋友,可是他白找了,他們一個也不在家。 他走了那么些路,腿都酸疼了。他眼前出現了黑點子和金點子,他感到要昏過去了。他停下步來,等候一陣昏眩過去。過路的人們推他撞他。一個黑眼睛的中學女學生想要給他一枚硬幣。雖說戰爭剛爆發,身穿全副軍裝的兵士八個、八個地并排開步走著,這些人都是滿臉風塵,皮膚曬得黝黑。他們腰里掛著水壺,胸前挎著子彈帶。插在他們的來福槍上的刺刀閃耀著冷冷的綠光。他們唱著歌,聲音很悲哀。跟在這些兵士后面的是大炮--每門大炮由八匹馬拖著,黑越越的炮口陰森怕人。菲謝爾森博士感到要嘔吐。他的胃在作疼,肚子里的腸子好象要翻過來似的。冷汗從他的臉上滲出來。 "我快要死了,"他想道。"這下子該完了。" 可是他終于一步一拖地走回家來,他一踏進房內就躺例在小鐵床上不動了,氣喘吁吁的。 他該是睡著了,因為他還以為他這會兒正在故鄉蒂什維茲。他的喉頭在作疼,他的母親忙著把裝滿了炒熱的鹽的襪子裹在他的脖子上。他聽得見屋子里有人一直在談話,在談一支蠟燭,談有一只青蛙咬了他。他想要到街上去,可是大人們不許他去,因為一支天主教徒組成的游行隊伍正在走過去。男人們穿著長袍,手拿著雙刃斧,一邊唱著拉丁文的贊美歌,一邊在灑著圣水。十字架在閃閃發光,圣像在空中揮舞。空氣中有一股香料和尸體的氣味。忽然間,天空紅得象火燒似的,眼看整個世界也要燒起來了。鐘聲響了;人們象瘋了一般地橫沖直撞。成群的鳥兒在頭上飛過,發出尖銳的叫聲。 菲謝爾森博士從床上直跳起來,他驚醒過來了,渾身都是冷汗。這會兒他的喉頭可是當真在作疼了。他尋思這個離奇的夢境,想要找出這個夢和他眼前的遭遇有什么內在的聯系,這樣就好以"低于永恒的方式"(譯者注:原文為拉丁文 Sub pecie eterititas,姑譯如此)去理解它。可是他一點也摸不著頭腦。"唉,人的腦子無非象一盆漿糊,"菲謝爾系博士想道,"這個地球是屬于瘋人的呀。 他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又一次睡著了,他又一次做起夢來了。 五 很明顯,那永恒的規律還沒有給菲謝爾森博士規定他的生命末日。 對著菲謝爾森博士的閣樓房間的左面有一扇門,開向一條黑暗的走廊,那兒亂七八糟地堆放著箱子啊,籃子啊;煎洋蔥的氣味,洗衣肥皂的氣味,一年四季總是撲鼻而來。門里邊住著一個老姑娘,鄰居們都管她叫"黑多比"。多比長得又高又瘦,黑得就象面包房里的那把鐵鏟。她的鼻梁斷了,上嘴唇上長著胡子。她說話粗聲粗氣象個男人,她那雙腳穿的是男人的鞋子。這些年來,黑多比一向靠賣面包、面包卷和硬面包為生;她先從面包房里把這些食品買來,然后在大門口賣。可是有一天,她和面包房老板爭吵起來,于是她只好把她的買賣移到市場廣場那兒去了。現在她做起所謂"皺皮膚"的生意來了。"皺皮膚"就是碎殼蛋的同義語。 黑多比跟男人打交道,運氣總是不好。她先后跟面包房里的兩個學徒訂了婚,可是兩次,對方部把訂婚契約退回給她。后來她又從一個裝玻璃的老頭兒那兒接受了訂婚契約,那個老頭兒自稱已經離婚,可是后來拆穿了,原來是個有婦之夫。黑多比有一個表兄在美國,是做鞋的;她一再向人夸耀,這位表兄就要給她寄來出洋的旅費了。可是她始終呆在華沙。一些娘兒們常常要故意去撩她,說道:"多比啊,你再沒有希望了。你是命中注定要做一輩子老姑娘啦。"多比總是這樣回答道:"我可不準備給哪一個男人做奴隸。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 那天下午,多比接到從美國寄來的一封信。通常她總是到叫萊澤爾的裁縫那兒去,請他讀給她聽。可是那一天萊澤爾出去了,所以多比想到了菲謝爾森博士。住在一幢房屋里的鄰居們都當他已經拋棄了他本來信仰的宗教,因為他從來不到會堂去做禮拜。她敲了博士的房門,可是沒有人應門。"大概這個異教徒出去了吧,"多比心中想道,可是她不管,她還是敲門。這一回門稍微動了一下。她推門進去就站住在那兒,嚇壞了。只見菲謝爾森博士和衣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喉結高高地突出來;他的胡須往上翹著。多比發出一聲尖叫,她肯定他已經死了,可是--不--他的身子在動哪。多比拿起桌上的一個玻璃杯,奔到走廊去,在龍頭上盛滿了一懷水,又趕忙回來,把一杯水潑在這個失去知覺的人的臉上。菲謝爾森博土搖搖頭,睜開了眼睛。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多比問道。"你得病了嗎?" "多謝你。我沒有病。" "你有家屬嗎?我去叫他們來。" "沒有家屬,"菲謝爾森博土說。 多比要去把街對面的理發師叫來,可是菲謝爾森博士做了一個動作,表示他不希望請理發師來幫忙。 那天,多比不到市場去,她手邊沒有"皺皮膚",所以她決定要做一件好事。她幫著病人下床來,把床上的絨毯鋪平。接著她替菲謝爾森博士把衣服脫了,為他在煤油爐上燒了一鍋濃湯。陽光從來不照進多比的房間,可是在這兒,有幾方微弱的陽光照在褪色的墻上。地板漆戍紅色。床頭掛著一幅男子的畫像,那人頭發很長,脖子上國著闊邊的皺領。"難為這樣一個老頭兒,把屋于收拾得這么整潔干凈。"多比帶著贊許的心情想道。 菲謝爾森博士要看那本《倫理學》,她很不以為然地把書遞給了他。她肯定這是一本異教徒的祈禱書(譯者注:這里的異教徒的祈禱書是指非猶太教的祈禱書)。接著她這樣那樣地忙起來。她提著一桶水進來,擦了地板。菲謝爾森博土吃過東西之后,精神就振作了一些,多比于是要求他替她讀信。 他念得很慢,信紙在他的手里發抖。那信是從紐約她的表兄那兒寄來的。在信里,他又一次說就要給她寄去一封"真正重要的信"和一張到美國去的船票。可是這套話如今對于多比已是老調了,她都能背出來了;她幫著那老頭兒認出她的表兄寫得很潦草的宇。"他是在撒謊,"多比說道。"他早就把我忘掉啦。" 到了晚上,多比又來了。他的床邊放著一把椅子,椅子上有一個飼燭臺,蠟燭在燃燒。在墻壁和天花板上,暗紅色的陰影在顫動。菲謝爾森博士撐起半個身子,坐在床上看書。蠟燭把金黃色的光芒投射在他的額頭上,好象把他的額頭一劈為兩似的。有一只鳥兒從開著的窗子外飛進來,棲息在桌子上。有那么一會兒,多比害怕起來。這個男人使她想起了妖巫啊,有魔法的鏡子啊,在半夜里出來游蕩、恐嚇婦女的尸體啊。可是不管怎樣,她向他走近幾步,問道:"你您么樣了?好些兒嗎?" "稍許好一些,謝謝你。" "你可當真已經改變宗教信仰了嗎7"她問道,雖說什么叫"改變宗教信仰",她還鬧不大清楚。 "我,改變宗教信仰?不,我是一個猶太教徒,跟別的猶太人一模一樣,"菲謝爾森博士回答說。 博士這一個語氣肯定的回答使多比放心不少。她找到了煤油瓶,點燃了爐子,接著,她到自己的房里去拿一瓶牛奶來,替他煮麥糊。菲謝爾森博士繼續讀他的《倫理學》,可是那天晚上,他對于那些定理啊,證明啊,以及證明所引用的原理、定義和共他定理啊,一點也讀不進去。他用發抖的手把書拿起來,放在眼前,只見書上寫著:"人體的每一變更的概念,并不涉及對人體本身的充分的認識……人體的每一變更的概念的概念,并不涉及對人類心智的充分的認識。" 六 現在菲謝爾森博士認定他隨時都可能死。他立了遺囑,把他所有的藏書和手稿都捐贈給會堂的圖書館。他的衣服和家具歸給多比,因為是她照顧了他。可是死亡并沒有來臨。倒是他的健康一天天有起色了。多比回到市場去做買賣,可是她每天要去看老人幾次。為他準備濃湯,替他留下一杯茶,告訴他戰爭的消息。德軍已占領了卡利什、本丁和塞斯特霍夫,如今正在向華沙進軍。有人說,在靜寂的早晨還可以聽到大炮的隆隆聲。多比報告說死亡慘重。"士兵象蒼蠅般死去,"她說道。"對婦女們說來,這是多可怕的災難啊!" 她說不出是什么緣故,可是那個老頭兒的閣樓對她有一種吸引力。她喜歡把那些金邊的書從書櫥里拿出來,拂去灰塵,然后放在窗臺上讓它們透風。她時常走上幾級踏級,在窗口用望遠鏡眺望。她還覺得跟菲謝爾森博士談天很有意思。他給她講他留學過的瑞土的情景,講他經過的大城市,講那些高山,即使在夏天,山頂也覆蓋著積雪。他的父親是一個拉比,他說,而他自己成為大學生之前,曾經在猶太經院聽過課。她問他懂得幾種語言,原來他能說能寫希伯來語、俄語、德語、法語,還沒把意第緒語算在內。他也懂得拉丁文。這使多比感到吃驚,這樣一個有學問的人竟住在市場街的一個閣樓上的一間屋子里。但最使她驚異不止的是,雖說他有"博士"的頭銜,他可不會開藥方。"為什么你不做一個真正的'博士呢?"她這樣問他道。 "我是一個博士呀,"他這樣回答。"只是我不是一個大夫罷了。" "是什么博士呢T" "哲學博士。" 雖說她一點不懂得什么叫哲學博士,她覺得哲學博土一定是十分重要的。"噢,我的媽呀,"她這樣說,"你哪兒弄來這樣的頭腦呀?" 有一個晚上,多比給他餅干,給他端來一杯牛奶紅茶,他開始詢問她的出身來歷,問她的父母是怎么樣的人,為什么她還不出嫁。多比吃了一驚。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一些問題。她用平靜的口氣向他講了自己的身世。她留在他房中直到十一點鐘。她的父親是一個門房,替猶太人開的肉店看門。她的母親在屠宰場里拔雞毛。他們一家人曾經住在市場街十九號的地下室。她十歲就當小女仆。她的東家專收在廣場上弄來的賊贓。多比有一個當兵的弟弟進了俄國軍隊,從此沒有回來過。她的一個姊姊嫁結了普拉加的一個趕馬車的,后來難產去世了。多比講了一九O五年間黑社會和革命黨間的一場斗爭;講了那個瞎眼伊奇和他的黨徒怎樣去向各家商店勒索保護費;講了那時候青年男女禮拜六下午出外散步,如果不付安全費,就會遭暴徒的毒手。她還講到那些人販子,乘著馬車到處轉,專門誘拐婦女,賣到布宜諾斯文利斯去。多比發誓說,有幾個男人甚至想把她誘騙到妓院去,可是她逃跑了。她訴說她吃盡了苦頭。她遭到過搶劫,她的男朋友被人偷了錢財;有人搶她生意,有一次把一品脫煤油全倒在她的一籃硬面包里;她自己的表兄,就是那個鞋匠,在動身到美國去之前,騙去了她一百盧布。 菲謝爾森博士注意地聽她講那番話。他問了她一些問題,搖搖頭,發出氣憤的聲音。 "嗯,你信不信上帝呢?"他終于問她道。 "我說不上來,"她回答道。"你呢7" "是啊,我是相信的。" "那么你為什么不上會堂去呀?"她問道。 "上帝無所不在,"他回答道。"在會堂里。在市場上。就在這間屋子里。我們自己也就是上帝的一部分。" "別說這些話,"多比說道。"你說得我害伯起來了。" 她離開了他的房間,菲謝爾森博士以為她一定上床睡覺去了。可是他納悶兒;為什么她不說一聲"再會"呢。"也許我的哲學把她嚇走了吧,"他怨道。可是緊接著,他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她象小商販一樣,捧了一疊衣裳進來了。 "我要讓你看看這些衣裳,"她說道。"這些是我的嫁妝。"于是她開始把衣棠在椅子上攤開來--羊毛的、絲的、絲絨的。她依次把衣裳一件一件舉起來,貼在自己的身上。她把自己嫁妝中的每一件東西都向他交代一下--內衣啊,鞋子啊,襪子啊。 "我不是亂花錢的人,"她說道。"我是一個省吃儉用的人。我有足夠的錢到美國去。" 于是她不開口了。她的臉漲得通紅。她膽怯地、詢問地,從眼角里望著菲謝爾森博士。菲謝爾森博士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栗起來,好象是一陣陣寒戰。他說道:"很不錯呀,多漂亮的東西。"他的額頭起了皺紋,他用兩個手指拉著他的胡須。他那沒有了牙齒的嘴浮起了一個苦笑,他那眨巴著的大眼睛,穿過閣樓的窗戶,向遠處凝視,也在苦笑著。 七 那天,黑多比來到拉比家里,宣稱她要跟菲謝爾森博士結婚了,拉比的妻子認為她是瘋了。不過消息早已傳到萊澤爾那個裁縫的耳里,再又傳開到面包房,到別的店家。有些人認為這個老姑娘運氣很好;那個博士藏著好大一筆錢財呢;可是另有些人認為他是個把身體搞垮了的性欲倒錯者,他會把梅毒傳染給她。 盡管菲謝爾森博士堅持著婚禮要悄悄地辦,不要鋪張,但還是有一大群賓客聚集在拉比的屋子里。面包皮的幾個學徒,平時總是只穿著內衣,光著兩腳,頭上頂著紙袋,到東到西地走,現在可穿上淺色的衣裳,戴著草帽,穿著黃皮鞋,系著鮮艷的領帶,帶來了很大的蛋糕和幾盤裝得滿滿的家常小甜餅。在目前戰時,烈酒是被禁止的,他們可還是想法弄來了一瓶伏特加酒。 當新娘和新郎進入拉比的屋子時,從一大群賓客中間發出了一陣嘁喳聲。女賓們設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們眼前所看到的新娘不是她們從前所認得的那個娘兒了。多比戴看一頂闊邊幅,帽子上裝飾著許多櫻桃、葡萄和李子;她身上穿一身拖著長裙的白色綢袍,腳上穿一雙高跟的金色皮鞋,一串賽珍珠項鏈控在她瘦瘦的脖子上。這還不算,她的手指上戴著亮晶晶的戒指和光彩四射的寶石。她的臉上罩著面紗。看起來,她差不多象一個有錢的新娘在維也納的市政大廳舉行婚禮呢。面包房的學徒們開玩笑地吹起口哨來。 至于菲謝爾森博士呢,他穿著黑上裝和一雙方頭皮鞋。他幾乎走路都為難了;他靠在多比身上。他在門口望見來了那么一群人,心里慌了,想要往后退縮,可是多比過去的一個雇主走近他身邊,說道;"進來吧,進來吧,新郎。別怕羞呀。這會兒我們都成了兄弟啦。" 儀式按照法律進行。拉比穿著一身舊了的緞上衣,寫了結婚契約,叫新娘和新郎碰一碰他的手帕,作為同意的表示。拉比又把筆尖在便帽上擦了擦。有幾個看門的撐起了華蓋(他們是從街上叫來湊足人數的)。菲謝爾森博士穿上一件白袍子,它向人提醒他死亡的那天,而多比遵照習俗的規定,繞著他走了七圈。編帶形蠟燭射出的光芒在墻上搖曳。黑影幢幢。把酒倒進了酒杯之后,拉比用悲傷的旋律唱了祝福歌。多比只發出了一聲叫喊。其他的婦女們掏出了挑花手絹兒,拿在手里,站著做鬼臉。面包房里的學徒們彼此悄悄地說著俏皮話,這時候,拉比把一個指頭放在嘴唇上,喃喃地說道:"Eh nu oh",表示不許說話。現在,給新娘戴上結婚戒指的時候到了,可是新郎的手開始發抖,想要把戒指套在多比的食指上,可費了好大勁。按照習俗,接下來是要弄碎一只玻璃酒杯,可是菲謝爾森博土踢了幾腳還是沒把那玻璃酒杯踢碎。女孩子們低下了頭,開心地你擰我一把,我擰你一把,發出格格的笑聲。最后還是由一個學徒用腳跟把酒杯踢個粉嬸。連拉比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舉行過婚禮以后,賓客們喝伏特加,吃家常小甜餅。多比以前的那個雇主來到菲謝爾森博士跟前,說道:"新郎,恭喜恭喜。愿你的幸運就象你的新娘一樣美好。""多謝,多謝,"菲謝爾森博士喃喃地說道,"可是我并不在盼望著什么好運氣啊。"他巴不得能馬上回到他的閣樓上去。他的胃部感到壓疼,他的胸部感到脹痛。他的臉兒發青了。多比忽然生起氣來了。她把面紗揭開了,向那群人嚷道:"你們笑什么呀?這可不是在看戲呀。"她也不去把那些裹在軟墊套里的賀禮撿起來,就跟她的丈夫回到他們六層樓上的房間里去了。 在室內,他那張床鋪得齊齊英整,菲謝爾森博士躺了下去,開始讀他的《倫理學》了。多比回到了她自己的房內。博士已向她說明過,他是個老頭兒,又生了一場病,體力不濟了。他什么也沒有答應她過。可是她換了一件綢睡衣,穿上一雙有絨球的拖鞋回來丁,她的頭發披散在兩肩。她臉上浮起一個笑容,她感到害羞,遲遲疑疑的。菲謝爾森博士發抖了,《倫理學》從他手叢掉下來了。燭火熄滅了。在黑暗里,多比向菲謝爾森博士摸索過去,她親了他的嘴。"我的親愛的丈夫啊,"她低聲耳語道,"恭喜,恭喜。" 當晚的那一段經歷可以稱之為奇跡。如果菲謝爾森博士不是深信萬事萬物無不合乎自然規律,他準會以為黑多比用魔法把他的心竅給迷住了。在他身上長期沉睡的力量蘇醒了。雖說他才只喝了一小口祝福酒,他仿佛醉醺醺似的。他吻著多比,跟她談起愛來。他早巳把克洛普斯托克(譯者注:克洛普斯托克(Klopstock,1724-1803):德國詩人,曾與其表妹相戀,著有頌詩,紀念他的愛情)、萊辛、歌德的一些名句忘得干干凈凈,現在卻都涌到他嘴邊來了。那壓疼阿,脹痛啊,一齊都消失了。他擁抱留多比,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好象又是個小伙子了。多比快活得神魂顛倒,哭起來了,她嘁嘁喳喳跟他說了許多話,但說的是華沙土話,他可聽不懂。后來,菲謝爾森博士進入了沉沉夢鄉--只有青年人才能睡得這樣酣暢。他夢見了他身在瑞士,他正在爬山--奔啊,滾跌啊,飛啊。 第二天黎明,他睜開限來,他感覺到有什么人在他耳邊吹氣。原來是多比在打鼾。菲謝爾森博士靜悄悄地起了床。他穿著夜晚穿的長襯衫,走向窗子,走上踏級,帶著詫異的神情向窗外望去。 市場街寂然無聲,還沒有醒來呢。煤氣燈搖曳閃爍。店家的黑黑的百葉窗用鐵桿閂上了。涼快的微風不斷吹來。菲謝爾森博士抬頭望望天。黑沉沉的天穹布滿了繁星--有綠星,有紅星,有黃星,有藍星,有大星星、小星星、眨眼的星和不眨眼的星。有些星星簇擁在一起,成為密密的一大群,有些星星卻是孤零零的。顯然,在那九天之上是不會理會人間的這件事的:某一個菲謝爾森博士在他的晚年娶了一個叫做黑多比的女人為妻。從宇宙高處俯視人間,就連一場世界大戰也無非只是短促的軍事游戲罷了。那無量數的恒星在無邊無際的太空里、在它們的預定的軌道上繼續運行。慧星、行星、衛星、小行星始終繞著那些發光的中心在打轉。在宇宙的急劇的動蕩中,有些世界誕生了,有些世界消亡了。在那星云的動亂中,原始的物質形成了。不時有一顆星星掙脫出來,橫掃過天空,留下火似的一條痕跡。這是八月里,天上經常有驟雨似的流星。對啊,神圣的物質是延伸的,無始也無終。它絕對的,不可分割的,永恒的,無期限的,具有無限的屬性。它的波浪、它的泡沫在那宇宙的大鍋子中舞蹈,起著沸騰的變化,追隨著永遠一環緊扣一環的因果鎖鏈,而他菲謝爾森博士呢,在他那不可避免的命運支配下,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博士閉上了眼睛,聽任微風來吹涼他額上的汗珠,吹動他的胡須。他在夜半的空氣中,深深地呼吸,把他那發抖的手支撐在窗臺上,哺賄地說道:'神圣的斯賓諾莎啊,寬恕我吧。我變成一個傻瓜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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