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巢
苗族:吳國平
雞叫頭遍了,天重老漢還未入眠,翻來覆去的像煎魚。老鼠們“嘰嘰咕咕”叫著在樓上追逐。房門外,天重聽到秋秋跑下堂屋,朝著樓上“汪汪”地小聲叫兩下,老鼠們就安靜了下來。
一會兒,老鼠們發現沒有危險,又鬧起來,像在和秋秋斗氣似的。反復幾次,秋秋就瞇著眼睛睡下了。天重被攪得心煩意亂,七斤娘凄慘的死相,總在黑暗中閃現,壓得他透不過氣。天重擔心自己會不會像七斤娘那樣,凄慘的沒有尊嚴的死去,就恐慌起來。
七斤娘具體是哪天死的,沒有人知道。冬月初七下午,朝成進去看時,老人早死了。一張皺巴巴的臉被老鼠啃得稀爛,床鋪上到處是老鼠屎。老人那雙枯槁的手伸向空中,缺了門牙黑洞洞的嘴巴,張得老大。看得出,七斤娘臨死前曾喊叫求救,但沒有人聽到……
不想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天重這樣安慰自己,慢慢地才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被尿漲醒了。外面起風了,風從竹子編成的板壁眼吹進房里,直往床上灌。天重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咳咳咳、咳咳咳!”天重猛咳起來,好一陣才停住。“唉!”天重嘆了口氣,不知是嘆這該死的天氣,還是嘆自己的身體。哆哆嗦嗦地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摸索著找到拉線,“喘”的地一聲,電燈亮了,像開了一朵黃黃的花。被單一年沒洗,昏黃的燈光下,黑乎乎的分不清經緯線。天重用手撐著上身從被窩里爬起來時,如同打開一把生銹的折尺,一寸一寸的伸長,聽得見骨骼發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好不容易躺在床頭上,下半身還窩在被子里,天重開始穿衣服。衣服冷得像塊冰,穿在身上,又打了幾個寒噤。
聽到天重起床的聲音,秋秋站了起來,頂開房門,對著天重搖頭擺尾,一副討好的面孔。天重趿著鞋子“踢踢踏踏”剛要走出去,秋秋先著一步跨出了房門。天重拉亮地樓的燈,下到堂屋,還未開門,秋秋早就矮下身子從門坎底下的那個洞口鉆了出去。那個洞口,是天重特意給秋秋留著的。以前,門坎下都用巖石松松垮垮碼好,沒有洞口。半年前的那天深夜,天重腰痛得厲害,從夢中痛醒過來。腰痛,天重痛了一輩子,可那次痛得不同,像刀割一般。痛得天重在床上直打滾,殺豬般的嚎叫。是睡在外面屋角里的秋秋聽到后,硬是用前爪和嘴把門坎下的巖石扒走,鉆進來看天重。隨后,秋秋鉆出來,跑到兩百米遠的鄰居家,一邊用前爪扒鄰居家的大門一邊“汪汪汪”地狂叫,天重才得以及時被送到鎮衛生院……此后,天重就留下這個洞口,再也不讓秋秋睡在外面守強盜了,秋秋就睡在房門外的柱頭邊。
門一開,一股冷風撲了進來,天重打了個踉蹌。冷風像長了眼睛似的,直往褲腳、衣袖和脖子里面鉆。天重趿著鞋、縮頭縮腦走向茅房時,秋秋早跑到了茅坑邊。天重掏老伙計時,秋秋也抬起一只后腿,對著豬圈的一根柱子腳撒尿。天重的老伙計怕冷,老半截縮進了肚子里,好半天才不情愿似的被強行掏出來。天重使勁想把尿屙遠些,可小便還是淅淅瀝瀝地掉落在腳前面。最后幾滴還害羞似的一出門口就不走了,打濕了鞋子。“唉,老啰,老啰,尿都屙不過腳桿了!”天重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
哆哆嗦嗦地進了屋,秋秋躺了下來。天重看了眼掛在柱頭上的時鐘,剛好四點過一刻,離天亮還早得很。天重就想燒一爐柴火烤,坐著等天亮。腰和膝蓋疼得厲害,睡醒后再回到床上實在難受。可家里沒剩多少柴,天重只好又解衣脫褲上了床。被窩里的熱氣早散完了,冷兮兮的。人一老,精氣血不足,御寒能力差。天重縮成一坨,像只貓一樣。雙手插進襠里,顫抖著閉上眼。
三十年前睡不飽,三十年后睡不著。再次躺在床上后,天重就想到了老伴。老伴年青時,是村里最好看的媳婦,人勤快會持家,是個難得的好女人。老伴命苦,天重以前是這么想的。老伴給自己養育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孩子長大成人,老伴卻沒福享受。她害了一場大病,就和鬼做一路去了。
沒想到,老伴走對了。天重現在這么認為。老伴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用操心,不用牽腸掛肚,不用忙這忙那,做那些一輩子都做不完的活路。剩下自己,難得很。其實,照老古話講,天重認為自己應該算是有福氣的,膝下有一男一女兩個家孫和一男一女兩個外孫,在這個時代算是很不錯了。遺憾的是,眼下沒有一個在身邊,天重體會不到兒孫繞膝的快樂……
天終于發白了,天重起了床,又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回來,天重挑起水桶,去村里的水池挑水。秋秋一會兒前,一會兒后跟隨著天重。
清冷的路上,天重弓著腰,兩手交叉插在衣袖里,靠肩膀控制著扁擔的平衡,任憑兩個水桶隨著腳步一搖一擺,晃悠著向水池走去。
水池前面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木桶、鐵皮桶、塑料桶擺了滿滿的,一大幫人站在那里等水。一股大拇指粗的水從龍頭中流出來,要死不活的。兩個月沒下雨,水源都快干枯了。積了一個晚上,也沒有幾十挑。
挑水的大多是一幫老頭老太,只有朝巴和麻潭兩個年輕人。大家扯著白話,搓手跺腳取暖等水。每個人的鼻孔,都忽兒忽兒噴出兩股白色的氣體,好像把煙抽進去好久,才從鼻孔里放出來的煙霧。天重放好水桶,也參與到搓手跺腳的行列。秋秋就坐在天重身邊,兩只前爪撐著身子,腦殼高昂著不時東張西望,偵察兵一樣。突然,水池旁邊的竹林里發出了一點響動,秋秋就箭一般地沖了出去,在那里左嗅右嗅。一會兒,秋秋叨著一只“嘰嘰嘰嘰”哀嚎的老鼠回來。秋秋把老鼠放在地上,逗著玩。老鼠趁秋秋不注意,跑。等老鼠歪歪扭扭剛跑出幾米遠時,秋秋又迅速沖上去,咬回來,放下。老鼠裝死,卷成一砣。秋秋用前爪刨了它一下,老鼠翻了個身,又跑。秋秋又捉……反反復復幾次,秋秋玩飽了,才把老鼠吃掉。
好久,才輪到天重接水。等他接滿兩桶水,歪歪撇撇跟著秋秋回到家,已經到煮早飯的時候。
倒好水,天重急急忙忙洗米煮飯。當地有這么一句話,“老人不怕餓,小孩不怕冷。”兩個孫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得快。天重煮飯時,秋秋就卷在天重腳邊瞇著眼睡覺。煮成飯,天重走進小強房里,秋秋也跟著進去。天重喊:“小強,小強,起床吃飯了。”朦朧中,天重看到小強側著身子在呼呼大睡,一絲涎水從嘴角流出來,把枕頭打濕了一小塊。小強在夢中“嗯嗯嗡嗡”答應了一下,翻了個身,又睡著了。“這個小懶蟲,總是喜歡賴床。”天重笑著罵了一聲,用手去捏小強的鼻子,卻摸了個空,突然就清醒了過來。年初時,兒子他們帶著小強兩姐弟到廣東讀書去了。
“唉,真是個老忘魂!又得吃幾餐現飯了。”天重罵了自己一句,一股強烈的寂寞和失落,如濃霧一樣迅速涌上來,包圍著天重,讓天重感覺連呼吸都困難,棲惶極了。走出房門時,兩顆淚水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瞧你這德性,就這點出息!老都老了,眼窩怎么變得這么淺了!動不動就流貓尿,也不怕人笑話!在家守屋的老人,寨子里又不是你一個?天重在心里狠狠地罵了自己幾句,才稍微好受了些。天重給秋秋裝了一碗飯,舀了點菜湯拌著飯,倒在廚房門外面角落里的一個破盆子里。秋秋屁顛屁顛地站起來,走過去吃。天重裝起自己的飯,胡亂扒了兩口,就給冬冬煮起潲來。天重從水缸里舀了幾瓢水倒進鍋里,看了看,蓋好鍋蓋。轉到灶前,發現沒柴了,走到屋角邊,抱起一捆苞谷桿。苞谷桿是秋收時,天重從地里背回來的。
天重把苞谷桿丟在灶房角落里,坐下來。把兩根苞谷桿對折幾下,塞進灶孔,開始燒火。
火燃了后,天重才從屁股后面取出煙袋,從里面掏出一點煙絲,一張三指寬的紙條,卷起喇叭筒。煙是趕場天買來的烤煙,天重用菜刀切成煙絲,裝在裝鹽的薄膜袋子里。紙是小強用過的舊練習本。拿著小紙條,天重就又想起了小強。小強在家里,總是逃學。剛開始時,還是逃學摳黃蟮、摸田螺什么的。讀到鎮小學高年級后,又逃學上網。天重粗礪的手指,靈巧地把煙絲集中在紙里,排成一條線,順時針一搓,喇叭筒就成形了。左手沾上點口水,再一搓,遞進嘴里。從灶孔里取出一根燃燒著的苞谷桿點煙,“叭答叭答”地抽起來。
水終于發出了“嘶嘶”聲,白色的水汽從鍋蓋周圍升騰開去,水快開了。天重添了把柴,兩只手撐著膝蓋站直身子,走到灶后面。從潲桶里取出瓢瓜,在旁邊的木桶里舀了一瓢苞谷粉倒進鍋里。想了想,天重又舀了一瓢,再從另一個木桶里舀了一瓢糠倒進去,使勁攪均,蓋上鍋蓋。
回到灶前,天重又添了幾把柴,才走回堂屋里,從門后拿了把掃帚掃地。掃好地后,豬潲就煮熟了。天重又加了幾瓢清水,才把豬潲舀到潲桶里,慢悠悠地提著去喂冬冬。還沒攏邊,冬冬就“哄哩哄哩”喊起來。
“冬冬,好好吃吧。”天重把潲倒進槽里,站著和冬冬說話。“過幾天,小強他們一回來,你就吃不成了。”天重一個人在家,很是落寞。常常要么和秋秋說話;要么就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要么就是喂冬冬時和冬冬說話。冬冬好像聽懂了天重的話,邊“吧答吧答”吃邊“嗯嗯嗡嗡”地應著,呼出的鼻息把潲吹成一個一個小凹凹。秋秋把前爪搭在豬圈的橫梁上,看著冬冬吃。冬冬吃著吃著,就抬起頭來看著秋秋,還伸出嘴來嗅了嗅,表示友好。秋秋就很高興地和冬冬接了個吻,算是回應冬冬。冬冬是天重去年臘月份買的,花了六百多塊錢。買來時,剛滿雙月。冬冬爭氣,長得很快,才一年,快有三百斤了。
天空灰蒙蒙的,正如天重此時的心情。太陽沒見出來,風卻又吹起來了。天重感覺很冷,但他寧愿站著看冬冬吃潲,也不愿意和秋秋回到屋里生火坐。平時,天重沒有喂這么好。常常一瓢苞谷粉一瓢糠,加上半背簍蘿卜菜,湯湯水水的。為了讓冬冬過好最后幾天,天重才全部改喂精料。天重想,以前的老人說,犯人在殺頭前都要送幾餐好吃的。冬冬呢,也沒幾天活頭了。再怎么說,也不能在最后幾天虧待了它。等冬冬吃飽后,天重才提著潲桶放回廚房,準備生火烤。
柴是春節時撈回來的。去年冰結得厚,很多樹子被壓斷了。天重一個人在家,舍不得那些樹枝,也拼著命左搬右搬,硬是搬回來一些碼在階檐邊。抱了幾根柴,天重坐在火坑前,邊生火邊想心思。秋秋時而卷在天重腳邊;時而昂起腦袋坐在旁邊烤火;時而站起來,用身子蹭一蹭天重的腿。
坐了一會兒,天重心慌得很。他想找個人說說話、聊聊天,擺脫寂寞,就走了出去。剛走出院子,“嘭”地一聲,炮竹聲在寨子上空回蕩著。不知是哪家的小淘氣鬼,等不起三十夜就把炮竹燒了?
炮竹聲還未散去,豬的嚎叫聲又在寨子上空響起來。
誰家在殺年豬?天重站住,仔細聽了聽,還沒聽出聲音是從哪家發出來的。秋秋嗅到了,遠遠地跑到了前面帶路。等到天重趕過到麻三家時,幾個年輕人正把死豬往槽盆里放。麻潭從廚房里提出一桶開水出來,倒在槽盆里,大伙就開始褪毛。秋秋和另外一條狗正在忙著添濺在地上的血,狗舌條一伸一縮的。
兩個小孩子圍著看熱鬧,麻三也站在旁邊,溝溝壑壑的臉上溢滿了開心和幸福。看到天重來,麻三樂呵呵地打了個招呼。
“天重老表,你準備哪天殺年豬哦?”
“快了,快了!等兵兒他們一回來就殺!”天重受到感染,笑著回答,仿佛兒子他們正在往家里趕。
“這就好,這就好!”麻三說,“過兩天,也該到家了。走,走,我兩個老家伙到屋里烤火去,好大的一爐火呢。”
“好的,好的。”天重跟著麻三走進屋里。
火坑里,樹兜兜燃得正旺,發出“噼噼叭叭”的爆裂聲。麻二、麻大幾個坐在那里,抽著煙扯閑談。
“老表,你那兩個孫出去成一年了吧。”麻大問。
“可不是,正月初五出去的。”天重說完,那天晚上的事就浮現在眼前。那晚,兒子和他商量,說他們打工的地方起了一所學校,專門收民工的子弟。他準備帶小強小花一起去……
“好快哦,要成一年了。”麻三說。
“還快?我感覺比我一輩子都長。”天重嘆著氣說,“唉,我硬是每天都掛牽著他們,想他們。狗日的,這種牽掛硬像一條蛇纏著我,搞得自己吃不好,睡不好。”
“那是,我也是這樣。孩子們沒在家的日子真的太難過了。”麻大說,“我那老伴天天在念叨。有時候,她念叨著念叨著,眼淚水就下來了。”
“現在快了。再過幾天,就都該回來了。”麻二笑著說。
“是的!說起來,孩子們還是挺孝順的。”麻大接了過去,“如今什么都要錢,孩子們也為難。要是在家,光種那幾畝田土,蛤蟆吃死水,日子怎么過?”
“是這樣,我潭兒很孝順,昨天下午回來的。”麻三有些得意,“在外面,潭兒隔三差五還給我打電話,平時錢也沒少寄。他擔心我年紀大吃不消,叫我少種點田土。可你想,我們這些老家伙,一輩子和泥巴打交道,不種田土做什么?再說,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嘛,你們說是不是?”
“老表說得好,好田好土哪有撂荒的道理?”天重笑著說,“兵兒也叫我少種點,說種子化肥年年漲價,糧食不值錢。可我舍不得,還是把近處的田土都種上了。”
……
聊著聊著,手機響了,天重從內衣口袋里掏出手機來。這手機,是兒子留下的。天重怕手機丟失或掉進水里,就收進內衣口袋,用別針別著。這東西金貴呢,不小心掉進水里,幾百塊錢就打水漂了。
天重走到窗口邊,手向前伸直,瞇起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是兒子打來的。按下接聽鍵,放在耳朵邊。
大家就都悄悄地坐著不做聲,讓天重好接聽電話。打長途電話貴得很,平時大家都舍不得打。實在忍不住了,才打一次。
“爹,吃早飯了沒有?身體還好吧!”兒子聲音很大,就像站在旁邊和天重說話。
“吃過了,身體還好,吃得睡得。”天重回答。
“爹,您在做什么?”
“沒做什么,你麻三舅舅家殺年豬,我在這里玩。”
“哦——!”兒子答。
“兵兒,你們哪天回來?我等你們殺年豬咧。”天重問。
電話那邊沉默了下來。一會兒,兒子的聲音才又響起來:“爹,我們今年可能不回來了。”
“什么?不回來了?!”天重疑惑地問。
“可能,爹。老板拖欠工資,火車票也沒買到,殺年豬的事就不要等我們了。”兒子好像怕天重不高興,在字斟句酌。
天重禁不住顫抖了幾下,熱乎乎的身子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窖,手也哆嗦起來。兒子在那邊還說些什么,他也沒聽清楚,只是“嗯嗯哦哦”地胡亂答應著。
“狗日的,白養了!”掛了電話,天重罵了句粗話。臉變得垮垮的,招呼也沒和大家打,就下了地樓板,朝門外走去。
麻三在后面喊,“天重老表,放寬心些,吃了飯再走哦。”
此時,天重感覺自己像被人拋棄的孤老,心里憋屈得很,哪還有心思吃飯。粗聲粗氣地說,“麻三老表,多謝了。”一邊說一邊匆匆地向外走,秋秋舍不得走,一步三回頭地搖著尾巴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天重走進房里,取出三坨紙、兩把香放在一個大食品袋里。退出來,又從門后取出一把鐮刀,插在腰間。“走,秋秋,咱倆給先人們燒紙去。”招呼一聲秋秋,提著香紙,關上門,天重走了出去。
太陽正從云中使勁拱出來,灰黃灰黃的。
過年前,后人都得給先人們燒香燒紙,送錢買年貨,這是當地苗家習俗。兒子成年后,天重帶著兒子燒了兩年,讓兒子認清楚家里的祖墳,就算交班了。現在,天重不得不又要自己去。知子莫若父。電話里,兒子雖然說得很含糊,但天重是個明白人。他聽得懂兒子說的“可能”是什么意思,兒子是怕自己不好想啊。下場就是臘月二十六了,這事得抓緊。慢了,先人們搞不扯,會怪罪的。
走到叉路口時,天重碰到了堂弟天來。天來手里也提著香紙,腰間插著鐮刀。看得出,侄子敖齊一家也沒準備回來。
“天重哥,你不等侄兒他們回來燒?”
“等不了!兵兒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他們今年不回來。”
“唉,都一樣,天重哥。說起來,兒女翅膀一硬,就都飛走了哦,真是白養了!”
“那是,狗日的!我們辛辛苦苦盤兒養女,沒想到是幫城里人養。”天重很憋屈,罵了句娘。不知是罵自己兒子,還是罵城市。
“唉!”
“唉!”
天重和天來各自嘆著氣,往兩邊方向走開了去。
天重準備先給老伴燒紙,老伴才死成幾年,家底簿些。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坎走,天重走得很慢。秋秋腳快,早就遠遠的跑到前面去了。老半天,天重才趔趔趄趄走到寨子前面的山腳下,開始爬坡。秋秋從坡上的茅草叢中跑下來,迎接天重,渾身上下掛滿了一些植物球球。天重和秋秋踩著各人的影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秋秋淘氣得很,一會兒,不知又鉆到哪里去了。一會兒,又從遠處跑到天重身邊。天重就一個人弓著腰身,“呼哧呼哧”努力往上爬,那“呼哧呼哧”的痰聲,如一個破舊的風箱,扯不上氣。北風一吹,坡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樣翻滾,一浪接著一浪。
以前被割得光溜溜的雜草,如今長得齊腰深,路就變得很小,像一條若隱若無的線。凌亂的野草倒伏過來,那條線就倏然彌開彌合。天重伸出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的手,抓住那些野草、雜樹摸索著向上爬。過了很久,才爬到老伴身邊,竟出了一身微汗。老伴現在變成了一個土饅頭,上面長滿了雜草,雜草里還間雜有幾蔸刺梨樹。天重不禁感慨萬千,人啊,活著的時候能說能笑,有一口氣就還是個人。一死,就變成了一個土饅頭。
此時,風停了。那些云不知何時又聚攏來,遮住了太陽。天空就又變得灰朦朦的。要下雪了,天重想。是該下了,都臘月二十二了。天重倚著老伴坐了下來,休息了一會兒,胸中的舊風箱才慢慢平息下去。天重取出煙來,卷了一根喇叭筒,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半晌,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煙圈裊裊上升、變形、擴大;上升、變形、擴大。最后變得越來越淡,直到看不見。
靠著老伴,天重眼睛往寨子那邊看,秋秋也轉過身來。一百多戶人家挨挨擠擠地坐落在山腳下,屎克郎一般。以前,寨子里是多么熱鬧啊,雞鳴狗叫的。娃娃們在寨子里面瘋玩,到處洋溢著生機和歡快。如今變得死氣沉沉,冷落得快像荒地了。一些家里沒有老人的,門上就掛了把鐵鎖。屋里面的地上,鋪了一屋厚厚白白的堿毛。院子里野草瘋長,荒蕪得令人心酸。白天不冒煙,夜晚沒見亮,呈現出一副破敗衰落的景象,寂寥得叫人發怵。
看著看著,天重就想到了自己家來。哪天,自己也跟老伴走一路去了,家里是不是也這樣。這么想著,天重就又棲惶起來,鼻子變得酸酸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天重不敢流淚,他怕老伴笑話他,就努力控制住自己。男人呢,頂天立地,怎么能說哭就哭呢?還是在自己女人面前哭!
天重抽完了一桿煙,站了起來,沒見到秋秋。這家伙坐不住,不知又跑哪里玩去了。天重抽出鐮刀,正要割墳上的草,突然停住了,呆站在墳前。這些草不能割,他是老伴現在的頭發咧。老伴那一頭長發烏黑油亮,直到死時,頭發還是青乎乎的。
眨下眼,天重仿佛置身家里,看見老伴在梳頭。老伴站在窗前,木窗的方子上放著一面圓圓的小鏡子,嘴里咬著用絲線纏繞著綁頭發的絞圈,右手拿著牛角梳一上一下地梳。梳理順暢后,老伴把頭發編成辮子,綁緊,繞在腦后,再用一根竹簪插上。
老伴,是天重幫堂哥天華過禮時,在唱辣子歌中認識的。呆站著的天重,又回到了那天的歌堂里。歌堂上,兩個人你來我往,對唱得很好,博得大伙們的陣陣歡呼聲。幾個月后,長頭發的姑娘就成了老婆。老婆不老,小天重整整一輪。后來,老婆又變成了老伴。現在,老伴就變成了這個土饅頭。
突然,手機響了,在清冷寂靜的山上,顯得格外刺耳。鈴聲一響,就把天重從幻覺中拉回到現實。
天重取出手機,放在耳朵邊,女兒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爹,身體還好吧。在做什么?”女兒問。
“還好,還好。在你媽墳前,準備給你媽燒紙呢。兵兒沒空回來,我就代他燒了。”天重說。“小琴和小浩長好高了吧?”小琴和小浩是天重的外孫。
“爹,長高了。小浩有他爸高了,小琴比我還高呢。”
“這就好,這就好。芳兒,記到拜年時帶他們一起回來,讓爹我好好看看。”
“爹…爹,今年…今年我們不…不能回來給你老拜…拜年了。”女兒囁嚅著說。“爹,我給您寄了1000塊錢,您留著用,不要虧了自己……”
放下電話,天重心里更加堵得難受。他把那幾蔸刺梨樹砍倒,用鐮刀拖到一邊。蹲下身去,從一把香中數出九根香,開始燒紙。紙燃起來了,天重把香在紙火中點燃,分成三組分別插在墳前。香和紙冒出的青煙,有一部分從墓口鉆了進去。很快,又從墳墓周圍的石頭縫里鉆出來,裊裊上升,直到虛無。
燒著燒著,天重就生氣了,罵了起來:“小雜種,全他媽的沒有良心。就知道寄錢,寄錢!老子不要錢,老子想你們,要你們回家看老子咧!”
“孩他娘,兵兒不回來過年,女子也不回來給我拜年了。算了,算了。他們沒回來,我代他們給你送點錢,你自己去買點年貨吧,別太寒酸了。”天重和老伴說著話。“孩他娘,冬冬長大了,有三百斤重咧。本來想等兵兒他們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殺吃過年的……孩他娘,你沒在了,兒女又都不在身邊,我寂寞得很呢。白天,我只有對著秋秋和冬冬說話。晚上,連句話都沒有人和我講。哦,你是不知道,秋秋是我養的一條狗。秋秋好呢,它救過我。冬冬呢,是我去年臘月買的一頭豬崽……”
天重顛三倒四、不管不顧地說個沒完,仿佛要把自己這么多年來的話都要講給老伴聽。這時,秋秋從遠處跑了過來,用兩只前爪撐著身子,坐在天重旁邊。舌頭添著嘴巴和鼻子,昂著狗腦殼看著天重燒紙。
天重嘮嘮叨叨著,越說越心酸,越說越棲惶,眼睛就慢慢地霧了,兩顆淚水又不爭氣地從老眼中冒了出來。最后,天重竟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抽抽答答地哭了。秋秋用身子蹭著天重,仿佛在安慰主人,還伸出舌頭,添著天重臉上的淚水。天重眼淚婆娑看著秋秋,摟抱著秋秋,哭得更加傷心。
忽然,秋秋打擺子似的索索發抖,“唔唔唔唔”痛苦的低聲嘶嚎著。不一會,嘴里冒出滿口的白沫,秋秋倒下了。
此時,背后不遠處幾株大樟樹上,烏鴉正“哇——哇——哇”地大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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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利永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