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諷刺起源于“文革”失敗
1971年,林彪跑了,這是當代中國的一個歷史拐點。此后,文化大革命的意識形態仍然在叫囂,其內容卻迅速空洞化;維系人心的革命邏輯已經疲憊,但革命機器依舊強大。這是一個內容與形式迅速脫節的時代。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后紅衛兵”一代,正處在自我意識和社會意識的萌芽期、成長期,正值人格形成的少年,面臨這樣的政治大變局,于是形成了一種諷刺、調侃、解構的人生態度和語言風格。“后紅衛兵”一代的這種情形,在北京這樣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顯著。其實,說到底,這仍舊是“文革”造反精神在扭曲中的延續、變異。其最終目標所指,同幾年前的造反運動一樣,也仍舊是國家體制、官僚主義,只不過采用的手段從大字報、大辯論的讜言高論,萎縮、異化成了私人小圈子里的插科打諢,特點是陰、損、壞,形式是揶揄、挖苦、嘲諷,即,變身為一種特殊的“語言藝術”。
可是,這種語言藝術在70年代只能處于潛水狀態,在“文革”結束后的整個80年代,也還不能完全浮出水面。因為,起源于“文革”后期的自由主義的啟蒙精神,作為“文革”結束后知識分子的另一種理想、另一種意識形態,從新時期開始,就占據中心,并所向披靡,橫貫整個80年代。例如,王朔是上面所說的那種特殊的“語言藝術”的一個代表,他的創作始于80年代中期,他的痞子小說在1988年已被拍成電影,但并不能成為那時的主流。我們都記得,80年代的喜劇明星是陳佩斯。他扮演的角色“陳小二”,類似于以往革命時代被改造的所謂“二流子”,他對于社會正軌的偏離總是有限的,通過無傷大雅的調皮搗蛋,反過來證明體制的一貫正確。
因此,只有到了90年代初,以諷刺、調侃和解構為特征的廣義的喜劇藝術,才能成為主流。這是因為:
第一,70年代初,革命傳統的衰落,孕育了這種特殊的喜劇風格;
第二,80年代末,啟蒙傳統的挫折,使它蓄勢待發;
第三,90年代初,全面市場化,金錢原則泯滅了是非、正邪、雅俗,所有的正?。磭烂C劇)紛紛謝幕。
到此,諷刺的喜劇藝術彌漫擴展,充塞全社會。自90年代初以來,從小說到影視,到網絡文章、手機短信和小劇場話劇,這種人生態度和語言風格無處不在。王朔、葛優、馮小剛,都生長在北京,在年齡上都是“后紅衛兵”一代。葛優那副揶揄、挖苦、嘲諷的微笑,20多年來一成不變,定格在眾多影視作品和商業廣告中。這“永恒的微笑”,成為——特別是城市主流男性人群的典型表情。
2、低俗為什么能打敗高雅?
當代的啟蒙精神是一種反國家、反體制的政治自由主義,它同樣成長于林彪事件之后,與上述諷刺藝術有著同樣的孕育背景,也同樣是被嚴重扭曲的造反精神的延續和變異。啟蒙與諷刺,這一莊一諧,是同一時刻產下的一對孿生兄弟,彼此之間,是一種不自覺的政治同盟。
因此,以葛優為代表的諷刺,必然帶有特定時代的意識形態內涵。他那種揶揄的壞笑,是破壞,是挑戰,是顛覆,矛頭指向體制、權威和傳統價值觀念。當然,另一方面,也毫無建設性可言。他們一半豐滿,一半殘缺,既自負,又自卑。他們似乎什么都不在話下,似乎比所有人都要高明,他們嘲笑所有人、所有事,但除了說說風涼話,卻不能從事一件嚴肅的活計。他們是“文革”流產后無意中產下的天生殘疾的胎兒,這樣的胎兒,在北京這種獨一無二的政治文化中心的環境中,成長為經典文學中常見的“多余人”——當然是其較低檔次的品種。
趙本山亮相稍晚,盡管與葛優是同齡人,卻代表另一時代、另一類型。趙本山生長于邊鄙鄉村,他的小品,與北京的“后紅衛兵”一代那種意味復雜的諷刺相比,完全不同。在他身上,意識形態的挑戰意味已徹底消失。面對現實,以他為代表,喜劇藝術已基本馴服,回歸到草根民間原有的純粹“小丑”的位置上。
最后,小沈陽將這個“小丑”角色推向了極端。他是80后,生于遼寧鐵嶺,長在底層民間,是徹底的草根環境。他有著極為扎實的舞臺基本功,富于想象力的大尺度的滑稽搞笑,瞬間擺脫日常儀軌和常規思維,很有觀賞性。小沈陽的諷刺主要指向自身,以極度的出人意表的自賤自虐,博取觀眾的笑聲。他在舞臺上常常性別倒錯,是無性,中性,雙性?他通過在不同性別中自由穿越,在不同性別角色之間瞬間轉換,來獲得喜劇效果。但是,男人的女性化,作為性別上的“降格”、“跌份”,其實是屈從的象征。因此,那些取悅于消費大眾的男星,走向極致,就經常會混淆正常的性別。許多人認為,小沈陽低俗。不錯,當然低俗。但是,任何時代都存在低俗的現象。問題不在于某個演員或演出是低俗,還是高雅。問題在于,為什么恰好在我們的時代,最徹底的低俗能夠登堂入室,而且經久不衰,能夠打敗一切高雅,成為這個時代最有代表性的美學品格?
人們在潛意識中也許認為,在這個時代,只有徹底的低俗,才是最真實的。
3、“小丑”折射社會結構
五十好幾的葛優,已經到了做爺爺的年齡,卻依然在沒完沒了地“裝孫子”——永遠定格為一副“壞小子”的滑稽表情。多年來,中國當代文化中一直缺少成功的“父輩”形象?!案篙叀贝頇嗤⒅刃?、安全感及核心價值觀。“父輩”的缺席,是葛優的“壞小子”形象能長久不衰的前提條件,也是當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癥候,它所折射的是某種深層次的社會困境。這種困境,逐漸演變,到90年代后期,又進入新的階段,產生新的問題。這就是,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迅速推進,當代社會結構出現了重大變化。
90年代后期,社會斷裂,從城市到鄉村,一個弱勢、沉默的龐大底層,逐漸板結,成型,并凸顯在人們的視野中,成為長時期中國的經濟結構、社會結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被主流社會所雇傭,也被主流社會所輕賤。歷史回到從前,從前的舊藝人,如今變身為80后的小沈陽,閃亮登場。小沈陽出身于、成長于草根民間,他的身旁、身后,正是那個弱勢、沉默的龐大底層。這個底層不能發聲,如要發聲,只能采取小沈陽那種被壓制、被扭曲之后才被放行的變態的聲調嗓門及其夸張的小丑行徑,這是主流社會唯一愿意接受的底層的發聲形式。小沈陽那個招牌式的聲腔——“哼~~昂~~”,實際上代表底層被閹割后的聲音。因此,他那種放棄自尊的表演,在令人忍俊不禁的同時,也總會讓人有所不適,甚至有痛心的感覺。他的極度的自賤自虐,以及徹底的低俗,在技術層面,當然包含了東北獷野硬朗的民風成分,但在意義層面,仍是當代社會結構變遷的深刻反映。那種尺度和力度,遠遠超出了體制內或其他身份的所有文娛從業者所能承受的極限。因此,小沈陽自有其超越常規和主流的力量。這樣,他的影響力,自然也就超過了郭德綱,至于上海的周立波,就更不在話下。這絕非偶然,因為他的力量并不僅僅源于個人的才藝稟賦。
小沈陽善于模仿,學唱當紅歌星的拿手曲子,如劉德華、刀郎、劉歡等,總能惟妙惟肖。他的這個表演環節,與滑稽小丑部分的演出截然不同。在他投入模仿的角色,縱情酣唱的時候,一種積郁已久的情感得到了抒發,一種內心深處的創傷得到了撫慰。這個時候,滑稽喜劇切換到了悲劇的風格,自賤自虐的低俗的小丑身份,被平衡,被超越了。
4、小結
從陳佩斯,到葛優,再到趙本山,最后到小沈陽,是當代喜劇演變的線索。但是,面對同一個歷史時段,我們卻很難勾勒出一個相應的悲劇或正劇演變的線索。實際上,長期以來,尤其是90年代以來,喜劇風格一直缺少強有力的悲劇或正劇的風格,作為一種平衡、約束的力量。這表現為喜劇的過度膨脹、泛濫,其原因,則在于一種認真、嚴肅、有所敬畏的人生態度的缺失,這當然仍是上述革命傳統和啟蒙傳統衰落而導致的結果。小沈陽作為最新出現的喜劇明星,仍在延續同樣的文化傳統,也仍在提示同樣的文化困境,因此,毫不奇怪,他所屬的那個龐大底層,仍以過度喜劇化的方式呈現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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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利永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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