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歌

“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庇茡P的歌聲從收錄機里逸出，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抓捏他的心臟，越抓越緊，越捏越痛，直至明顯感覺到那東西在一點一點破裂＿＿這時，眼淚奪眶而出，晶瑩的淚珠順著那張因營養不良而過度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他艱難地翻了下身，胸部立刻感到隱隱疼痛，他試圖坐起，那疼痛越發厲害起來，嘗試幾次未能成功，人卻早已喘作一團。只得依舊躺下，任由背上褥瘡錐扎刀剜般難受?！　?/p>

雪花從窗戶縫隙中鉆進來，在床前的地上落了薄薄一層。無情的北風摔打著門上千瘡百孔的塑料薄膜，發出“嘩、嘩”的響聲，并毫不客氣地闖進屋內，直往單薄的被子里鉆。他已經沒有力氣將被子掖一掖或者往被子里縮一縮。在這個飽受病痛折磨的垂死之人看來，如果能在這個冬天死去將是一件幸事：他身邊已經沒有了一個親人，村長三天才來一次，每次來就在他床前放一些食品和飲水。他知道，死在夏天尸體一定會發臭，左鄰右舍一定會有意見。他活了三十歲，從未跟村里任何人紅過臉，從未給村里人添過任何麻煩，死了就更不能！　　

收錄機被他按下了重復鍵，反復播放這首名叫《誰不說俺家鄉好》的老歌。他看電影《紅日》時還在上小學，除了喜歡電影里那些激烈戰斗場面，還喜歡這首有著濃厚沂蒙山民歌風味的插曲。為什么喜歡？他也說不上，細想起來，還是有原因的。那時是在文革期間，父親身為村革委會主任，成天沒日沒夜，大會小會，帶領村民反修防修，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偶爾忙里偷閑，便和媽媽一起哼這首《誰不說俺家鄉好》，哼到“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這兩句，媽媽的眼圈便紅了，爸爸也嚴肅起來，眼睛里放射出憤怒尋釁的光芒，似乎真有一只魔爪要來搶去窮人的江山，奪走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p>

他還記得父親在鄉三級干部會議上憶苦思甜時老淚縱橫的模樣。解放前，他家世代給地主做長工，正如電影《甲方乙方》中地主婆吩咐的：寧可讓家里大騾子大馬歇著，也不能讓長工歇著。父親的爺爺三十歲累得吐血死了，父親的爹爹也是死在三十歲也是吐血。父親做到二十九歲半，剛吐了幾天血，可巧全國解放。接著是斗地主、分田地，他家分到了地主三間最好的廂房。作為土改根子，父親被送到縣上治療，在醫院住了半年，三十歲生日那天出院，精神抖擻，滿面紅光，再也不咳嗽了！于是辦貧農團，辦互助組，辦初級社，辦高級社，辦人民公社，參加四清，參加文革，日子雖然說不上富裕，但早已超過解放前一般地主的生活水平。其實，生活好一點差一點倒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那時揚眉吐氣，心情舒暢，泥腿子好歹做了一回社會主人！不料后來鬧起分田到戶，父親重又開始咳嗽，不時大口大口吐血。這時已經沒有人送他去縣里看病，就是鄉衛生院，也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藥，而且貴得要命！看病花掉家里全部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家境從此每況愈下。拖了二年，兩老口一前一后相繼去世，留下的遺產除了土改分的那三間搖搖欲墜的破瓦房，就是幾千元外債?？糠N地還債是不可能的，打工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含淚告別妻子，來到《誰不說俺家鄉好》的發源地＿＿山東。在一家采石廠打了三年工，也就吃了三年玉米面拌粉塵。三年下來，除了每月150元生活費，老板許諾的工錢竟是一分一文也未拿到！直到有一天，他連廁所都上不動了，才揣著老板格外恩典的一千塊錢回到家鄉。家里早已是人去屋空，鄰居告訴他，他回來的前二月，兒子不慎被村辦工廠私自亂接的高壓線電死，媳婦拿了廠里賠償的三千塊錢跟一個浙江來的行商跑了。這對他無異是個晴天霹靂，傷痛之余，病情更加惡化，很快就臥床不起。村長來看他，他貼肉摸出那一千塊錢，叮囑說，買一臺收錄機，一盒有《誰不說俺家鄉好》的磁帶，多的請村長保管，隔幾天送點吃的喝的就行。村長見他不是活得很久的樣子，三間廂房也值幾個錢，便曲從其請，將自家早已不用的一臺收錄機和幾盒磁帶折價500元給了他，所供飲食雖然簡單，也都加倍計價，盤算著人死后，白得那三間廂房。　　

也就是從這時起，地主那三間破廂房里便每日傳出《誰不說俺家鄉好》這首老歌，悠揚而且悅耳，他便借助優美的旋律緩解病痛的折磨。有時孩子們闖進去，會看見他死人似的躺在床上，床頭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擱著幾塊發霉的玉米面餅，一只空的高橙瓶子倒在一邊，整個屋子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當收錄機里唱到“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時，他突然像孩子似的抽泣起來，然后是哭出聲，再然后哭聲越來越大，最后便簡直是嚎啕了。嚇得孩子們跟田里的家雀似的“轟”地逃出屋去，遠遠地站著聽。過了很久，哭聲方才歇下去，只剩下收錄機里傳出的優美歌聲：“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　　

過了二天，村長來送飲食時，發現他已經死了。嘴巴張得大大的，可見呼吸是多么困難；人業已瘦成了一副骷髏，火化時倒是能節省不少燃料。只有床頭收錄機里還在起勁地唱著那首《誰不說俺家鄉好》：“看好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村長捂著鼻子上前，一把扯掉插頭，拎起收錄機，又看了看那盒磁帶，想了想，將它塞進死人胸前的口袋里，“明兒一齊火化了吧。”他想?！　?/p>

　200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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