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純潔的“山楂樹之戀”
張藝謀執導的《山楂樹之戀》號稱表現了“史上最干凈的愛情”,我看了這個稱號后不由得苦笑一下:現在動輒就是“史上最”什么什么的,這“史上”也未免太匱乏了一點吧?這可不像是有5000年燦爛文明史的文明古國國民的口氣,倒像是歷史膚淺的暴發戶美國國民的口氣。不過轉念一想,如今就連一些名不見經傳的阿貓阿狗都敢自稱是“史上最?!绷耍瑥埶囍\如此自我標榜一下也還不算太過夸張,張藝謀固然很次,但畢竟還不算“史上最次”。
《山楂樹之戀》講述了一個發生在70年代中期以前的愛情故事:高干子弟老三,愛上了“走資派”的女兒靜秋,靜秋因此得了老三不少好處,從開始試探性的一支鋼筆、一個電燈泡,到后來的核桃、開后門弄來的冰糖、以及游泳衣、運動衣、新款膠鞋,直到當時堪稱巨款的100元錢等等,難怪有論者不無諷刺地將其稱之為“一個70年代傍大款的故事”,而影片的結尾,則俗的不能再俗了,老三得了白血病,撒手西去,靜秋肝腸寸斷,珠淚漣漣,等等。
現在要問的是:《山楂樹之戀》真的表現了“純愛”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首先張藝謀在在選擇這個題材時,其動機就是不純的。張藝謀說,他感到現在濫情的戲太多,床戲太多,所以要拍一部“純愛”的電影。這段表白表明,張藝謀其實并沒有被老三和靜秋的故事所感動,他只不過是想通過逆向操作,通過取巧的方式來在市場上取勝。不客氣地說,這并不算什么智慧,充其量是一種農民式的狡黠罷了。
導演的動機至關重要!我們很難想像,一部電影的故事,如果不能感動導演本人,它又如何能夠感動觀眾?這正好比一條小溪,如果從源頭就被污染了,下游又如何可能純潔呢?導演既然意在取巧,他就不會真正用心去表現所謂“純愛”,而會只想著制造各種噱頭來討好/愚弄觀眾。
影片放映后的效果,也表明了張藝謀盡管取得了市場上的成功,但卻遭遇了電影自身的失敗。記得我在觀看這部電影時,待到劇情發展到一個最為“催淚”的情節:老三流著眼淚蹲下身來為靜秋包扎腳上的傷口時,我身邊的一位通常極易被感動的朋友俯在我耳邊說“我一點都不感動”,而我的感覺居然和他一樣。
不真實,不合邏輯,是這部影片硬傷。老三和靜秋為什么相愛?影片完全沒有交代,不過這個可以用“一見鐘情”的老俗套勉強加以解釋,那么他們為什么又在相愛中守身如玉,不褻瀆這份“純愛”?
假如說,他們是執著于某種信念而這樣做的,那我可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份“純愛”了,但問題并不是這樣的,從“電影的事實”來看,他們之所以壓制住了沖動,并非是由于對“純愛”的信仰,而是迫于外界的政治壓力以及無知。
從影片交代的事實來看,他們的愛情之所以困難重重,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外界巨大的政治壓力——靜秋的父親是右派,母親是走資派,但靜秋本人又希望畢業后留校工作,所以,任何可能招致非議的行為,當然包括早戀,都必須絕對避免。只是如此一來,一個合乎邏輯的推理是,假如沒有政治上的壓力,老三和靜秋早就上床了,是不是這樣呢?
順便說一句,張藝謀對文革的理解是膚淺的,停留在概念化、臉譜化和三十年前傷痕文學的水平上。我們在影片中看到,靜秋和她的母親宛如生活在“敵占區”,始終面臨著巨大危險,但他又不能解釋何以靜秋能夠不“上山下鄉”而幸運地留校?學校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政治背景復雜的人留下來工作?張藝謀顯然忽視了,在他的講述中存在一個明顯的悖論:假如政治真的是如此重要,則靜秋不可能被留校,反之,既然靜秋成功地留校了(似乎并沒有遇到什么了不起的政治障礙),則說明政治并不重要。
張藝謀在影片中,還頗善于用看似不經意的“閑筆”來傳播自己的意識形態偏見:比如,他剛剛用一個長鏡頭展示靜秋和幾個同學在舞臺上表演“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切換到兩個造反派在教訓走資派母親,靜秋和一個同學滿懷羞憤地躲在墻角觀看的情景,這組鏡頭給觀眾留下的印象,當然是文革既荒誕又愚蠢。
老實說,我覺得這是張藝謀在整部電影中唯一老辣的地方:他撒了謊,但卻沒有說一句謊話。因為他并沒有提及,文革中青年學生對毛澤東的狂熱崇拜,并非愚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毛澤東把他們從“資反路線”所制造的白色恐怖中解放出來的結果,張藝謀也沒有提及,普通群眾可以監督、教訓當權派(只有當權派才有資格成為走資派),也并非荒誕,而正是大眾民主的一種表現。
張藝謀是聰明/狡猾的,他知道今天的中國誰是主流,也知道誰掌握著話語權和最多的資源,因此他用這看似與主題無關的閑筆,來向他們做一個交心,確保他們不會誤解自己居然是在歌頌文革,也就相當于交來一筆政治保險費吧,相比較而言,姜文就比他冒失多了。
回過頭來繼續說“純愛”。阻止他們上床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靜秋的無知了:她目睹了女友懷孕、流產的巨大痛苦,又莫名其妙地相信“只要兩個人睡在一起就會懷孕”,所以對和老三的交往心存恐懼。但恐懼并不是純潔的同義詞,如果一個小偷因為擔心被抓而不敢偷東西,我們能因此說他是純潔的嗎?如果這就是她拒絕和老三發生關系的原因,那我們假定,如果有人對她進行了性啟蒙,并提供安全套一類的避孕工具,則結局會不會是兩樣的呢?
也許有人會說:就算靜秋對老三的愛不純潔,那么至少老三對靜秋的愛是純潔的吧?
我只能說,老三對靜秋的愛是普通的,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在老三和靜秋的關系中,他一直是主動進攻的一方,一直是游刃有余,可進可退的。他既未感受到政治壓力,也未感受到經濟壓力,對老三來說,他唯一的壓力來自靜秋的心理壓力,而從老三的角度看,這種壓力在很大程度屬于庸人自擾,他之所以妥協是為了遷就靜秋母親的態度,而并不是他也認為真的存在什么災難——老三這種從容的狀態一直持續他發現自己患了白血病。
人性的光輝,總是要在克服困難的過程當中才能彰顯出來,老三一直沒有什么困難需要克服,又能有什么令人感動的地方呢?不錯,由于靜秋的顧慮以及靜秋母親的命令,老三做了等待:等著靜秋留校,等著她轉正等。不過這種等待實在算不了什么,因為他們都相當年輕,老三闖入靜秋的生活時,靜秋還只是一個中學生,即便是按今天的標準,這也屬于不折不扣的早戀,老三有充裕的時間可以等待,對這個年齡的人來說,等待只會讓愛情更加甜蜜。
大概張藝謀意識到了這個漏洞,所以他在影片的后半部,也就顧不上控訴文革了,干脆直接讓老三患上白血病,試圖通過讓老三面對死亡時的表現,來展示“最干凈的愛情”了。
人是很難改變自己的套路的,所以張藝謀預期的高潮,仍然是一出“床戲”,靜秋到醫院去看望老三,由于醫院規定病房不許賠夜,老三就把靜秋帶到了一個醫生借給他的房子里。坦率地說,這出戲拍得很臟,“跟嫖雛妓似的”(一評論人語)——老三的手向靜秋的下身摸去,被靜秋下意識地抓住,不過靜秋最終還是松開了手,說“今天你無論做什么,我都答應”。
這是整部影片中老三唯一感到煎熬的時刻:自己來日無多,這個機會空前絕后,抓住還是放棄?這是個問題!
老三最終選擇了放棄。應該說張藝謀設計的這個噱頭還是很高明的,在今天“性自由”、“性泛濫”的背景下,“性”和“愛”是分離的,“性”除了意味著及時行樂之外,并不能代表更多的東西,一個人如果出于自己的意志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性”,不妨被視為一種高尚或升華,張藝謀正是打算按照這樣的邏輯,來賺取觀眾的同情乃至眼淚的。但是,張藝謀忽略了一點,他是假定在老三和靜秋之間是存在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情的,在這種情況下,性本來應該是他們之間愛情的一種升華,但如此一來,老三的放棄,就不再是一種高尚,而是一種故作純潔的矯情了,如果考慮到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機會,那么這甚至是一種殘忍了,他在觀眾心中喚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厭惡。
張藝謀是很清楚自己故事的蒼白,為了彌補這一點,他加進了很多“佐料”。比如他使用前蘇聯歌曲《山楂樹》作為影片的主旋律,意在討好喜歡懷舊的中老年觀眾,殊不知這首歌曲是歌頌青年工人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幸福生活的,而《山楂樹之戀》是以控訴作為底色的,因此這首歌更像是一種反諷;再比如,影片中多次出現了塑料繩編織的金魚這一小道具,這確實是70年代女青年中流行的愛好,但由于它對推動情節的發展毫無用處,因此這條金魚也就成了一種炫耀性的無用的小擺設。
張藝謀想讓觀眾看到“純愛”,但觀眾并沒有看到“純愛”,而僅僅看到了男女主人公面對愛情時的種種機會主義的考慮,因此可能更加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這樣的結局,張藝謀想過嗎?
也許張藝謀本人并不在意觀眾從影片中得到了什么,他在意的僅僅是觀眾的口袋——這意味著張藝謀自己也是機會主義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你能向一個商人談電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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