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來人的視角看里面,總是很有意思的。
尤其是語言相通,但思路、習慣不同的人們如何互相了解?
這篇“南美僑胞”朝鮮游記當別有風味。
五小時四十分
(朝鮮)金明吉
一
俞哲上這輛客車實屬偶然。他本來只是打聽去沙谷的車,司機卻回答:“請上車吧。這車往那兒走。”
他覺得挺走運,就趕緊上了車,如此而已。這是一輛“勝利-58”型巴士。
車上坐著三個人。看起來心腸蠻好的50多歲的司機和年齡和他差不多的魁梧男人,還有一位司機稱作“樸大伯”的身材高大、但額頭有了深深皺紋的老人。
司機讓俞哲上車后,好像還覺得他那與眾不同的打扮和跟白發相比顯得格外紅潤的臉色很奇怪,已經回過頭來瞥了好幾次。離開平壤時,俞哲特意弄了一頂草帽戴上,但似乎還是不太相稱。
“大伯從哪兒來啊?”
俞哲不愿意介紹自己是“從南美來的僑胞”。
“我是從平壤來的。”
“沙谷有您什么人啊?”
“哦,有兩個侄子,因為第一次去……”
“您該讓他們到車站迎接的。超過一百里的路,上年紀的人怎么能一個人出門呢?”
司機沒有再多問。
俞哲瞇著眼睛,琢磨自己將要走的路途。松月、青巖、清溪、月舍、沙谷、云谷,走向中部山岳地帶家鄉的路就這么漫長。
車子跑將近一個小時的當兒,他得知坐在司機身邊的人是本地拖拉機零件工廠的材料科科長,“樸大伯”是去邑里的孫媳婦家住一段日子后回來的,車子則是趁去云谷礦山的時候準備順便拉什么零件。
那個科長只是在俞哲上車時抬頭看了一眼,然后就一直閉著眼睛,直到車子拐進山溝路才睜開眼睛。他一醒來,車內突然活躍起來。
“樸大伯,孫媳婦招待您好嗎?”
科長點上一支煙叼住,大聲詢問,老樸頭甕聲甕氣地回答。
“別提了,實在不好意思。對我太熱情了。”
“那就多待幾天回來唄?”
“農場里要干的活多,去年洪災的后果也沒有消除干凈,得快點去干活啊。”
“大伯嘛,現在該歇歇了。”
“不是的。”老樸頭語氣沉重地說道,“俗話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因為國家什么都照顧了,到現在只是一個勁刨地吃,卻沒有好好照顧土地啊。我們的罪過大嘍。趁我還沒死,至少也要讓一塊地肥沃起來才行。”
“大伯也真是的,大伯那一代可是用鮮血和汗水在廢墟里建起國家的人呀,要怪就得怪我們。”司機用沙啞的聲音回應老樸頭的話,轉頭看科長,問道:“科長同志,這次去,能把那個拿過來嗎?”
“錯不了。云谷的材料科長鬼著呢。不知道啥時候把那玩意都弄過來放著……”
“所以啊,他會拿出來嗎?礦山機械也得用它吧?”
“礦山機械用代用品就行了嘛。可是我們總工程師同志設計的新型發動機非得有‘鋼 -50’ 啊。”
“那玩意我們就不能造嗎?別的都制作么。”
“不是說得有個叫高性能活性添加劑的東西,卻沒有它嗎?聽說,有一位精密機械界有名的博士先生下來用新的方法搞研究,近來好像為了尋找那個添加劑,轉遍群山啊。”
“又用不了多少,一點一點買過來用不就行了嗎?”
“到現在為止是從歐洲買來用的嘛。不過,那條路也從去年開始被堵住了。”
“為什么?”
“美國鬼子施加壓力,叫那邊不要給,那邊就縮進去了嘛。”
“那也是美國鬼子弄的?該先把那幫家伙的脊梁骨打斷。”司機氣憤地往窗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讓他們開火看看。那幫家伙吹牛說自己的土地上沒有落過一顆炮彈,看這回會不會變成一片火海。”
俞哲睜大眼睛,望著這三個把“火海”呀,“脊梁骨”呀之類的話說得好像談論對面屋子婚事一般隨便的人,不知怎的,覺得都挺兇狠。
(人怎么都變得兇狠了?)
得多加小心。這幫人胸中積累的不是人情,而是憤怒,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突然,車子停了下來。司機向窗外伸出了頭。
“研究員先生,你好啊?”
“哎呀,大伯,您過得好嗎?您這是上哪里去啊?”
“去云谷礦山。”
一個姑娘穿一身整齊的工作服,背一個大大的紙箱,在窗外露出燦爛的笑容。俞哲留心地看姑娘。像陽光閃爍的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被太陽曬黑了的鵝蛋臉、波浪似的畫出柔和曲線的苗條的身材,這是一個魅力大得罕見的姑娘。
“你又背著它過了山嶺啊。要是有功夫,就送你過去,可是……”
“沒什么。今天搞最后的修正作業。那么,請您小心走好。”
她的聲音也像玉珠落盤一樣好聽。
“你辛苦了。”司機說。
姑娘離車遠去。
“她是誰呀?”
聽到科長詢問,司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是沙谷試驗田的水稻育種研究員。”
(沙谷!)
俞哲心潮起伏。她是我家鄉的研究員姑娘。那么說,只能在河邊石灘地種小米和穇子的家鄉的土地上也有了水稻育種研究所。
“她為了讓山溝里的人吃上白米飯,在沙谷和清溪搞試驗田,幾年來就那樣翻山越嶺地拼命努力。真是的……去年說是那個高產稻種都搞出來了,科學院里也來人了,大伙都挺高興。可誰料到一場大水沖走了試驗田。她一個人站在鋪上一層沙子的稻田里,為了不哭出聲,緊咬著嘴唇流淚。那么漂亮的姑娘……就是我這個木石般的家伙也和她一塊哭了。該死的天!”
司機哽咽著說完,老樸頭就用嘶啞的聲音嘟噥什么。
俞哲不能完全理解他們說的話,但足以猜想祖國經受的困難。他再次回頭望去。研究員姑娘已經不見了。從沙谷到清溪,少說也有50里路。那么遠的路,那個姑娘背著顯然裝有稻棵的紙箱走。聽司機說,不是一兩天的事,而是幾年來一直……到底圖什么?……
二
巴士一駛入山嶺道路,就開始“嗡嗡”叫著掙扎。似乎到處有據說已然經受幾年的苦難的痕跡,在這輛車上,在老樸頭的深深的皺紋里,還在研究員姑娘背著的紙箱里,都浸透得很深很深。
窗外重重疊疊的山嶺慢慢靠近。這是親愛的山川,難忘的家鄉土地,卻沒有一個地方認得出來。他離開此地時,這里只有一條條小路。既沒有每個山溝都展現的稻田,也沒有山腳殷實的村莊,更沒有礦山。見到的第一批家鄉人——這三個人和研究員姑娘的眼神和語氣,身體氣味上也感受不到當年的淳樸,卻只有堅定的意志和秋霜般的憤怒、火一般的熱情。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到如今,已經流逝了50年漫漫歲月。是的,整整半個世紀歲月。
他鄉生活,過了幾年?
掰指頭數一數啊……
他作為移民被賣到南美后,坐在低檔酒吧里跟著不知什么人唱的悲傷的曲調念叨著歌詞,合著咸咸的淚水喝下苦酒。他想念自己離棄的家鄉山川,想得快要發瘋。在那值得詛咒的主體39(1950)年秋天,連江山也被硝煙熏燎,被鮮血浸透的那個秋天,一家人說是避難,離開了家鄉,卻在鐵原遭遇大轟炸,全家四分五裂。落葉一般滾來滾去的結果,15歲的自己和爸爸留在南方的土地上,媽媽和哥哥連行蹤也不知道了。再往后是爸爸死亡,“政府”出口移民……
離開家鄉十多年來,
青春已消逝……
歲月隨著凄涼的歌聲流逝的當兒,13歲的兒子也被他埋在荒涼的異國土地上。就因為缺幾個錢,他抱著在路邊慢慢變涼的兒子的尸體,流下了血和淚。啊,錢!當年那血淚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露出的最后一滴眼淚。流淚的人和死掉的人是失敗者。如果到了沒有理由再在世界上生存的時候,死掉就行,但只要還活著,就得無比苛刻。為了賺錢,他瘋狂地跑來跑去。開辦一家不大不小的企業,感到現在就是有兩下子的家伙扔過來手套也能接過來的時候,頭上已經落滿白霜。直到去年,他才得知家鄉有媽媽和哥哥的墳墓,還有兩個侄子在生活。碧綠的溪水流淌的山構、長滿蟠松的青青山坡,前面山崗的金達萊、燈火閃爍的可親可愛的草屋,那是就算死了,靈魂也想去一下的家鄉。他急忙做去家鄉的準備。不過,隨后傳來祖國依然和美國對抗,進行艱苦行軍的消息。【手套:西方傳統中向人扔手套表示要求決斗,接過手套表示同意決斗。】
和美國的斗爭,他的腦海里首先浮現的是灰塵飛揚的街頭和鮮血浸濕的山野。從那時起,俞哲購買所有的報紙讀起來,只要聽說哪里有祖國的消息,再遠也找過去聽。
美國是在這顆行星上像帝王一般作威作福的唯一超級大國。在美國面前說“Yes”就能活,說“No”就會死,都成為流行語了。然而,不知怎么回事,美國唯獨在和祖國較量時,卻持續不斷地后退。這是一個難以理解的現象。更加難以理解的是祖國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竟開始了名為“建設強盛大國”的非同尋常的跳躍。發射人造衛星震驚世界也確實是真事。如果沒有財力,富國強兵是行不通的。所以不是說亡國只需一瞬間,復國需要花千年嗎?他太熟悉一味淳樸的家鄉人。相信之前,先產生疑問,俞哲不知不覺地歪歪脖子。但歪著歪著,面對祖國在和美國的對決中屢戰屢勝的無可懷疑的事實,歪過去的腦袋又不能不擺正過來。不管怎樣,大洋對面的祖國土地上似乎在孕育著什么神秘的東西。
當醒悟到在南美炎熱的天空下再怎么想,憑自己的腦袋什么也解決不了時,俞哲就動身了。他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他沒有親眼看到并予以確認之前是從來不相信的。或許是長期在被欺騙和欺騙中生活過來的慣性使然吧?……
巴士也破舊,好像材料也不足。苦難的痕跡處處可以窺見。這不就是家鄉真實的形象嗎?畢竟,真實還是存在于生活當中。
(一個人過來,做得對啊!)
“在這里歇歇再走吧。也好讓車子涼一下。”
聽到科長的話,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這里是珍珠一般清澈的水珠歡叫著流下的山溝入口。
(是家鄉的土地啊!)
俞哲抑制著澎湃的心,把手浸到碧綠的溪水里。現在是夏天,溪水卻像冰一樣冷。
“平壤大伯也快到這里來吧。”
司機在叫他,不知什么時候,三個人已經在草坪上擺開過了時的午餐。俞哲向那里瞥了一眼。幾根煮熟的嫩玉米和面包、土豆、飯團,作為遠行的人們準備的食物來說,未免太簡單了。
(大家都過得艱難啊!)
俞哲從包里取出罐頭和熏肉、幾瓶飲料,向他們走去。他為自己的東西和人家簡單的食物不一樣覺得尷尬,還感到歉疚。
“嗬,平壤客人準備得就是不一樣么。”往杯子里倒酒,伸過來老樸頭吃了一驚,停住手,接著說,“請,這是我們云谷的藥酒,喝一缸子吧。”
“謝謝您。”
和白蘭地有點甜而刺激的味道不同,藥酒給人一種很柔順的感覺,與此同時,心窩麻酥酥的舒暢無比。
“這酒味道可真獨特。”
“是云谷特產啊。有道是見面就是朋友,平壤客人也到我們云谷來一趟吧。”
“等等!”司機趕緊阻止老樸頭說下去。“剛才不是有什么聲音嗎?”
“還能有什么聲音,是風聲唄。”
“不,我聽到聲音了。好像是喊聲……”科長也歪了歪腦袋。
就在這一瞬間,借著風勢,傳來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音,有個女人在林中喊:“喂,有人嗎?”
科長和司機猛然站起來。女人的喊聲再次響起。
(在這山中發生什么事?!)
殺人,還是女人被強奸?……俞哲渾身一顫。
三個人過了好久(俞哲是這樣感覺的),才合伙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滿頭大汗地從林中出來。在他們身后,一個滿臉汗水、頭發蓬亂的姑娘背著背囊跟了過來。
“小心,小心,把那張毯子鋪上。來,讓他躺下。”
不知何時已經成為指揮者的老樸頭讓人鋪開司機座位上的毯子,把傷者放平。
“用姑娘的背囊枕腦袋。科長抬高他的腿。”
“快掉轉車頭。得去郡醫院。”科長叫道。
“干脆去近處的月舍診所會不會更好些?”
“不。看傷勢,得動手術了。”
巴士掉轉方向,重新爬上剛剛下來的山路。
俞哲這才仔細察看傷者和姑娘。都是二十出頭的稚嫩的年輕人。小伙子的頭上和右腿上纏上藍布,那里滲出黑乎乎的血跡。那些藍布大約是從姑娘的上衣上撕下的。姑娘現在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那個被汗水浸透的襯衫也處處染著血跡。
(都掉轉車頭了,看來他們是地位很高的家族的年輕人。)
“不管咋的,小姑娘真了不起啊。在那么險峻的山中一個人背著出來,嚇壞了吧?”
老樸頭說得好像在夸獎可愛的孫女。
“可真地嚇壞了。怎么喊叫也見不到一個人。爺爺,謝謝您了。”
“什么呀,這話該我說嘛。”
姑娘用浸濕了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年輕人臉上沾的血,眼角掛上一顆顆淚珠。俞哲望著姑娘長得蠻有福氣的圓臉尋思:分明是些地位高貴的家族子弟啊。據說貧富貴賤是老天爺也改不了的事,就是這里,也不會沒有錢財多、地位高的家族吧。不過,他們怎么會進入那個山中呢?并沒有穿登山服么,那個背囊又是怎么回事?……
駛下山嶺,快速奔馳的巴士放慢了速度。前面出現不久前見過的研究員的背影,很快就像快速長大一般越來越近了。
“研究員先生,快上車吧。”
“大伯,干嗎回來呀?”
“有危急患者了。”
研究員姑娘走上巴士,發出輕輕的尖叫,趕緊用一只手捂住了嘴。然后趕忙卸下紙箱,放到后排座上,小心地走近科長,說:
“我來看看……”
坐在傷者的腳邊握住腿的科長給研究員姑娘讓出了位置。
留心察看患者傷勢的研究員向科長轉過頭來。
“好像止血沒有搞好。這個,用這個再綁一下大腿吧。”
研究員姑娘從脖子上解下又薄又輕的紗巾,一邊遞給科長,一邊對坐在對面的姑娘耳語般地說:
“是你救了他呀。謝謝你。”
“哎呀,什么呀……”
研究員姑娘的那一切動作是那么溫柔,語氣是那么親切,俞哲不禁咽了一下口水。家鄉的土地——沙谷的育種研究員,多么可愛的女性啊!要不是這時候巴士像兔子一樣崩一下停住,他恐怕忍不住向這個迷人的姑娘問點什么。
“這又是怎么回事?”
司機和科長幾乎同時跳下車。他們的聲音從敞開的車窗傳了進來。
“怎么了?”
“皮帶斷了。”
“沒有備用的嗎?”
“只顧緊忙折騰……這可如何是好?”
俞哲不動聲色地往外看。這一瞬間,心口突突地跳。南美的登斯溪谷,這里和那個決定命運的溪谷的橋簡直一模一樣。他睜大了眼睛。沖刷著溪谷流下的水聲像無法躲避的命運的耳語一般壓迫著胸口。他就像抱著渾身是血的兒子、在登斯溪谷橋上掙扎的那個時候一樣,不安地環顧四周。
不對。相象的地方不多。登斯溪谷里沒有這么郁郁蔥蔥的樹林,也沒有青苔覆蓋的巖石,只有白蒙蒙的江水舔著干燥的河岸。在那河邊,為了得到一粒沙金,幾千個人鼎沸不休。兒子也是為了多弄到一克金子在溪谷翻跟斗摔下去的。他抱著兒子站在橋上用嘶啞的聲音央求來來往往的汽車停下,但誰也不理睬他們這些貧窮的移民苦力。一滴、兩滴,兒子身上的血逐漸干枯,最終就那么咽了氣。是的。沒有什么相象的地方。如果非找出一個共同點,就是溪谷上高高架著的橋。同樣渾身是血的傷者在那座橋上。可這個年輕人不是貧窮的移民苦力,而是本地豪門子弟,目前還處在為了救活他而拼死努力的人們中間。所以,他不必心跳加劇地受到不安心理的折磨。不出所料,科長下決心似地上了車。
“得做個擔架,送到清溪診所。司機同志到那里去砍兩根長木桿過來。姑娘們準備用這張毯子做擔架……好,趕快行動吧。”
車內的人忙活起來。
“我說科長,行了。那邊來了一輛車。”
一直看后面的老樸頭喊道。果然,一輛貨車快速奔過來,很快到巴士后停下。
科長和司機急忙走向那輛車。不知談了什么,駕駛室里跳出一個打扮得整潔的30來歲的年輕人,車廂上下來一個一邊肩膀上挎背囊的軍人。他們徑直朝巴士跑來。
“讓我來看看吧。副小隊長同志抓一下肩膀。”
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解開頭上纏著的布,接著又解開腿上纏著的布。年輕人仔細察看傷勢,往外喊道:
“叔叔,我的診療包!”
“怎么樣?”副小隊長滿臉擔心地問。
“差點出大事。小腿骨折加膝關節受傷。”
“那么會怎么樣?”
“只要及時接受手術就會沒事。”
“萬幸啊。剛好在路邊碰上外科醫生。”
圍立著的人們都松了一口氣。
醫生麻利地為腿上的傷疤消毒,打了一針,下命令似的說:
“夾板!”
軍人二話不說,從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一個薄而大的紙箱。
“這個可以嗎?”
“好啊。”
紙箱里的東西掉到椅子上。
俞哲沒有放過研究員姑娘驚奇的目光飛快地從軍人的手上移到背囊上,再移到臉上。姑娘的眼睛離不開軍人的臉,不,脖頸上醒目的燒傷疤痕。怎么回事?他看看軍人,又看看姑娘,很想從姑娘的眼神中找出什么來。將硬硬的紙箱“咔咔”折疊的軍人有力的雙手和結實的身體上充滿彈簧般的彈力。唯獨一張臉蒼白得令人感到奇怪。
當醫生和軍人上完夾板,頭上的傷也都處理完畢時,傷者的嘴里發出細細的呻吟聲。側耳傾聽的軍人抬起了頭,說:
“他在找水。”
“水!不能喝水。”
“大夫,這里有蜂蜜啊?”
老樸頭忙手忙腳地拿出蜂蜜瓶子,醫生搖了搖頭。
“喝了它,會更渴的。”
“酒精怎么樣?”
科長慌慌張張地問,醫生又搖頭。
軍人一聲不吭地伸手抓住消毒棉,擦起右手無名指。
“你想干什么?”醫生厲聲質問。
俞哲連驚呼一聲的功夫都沒有。
“啊!”的一聲尖叫是從站在他背后的研究員姑娘的嘴里發出來的。
用刀割破的軍人的手指上流下鮮血。看著把手指伸進傷者嘴里的軍人,大家都吮著嘴唇。
“別抽得太多。”
“沒事。不是說年輕人胳膊上有一壇子血嗎?”
俞哲聽著他們的對話,好像在做夢。
“行了。現在快送往郡醫院!”
“那么,要搬到貨車上嗎?”
聽到這句話,醫生的眼睛立刻直了起來,問:“那為什么?”
“這車皮帶……”
“對了,說過皮帶壞了嘛。不過貨車不能拉傷者。”醫生向窗外探出了頭。“司機同志,扒我們車上的皮帶。沒時間了。快!”
“不過,你想怎么著?”一個站在貨車司機旁邊的人沖著醫生喊。
“送患者過去再去唄。叔叔在這里弄條皮帶上上后先去吧。”
“你瘋了?想把大事搞砸呀?”
“得有醫生陪著呢。還能有比這更大的事?”
這時,傳來貨車司機的笑聲。
“大伯,新郎官都弄丟了,享受上賓待遇是沒戲嘍。呵呵呵。”
“真是的,弄不清咋搞的。反正啊,你走好,又好好回來吧。”
他們說說笑笑,俞哲怎么也不能理解那些話,腦子一片迷糊。巴士一開動,身子跟著晃起來,更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好似不可琢磨的幻覺。
(真是豪門子弟嗎?或許是從平壤來的高官的孩子?……)他被自己的預感弄得渾身發麻。有可能。大概是一個就算掉轉車頭走回頭路、又割手指喂血也得救出來的年輕人。這些人則因此得到應有的報酬,還會幸運地……
“大伯,請停車。”
不到20分,醫生下命令。他正在數傷者的脈搏,臉色變暗了。
副小隊長急問:“為什么?”
“得輸血了。”
“輸血!不過怎么知道他的血型?”
醫生環顧車里的人,問道:“請問,這位同志的公民證在哪里?”
俞哲緊張起來。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小姑娘身上。
“沒有找過。我只是……”姑娘慌亂地支支吾吾。
“那么這位同志是誰?住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比醫生更驚訝的是俞哲。不知道?那么……他不知不覺地上車后第一次喊出那么大的聲音:
“您是說不知道這個小伙子是什么人嗎?”
“是。”
“您是什么人?”醫生又問道。
“我是邑農場畜產技術員。正在調查放牧地時,聽到尖叫聲,跑過去一看,是這位同志倒在懸崖下。”
“嗯,是那么回事啊。”
俞哲閉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時候,軍人已經開始翻傷者的兜子,在醫生面前伸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
“好像是什么礦石。瞧瞧。副小隊長同志,就是這個樣啊。我能不上火嗎?只顧著干活,一點也不懂保重身體。”醫生說道。
“我的血型是O型。”
響起一個淡淡而又像玉珠落盤的聲音。俞哲微微一驚,抬起了眼睛,原來是研究員姑娘向醫生伸出雪白的胳膊。
“沒事嗎?”醫生已經拿起粗粗的注射機,抱歉地望著研究員姑娘。
“沒事,請扎針吧。幸好,我到現在還沒患過什么大病。”姑娘微微一笑。
“那就抽一點……”
俞哲垂下了眼睛,不敢繼續看著他們的形象。眼前又模糊起來。顯然,他們都和這個年輕人素不相識,可為什么不僅流下大汗,流下熱淚,還甚至獻出鮮血呢?到醫院后,這一切將由誰付帳呢?即使那樣……他的腦袋像被火烙一般疼痛。相隔50年見到的家鄉人,他們到底是誰,是什么樣的人?
“好了,出發吧。待會兒他會醒過來的。”
“那個,大夫,煙是不能抽的吧?”老樸頭就像在住院室一樣,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您說煙?請抽吧。大伙只能各抽一支。”
醫生的臉上剛一露出滿意的笑臉,司機就顯得最高興,說:
“大夫,我們互通姓名吧。這位科長同志和我在拖拉機零件廠工作。還有那個姑娘先生是在沙谷搞研究的研究員,坐前排的是平壤客人,還有……”
“我是云谷的老頭子。你到云谷問一聲‘老樸頭在嗎?’,就誰都知道。大夫,到云谷來一趟吧。我用好酒招待你。”
“謝謝您了,大伯。我是月舍里診所的外科醫生。結識諸位,真地很高興。”
“高興的是我們咧。那個軍人同志,如果不是秘密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在哪里?”
聽到司機的話,軍人微微一笑,道:
“大伯也真是的。我在佳幕峰哨所。現在是去度假。”
“老家是哪兒啊?”
“是平壤。”
“父母該多高興啊。”
“我待會寫地址給您們,司機大伯還有各位,到平壤的話一定要到我家去。就是我不在,我父母會替我高興地接待的。今天發生的事情也當作故事講一講……”
車子剛拐彎,一個行人讓到一邊,舉起了手。
三
“真是的,今天是個繁忙的一天啊。”
司機一邊停車,一邊嘟噥。
一個身穿工作服、背著背囊、手拿啄木鳥錘子的中年漢子走過來。寬寬的額頭、深邃的目光,都讓人感到他具有高度知識。
“快上車吧。有緊急患者。”科長一開門就叫嚷。
“是嗎?!那就直接過去吧。我……”
中年漢子后退一步,瞥了一眼車內,忽然急忙忙跳上來,一上車,就抱住傷者的肩膀。
“哎呀?鐵雄,鐵雄啊,這是怎么回事?啊!”
大家都大吃一驚,注視著他。
“是您認識的同志嗎?”醫生制止著他,低聲問道。
“是的。在同一家工廠工作。不過,這是怎么回事?”
巴士安靜地開始加速。中年漢子熱淚盈眶。
“從懸崖上摔下來,危及生命,是那位畜產技術員同志搭救的。不知道為什么事情進入山中,要不是她,就差點鬧出大事。”
“都怪我。只考慮到時間緊迫……”
“那么,二位是一起出發的嗎?”
“是的。其實,因為他說一定要找到必需的原料,約好今天傍晚在工廠見面,三天前分的手,沒想到會這樣。”
“三天?”醫生睜大了眼睛。“那么說您也是三天來獨自一人在山中轉悠到現在的嗎?”
“是的。可是,患者的狀態怎么樣?”
“都瘋了?”醫生理都不理中年漢子的話,開始生氣地追問:“為什么那么冒險?你們的身體哪里是屬于個人的?居然獨自一人在那深山老林轉悠,真是豈有此理?到底是哪家工廠?”
中年漢子好像犯了罪過似的,用帽子擦著臉上的汗水,垂下了眼皮,答道:
“是精密機械廠。光顧著自己的心事,就沒有做好事情。”
“說起來,其他錯誤我不懂,一個人冒險可是……我作為一個醫生,要正式向你們工廠反映。”
“再也不會那么做的。傷勢怎么樣?”
中年漢子真誠的哀求使得醫生也軟了許多。
“頭上的傷不重,小腿骨折,膝關節受了重傷,已經做了初步處理。只要到醫院接受手術,就會很快痊愈的。”
中年漢子一把握住醫生的手,連聲道謝:“大夫,謝謝您,太謝謝您了。”
“哎呀,不不,請不要這樣。”醫生慌得臉發紅。“其實,我也是半路……救這個同志的是那些姑娘和這幾位。”
“諸位,謝謝了。謝謝了。”
中年漢子向每一個人低頭致謝。看到中年漢子的目光向自己轉來,俞哲慌忙擺手道:
“不,我……”
可是謝意已經接受了。他心里一熱。突然,他覺得生氣地追問的醫生也好,中年漢子也好,這所有的人都像親骨肉一樣親密。
“鐵雄!鐵雄!”
中年漢子摩挲著傷者的腮低聲呼喚。或許那個低低的呼喚成為心靈的回聲,至今沒有動靜的傷者睜開了眼睛。
“恢復意識了。大伯,開慢點!”醫生歡呼起來。
鐵雄似乎在回憶著什么,瞇著眼睛默默地仰望俯視自己的醫生和中年漢子、軍人的臉,忽然舉手拽住中年漢子的胳膊。
“先生!”
“嗯,是我。很疼吧?”
“先生,找到了。找到……”鐵雄吃力地從上衣兜里掏出軍人拿出過的那塊手帕。
“在哪里找到的?在哪里……”
“朱巖溝。花崗巖和片麻巖交錯的地方中間延伸得長長的。我是順著那個爬上去的時候……”
“那后面一定會有礦床的。鐵雄,你真做出了一件大事啊。”
中年漢子的肩膀在無聲地抖動。大家屏住呼吸。突然,中年漢子猛然抬起了頭,說道:
“請停車。”
“您想干什么?”醫生驚訝地叫喊。
“我得去。現在馬上!”
“什么?……”
“先生,那里不能一個人去。不行啊……”
鐵雄掙扎著想起身,中年漢子抓住鐵雄的肩膀,讓他重新躺下,拿起背囊和錘子,站了起來。
“我得去。是你流血開辟的道路,可不能耽誤啊。”中年漢子熱烈地握住醫生的手。“大夫,我們鐵雄就拜托您了。”
“患者么,就請不要擔心。不過,怎么能……”
剛才還為一個人在山中轉悠而發火的醫生也只是呆呆地目送中年漢子。只有鐵雄的手在空中亂抓。車子一停下,中年漢子就跳下車,沖著車揮揮手。
“不行。各位,要阻止那位博士先生……”
“那個人是博士嗎?”科長驚訝地問。
“不僅是博士,而且是一位大伙都要愛惜的金屬工學家。他到我們廠研究特殊合金鋼,現在快要成功了。”
“什么?‘鋼- 50’ !那么你是他的助手?”科長猛然轉過身子。
“不是。我是個工人,但為了尋找活性添加劑……不能讓那位先生一個人走啊。”
博士已經進入山路。望著遠去的博士,俞哲仿佛觸電,渾身發麻。腦子里忽然浮現司機和科長發狠說打斷美國的脊梁骨的話。那個不尋常的一瞬間,就在這一天,在這個舊車子里奠定基礎。
“我和他一起去。那里,我很熟悉。”
畜產技術員姑娘一躍而起。焦急地目送博士的女研究員松了一口氣,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到小姑娘肩上。
“太謝謝了。同志,你穿上這個走吧。”
“研究員姐姐,麻煩您給我們農場打個電話。”
“知道了。”
畜產技術員姑娘小心地擺正鐵雄枕著的背囊,低聲說:“背囊……就放在住院室吧。我會去那兒的。”
“那么是你把我……謝謝了。我等你。”
兩個青春男女火一般的目光碰到一塊。
“姑娘,帶這個去吧。恢復元氣,數它最棒。”
老樸頭伸出蜂蜜瓶子,科長也馬上伸出包著午餐的包袱。
“這個也帶去吧。先讓博士先生吃飯……”
“好了,不必那樣麻煩,干脆通通放進這里吧。”副小隊長打開了自己的背囊,說道:“說到爬山越嶺,和博士先生或者姑娘比起來,還是我強吧。”
俞哲愣愣地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呀?剛從山中出來,還抽血,又要到哪里去?……
“你不是說第一次度假嗎?……”
醫生抓住副小隊長的胳膊。超然的目光相撞。副小隊長笑了笑,說:
“這些同志還獻了血,難道我連假期都不能貢獻?大夫,拜托鐵雄了。以后再相會吧。”
“你真是……”醫生眨巴眨巴眼睛。
科長把一個大大的酒精瓶放進背囊,對副小隊長耳語:
“98%的。給博士先生一點一點……”
“明白了。”
俞哲習慣地向錢包伸出手,卻又吃了一驚,縮了回來。他也想向這些人獻出點什么,可是對這些人來說,綠色鈔票會有什么用?在這里,能用金錢買到的什么都沒有。如此純潔的心靈和那么高貴的鮮血、還有這樣堅定的意志,怎么能用金錢買到呢?是的,用金錢或許可以買到片刻的奢侈和享樂,但唯獨那個,那個是絕對買不到,也得不到的。他再次做夢一般看見研究員姑娘在副小隊長的手上纏繃帶的景象,又做夢似地聽到她耳語般說話的聲音。
“在山里要注意……手。我也一起去的話該多好……”姑娘的聲音微微顫抖,臉漲得通紅。
副小隊長露出那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笑容。
“錯過時間,就會搞砸一年,您可不能去啊。”
“到沙谷的話,請到試驗田來。”
“我一定去。”
是一些堅強而美麗的年輕人啊。俞哲心里一個勁發熱。
下車前,副小隊長抓住鐵雄的肩膀。
“鐵雄啊,我們會成為好兄弟的。你心里有個數,明白得到了一個哥哥就行。我要陪同博士先生到醫院去。”
“哥哥。”鐵雄緊緊握住軍人的手。
軍人和農場員姑娘下了車。
“請多加小心。”
“各位,請走好。”
研究員姑娘揮著手,淚水泉涌。老樸頭嘟噥道。
“都是寶貴的人啊……”
“那個軍人好像在哪里見過?”司機換著檔,歪了歪頭。
“那個人可不簡單呀。所以看起來有那種感覺吧。”
“倒也是那么個理。不,一定在哪里見過。”
“那位同志是共和國英雄。”后面響起研究員姑娘淡淡的聲音。
“什么?!”科長又猛然轉過身子。
“幾個月前,沙谷托兒所發生意外火災時,他從火里救出20個孩子和保育員。渾身被火焰籠罩,還把連孩子們的玩具都……”姑娘嗓子發堵,說不下去。
“對嘍。登過報紙吧?你瞧,科長同志再怎么著,論眼神還是頂不過司機喲。”
司機得意地嚷嚷。老樸頭拍著膝蓋后悔:
“哎呀!把個剛剛從火里出來的人,又送到山里去了!”
“大夫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啊。因為他說是去度假,要搭車,我們只是互相通了姓名。雖然覺得臉色格外蒼白……”
“唉,得挽留挽留嘛。在老家,他父母會等待痊愈的兒子啊……”
“就是那樣,他也會去的。大伙都是那樣生活的呀。”
又是銀珠落盤似的聲音。只有發動機均勻的聲音打破車內的寂靜。
離開山路,眼前展現一片綠色稻田。路邊出現寫有“清溪2km”字樣的里程碑。
“大伯,我在這里下。”
聽到研究員姑娘的話,司機默默地停下了車。
“您得到醫院安靜一會。”醫生抓住研究員姑娘的紙箱。
俞哲以為這一回醫生把自己的權力行駛到底。不過……
“沒事。要是錯過今天這一天,又得等整整一年。先生,患者就拜托您了。”姑娘微微笑了笑。
姑娘也和副小隊長一樣握住了鐵雄的手。一切的一切,包括那細微的身體動作和語氣,都和剛才一模一樣地重復。
“叫鐵雄同志是吧?謝謝你了,鐵雄同志,我也是個研究員。你今天真地給了我們好大的力量啊。一想到我被大伙那樣美麗的心靈支持著,決心就更加堅定了。好好接受治療吧。大夫說很快就會好的。”
好像在輕撫痛苦的傷疤,好像在消除不安的心理,姑娘的聲音是那么柔和。
“先生……”
“我的名字叫淑。羅淑,就叫我姐姐吧。嗯,我一定去醫院看看。”
研究員姑娘用眼神向所有人致意后下了車。科長嘆著氣責怪司機:
“怎么,不說話?都抽了血了,也不阻止一下……”
“怎么阻止啊?方才她不是說了嗎?都是那樣生活的呀。”
“是個不簡單的姑娘啊。”老樸頭嘟噥一聲,也提著包站起來。
“大伯又怎么了?”
“我也下車。我得隨便搭上什么車,快點去干活。小伙子,快點恢復吧。畜產班姑娘救了你呀。大夫,辛苦到底吧。”
看到連老樸頭下車,科長拍拍自己的額頭,說:
“倒也是,大伙都那樣奔跑嘛。磨磨蹭蹭的只有我這個了不起的材料科長。”
“科長同志何必那么說呢?好像是說給我這個連預備皮帶都不準備,只會亂折騰的司機聽的嘛。”
“不是。論起來,一個人能活多久?我是感到過日子不能問心有愧,才那么說的。”
俞哲使勁摁了一下太陽穴。耳膜“嗡”地震了一下。
四
醫生和科長去手術室。司機靠著椅子靠背閉目養神。
現在是17時40分。自從上這輛車,過了五小時四十分。五小時四十分,時間并不長,可是這段時間好像載著整整一生。一切的一切都像暴風一樣刮來,又像暴風一樣刮去。
從林中傳來姑娘細細的喊聲,接著出現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巴士掉轉方向,研究員姑娘的眼睛像清泉一樣清澈,醫生尖聲呼喊,軍人的手指上冒出血,博士目光灼灼好像燃燒著火焰,那一切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滑過。
“都是寶貴的人啊。”
是老樸頭的聲音。俞哲掃視車內。誰都沒有了,只有年輕人枕過的背囊留在中間。啊,一群有情有義、堅強、美好的人!他們到底是什么人?是相隔50年見到的家鄉人。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他們變得那么講情義,那么堅強?俞哲感到自己在哭。在漫長歲月中冷酷地冰凍、殘酷地干涸了的淚水浸濕了眼圈。
突然,俞哲的身子猛地顫了顫。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心中激蕩。他這才切身體會到正是靠這些平凡的家鄉人,一個強盛復興的新時代正在被開拓出來,還意識到自己的侄子們也就在那里面……
俞哲用手帕摁摁濕潤的眼眶。不,他希望自己也站在他們中間,就像在回鄉路上見到的這些義人……盡管到了人生末年,但他感到幾十年來在異國他鄉被一再撕碎的靈魂在家鄉的香氣中得以復活。
直到太陽下山,科長和醫生才滿臉喜色出現在車前。不過,司機還是很擔心地問:“怎么樣了?”
科長未回答,先咂舌,然后連連驚嘆:
“手段簡直神了。我沒想到我們郡外科科長能耐那么大。以后要好好擺一桌請他。”
醫生笑嘻嘻地接下去說:“所以,就不要擔心了,現在三位和我一塊去吧。今天都辛苦了,我來擺一桌。”
“要到哪里去?”科長驚奇地問。
醫生的臉紅了起來,說道:
“其實,今天是我舉行婚禮的日子。要是各位一起去,沒有比那更高興的事情。”
司機為之氣結,拍了拍方向盤,問道:
“怎么,那么你是去娶媳婦的嗎?”
“我想,大概因為新郎官失蹤,現在大鬧特鬧吧。”醫生回答道。
上車以來,不,進入家鄉的土地以來一直驚奇不已的俞哲又吃了一驚。這些人可真奇特驚人。
“走吧。聽說平壤大伯也是第一次來,早晨得送您過去嘛。還得為新郎官作證嘛。這樣看來,借口是蠻多的嘛。”
科長和司機朗聲大笑。
“那么,請各位稍微一等。”醫生拿起留在車上的畜產技術員姑娘的背囊,說:“我給鐵雄送去這個‘接頭暗號’就回來。”
扛起“接頭暗號”的醫生向住院室走去,俞哲好一陣子望著他的身影,不知不覺大聲自言自語。
“真的,都是義人啊。”
他忽然看了看表,覺得在這短暫的時間里,重新度過一生,感覺新穎而特別。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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