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自天國的家書
刊發(fā)時間:2010-08-02 北京晚報
孩子:
我離開你媽、你弟弟和你已經整整34年了?!疤焐弦蝗眨厣弦荒??!蹦鞘侨碎g的說法。我們這里是說“地上一日,天上一年”。自從離開了你們娘兒仨,爸爸無時無日不在思念著你們,無日無時不在為你們娘兒仨和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劫難之后活下來的唐山父老鄉(xiāng)親們祈禱。爸爸希望天國離你們越遠越好,痛苦的
日子過去得越快越好。你們娘兒仨在人間走進新時代,開始新生活,好好過日子,過老百姓的小日子,過沒有地震、洪水、樓倒、橋塌的好日子。爸爸只愿意在天國默默地注視著你們,不想打擾你們的平靜生活。
如果不是咱們家這點事鬧得人間天上都知道了,陰陽兩隔的人們都在議論,爸爸原本不打算給你寫這封信。即使寫信,原本也只想寫給你一個人看,談點父女情長的私房話。爸爸不想揭女兒心靈的傷疤或向世人展示女兒的陰暗心理,更不想拿你們母女的痛苦去換取幾個億的票房。
地震來臨前,爸爸剛和你媽媽親熱完。時間是凌晨三點多,地點是在爸爸開的那輛大卡車車廂里——這些都是馮導也就是你馮叔叔規(guī)定的——爸爸已經不記得了,地震不僅僅奪去了爸爸和二十四萬多人的生命,也徹底奪去了爸爸對真實生活的清晰記憶。所以,你馮叔叔怎么說,人們就照單全收,相信就是了。我相信,你媽是不會和你馮叔叔說我們之間的那點事的。藝術創(chuàng)作嘛,允許虛構甚至允許作家、導演把自己的生活經歷放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既然咱們一家人都成為你馮叔叔作品中的人物,我和你媽在哪兒親熱甚至那天我們是不是揮汗如雨地親熱了,都不重要。你馮叔叔沒讓我和你媽上車頂上親熱,這已經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你馮叔叔說我是在“找”你和弟弟或“救”你和弟弟時死的。你馮叔叔早早地把爸爸解脫了,讓你媽媽一個人來獨自承擔一個女人一生中最難以抉擇的事情:救你還是救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和弟弟都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爹死了,雖然沒有躲過地震這一關,卻躲過了你馮叔設置的也是很多文學作品反映人性時常設置的“親人選擇”或“親人二選一”這一關。打我知道你媽媽的選擇后,我一直在想她的選擇是對還是錯?假如其中有對錯、好壞之分的話。我還想過:假如你媽媽當時先我而去,留下我來做選擇,我會怎么辦?兩個孩子只能救一個,我是救你還是救弟弟?不管救你們誰,放棄的那一個都是對父母最嚴厲的懲罰和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痛。只是不知道救你之后,你長大之后會怎么想?你是高興呢,還是和父母一樣悲傷。要知道,那個救的人或不救的人是你的親弟弟呀!
救你還是救弟弟,如果讓你來選擇,你怎么選擇?你可能選擇的是救你。因為媽媽決定“救弟弟”,你心生恨意,明明知道媽媽的決定并沒有改變你還活著這一事實,明明知道你的媽媽與你同樣活在世間,明明知道你的爸爸生死未卜(我假定你不知道我已經死去,留下你媽媽忍受著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而活著),你竟然用整整32年時間不認母親這種報復行為而讓她品嘗當初“救弟弟”的苦果。你在活著,卻又像“死”了。因為你一直在恨著,并且殘忍地懲罰著你的媽媽,直到32年后的汶川大地震你才“復活”。你不僅懲罰了你媽媽32年,也折磨了你的養(yǎng)父母幾十年。你似乎從來沒有給過他們多少關愛和溫暖,僅僅因為你的心里只裝著對親媽“救弟弟”的“深仇大恨”,對有養(yǎng)育之恩的人也抱以冷漠和漠不關心。當我知道你的養(yǎng)父對你不辭而別、數年音訊皆無的行為終于忍不住發(fā)火時,我真的為我有這么一個冷血的、不懂事的女兒而羞愧萬分。孩子,你未成年時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爸爸都愿意同情你、理解你、原諒你。但是,當你成年后,你上了大學后(盡管未讀完),特別是當你也生了孩子成為一個母親,你仍然用你的方式暗暗地恨著你的母親,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為了媽媽“救弟弟”而長恨32年之久,演繹了一出萬人拋淚的《新長恨歌》,情何以堪?
我有時想:古往今來,姐弟情深,姐姐舍生忘死救弟弟的事跡多如長江大河,老舍筆下的小福子因為弟弟餓,而去賣身。為什么我們家姐姐正相反呢?因為“救弟弟”而恨媽媽到如此不堪的情境——當然這一切都是你馮叔叔根據創(chuàng)作需要硬塞給你的,爸爸不相信你會“壞”成或被“糟踏”成這個樣子——倘若當時樓板下另一頭不是你的親弟弟,而是我們的一個鄰居或是陌生人,你的媽媽如果選擇放棄你,你會怎樣恨她呢?你會不會恨她到黃泉路上再相見呢?
值得爸爸寬慰、欣慰的,并不僅僅是你的良心發(fā)現、母女重逢,而是爸爸殘存的一點記憶碎片里還記得編導有編造的權利,有的編造“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有的源于杜撰,低于生活。我們那個年代,一些影片被突出政治逼得“假大空”,你們現在的大量影片卻是被資本貪欲逼得“假大空”。你身上的性格、你的殘忍、無知并非你與生俱來、父母遺傳給你的基因帶來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胎里壞”。更不能說是養(yǎng)父母、學校老師、共產黨、青年團對你教育的結果。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馮導給你的。他把青春獻給資本,卻把污水潑在了你的身上,為了他的5億票房你就成為一個不通人情、不懂人事的孩子,一個地地道道的馬蜂兒子——不咋蜇(著)。你仔細想一想,用折磨你媽的32年時間深夜捫心自問:究竟是天災給你媽造成的痛苦大,還是你給你媽帶來的創(chuàng)傷大?天災只是瞬間奪去她的親人,你卻制造一個32年母女天各一方的人間悲劇,你媽媽32年的痛苦,至少有一大半是你給你媽媽制造的人禍。我知道你們母女相認時你媽媽先給你跪下來了,這是為什么?倘若是爸爸,說不定是給你一個大大的耳光,再讓你跪下來。盡管《唐山大地震》影片最后母女、姐弟團聚,但爸爸仍然有些想不通:你因為“救弟弟”而32年不認母親,遠嫁異國洋人,怎么會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參加汶川大地震救災?馮導把你當成白求恩了,可爸爸知道你不是加拿大共產黨員,也不是國際主義戰(zhàn)士呀!你是怎么轉變的?爸爸最想說的是,我拒絕相認電影里這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是誰把我的孩子塑造成一個“異于禽獸者幾?!钡暮⒆?,到底是誰這么不懂事?(文/蘇文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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