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采花天
四月采花天,桃花落水澗;春風似少年,強掠彩珠簾。
我十七歲那年的四月天可沒那么多詩情畫意,但一件情竇初開的邂逅之遇給我留下終身難忘的回憶。
我祖父是個〞阿彌陀佛〝性格的和善老人,有個舊社會暫代保長的歷史污點在我剛滿十七歲那年被抄家批斗,一傍陪斗的祖母盤了幾十年的髻也被剪了。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被罰成披頭散發,這對人是莫大的羞辱,老人一索子吊頸想尋路歸西,但繩子不牢摔下來跌斷了腿,〞畏罪自殺未遂〝新愆之下、一家祖孫三代人在街坊鄰里面前更難抬得頭,少不更事的我曾隅于家室暗角指天證地大發沖天之怒。那時侯〞紅衛兵〝是個時髦的標志,套上紅袖章招搖過市可以趾高氣揚,可以證明此人根紅苗正,為了找回一家人的社會尊嚴,我發誓要參加紅衛兵、弄一只紅袖章往手臂上套套讓這個世界瞧瞧。
有點像軍閥混戰年代,一潦倒不得志少年舔刀血逐步成長成兵頭一樣,在全面奪權、派性分裂的文革初期混亂時期,我七闖八混成了一個區級紅衛兵組織的勤務員,說起〞組織〝就是在區公撿法軍管會備了案、十幾個年齡相仿懷有革命理想或心存異志的青少年,搶了某處一排未分配的公房的三四間房,有些簡單的辦公用具組成了〞總部〝。但是我們上掛赫赫有名的上海大專院校〝紅革會〝,下面聯系著一批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社會混混的小青年、或曰之〞流氓阿飛。〝在教育停擺學校不上課的情況下,這幫人和我一樣,精力過剩、釁機發泄,像幽靈樣在社會上晃蕩。
某天,我們疏于警惕,〞總都〝被人砸了,所謂〞砸了〝就是碰上鼠竊狗盜之徒被人撬門溜鎖了,擴音機高音喇叭、油印機、電話機被人摘走,三輪車自行車及用于印刷傳單的紙張被攜一空,有點像電影里反面角色狼狽逃竄后的辦公室混亂狼藉的慘像,小將們無奈地邊罵〞訕門〝邊整理現場,在收拾過程巾突然間有個驚人的發現,一地亂紙片里有一張木刻印刷偉大領袖宣傳畫,一只該死的膠鞋痕淺淡分明地印在他老人家的嘴巴上。
總部被砸,領袖受侮辱,非同小可。我們一行人趕到上海交通大學紅革會,既悲傷又憤慨地訴說,完了,我們革命本錢全完了,其心情就像招降納叛擴地盤、十年生聚積攢下的槍炮人馬一仗輸掉似的,我們當中有人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串樣卜簌簌地掉下來。
接待我們的頭們是這里的老師學生,他們義憤填膺但無可奈何,這類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草頭王組織之間的打砸搶事件社會上太多了,〞一月風暴〝似疾風掠過、政府癱瘓、社會混亂,找誰去?大家沉默半晌,有位戴眼鏡的文弱模樣的頭兒皺著眉頭將那張被玷污了的領袖畫像翻開了半天,慢聲細語地說,這幫赤佬把毛主席像弄成這樣子,這是個尋棺材困的反革命事件,不是一般的打砸搶。他要我們回去叫攏一些人,準備對〞反動組織〝進行革命行動。至于〞反動組織〝在什么地方,等侯紅革會偵查后的通知。
還真雷厲風行,沒過幾天,這幫大學生紅衛兵召集了我們,他們弄清楚了,這起事件是地處上海南邊一個區域的某學校干的,這學校有個掌權的大派組織,不肯和交大這幫聞名遐邇的紅衛兵領袖進行政治和諧,干擾革命大方向、破壞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頗具社會影響的〞紅衛戰報〝曾報道過,這學校是一所市重點中學,是上海舊市委樹立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樣板,1965年印度尼西亞反華排華時,全上海市僅有兩所高檔次中學被按排接受回歸華僑子弟,這學校就是其中之一。學校座落黃浦江畔,校園花木扶疏風景秀麗,但是,文化革命運動來了,學校分裂成兩大對立派,武斗事件層出不窮,紅革會下屬的一個分支組織在校園內戰中落風敗北,現被壓縮在校園一隅被三面〞敵占區〝包圍著。
但我們疑惑之情全寫在幾張稚氣中透剛毅的臉上,大家睜眼張嘴驚愕互相對視著,啊、啊啊,侮辱毛主席畫像!這是要進〞廟〝的現行反革命大罪啊?有確鑿證據嗎?交大的頭兒們當中有一位不屑地說,你們不要懷疑了,搞政治你們這幫中學生太嫩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繡花做文章,敵人嘛,這是他們的反動階級本性決定的,即使我們暫時沒有發現目證、傍證,用階級分析法也判斷得出是他們干的。
政治運動,對我們這些中學沒讀完的細嫩晚生來說,游戲其中一定會少見多怪的,而他們確實有頤指氣使指點江山的革命家風度,盡管當中有些人僅比我們大四五歲。我們萎萎諾諾以高山仰止的恭敬俯首稱是,為了區別于社會上一般的斗毆打群架,大學生們將這次行動命名為〞解放行動〝,區總部的干將們當即分工按排了任務,有人去聯系結伙社會上小青年,有人去聯系交通工具行動器械,我被受命在〞解放行動〝的前一夜潛進學校、聯絡蟄居龜縮在校殘余勢力,準備第二天上午某時里應外合驅逐敵派,使紅太陽的光輝重新沫浴在這塊土地上。
任務艱險,偌不慎落入敵手,輕則長時間經受電線編結的鞭子拷打而體無完膚,重則被塞進麻袋甩到黃浦江里無聲無息悶掉,但我不感到害怕,小說電影描寫的英雄行為對一個血質亢奮性情躁動的青少年來說是十分刺激的,但交大的頭們卻怕意志不堅想用重賞來鼓勵造就一個勇敢者,他們對我說,你給〞紅衛戰報〝投的稿子中有的還是很不錯的,鋼板蠟紙仿宋體刻得好,今后能進紅革會總部的話,就有機會看到張春橋姚文元這樣的首長了。其中有位戴眼睛的大姐姐模樣的女頭兒特地關照道,注意體驗生活,學著寫一篇栩栩如生的報道文學,為了特出精彩性,給你個〞尖兵1號〝的代號……
出謀劃策之后,十多個人魚貫出了房間,在緊張氣氛松馳之余的閑語中有一句話無意掠刮入耳,一個比較陌生的聲音咬牙切齒說這次一定要敲偏他們腦袋,看他們還敢抄我外婆的家……我好奇回頭找這發聲人,大家都失語冷默了。
這句耐人尋味的牢騷竟似成了幽靈之語,但誰也沒去回味它,但待到過了很多年后,人的閱歷漸增思維深沉了,我似乎悟出其在這次武斗事件中的深刻涵意。
傍晚時份,我竭力保持一種輕松自在的閑逛心情進了這片校園土地。
一抹似火晚霞渲染在教學大樓頂上的西天邊,層次感分明的近樹、樓宇、遠天盡抹上金色的霞輝。春天的氣息很濃了,高樹泛新綠漸成蔽日林蔭,歸林宿夜的鴉雀在枝頭上撲騰跳躍聒噪,花圃果園里桃李爭妍、也漸顯謝花落瓣灑地的衰色、但是芬芳香味彌漫延綿不斷,文化革命運動中的知名學校當然也是政治漩渦的中心,花岡石鋪成的道路兩傍的大字報攔面前圍了些興趣饒濃的讀者,宣傳主張、發泄情感的〞四大民主〝之墻欄是對社會開放的,閱讀者中不免摻雜了些中老年社會人員,好像這里戒備森嚴的派性武斗并不浮現于表面,我〞潛進〝來的神秘性有點言過其實了。
初到一個有幾份風險的是非之地,心理上要有個知己知彼的思想準備。大字報長攔前,我混跡于漸顯依稀的讀報人群中草草瀏覽了幾篇揭發批判的文章,大致知道這個學校頭號走資派黨支書記卓光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從一些派性攻訐的文章中知道兩派群眾對立情緒非常嚴重,這里和隨處可見的社會俗套一樣,舉凡打倒標語中、被打倒者的名字都被倒斜著寫,并被打上大紅叉,〞卓光〝這半人多高的大字也不例外。驚心醒目,透射出群眾運動威嚴與政治高壓。
校園氣氛很緊張,我剛進校園不久,聯線的高音廣播喇叭響了,音響共振和鳴、很有氣勢。一個清脆的女高音慷慨激昂地朗頌文章,播完了《南京政府向何處去》不歇氣地接播《敦促杜聿明投降書》,接著就是一個普通話極標準的男中音在向一切受蒙蔽的師生群眾反戈一擊有功的喊話。與此相回應的是,一號樓的二樓外走廊上響起頗具氣勢的悲壯歌聲:〞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想念毛主席……〝那邊廣播聲響多久,這邊文化革命的時代戰歌就唱多久、雖然抗擊高音喇叭壓迫過來的廣播勸降的歌聲相對弱勢一點,但他們堅定執著、不屈不撓。
廣播聲、歌聲渾濁、攪和、渲囂像似無休無止。披著夜色、〞尖兵1號〝躡著貓步進了教學一號樓,
這里的人員就是明天〞解放行動〝的內應力量,他們是孤懸敵后的派性英雄。
好像在哪部電影里看到過,國民黨軍敗撤臺灣島嶼上去,淪陷在大陸某山頭上的一支殘軍變成一些兵不兵匪不匪的絕望人,他們度日如年地翹首盼望〞反攻〝。我不敢用影片鏡頭來比擬眼下這些在打派仗中同樣落敗的紅衛殘兵,因為他們沒有倒在稻草堆上搜索襤褸衣衫上的虱子及關押拷打逃兵的窘相,雖然這里照明燈盞殘破不全光線太黑暗了,但相信生活在黑窟里人的精神沒有垮,還可聽到樓上飄逸出來的的男女大合唱的朗朗之聲。進樓的主梯口處堆滿課桌椅阻礙對立派的進犯,還隨處可見藤帽鐵棍、標有〞小心火燭〝標貼下疑似汽油的液體塑罐,這說明了這里曾經流過血,有過狠毒的歷史記錄,外廊式的二層大樓的廊檐下掛了不少洗曬的衣服鞋襪,行步中偶而投瞥入一間燈火通明的教室,可見桌面杯盤狼藉但有殘魚剩肉,可見這里生活正常且標準不低。
我被守衛人員的盤問半天,被人帶上二樓的一間空蕩蕩的大教室。這里的認真嚴肅的人們正在室外廊檐下引亢高歌,沒人接待我,我默然立于人群的邊緣等待著,但過了不久感到有些不滿的目光不經意朝我斜睨過來,我醒悟到自己有點不入流,于是也放嗓起來,不過客邊做主人們的事總不那么自在,突然,我有種厭惡感,被人造反了還要說反得好的,這種感覺是很惱人的。特別是后面接踵而來的語錄歌,大半年前,平靜生活受顛覆、顏面掃地的抄家場景就是在這高貝分刺耳歌曲中產生的…..在隨波逐流歌聲中,我有點耽心,現在這里是在機鋒文斗,如有一方喊、另一方唱,生出無名火來今晚就動手來硬的,那—–心懷天機偷潛入人家陌生地的我、豈不真正成了〞尋棺材困啊〝啦?
此地不宜久留,我找到這里的頭兒說明來意,拿出了交大紅革會給他們的信,口頭補充了些行動細節,相約明天清晨起事。我無心欣賞分享他們即將變天的狂喜之態,只想他們早點給我指點夜晚溜出校園的安全路徑。強顏歡笑應對他們同一戰壕里的革命情誼訴衷,終于,激動握雙手珍重道別了,突然有人浪漫起來了,用歌聲送行,竟扯起嗓子唱道〞同志,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險,走小巷過短橋,僻靜安全…….〝
我有點成了驚弓之鳥,這歌聲豈不是害死人,我如果是這里的頭頭, 一定會查查他是不是廣播樓那一邊的人。
月黑風高,四月霜夜的寒氣肅煞逼人,除了廣播室駐地的教工大樓有點燈火外,樓宇旗桿、林蔭石道、球場綠地僅構勒出型狀綽綽陰影的輪廓,夜幕下的校園氣氛冷酷到冰點,
寂靜的世界,靜悄悄得有些令人發悚,只有絲絲入耳的風掠聲。
聽一號樓的人說,一星期前,入夜時分、學校傳達室關門之后就會放兩只狼狗出來在校園里逍遙漫步,有個早晨放狗人忘記收狗,不幸將一個趁早打掃廁所的〞牛鬼蛇神〝咬得遍體麟傷,區公撿法軍管組把狗收繳去。文化革命運動一來,原本漂亮整齊的小青竹桿編織的校園圍墻變成了預制板豎立的鋼筋水泥圍墻,走正門是出不去了,做猱猴翻墻光溜溜的無棱角可援攀,一號樓說西北角體操房后有一片無花果林,踏在這矮小的罐木林枝上抓住墻頭,一個魚躍動作就可海闊天空了。
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沒有內線哪有明天的成功,哪有進紅革會總部的希望!我有些自鳴得意,貓腰鉆林蔭僻道、隱跡于樓腳陰影、踏踩霜凜夜色、趁著春風得意之輕步箭直向無花果林飚去。
風聲鶴唳的夜幕氣氛對躡手躡腳之夜行人很容易產主一種本能的草木皆兵情緒,冥寞闃靜之中似乎有點不知從哪里傳來絲絲咻咻的動靜。我閃身掩進一間很高的沒有樓層的平房墻角,如判斷不錯的話,這里應該就是體操房,探頭出外一看,隔著一個枯水見底的游泳池的對面是一片黑黝黝的灌木林。夜色很暗,辨不出是什么林木,想大概就是無花果園吧。
屏神斂氣、左顧右盼,突然感到自己有點像《十五貫》婁阿鼠式的賊人心虛的滑稽。但是果園里確實有人的動靜,我神情一凜,莫非有人設伏?那〞……多保重,山高水險,走小巷過短橋,僻靜安全…….〝竟一語成讖?莫慌張逢事需靜氣,我深吸口氣側耳細辨,逐漸聽清了林子里有男女學生似的聲音在爭執,還有拉扯動作引發的樹枝葉搖拽聲,但是看不到人影,后來干脆輕步躍過游泳池潛進了果園。
雖然這倆一男一女學生模樣的人稱不上是大路說話,但確也是我草窠有人,我隱蔽在離他們很近的一棵灌木樹叢邊,也似乎聽明白點事情的原委,原來這個短辮、模樣俊俏的女學生指責男的不該說她爸爸得了急病騙她出來的,那個男學生山盟海誓地表白喜歡她、保護她、愛她,要她做他的〞敲定〝。神情有幾分真誠,但嬉皮笑臉之中也有幾分邪氣,靜默相持間刻,男竟動手動腳想把這害怕成羔羊樣女的朝自己懷里攬。女的雙手抱肩萎縮躲閃不住說不要、不要,讓我回去。幾經抵抗后那個男學生有點泄氣,怨恨地哼了一聲,說下次再開批斗會時看我不給你爸爸掛上鐵牌子!
這話有點惡毒,對女學生起到瓦解意志作用,她停止了折騰,雙手捂臉有點無奈地蹲在地上嗚嗚抽泣。
我為這女同學的父女情而動容,也有點心酸,我家里就有人被掛過牌子低頭批斗過,但畢競那不是鐵牌子。我想揍這一個箭步就能打到他的這家伙,他外表雖然不很武腔有點清秀但心計很壞的。但是不一會兒他把女同學拉站起來輕聲地說,〞對不起……〝那女同學怒目圓瞪罵道,無恥!儂勿要面孔!
又扭拉牽扯起來了,男的有些惱羞成怒,嘴巴邊嘟嚷邊加大拉扯力度,在一個推退對方動作之后女同學哇一聲哭出來,她停止了反抗,邊哭邊說邊朝那男的迎湊過去:〞我沒辦法沒有辦讀啊…..我給你欺侮…..送給你欺侮…..〝見此情形,那男的反倒弄懵了,害怕地后退兩步,但他很快地恢復了兇相,對這弱女餓虎撲食樣沖上去。
其實這一幕初入眼簾時我不停地在思考,我該怎么辦?這里是我翻墻出去的必經之道,再說這家伙也太惡行惡狀了,但打不贏到起了驚動我脫不了身怎么辦?世界上有多少罪惡、無恥是沒有陽光的黑暗中發生的啊…..但當我看到這家伙趁人家意志崩潰而愈發肆無忌憚時,便怒火難捱惡中膽邊生了—–
人到危難有急智是大將之才,我有點自負得意,蹲地左手抓了一把地土灰,悄身轉到他的后邊,冷不防沖出一記重錘右拳打在他腦后,他踉蹌一前沖扭頭瞪著驚恐的眼神,這咫尺之遙的空洞、極度驚駭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趁勢將一把塵土揚曬在他的眼里,他啊地一聲雙手捂臉,然后對他腿膝蓋狠蹬兩腳,他疼得大叫癱倒在地上。
我顧不得與僵傻在一邊顫抖失語的女同學說話,直朝無花果園縱深邊緣的圍墻沖去,沖到水泥圍墻邊時,身后凄厲哨音響了,那家伙緩過氣來,他吹哨示警了。
尖銳、凄厲的哨音長時響徹夜空,遠處高樹一群宿眠棲鳥驚翅噗噗高飛,在萬籟俱寂的夜里這哨音分外驚心動魄攝人心魂,我很慌張,但更使叫苦不疊的是,靠墻最近的一株樹扎實的枝頭離墻還有一段足以使攀枝翻墻人墜地的距離,我望著約莫我一人半高的墻頭束手無策。
我發現,一柱強烈的燈光從教工大樓頂上掃射過來,它雖然因為體操房阻擋不能直接射到無花果園這一段,但說明學校戒備能力很強的。一號樓怎么不摸清這里根本不能翻墻的情況呢?我來不及埋怨誰,教工大樓那邊人聲吆喝緊急出動的聲音分明傳來,而教工大樓離這圍墻位置直線距離只相隔一個田經運動場一個籃球場和一個體操房。
天地有點弦轉的感覺了,我不甘做甕中任人處治的活鱉,輾轉側身鉆入無花果園,我發泄地朝那倒地痛苦呻呤的倒霉者狠踢了一腳,而像傻女樣的另一位卻突然清醒過未,盯視我的目光很明亮,我無心搭理她。在灌林叢中撒腿狂奔,撿那昏暗路燈下依稀可辨的僻靜之道奪路逃命,和時間競賽,向厄運抗爭,一路上掠過校園邊陲的一片田間萊畦,驚著亂著一團嗷嗷起叫的棚豬,狼奔豕躥但終不見有逃出校園的豁口出路,但身后嚇得使見腿軟的喊打叫抓的追捕聲音漸行漸遠了。
突然,一股空曠、強勁的料峭寒風磣人肌膚地迎面撲來,風里摻有明鮮的泥土氣息。我抬頭定睛一看,啊!無意中竟到了黃浦江邊了。荒涼寥竦的江邊,纖綿的蘆葦枝葉搖曳沙沙作響,風聲、潮聲、葦葉相交聲一氣呵成頗成渾厚的氣勢。江水浸漫著蘆葦灘嘩嘩潺流,漲潮了,逆風頂著潮頭江中泛起陣陣潮花,沿著江邊,有幾只負重的搖櫓小民船在頂風順水中踽踽緩緩行走,吱啊、吱啊的搖櫓聲隱隱約約,那弱似螢火的夜航燈盞在江風里似滅似亮擺忽不定。
我深吸了一口寒氣鎮定一下情緒,在這個派性大武斗形勢下我惹下殺身之禍,非死即殘!在這陌生的茫茫黑夜不知活路在哪里,萬不得已的話,只有下水悄悄游到這民船上去,這些漲潮夜行船離岸百把米,雖然有點風高浪急,但我這點水性應付它足足有余!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但是就怕船老大見黑潮暗水里突然冒出個水鬼來爬上船,驚恐不己狀態下,用竹篙木棒將人朝死里打就糟糕了。
我鼻子有點酸眼睛有點濕潤,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悲壯的淚水,
有了方略后心神鎮定不少,舉目環視,竟有心曠神怡感覺,經江風不懈的吹掠,夜幕有放亮了,湛藍天穹月朗星稀,北斗璀璨奪目,冷峻清朗的星辰月光潑灑在遼闊的江面上,江濤泛起褶褶的白光,江對面網燈漁火點點,樹叢民居憧憧影影不明輪廊,眺望東去,那里是燈火珊闌的上海港裝卸作業區。
這個世界十分美好,他們是抓不住我的!我攸地綻嘴笑了,竟有幾分純樸稚氣的流露,
那邊發現有由遠漸近的嘈雜聲,幾束搖曳閃忽的手電燈光向江邊尋來,我目測了下一個夜航搖櫓船的速度,估算一下我游過去與其相遇的時間比,該是下水的時侯了,我咬咬牙動手介懷脫衣脫鞋襪,卸去多余的,搏擊風浪時身手好利索點,當我正解扣去外套脫毛衣時,肩上被一只手拍上,同時一個女聲輕輕響起,同學,快跟我走!我大驚,本能地想做個反抗動作但敏捷地感到這個人不會傷害我便罷手了,揚頭一看,竟是她,那個無花果園里被欺侮的女學生。
人的情緒很奇怪,原本慷慨赴義的決心被這只柔弱的手一搭肩就傾刻融化了,我順從服貼地跟在她身邊,生龍活虎的靈氣全被她一線牽走,沒有思想沒有語言腦子似乎一片空白。啊呀!卻原來,人的求生本能欲望竟是這么的強烈。
這是簡陋的小木板房,懸空中有只臟兮兮的燈泡散發著昏沉沉的弱光,有一個斜樓梯可通到樓上的半擱樓層,樓層里放了些水桶扁擔蒲草麻袋等農具雜物,二十多平方的樓下倒顯得有些干凈不亂,一張單人床,被褥疊得整齊,室內中央有只老舊的乒乓球桌上放些書本及生活用品,周圍有三兩張凳椅。板墻有的地方縫隙很大,外面呼嘯的風能穿隙而入,將那些陳年糊壁紙的拖掛垂碎條片吹得沙沙響。
引我進來時這位文弱不經風的女學生說,你別處不能去了,先到擱樓上躲一下,護校隊不大會來這里,等到事體過掉后她給我找地方出去。
我遲疑地搖搖頭,上去就是鉆死角落了,萬一給堵上了,哪…….
她好像沒有經過什么場面,遇事有些緊張慌亂,不停地跑到門外去張望,說你快點上去!好像外面有人朝這邊來了,越來越近了,當她最后一次從外面回來時催促我上樓時,她臉上竟滲出了汗珠。
我真后悔遇上她,特別是第二回神差鬼使隨她從江邊來到這螺絲殼樣大的地方,又是這樣的驚惶失措。連我都被攪得沒方寸了。
但是,沒時間選擇了,迭迭沓沓的腳步聲己臨門口,恍然間明白還是躲上樓為妙,但她有些絕望更有些哀怨地朝我搖搖頭。
踏進門口是兩個戴糾察紅袖套手執鐵棍體操棒的學生,青布緊身短襖小棉帽裝束,我瞄了他們一眼,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大抵是些在狐假虎威情況下行兇打架的好手,高的比矮的年紀大些大慨是高中生,他沖口對女學生問道,卓瑩,有沒有人經過這里?啊,她叫卓瑩。我恍然想起學校大字報里看到的、和那校園墻上大幅標語被打上紅叉的走資派〞卓光〝,但是眼下的卓瑩一看到是這位的他,緊張的表情反倒有點松馳平靜了,另外一個有張娃娃臉的矮個沒等她回答便嘶啞急促地說教工樓的2號給人打了,傷得站不起來現送醫院去—– 說話間突然驚恐地尖叫起來:啊呀!這里有個人啊!
室內空氣頓時凝結,慘淡的燈光下,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那個似發育未完成。正處變聲期的矮個子似想朝嘴里塞口哨,高個子急速地止住他,動作太快竟將他頭上的帽子劃落地上了,高個子冷色向卓瑩問道,〞他是誰?〝
卓瑩捋了捋額上劉海云鬢像似鎮定情緒,然后對他倆莞爾笑道,〞啊—-這是我舅舅家的表哥,沒事。〝她然后轉過身、隨和自然地拉起竭力正襟危在凳上的我站了起來,笑盈盈地說,〞阿哥啊,儂請人家坐啊,伊拉是我的同學,又不是外人。〝
這位和我一般大小年紀的清純女孩,一連串的語言動作融和連貫一氣呵成,真有上乘的演戲天賦,特別是那一聲嗲溜溜的、清脆酥骨的一聲〞阿哥〝,入耳輕盈溜囀、親切又自然,好似時下四月天的晴光春意在我心田蕩漾漫逸開來、一股汩汩融容甜密感覺油然而生。
我收斂情緒,不敢陷于懵懂情愫之中,僵硬地起身,木納地說,坐,你們大家坐。話語中有幾份羞澀。
高個子比弄著手里的三尺鐵棍像似朝我示威,審視的目光朝我投射過來,他比我略大點,目光舉止干練中不乏銳氣。我對視著這張有些令人惶恐的臉,感到要壞事,一路疲于奔命惶倦之態,臉上還有叢林樹枝刮劃的痛感。僵持片刻,卓瑩卻繞到他面前調皮地踢他一腳,女兒家的活潑嬌媚之態活脫畢現,她眨巴眼晴笑道,〞喂,大家都是同班同學,阿拉之間關系都蠻好咯,儂那能這樣不給面子啊,人家叫你坐就坐啊,客氣啥啦。〞
終于,高個子對我不禮貌、甚至有些敵視情緒被卓瑩嫣然笑意融化下,但我感到他笑容硬是臉盤擠兌出來的,有點尷尬,但他看了看卓瑩拖聲慢語道,〞啊呀呀—–我們怎么能坐這里呢,還得要去尋找那只打傷人的赤佬模子。〝像似他的長隨小三子的娃娃臉點頭哈腰連聲應諾,高個子朝我點點頭,再次看了看卓瑩,更似深諳點什么,對矮個同伴說道,〞喂,我曉得阿拉班里同學的,卓瑩她確實有個表哥,阿拉回去嘴巴勿要多,免得節外生枝,越攪越亂。〝
兩位青衣夜叉消失在黑夜里,我終究躲過一劫沒被套索拿走,但內衣汗濕了,卓瑩更是軟癱在床上。過后她給我說,你的命真大,撞在他手里。卻原來,她的這位同學是個貧困生,以前,中午用餐時所帶的飯盒里經常是有飯無菜,他背著人扒掉幾口飯盒子里落個飯塘,然后到教工食堂舀免費的蔥花醬油湯,有幾次被卓書記看在眼里,回來向女兒問明情況,給學校教導處提議,將這個學生的人民助學金從四塊錢提高到八塊錢。
生活無時不刻再給人們上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個我人生經歷一閃瞬間出現的高個同學形像定格在腦際里幾十年,因果報應絲毫不爽,多念念〞阿彌陀佛〝是有其永恒道理的
對于異性的朦朧認識是緣于學校圖書館,初中二年級時那正是抗美援越的高潮,學校圖書館的《南方來信》叢書是學生們搶手的時尚讀物,我如癡如醉,一封不漏,其中有一封信說的是某個南越吳庭艷反動集團的惡棍如何調戲民女,這家人家丈夫如何殺了他。拿起武器上了英雄的長山投奔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的故事,這信里有一段長長的赤裸的性描寫給我帶來了青春發育期的生理沖動,至那以后,逢事凡有女生、特別是我愿意多偷瞧幾眼的俊俏姑娘在場的時侯都平添了幾分表現欲,不管是在田徑運動場上高低杠上、還是下鄉〞三夏〝〞三秋〝學農勞動中、或是早讀晚自修的學習討論時都有意無意地表現自己男孩子的力度、對異性的關心示好及對知識反映的聰明高于別人的智慧。我知道,這是〞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意識在起潛移默化作用,我也漸漸感到自己快長成大人了。可是,一旦真正單獨面對一個女孩,會羞赧得渾身不自在,憋紅臉無話可說,特別是眼前這位小木板房與我圍乒乓桌端坐的卓瑩,這位在疾風暴雨中陰差陽錯的聚合,不是冤家不碰頭的生死〞冤家〝面前,手腳更不知朝哪里放。
卓瑩開始時半晌無語,不要看她剛才在護校隊員面前應對自然、揮灑自如,但現在,那一聲動情的〞阿哥〝呼喚再也不回來了,她低眉垂睫,不時偷窺到我身上目光非常的羞澀,少女特有的柔情似水的眼神卻常被我捉住,使我有一種砰然心動的神往。沉默對峙半晌,她開始問我的英雄出處何方,怎么會夜探無花果園的?她似乎很好騙,居然對我說的看大字報時間晚了,走學校傳達室出門非常麻煩想翻墻出去的說法沒有生疑。她附和地說:〞就是嘛,如果被傳達室護校隊盤查住送到防空洞里關一夜的話那多糟糕啊,那里潮濕陰冷這罪怎么受啊?〝
少男少女一旦打破害羞的僵局話語流暢得多,她又歪頭問道:〞喂,在江邊你真的要跳黃浦江啦?你倒蠻豁得出去的嘛!〝我被她這說法逗樂了,噗嗤笑出聲來,低聲回答道,我不朝那里去還能往哪里去?…..我還不是太沖動了,那家伙也太不成樣子,對一個女的動手動腳耍流氓〝她說,〞謝謝儂見義勇為,…..你曉不曉得風蕭蕭易水寒啊?你跳下去就有可能一去不復返了啊!〝我有點奇怪地抬眼瞧她,是不是有點調侃奚落人啊?但她正以活潑的眼神盯視我。銀鈴似的笑聲像連珠炮樣打過來〞儂蠻結棍咯,儂現在是早上八九點鐘太陽,等你到十點十一點的辰光,儂會飛檐走壁!〝我被她〞攻擊〝得無招架之力,趕緊側過臉去。
我告訴她,我和這黃浦江有不解之緣,小時侯就在江上搖櫓民船上長大的,到了上學年齡才上岸寄宿叔叔家讀書,如果說自己還有些遇事膽大敢冒風險的行事作風的話。這些和自己有水上生活經歷及環境有很大的關系。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的話慢慢多起來了,娓娓地告訴她,你們學校正對面的黃浦江對岸叫〞三林塘〝,《渡江偵察記》的長江外景就是在那里拍攝的,那里的蘆葦阡陌成片,風掠葦動呼嘯陣陣氣象萬千,把這實景拍出來投放到銀幕上還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江。
我很想告訴她我知道的一切,心境純樸絲毫不帶賣弄的成分。〞……初秋時,北風一刮,蘆葦港汊點窟里的蟹腳發癢,會紛紛爬出窟洞,人們赤膊淌涉水漫胸深的爛呢溝里,腳下有一種走在瓦礫石道的戳腳感覺,屏氣潛水一摸,盡是些蟄伏不動的河蟹硬殼.,抓上來的是張牙舞爪的大毛蟹….〝.她雙手托腮饒有興趣地聽我說道,
時光不知過了多久,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忘情地與一個女孩傾心交談過,我告訴她我的水性可以,去年暑假,我家對面住的是位閔行汽輪機廠技校老師,他把我帶到學校去玩幾天,我認識了幾個比我大的技校生,有天有個人問我能不能和他們一起下水搬西瓜?卻原來,寬闊的黃浦江中心來了一只往十六浦關橋碼頭送西瓜的農民搖櫓船,我們三四個水猴游到西瓜船邊,將船包圍起來,兩個農民,一個不敢放掉泛流逐潮的船櫓,另一個拿起竹篙對著左右兩側的濕漉漉的水腦殼猛抽,但是,這邊篙子快下來了,這顆腦殼吸口氣悶到水里去了,但那邊的腦殼又冒上來了,就這樣,寡不敵眾,終于有人爬上船了,拉掉圍載西瓜的攔板,上乘的平湖西瓜骨碌碌滾下江了……
〞你搬了幾個西瓜?〝卓瑩截住我話頭,我后悔有些失口,肆無忌憚地炫耀些什么,竟將自己的隱私劣跡和盤托出,是在一個女孩面前有意無意地表現自己的能耐?還是直率的性格?不得而知。
〞繼續……繼續下去…..不要停,你嘴巴干了?我來倒口茶來把你喝喝。〝她起身拿桌上的熱水瓶。
遞上一杯熱水后,卓瑩端祥地審視我說,我不知道你這個人淘氣到什么程度,但我們這里有些男生最調皮搗蛋得叫人昏過去。在下鄉學農的時候各種啼笑皆非的〞亂子〝層出不窮,三四個男同學將與自己差不多大的農村小青年拉過來〞摜摔跤〝,大包背動作把人家摔得鼻青臉腫的還不準喊疼。有一次還闖了個大禍,城里學生只能在游泳池里呈英雄根本下不得河、更不能撐篙弄船,在潮水很急的時侯把農民小船偷偷解開纜繩撐出碼頭,這船像個酒鬼醉漢樣東撞西碰,〞乒乒乓乓〝碰撞聲中、船上的幾個男同學前仰后合像似跳外國舞,岸上的女同學拍手哈哈大笑,好了……順流而下撞到橋孔墩子上了,農船是水泥的,一個大洞水嘩嘩涌進來了,船傾刻間橫到橋門河底去了,使這條河斷航三天…..她的繪聲繪色讓我幾乎笑出眼淚來了,問道那幾個學生怎樣了?她說河邊擠滿了人,大家七撈八拉把他們撈上岸,回校后都給個警告處份。她說其中有兩個現在是學校的風云人物,紅衛兵大串連、抄家、造反、武斗〞打相打〝沒有不走在前面的…..
當話題涉及到眼下學校運動形勢時她幽默開朗的心情沒有了,眼神迷惘痛苦,她說那些學校大字報對她爸爸卓光批判文章大多是無限上綱的攻擊誣蔑,從一個最接近他的女兒視角來觀察,他是非常值得人們尊敬的人,但他因為執行了十七年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現在被關在牛棚里,公家分給父親的那棟小樓也被造反派群眾組織占去了,不知什么時侯落實政策。爸爸的歷史是清白的,原來是軍中小秀才,戰爭年代經常給軍區報紙投稿寫文章,進城后大概受了胡風事件牽連,從大機關宣傳部門貶下來。老家出來的親戚都說,父親還能打仗,昌濰一帶的本土干部都知道文武雙全的卓光,
我從大字報中已經知道這些,在群眾運動中似是而非的東西太多了,我找不出得體的話來安慰她,環視這似農屋似的木板房,轉了個話題問道,這里是你住的地方嗎?你媽媽呢?她似乎很不愿意提這煩心事,僅說了句,她媽媽和父親劃清界線了。
氣氖很壓抑,盡管我們有不尋常的認識過程,但畢竟二人是萍水相逢,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話題,夜很深了,我說我想盡快離開這里,她說隔壁是一家木工廠,她可帶我出去。
出了木板房一看原來這里環境很優美,門口一畦菜地油綠葉茂,瓜棚架子上已經爬上綠葉。南面,潮聲、風聲和鳴陣陣的地方是黃浦江,房東邊是一片不大的樹林,十多棵江南水杉在皎潔的月光下針葉蔥郁蒼翠,夜色朦朧輕如籠紗,似霧似煙的薄靄流蘊潺動在靜謐幽暗的林間,杉林稀疏處像似條久踏成徑的小道,道的盡頭是個新蛙鳴噪不歇的池塘,塘邊有棵虬曲垂柳,柳枝隨風搖曳婆娑生姿,枝條婀娜點拂水面。
快出林間小道時,卓瑩仰起頭來看我,背光暗處我發現她的眼神很明亮,亮得像顆發光的黑寶的石,她輕聲問,我們以后還會見面嗎?
她的聲音楚楚生憐,依戀期盼的眼神里橫溢出一種童貞純情,我頓時有種依依惜別的感覺,但不知說什么好,我側臉想了想對她娓婉說道,不管怎么說,你是不應該再住這里了,你知道嗎?不要多久,大批的蚊子就要繁殖出來了,你得喂蚊子。還有,萬一有條蛇鉆到木板房里,咬了你怎么辦?
她〞啊呀〝一聲,顯然被嚇著了,要不是我扶接著手臂她一個趔趄會裁倒在我身上,我第一次觸摸到女孩的柔骨,頓生一種接觸異性的激動。但是這種感覺立刻冷卻涼澈,她說這里住不上幾天了,她要回山東父親老家了。
我驚奇地停止了腳步,她垂眼捉弄衣角,慢吞吞地告訴我,爸爸說,現在運動的形勢很亂,學校一時半會不能復課,女兒留在學校里因為他的原因精神一定會受到沉重壓力,他叫女兒回山東沂蒙山老家待一些日子,那里的教育事業很落后,女兒可以找個山區小學去代課教書,為社會為故鄉人民做些實際事情,他相信女兒一定會適應艱苦環境的,一定會喜歡老革命根據地人民的,等她以后對那地方有了感情后將戶口也遷過去。爸爸還說,等到運動后期看組織上對他的問題如何處理,如果結論不好的話,他要求回家種地。
我有著急地問,你媽媽呢?她同意你走嗎?話出口有點后悔,原先她就不愿多提她的母親,但她這次告訴我她母親是市委機關的一個干部,她早在爸爸受胡風事件牽連時與他離婚了,已經重新成立家庭,不太管她。我問她愿意去嗎?她說以前放暑假的時侯曾回去過一次,奶奶伯伯家一個多月沒見過油、連條狗都是瘦骨伶仃打不起精神來,還帶了一身虱子回上海。她反問道,我一個城里長大的女孩子能愿意離開大上海嗎?到那個地方去換換空氣待個三五天還差不多。她輕輕嘆口氣,唉,但沒辦法,老頭子被人家整得腦子糊涂了,硬要叫我—–
她突發奇想說,你現在不要走了,我明天和你一起離開學校,如條件許可的話我帶著生活費到你家搭伙也行。我大吃一驚,這是什么思路?她說如果到那只長虱子腦子慢慢變傻子的地方去,還不如躲到校園外一個什么角落里做個隨運動大流的逍遙派。說到這里她又神氣活絡起來了,明亮的眼眸閃撲撲盯著我說:〞怎么樣?不歡迎啊?〝還特意補一句——
〞你應該不會欺侮我吧!〝
我突然沖出一句大膽妄為的話,〞假如喜歡上你了呢?〝
〞我是干部子女,你是……..〝她感到這話似有不妥,連忙哈哈解嘲說道:〞嘻嘻——喜歡我的人有好下場嗎?無花果園的那一位不是被人打癱在那里了嗎。〝
我欣賞她的直率,但討厭她居高臨下的傲氣,挑釁道,〞開了屏的孔雀是很漂亮的,但是退了毛的鳳凰還能那么得意嗎?〝
〞但是你不要忘記還有這么句話:有的時侯鷹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飛不到鷹那樣高。〝
我生氣了,冷淡地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你回去吧!〝
她突然撲到我的懷里,〞別生氣,你是鷹,有鷹樣的勇敢,我……是沒有依靠的小雞。〝
我被她放肆得有些瘋狂的動作嚇壞了,想推開她,但被她抱得緊緊的,她頭埋在我的胸懷如泣似咽,辛酸、痛苦、迷惘、憤懣像決了堤的水樣傾訴出來。
………..現在這樣的生活很害怕,怕這夜晚從板隙貫穿進木板房曠野里的風雨聲,這聲音像是悲傷人的嗚咽哭泣,它比那突然入耳的野貓叫春聲還可怕,比那老鼠打架的吱嗤聲還討厭……但她更怕那學校的每次批判斗爭大會,父親他在皮帶、電線鞭子體罰之下的每個痛苦神情都像刀樣戳在心里,她真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原來好端端的校園學習生活沒有了,讀完高中上大學的夢破滅了……全校大部份師生員工都厭惡這種派性、內戰、武斗的混亂局面,他們找不到朗朗讀書求知的環境、不愿意卷入莫名其妙的仇恨中去,躲到家里去了,學校政治舞臺的活躍分子都是些表現欲極強的風頭主義者,在青春期噪動下,追逐異性同學,甚至還沾染了流氓阿飛習氣。校園青竹篾片圍欄改成了鋼筋水泥板的高墻,知識圣地的圖書館樓頂上裝上了探照燈……
我心情凝重壓抑,對身邊這位柔弱少女沒有任何適當的語言,我和她是同齡學生,都是仲春四月、姹紫嫣紅的花季年齡。對這紛繁復雜似萬花簡樣的現實生活懷有一種懵懵懂懂的感覺,但我們大家對被顛覆的一切都不滿意,我不滿意是通過到社會上橫穿直撞尋找刺激渲泄自己情緒,她的不滿意只能積郁在心,找到一個自以為可信賴的人哭訴一場。而我們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
〞而我們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我渾身一驚凜,身子有點發軟。
卓瑩一把扶住我,驚詫道〞不舒服?你哪里受傷了?怎么沒說?〝
〞沒事。〝我把她輕輕摟在懷里。
〞還是先回你的小屋坐一下吧,我很累。〝
疾風如流水刮得綠樹枝葉搖晃,浮云飄忽月隱時現夜色時明驟暗,料峭霜天寂寞悠遠。〞呱哇—–〝樹梢上知更鳥叫起來了。
早晨,我悠地睜開眼,豎貼在木板墻的一道白熾日光燈光照亮了小屋,定睛一看這哪是什么白熾燈盞,是屋外光線透過燈管大小的墻縫投射進來,我和卓瑩都和衣歪倒臥躺在床上,一塊棉被褥搭蓋在我們身上。在黑夜中看不太清,現在偷瞧著卓瑩竟是純樸自然得一只睡貓,她眉清目秀脫俗、睡態嬌憨可掬,我真得想去貼面親吻她一下,我還從來沒有對一個女孩子示過愛呢。
一個翻側,她突然醒了,對我嫣然一笑〞醒了?你夜里睡得冷嗎?〝
我答非所問〞我想該早點出去了。〝
說這話的時侯,屋外不遠處有只廣播喇叭在空中發出刺刺的電流聲和調軋的沙沙聲,突然這只喇叭大喊起來: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緊急警報、緊急警報,護校隊全體成員馬上到教工大樓集合,馬上集合!〝
不想發生的事情終于來了,幾個小時前,月色隱晦的林間小道我面對一個淚眼婆娑的姑娘柔弱目光時就幡然生出愆疚的罪惡感,我沒有勇氣對她直白這里將要發生事情,但心里總在默默地希望祈求一切陰差陽錯的可能性會使這次〞解放行動〝無疾而終。但是,想法天真歸天真,事情還是按其內在規律和慣性進行與發展著,而不是以我的想法而逆轉的。
卓瑩對我說,〞看樣子有啥事體了。〝她又耽心道〞不會是沖著你來的吧?〝
〞全校革命的師生員工們,全體在校的紅衛兵戰友們…..〝又是昨天那個普通話極標準的男中音:〞現在社會上有一幫社會渣滓、流氓阿飛份子打著紅衛兵旗號在沖砸學校,他們在制造事端挑起武斗,破壞我校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突然,一個粗暴的吼叫聲取代了男中音:
〞一號樓的混蛋們豎起你們的狗耳朵好好聽著:不準你們亂說亂動!你們如果膽敢引狼入室、蠢蠢欲動,我們就先鏟平你們的老巢,將你們這群狗崽子踏成粉齏!〝
廣插聲驚心動魄,其擴播天宇的高音能量準確地宣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這塊土地上的政治影響力,卓瑩本能地打開門窗,使那本來就很清晰的廣播聲更透徹地傳進屋里來,她說,學農基地的小木板房遠離學校教工樓的中心區城,那里即使外面〞天翻地覆慨而慷〝這里校園邊陲之地也聽不見什么動靜,她更憂心忡忡的是,每發生派性沖突事件總有一個人非常倒楣,就是她的父親——關在牛棚里的走資派卓光。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小木板房里的一男一女,不明事端祥情變化及發展而坐臥不安,他們惶惶然對悚悚然不得分秒時間的安閑。特別是我,心懷鬼胎自感罪孽深重,像個落下陷阱的小狼,在屋里到處奔走。卓瑩索性拉我到屋外菜畦垅邊的一很木電線桿下,那上面孤零零地懸著一個有線廣播喇叭。
那個不敢聽、還想它發言的該死廣播聲,那張可怕的嘴巴又開吼了:〞緊急呼吁,緊急呼吁:革命的同學們,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戰友們,武裝起來,拿起武器,用生命和鮮血保衛我校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堅決打退階級敵人、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份子的猖狂進攻,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
一般說,話到了呼喚人們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叫人獻出生命的份上,那它不是大勢已去也呈岌岌危局矣!我悠地吐口長氣,打吧,靠打能出一個紅彤彤的一統天下未必是件壞事,我偌能在勝利者面前說得上一兩句話的話,卓瑩可以不住這荒郊僻野等待喂蚊子的木板房,她父親卓光即使被批斗大概也不能掛鐵牌子了。
我的思想很亂—–
……后悔了吧?懊惱不絕的悔意,看在喜歡上一個純潔無暇而又多難的女孩份上,一俟禍端過后…..我要陪她去山東!
……你這個橫沖直撞折騰夠了的野小子,天晚了,該回家洗洗睡了。
……那還能再見到卓瑩嗎?
終于,給卓瑩沉重的打擊開始出現了,喇叭里有人大喝一聲:〞把卓光拉上來表態!〝喇叭里出現短暫的音頻電流的絲絲聲,像似有好些人在場的嘈雜聲中有一個主導聲音很清晰了〞卓光,現在給你現場向全校說五分鐘話,今天這場流血事件你是支持我們還是支持他們—–〝
卓瑩睜大眼睛瞪著那只在晨風及聲波下微微顫抖的廣播喇叭、面色冷峻得嚇人,僵硬著身子像個大理石雕,但她右手緊緊抓著我的手肘,我被她捏得生疼。
一個渾厚、不緩不疾 的男聲—–
〞同學們,兩派群眾組織的紅衛兵小將們,你們趕快停止武斗!外校人員立刻退出學校,受傷人員馬上送醫院搶救……〝有人憤怒地打斷他〞他媽的,你說這些有什么用……〝但是更多的人反對這粗魯的吼叫,在喇叭里喊讓他說讓他說,卓光的聲音又出現了:
〞中央文件、兩報一刊社論精神一直強調,運動的斗爭矛頭要牢牢對準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我是學校的主要領導,你們應該對我長期的工作中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錯誤和罪行進行深刻的揭發和批判。我歡迎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對我觸及靈魂的批判斗爭,不支持干擾破壞運動大方向的派性分裂,更反對勾結外來社會人員、制造事端挑起武斗的打砸掄行為……〝
顯然,在棍棒與仇恨情緒擁簇威逼下的卓光的表態是有傾向性的,他不這么說也不行,,但是〞解放行動〝過后變了天了他的日子能好過嗎?沒容我多想,喇叭里鬧哄哄聲音突然變得驚慌失措地大亂起來,有人報告,有一群暴徒登云梯爬上二號、三號樓的外廊進行逐個教室的爭奪,還有人上了三層樓的屋頂揭開屋頂的平瓦捅破天花板朝下砸,他們的人頂不住甚至有人破窗跳樓了,更有人驚呼,不得了啦!這幫亡命之徒帶著汽油樹枝木材來燒教工大樓了……
紅日、朝霞依然鮮艷,天宇、蒼穹驟然歸寂于平靜,學校的政治喉舌—–高音廣播喇叭〞嘎刺—-〝斷聲了,撼人心弦緊扣神經的音響效應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美好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沒發生,但是卓瑩淚流滿面,我只能背對她茫然發呆犯傻。
四月云天多變幻,緩緩移動的浮云向西飄去,竟在學校中心區上空橫拉出一塊滯重厚實的云層,云幕的上緣依然聯接蘭天朝霞,它似一道蒼莽渾雄的山脈屏障在綠樹延綿樓宇幢幢的校區的后面,突然〝山脈〝下綠蔭拱托的樓棟之間一道沖天火光紛外耀眼,這把火剛縱即逝,然后是裊裊升騰的濃煙直上云霄,峭煙彌漫揚揚灑灑長最終消糜在天際里。
卓瑩對我恨恨地說〞我如果是個男的,一定會殺了這個放火的。〝
我趕緊避開她的眼神,不覺打了個寒顫。
〞啪、啪—-〝那只死掉的喇叭又復活了,嗚嗚了幾聲后突然靈氣大發放喉高唱〞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但是這莫名其妙的聲音很快被一欣喜若狂的男聲所代替: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在一連串的歡呼聲之后是一個緊急通知,要求全體在校的師生員工都到教工大樓下集合,要將操縱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揪出來,還要把被俘的壞頭頭、打砸搶首惡骨干份子在校園里游街示眾,然后押送區公撿法軍管組。
我已經不敢想像這樣的〞勝利〝是怎么回事,我得離開這里,讓這里所發生的一切永遠從記憶中消失掉。我問卓瑩隔壁木工廠的出口在哪里?但她幽幽地說道,〞你還當我們是朋友嗎?如果是的話,你應該關心一下你朋友父親的安危。〝
面對陷于悲戚哀怨的她,如果決意告辭我會是非常自卑的冷血無情動物,我們倆跌跌沖沖向教工大樓奔去。
〞……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偉大的領袖、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廣播喇叭里的歌聲嘹亮激昂。在這時代強音的震撼之下,教工大樓右半部的一二層樓的門窗毀壞殆盡,特別是一樓西山墻邊的一個大房間被巨火焚燒得辨不出原來的面目,嗆人的黑煙不斷地由殘垣破窗向外翻滾,卓瑩說,這是學校圖書館。林蔭道上石塊、棍棒器械、鞋襪衣衫、急救棉團紗布、破桌椅障礙物等到處可見,驚魂甫定的人們三五地聚集在一起竊竊議論著,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一條只瘦成一付骨頭架子的黃狗在人群中亂躥,這畜牲嘴里竟叼了塊血漬斑斑的白棉團。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句,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我們就革命…..就干社會主義……〝廣播喇叭里的歌聲激越慷慨,在這時代強音的震懾之下,幾十個男女被俘者拉成一線被兩邊藤帽人員的長矛、電線鞭子、棍棒押解過來,他們一張張汗垢骯臟還帶著孩子氣的稚嫩臉盤上存留著惡斗的狠勁,因為殘酷打斗,他們或是單衣薄衫、或是碎衣掛片襤褸狼藉,有的額頭上扎著滲血的繃帶,腿瘸的三兩個同伴挽扶著,男生女生貼身扶助不避青春氣息的體膚相擁之嫌,為了他們的主義、他們的信仰,艱難地走著他們必定要走完的路程…..
〞……革命不是請容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廣播喇叭里的歌聲雄壯明快,在這時代強音的感召之下,一聲凄楚的號喊聲凌空出世〞爸——〝卓瑩像搏命樣沖出圍觀的人群〞你怎么不能走路啦…..〝女兒哭喊著朝被俘示眾隊伍后邊沖去,那里有輛三輪腳踏車上面坐著一個人,一個〞大黑手卓光〝的牌子遮著他的大半個身子。
像似一群清醒人中突然冒出個瘋女人,眾目睽瞪的視線〞刷—-〝吸引過來了,乾坤世界大嘩、革命秩序大亂,但她再怎么沖動、畢競被孔武有力的藤帽人員扭住了胳膊,我急切上前掰著那些粗暴男人們的手,怒喝道〞住手!〝
但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遽變,藤帽人員中有好幾個驚呼聲對我喊叫過來——-
〞啊—-尖兵1號……尖兵1號…..〝
〞我們的地下英雄!你—–再不露面我們準備給你送花圈了。〝
〞毛主席萬歲!尖兵1號回來啦……我們徹底勝利啦!〝
〞什么?……你!〝掙脫掉羈押手臂的卓瑩搖搖晃晃擠到我面前,她的臉扭曲得有些變型、杏眼圓瞪,我感到自己有種從未有過的卑微虛弱,低下了沉重的腦袋。
在驚愕迷惘、憤怒絕望的眼神中,她話語細如幽咽、嘴唇微徽嚅囁:〞我眼眸子瞎掉了,叫過儂一聲阿哥—-〝
突然甩手給我臉頰一巴掌,但她羸弱的身子卻在人縫中緩緩滑倒了。
這一掌正摑在右眼角上,酸疼中眼冒金花,但很快感到淚水汩汩淌流下來了,我沒去擦拭它,我慢慢仰起臉無語仰面看藍天。
〞……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偉大的領袖、敬愛的毛主席……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歌聲依然和諧動人。
歌聲裊裊飄逸縈繞不絕,碧空如洗云蒸霞蔚,灑向人間的春光分外明媚。
初稿于2008.11.30凌晨
二稿于2008.12.2晚
于美國 紐約 長島
原創〕 平波里的往事
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形勢暫趨穩定,國家對因為運動耽擱、累積在校的大中專學生進行畢業分配。當時,上海地區的滯留在校的高、初中六六、六七屆學生畢業去向是〞四個面向〝即面向邊疆、面向農村、面向工廠、面向外地工礦。〞老三屆〝中僅此兩屆中學生有很少比例的留在上海就業的希望,大部份學生及后面的六九屆都上山下鄉到外省農村去插隊落戶或生產建設兵團去。
畢業分配方案的實施是學生評議、班主任老師平衡、學校畢業分配領導小組定奪。家庭經濟條件困難的,羸病殘弱的、或是獨生子女學生留在上海,一般學生、特別是已經有哥哥姐姐在上海工作的同學,幾乎是要到外地農村去的。在文革運動的特定條件下,在當時的國民經濟發展的特殊時期,這個基本上兼顧各方面情況的畢業分配還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垂涎一個上海就業的職位,哪怕做個黎明即起、清掃馬路的環衛工人,是每個學生垂涎夢寐以求的人生大事。〞僧多粥少〝就會形成殘酷的競爭。在那個社會風氣相對純凈清廉的年代也初顯了童心未泯的學生們的精明狡詐,以我們班為例,一班學生分三個評議小組,往往是前天晚上五六個同學在某個街道居委會辦的小酒館共敘友情,第二天評論下來,這些人都互相提名民主評議中人多勢眾都過了〞上海工廠〝關。同學沫浴教化、同窗一場三四年載,許多學生身世背景、家庭隱私莫諱如深,但是今天.......比如〞某某同學不是他父母親生的,是垃圾筒撿來的〝;〞誰誰和她的哥哥不是一個親爸爸......〝鮮為人知的內容都在班主任老師面前曝了光。更為甚者,校園高層有桃色新聞了,學校畢業分配領導小組的工宣隊首席代表、和一個為〞四個面向〝求情而來的學生的年輕貌美的姐姐脅肩媚笑出現在上海外灘的〞情人墻〝人群中,后來據說他倆顛鳳倒鸞于床榻上,這人卷起鋪蓋黯然打道回工廠了。
我在這次畢業分配中被人傾軋了。
我的各種履歷政審表的家庭出身欄里嚴格地說應填〞船民〝。船民是個介于城鄉集合部的有點流民性質的特殊群體,在二十世紀的三四十年代,大批江蘇破產農民、逃亡地主云集上海以船為家討生活。蘇中蘇北里下河地帶是河湖港汊的水網地區,踏腳登舟出門棹船是尋常事,那一帶共產黨在1946年就開始了土改運動,家有薄產的人怕被〞鏟墩子〝闔府以船為家流落到江南國統區以販運南北雜貨維生。解放后,人民政府對各行各業都將它們組織起來進行〞民主改革〝,組織起來有利于計劃運輸的經濟發展,另一方面,培養骨干建設基層黨組織不留社會的政治死角。到了五十年代末,這些船幫陸續落實到上海周邊的郊縣成立航運合作社,但他們還是以船為家,撐篙、拉纖、搖櫓、帆篷桅檣穿風走浪,舟楫于上海地區外延廣柔的江南水鄉。
船民有其不同于陸上固定的工商行業的特殊性,它的用工制度也有點像子承父業樣地自然沿襲,就像曾國藩組建湘軍水師將領不用經倫書生專募江湖放排工樣,駁岸上的人是不能在風浪顛波之舟船上如履平地,或是神閑氣淡的。所以,船民子女到時候一定會成為航運社職工。
我因為父母是船上人,而被排擠在畢業分配的討論之外,學校還專門派人到上海北邊那個郊縣航運社去調查落實,最石確定了我這么個畢業分配的去處。
航運社是個有兩百多條木船、八九百人的大單位。這個現代船幫在縣交通運輸系統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在六七十年代,這里的人們因常年分散流動運輸,信息蔽塞,素質低下,特別是年輕人缺少文化教育,單位里有個定點小學校,鼓勵人們將適齡讀書的子女寄宿讀書,但因管理不善,特別是大饑荒年代有人貪污、克扣寄宿生的伙食,餓得孩子們嗷嗷啼哭、家長們舍不得紛紛將學生領走了。所以,船民的后代絕大部份只有小學三四年級水平或是文盲。枯燥單調的水上生活不是水就是天,經年累月地掐指計算滿月大潮的時辰、抬頭觀察月暈南北風向,雖然置身于大上海的黃浦江兩岸、蘇州河的日新月異的建設繁榮喧囂之中,但那好像是和他們沒有多大關系的〞不搭界〝,或是不甚了介的千篇一律的布景畫。再說得難堪一點,他們難得看上一張即時報紙聽一篇完整的新聞廣播,處于一種與社會脫節、半蒙昧僅知謀生糊口的本能狀態。
但是,我漸漸有了〞一滴油滴在水里晶瑩明亮〝的感覺。文革運動橫掃到全社會的每個階層角落,單位分批停產學習搞運動時,這里非常需要一些能說會道的年輕人,準確解釋宣講《解放日報》〞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等運動的社論及指導性的文章;每天的握著紅寶書早請示晚匯報的領隊人、既要不在人庭廣眾下怯場又要儀態大方,這樣的人才更難尋覓。當然,更得益彰的是要得到單位頭頭領導的欣賞,幫他們寫個總結報告、發言稿之類的還要說這篇東西是領尋寫的,文章不能胡里花哨要有工農干部大老粗的韻味......這些,對一個上海市重點中學出來的、在文革中經過些風雨見過些市面的我來說不是很難到的,也是非常容易進入角色的。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離開學校后我順其自然各種好事、攀爬機會應運而生。工作后的大半年便入了黨,成了單位的團支都書記,隨后脫產做了專職的政工干事。船幫雖然離民智開化有不小的距離,但人多勢眾畢競是共產黨治下的縣級大單位,縣廣播站指定要我們這里出個特約通訊員,我敏感到這是透過天厝射進來的一道人生亮光,我熱絡地回視了黨支部書記女兒、一個長期對我的眉目傳情的船家姑娘,一個沒讀過幾年書但算盤珠撥打得很熟練的航運社的主辦會計。我主動邀請她到當年陳化成抗英的炮臺灣去走走,在晴空萬里的長江口岸邊我說出了心態不太明媚的話,我請她在其執掌他人毀譽榮辱的父親面前美言幾句,并承諾心里會永遠有她,這個模樣微胖、臉上略有雀斑但不失有健康美的女孩對我笑得很陽光,她說你的話是真的嗎?她最后似幽如怨地說,她阿爺發過話了,搖筆桿子這事情單位里沒有第二個可比的,問題是心術要正,不要在我們身邊一步步活脫出個〞赫魯曉夫〝來。
自此以后的工作生活經歷給我得出一個深刻的人生經驗,也就是說,人,任何一個普通的人都有其各個不同方面的天賦才能之潛質,只不過是生活經歷中能否給他一個表現的平臺而已。有能夠表現機會者,經過砥礪磨練自然會有成就,否則即會被埋沒碌碌無為。自從我當了那個勞什子〞特約通訊員〝以后,逐步在這個平臺上得到有聲有色的發揮,起初,不敢說我給縣廣播站送上去的稿件有多少文采質量,但至少是〞源于生活〝緊扣當時的政治運動、生產形勢反映本單位的好人好事、各類新動向,〞高于生活〝地突出單位領導班子堅定的無產階級政治立場和吃若耐勞的工作精神。不得不承認,〞天道酬勤〝這對于操業者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大量的文字閱讀及大量稿件產生后的悟性,我有點刀筆吏的春秋筆法習氣、更有些〞高、大、全〝裝腔作勢的時尚文風。年輕無暇的心靈里,附炎趨勢的表現欲、不斷追求上進的成就感是樂此不疲的精神動力,取之不竭力量的源泉。
我還深切地體會到,任何事物想給外界有好聲譽、非凡的印像都需有精心的包裝,經過〞特約通訊員〝不斷努力的宣傳包裝,航運社各項政治運動都走在縣交運系統的前面,缺少文化素質的船幫不斷樹立起全縣范圍里的活學活用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的典型人物,以前,名不經傳受人歧視的〞船上人〝在縣里影響像蘑菇云一樣升騰而起,而我本人的文筆影響無形中也隨之水漲船高、小有名氣。
林彪事件以后,中國政壇從上而下清掉一批不符合政治要求不合時宜的領導干部,上海市、縣統一部署開辦〞工農兵干部學習班〝。我被縣里面點名參加首屆學習班的培訓,在里面待了四個月,結業后工作、組織關系轉到縣委組織部,被任命為城廂鎮黨委常委,鎮革委會付主任、宣傳部負責人。
我的堂弟,我讀書上學、寄宿在他家十幾載的叔叔家兒子,他比我低一屆的中學生,正趕上〞上山下鄉一遍紅〝檔口,他被分配在安徽巢湖地區的鄉下插隊落戶。
我們倆年齡相仿,但堂弟外表剽悍精明、但脾氣秉性很特性,冷靜下來可拿本書躲在哪個角落里一天不吃不喝更不下地干活掙工分,但沖動起來便怒發沖冠、說打架就上去掐人家脖子揮拳動粗。他在鄉下喜歡結交知識青年中的江湖義氣朋友,對知青中不平現像的能挺身仗義直言,但也身纏著許多驚悚當地人耳的流言蜚語,什么某某鄰近大隊農戶的缺雞少鴨,哪個牛棚夜里被牽走一頭犍牯了,或者是哪個要挾欺侮女知青的大隊書記家夜半突然失火了......但得福于沒有犯行的證據,至今仍可在人庭廣眾之下灑脫飲酒高堂哄笑。但我那老實木納的叔叔嬸嬸整天都在為他提心吊膽,他們說,這個出鬼的〞插隊落戶〝絕對是不能再去了,一個好端端的孩子在那里沒兩年怎么會變得四不像呢?如果真得在外地判刑坐牢,家里的人鉤也鉤不到撈也撈不著啊。叔叔要兒子將行李鋪蓋從鄉下搬回來,先待在上海以后再作打算。
我離開航運社調到城廂鎮鎮革委會后,叔叔一家對我熱絡了許多,工作變動后第一年的春節除夕夜,他們家及其它親戚朋友整備的一桌熱氣騰騰的團年飯菜,一直等到我姍姍來遲大家才入座動筷箸。因為我原來答應會準時來赴團年家宴,后來鎮革委會機關的除夕團拜活動沒能按時結束耽擱了。那一回我充滿歉意、感動加激動得有點云山霧罩,原先我長期郁悶在心的一些寄人籬下睚毗之怨隙情緒一風吹盡。席間,堂弟臉泛酒紅潮熱對我喟然言道:〞哥啊,不講出道早,要看運道好。你參加工作四年就混到縣里去了,再過十年二十年你不當到中央委員才奇怪呢?你看我....〝.這時,席中有位我不熟悉的長輩,大概是堂弟的舅舅漫聲應道:〞外甥啊,也不要太悲觀,人生有低潮高潮,一輩子是分許多截子過的,叫你哥哥想想辦法,能不能將你調到上海郊區農村來,同樣是插隊下鄉嘛,人離家近了,心情也不空虛了,做事情也不亂了。〝
〞對!對。〝一片附和贊同聲中由不得我思考這事情可行性與難易之程度,我無意中一瞥視,圓桌斜對面的叔叔嬸嬸在以直逼逼的期待目光盯著我,當下自己竟然下意識地點頭應允了。
那頓辭舊迎新、舊符換新桃的年夜飯吃得我渾身冒汗,雖然,戶室窗外云天滯重陰霾不展、甚至還飄揚點碎絮般的小雪。
既然答應下來了就得當個事做,堂弟的事真是一件心思壓得我愁眉不展。但辦事情要靠機遇,機會要靠星移斗轉、事諸萬方的運作中去創造發現。春節過后,縣里召開農村工作〞三級干部〝會議,布署一年之計在于春的全盤工作之大事。從籌備到召開我身為會務核心組一員,為大會鞍前馬后效力,會議期間,我和一個邊遠公社的書記接觸得比較多,也巧他也是縣工農兵干部學習班結業的,比我低一期屆。〞一熟三分親〝,我在三干會結束的縣招待所喧囂嘈雜的聚餐會上,把被人們灌得東倒西歪醺醺發醉的〞學弟〝扶到頗有春寒之意室外涼快清靜一下,在白熾的庭院路燈下,我很不自然的但又委婉地說出能否幫忙將在安徽插隊的兄弟轉點到他的公社里來。這位會議期間一直表現穩重持成的農村干部大概被酒勁沖激了,竟有一反常態的豪爽,他把我一把按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啊呀,我們同志之間誰沒有個需要幫忙的難處啊?你還是我們縣里新干部的典型呢,你找我就找對人了。〝他告訴我,這個擦邊球很好打,關照下邊哪個大隊、生產隊找個〞五保〝鰥寡孤獨絕頭戶,向公安派出所寫個報告,說找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子侄親屬了,向市局縣局申請一個戶口異動接受名額那不就行了嗎?公社書記還熱情地告訴我,這事情還得抓緊辦,市自來水公司下半年要在他們公社征一批土地籌建長江取水的新水廠,地被征用了一定會給一些〞農轉非〝的招工指標,看你弟弟有沒有好氣......聽到這里,我不禁大喜出望外,但是公社書記又說道:為自己親屬開點后門、這是不正之風,畢競心是虛的,是需要斗私批修的,但是,你兄弟如果轉點過來,最好能帶點項目,能給我伲公社作點貢獻,我可以在公社班子里說服他們。我問道,你需要什么?他說他們的付業生產太落后了,每當年終考核他都臉紅,光靠種田,社員年終分紅分不到幾個錢,能不能融資借貸三五十萬資金來發展付業生產.......
我暗自罵了一聲,他媽的!這家伙酒醒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加補貼才五六十元,他在我面前凌空爆出這么個〞三五十萬資金〝的〞二踢腿〝不要讓我這剛剛單飛的雛鳥震昏過去啊。
也該當堂弟諸事順利、新年吉利。苦思冥想中我突然憶到一個人,我原單位航運社的老書記的女兒、對我素有好感愛慕之意的會計。我〞死馬當活馬醫〝地將資金告貸無門的難處告訴她,她沉思片刻說要回去和阿爺商量,社里多年來是有些公共積累的閑散資金,看能不能動用,能動用多少?姑娘倒底是個淳樸善良女子,她害羞地低下頭,輕輕地說,不管你心里對我怎么想的,你要拎點東西到阿爺面前去做做樣子,這樣事情才牢靠。
航運社同意拆借資金三十萬,這借款是信托給農業銀行縣支行、由縣農委擔保借貸給接受堂弟轉點的那個公社,時間兩年、按銀行同期利率計算利息。而我也選個吉時良日、穿著整齊、備了煙酒禮品到航運社老書記家去走了一遭,這究竟是〞毛腳女婿〝正式上門拜見岳丈老泰山呢,還是感謝那筆慷慨的拆借資金,我和支書的女兒都有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渾沌感覺。
現實生活中的人事調動、戶藉遷移是件復雜細致的系統工程,接受單位和放行單位暢通無阻不得有絲毫的坎坷,任何環節產生差次都會使事情功虧一簣,整個過程,像日月經天萬里無雜云,似江河行地一瀉勢千里,更像一個精致的手工物件卯眼對榫頭縝密合縫。堂弟轉點之事,我這里接受方的運籌正常,而堂弟那邊的放行卻諸多不順,他帶了幾百塊錢、相當于叔叔嬸嬸大半年積蓄的大小禮品到相違半年的插隊鄉下去層層運動訴說,要當地允許將他的戶藉、檔案遷走,而大隊一級的干部巴不得恭送這位惹禍的小爺早日出境,而公社和縣兩級〞知青辦〝卻責斥大隊書記荒謬懵懂,他們對堂弟起先還有點耐心介釋的余地,后來干脆惱怒地罵他是瘋子,因為根本就沒有處理他這類問題與要求的文件精神、更無先例。
堂弟的〞轉點〝之事擱淺了,僵掉了,他回到上海后給我祥細地談了鄉下之行,一臉晦氣,一付〞癱子掉下井〝的絕望和〞搬起石頭砸天〝的憤怒。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我漠然注視著我這一接受方的節節順利的手續進展,卻又萬般無奈。六月份的一天,堂弟突然告訴我,他打聽到了他們公社在上海有個駐滬辦事處兼招待所的固定揚所,公社黨委書記關洪每個月都要在這里待上幾天,很多上海知青家長都來找他通關系,堂弟用近似于哀求的口氣對我說,哥啊,你千萬、千萬要幫我出出面......
我甚為猶豫,我算什么人物角色?在我們縣里的工作圈子里最多是個嫩竹扁擔難挑千斤擔的年輕新干部,如果混跡于社會人群里,一張白凈臉,胡髭是否長齊還值得懷疑。一個毫無風霜痕跡可察的外表形像究竟能信你幾份?但堂弟拼命替我打氣,說他又算什么東西?一個只能在安徽農村吆五喝六的〞阿鄉〝,一旦跑到大上海三兩個馬路弄堂一轉就不知東南西北的〞肉頭地主〝。
辦事處座落在上海南面市區里別院獨戶的西式二層洋樓,它與這條法國梧桐遮掩下的幽靜小道兩傍的毗鄰櫛次別墅庭院沒什么區別,圍墻環拱、鐵門像似長期關閉門下地上已顯一線水滴銹斑了,邊側有一虛掩的木門。丁香花、苦丁枝伸頭探瓣爬滿墻頭,進門后左側一塊不大的缺少修理的草坪花圃,牡丹藥芍等奇花蒔卉已顯垂蕾落瓣的奄奄頹相,但是整個院子還是幽香襲人。我們進了邊門后又退出來,怕有弄錯人家的尷尬進錯門的難堪。我久久地注視著〞平波里328號〝的門牌一個勁地問堂弟,你從什么地方搞來的地址?會不會弄錯?他也張口結舌一臉疑惑。粗一瞧其氣勢場景,想像中的概念和這幢建筑完全聯系不起來,這是上海市南區有異國情調西洋文化氛圍的高級區,是舊時有錢人、洋人的居室家宅,也是現實生活中的高級干部官邸。我有點驚訝咋舌。一個外地省份的農村人民公社級的單位怎能在上海市區搞到這么個世外桃源的獨院小洋樓的?
確定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后,我們倆徑直闖進了院子。
鵝卵石的甬道右側是一個空坪,在靠院墻搭起的雨披里停了好幾輛自行車。一樓里面有熱鬧的說話聲,聲音將我們拾級引上了臺階,引進走廊深處。
這是一間高空間的寬暢豪華的客廳,大概舊時大家門戶供作聚餐舞會等社交場所,但木質地板油漆駁落、原本乳白色的浮雕天花板已呈黯灰色,看來此豪宅年代久遠。一排百頁簾、玻璃雙層窗暢開著,雖是六月暑天,正午早過已是落日傍晚時分,窗外庭院悠靜樹影扶疏,再加上天花板上吊扇悠悠刮風室內倒不感到炎熱,室內吸煙者煙霧彌漫、有點污濁的空氣與門窗幾凈、浮嵌壁畫的客廳不相和諧,木椅藤座沙發上的濟濟一堂的中年男女訪客在散漫聊天。
經過初入陌生群體的寒喧自我介紹,方知在座的諸位都是插隊落戶在同一公社上海知青的家長,他們都在等待這里的主人、公社書記關洪。他們說,大家在這里耐心等待很長時間了,先前樓上有個 上海姑娘、一個姓祝的公社秘書還不斷地下來打招呼,說關書記電話說快回來了,快了、再等一小時、半小時、二十分鐘......但她已是很長時間未下樓照面了。盡管這些等人的人,他們已有不斷抬腕看手表時間或探身看窗外日頭西沉的天色而顯得焦噪不安,但抱怨歸抱怨但還得將〞等待〝進行到底,他們來自市區的東西南北各個角落、化了很長的時間在此等待這位關洪書記。可憐天下父母心的人吶,自己親屬子女的未來命運都在書記手里,涉及到他們具體的切身利益,諸如病退回城、招工.......甚至有些參軍、入黨、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等等關乎孩子前程大事,都需仰承書記一言九鼎的定奪。
如果說鄉俚鎮舍的茶館店等等閑扯漫敘、街談巷議能折射人生百態、生活百感之社會現像,那么眼下這些來自不同行業、社會層次的訪客們閑談交流中也得到許多有趣的插隊知青的真實話題。我的生活經歷沒有這方面的練達,更無從體驗這類生活的可能,知青插隊的現狀想法希望等等、家長們的百般心態這些林林總總內容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繞有興趣的。我和堂弟與他們打過招呼后默然坐一傍。
坐在臨窗單人沙發里的一位婦人,我總覺得她這張嫵媚得有些妖艷的臉好像在哪家舊電影雜志封面上見過,這位漂亮媽媽儼然是客廳閑聊里的中心人物,她用熱情發光的眼神注視完畢新來的我們兄弟倆,繼續完成她的銀鈴笑聲中泉涌不絕的話題,她繪聲繪色地告所大家......啊呀,阿拉小姑娘以前在家里時一團稀里糊涂,第一次在北郊車站送她離上海時,整個車站、車廂內外人們哭成一天世界,而她卻像好玩似的車廂上下到處尋同學熟人亂穿,火車開過南京了,天黑了,她才感到真正離開爺娘想家了,哇地一聲在車廂里大哭起來......這位關書記可真是大好人啊,他關心我們家女兒進步,陪養她入黨,......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就是偉大,不但在思想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而小囡身體也比以前在家時好得多啦,以前是只藥罐頭,三天兩頭感冒發燒、扁桃腺發炎,現在呢,比以前結實得多了......這位關書記也是個上海通呢,原來在上海空軍江灣機場當過汽車兵,不是一次事故受傷退伍回家怕早就提干了。是個能力強到了不得的人物,他的那個公社是安徽省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他們的農林牧副漁的各項指標都是名到前茅......
漂亮媽媽對關洪書記的贊揚立刻贏得了人們的欽佩與同感,有個戴金絲邊眼鏡瘦高個的老大哥點頭如搗蒜接過話題----對,對。知道,知道。阿拉小兒子回來講,他在上海的路子粗得來嚇煞人,一般老上海,一般性的領導干部根本不能和他搭脈的.....漂亮媽媽好像有點不領這份支持情,瞟了他一眼,但他倆關系顯然稔熟,她有點搶白地說,儂又曉得了,你哪能曉得這云多?......人家關書記手里掌握這么多的上海知青,有不少知青的爺娘都是掌實權,位置都不小的,哪一個家長不想自家小囡得到鄉下的〞土地菩薩〝的關照?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儂把人家好處幫助解決困娃,人家今后才會.....這時眼鏡老大哥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不以為然地附和道,對,對。正確、正確。啊呀-----他一臉苦相、奈何不得地喟嘆道,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也算有好幾年了,難道他們那里不是毛主席領導的?怎么這壞風氣越演越烈了呢。
正襟危坐于一傍的一老者,神態清癯、儒雅。但他鄰座是位一位一根接一根〞燒煙〝朋友,一身戇肉年約三十左右。老人節制又有禮貌地劃去他嘴里沒完沒了飄散過來的香煙氣,將座椅稍稍朝后挪退了些,他慢聲廝悠地對斜對面的金絲邊眼鏡老大哥說,〞你這位同志說得很在理啊。但是,再怎么斗私批修,靈魂深處鬧革命,但是人性、親情、血緣關系還是永遠存在的啊!〝
他清咳一聲,兩眼翻看天花板片刻,半晌對大伙說:〞我那孫子回來說,和他一個知青集體戶的兩個小青年,一個父親是東海艦隊的副司令主管后勤物資的,一個是華東醫院的副院長,這兩位算是高級領導干部了吧?建造軍艦用的軍用鋼板,用外匯進口來的緊俏物資照樣批給關書記去造民用小拖輪,華東醫院大家都知道,是高干醫院,有一定級別的都進不去,一床難求噢,但是關書記介紹去的人從來沒有打隔楞,沒有床位會硬要騰出空位置給他。我孫子常埋怨說,爺爺,咱們家怎么這么沒能耐呢!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去清華北大去做工農兵大學生了,他們連三角函數和角公式都不知道啊!什么是劉勰《文心雕龍》、漢賦四大家是誰?沒聽說過,更不感興趣。唉,不公啊,不公平啊!孩子們讀書求學問的年齡段就在這幾年,要不然這輩子就這么過了。我對孫子說,你爺爺沒本事,只能畫幾筆寫意畫,那些簡練概括的筆墨,花鳥魚蟲的意態神韻在港臺海外或許能賣出錢來,但在中國大學里替你找個座位來那就難了,為什么?非行不入道、曲高和寡,掌管你命運的人不欣賞啊......〞
這些新鮮又很滯重的知青話題,在人們嘴里漫無邊際地閑扯曝料著,不深入生活焉知社會時弊?怎能了介人世間種種不平現像,我的心情也受到微微震撼。但沒容我過多地〞杞人憂天〝地感慨,癮君子胖子在向我們兄弟倆示好,他見我們年輕、沉默不語,或許還有點器宇昂軒的形像,主動搭問我們是不是也像在座的人一樣,耗時間來邀請這位鄉下書記宴請吃飯的.......
自打我調入鎮機關工作,受環境的耳濡目染慢慢也知道什么叫人與人相處的尊嚴,如何叫沉默是金。我眼眸朝這位陌生人白碌碌翻了兩下。但這位仁兄竟自說自話地發揮起來了,他小聲地套著我耳說,關書記被人請吃是要看看人頭的,如果沒權沒勢、沒有路子關系的人根本請不動他,他每個月要到上海來個把星期,主要任務就是與一幫掌實權的知青家長開酒包上飯桌,編織關系網絡.....我皺了皺眉頭突然問道,那他營養過剩身體不要弄壞掉啊?他今年多大年紀啊?他眨巴著嵌在一張肥臉里的兩顆綠豆小眼訕笑道,這個,你這小阿弟就不懂了,這種鄉下地頭蛇腐化得很呢!白天進補、夜里放掉,兩三個知青小姑娘陪陪他〞洋槍不倒〝......我對他下流到有點無恥的言辭感到一陣惡心倒胃,社會上以權謀私有點不正之風的人也很正常,像這樣明目張膽地污人清白,把一個黨的干部丑化成流氓惡棍,有這么嚴重嗎?那把搞了這么多年的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運動放到什么位置上了?這樣的人一聽就知道心術不正。我冷峻地問,那么你也是來請客的嗎......
胖子沒有回答我,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驚動全場。他贅重的身子有點顢頇地從座位上爬過來,說要到廁所間去方便一下。我也有點內急,拉著堂弟尾隨胖子而去。
堂弟一邊挪步,一邊朝處于 我們身背后的通往二樓的樓梯 口上方東張西望,他天生有些銳利的目光在若有所思地搜尋著什么......我奇怪了,他在找什么啊?我這時才感覺到,進到這房間我有很長時間沒在意到他干什么了。
廁所在客廳邊通往后院的甬道的深處,如廁以后,我們順著原道重新回到上二樓的樓梯 口處,堂弟駐足片刻,目光驀然向上掃視不停,他貼著我的耳朵悄語道,〞哥啊,你注意到沒有,這樓上樓梯口的角落頭有個女的一直在偷看你。〝
雖然是竊竊私語,但耳力頗佳的胖子唐突地應聲道,〞對,我也看到了,有人在背后頭注意你.....你看,座位邊上的一排生的玻璃鏡 正對著樓上的樓梯口。〝
〞啊.啊?.......〝我瞠目結舌不知所云。
就像一流石打亂一泓清水,波瀾漣漪無限擴大。我的心情不平靜了。我與眼下這城市南區僻靜雅致的小樓環境、小樓里的人和事素昧平生。我的生活軌跡從來沒有悠劃到過這里,何來被一個女人一直偷看的可能?但身邊兩人鑿鑿言辭和那明晃晃可以映射二樓樓梯口動靜的玻璃鏡子都證實他們的發現屬實不虛。我有點如墜五重迷霧之中,驚詫、新鮮、刺激之感周遍全身,百思不解其究竟。但是想得越多、疑得越多、思維越亂,甚至自作多情起來,是不是鄙人外表形像不差、太具青春氣息了給人產生獨有情踵的魅力啊?但是我打進到這里來純粹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沒有任何的炫耀與表現啊。
我想上樓去走動一下,但是為客之道一般是不可以在主人家室舉止過于隨便的。但自此后,人之心思卻被勾攝走也,目光眼神有意無意地朝二樓方向及玻璃反光鏡瞧來脧去,想再從自已所關心的方向出現個撞在樹樁上的〞兔子〝,或是現出一簇〞鏡花〝。
但一切都動靜杳然。
心猿意馬之心情沒容維持多久,關書記終于回來了。
在一干訪客的恭維熱絡的打招呼聲中,我側座一傍無語地觀察這位突然降臨客廳中的〞星〝或者是〞神〝。此人三十余歲,五短身材、壯碩但不見腹都多余的贅肉,上身天蘭色的確涼短袖襯衫及下面的煙灰色毛的確長褲倒也很得體,但我有點疑惑,他大概是匈奴、鮮卑、羯、氐、羌時代流入中原的北方異域少數民族后裔,瓦刀型臉盤下巴微翹,鼻長且梁脊高隆、眼窩有點凹陷,目光習慣斜睨而不乏炯炯神氣。但今天好像從哪兒剛喝完酒回來,微醺之態全顯于泛紅的雙眼和白皙透青的長臉。我對此人的第一印像沒什么好感,時當窗外院落暮靄沉沉、雀鴉嘰嘰喳喳歸林的傍晚時分,他卻興意珊闌扶醺搖醉回來,那這么多的知青家長卻在等了他好幾個小時.....
品位卑俗的官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身居權威,大凡會在不熟識的人們面前大舞〞殺威棒〝,或者說,拔高自己的最好手段就是找一個可以貶低的對像來辱罵一通。關書記詢問、聽取了各個來訪家長及他麾下知青的對號入座的自我解紹后,大家重新安定入座,他坐在一個高腳椅子上微仰著臉,朦朧醉意的目光首先落到我的身上,書記干咳一聲,話語落聲頗重-----
〞你就不必到我這里來了!我關洪管五萬多人的一個公社,從來不和地富反壞右打交道......〝
紛擾噪雜的場面煞地靜默下來,全場目光刷地焦聚到我的身上,頓時成了眾目睽睽人物。
〞你這樣的人在我們鄉下偷雞摸鴨、殺豬打狗,......看到俊點的姑娘、小媳婦渾身的下流勁,.....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的面孔?〝
我有點納悶但腦子卻在急速思維,這家伙是真的喝多了,還是忌恨我到現在還未與他熱情握手媚聲諂笑、找個張冠李戴的靶子借題發揮口才與威信?但我人格上畢竟受了莫名其妙的污辱,漂亮媽媽突然變色的粉臉驚愕得有些扭曲變型,對我投來的鄙視目光竟像她我是她身邊的一泡爛污,戴金絲邊眼鏡的仁兄揚脖引頸、僵死的面部表情半晌緩不過神來傻傻地瞪著我,老畫家輕輕嘆息、無奈地搖晃著滿頭白發.......
啊,我一下子被打成了眾矢之敵了。
堂弟受不了,他冷聲止制道:〞關書記,他不是知----〝
〞他不是什么?......他不是合心大隊的高學成嗎!他不是預約好今天下午在這里等我嗎?我會認錯人嗎.......高學成不是說他的臉去做電影明星正合適嗎?他這張臉去勾引人家小媳婦不正合適嗎.....啊?啊----〝他滿嘴酒氣、嘟嘟囔囔,但臉部表情終于有點難堪了,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起身打開客廳墻壁上的燈開關,室內吊燈壁燈齊發光芒,在白熾如晝的耀眼燈下,關書記臉色通紅。
〞你的臉我有點熟,叫什么名字?是哪個大隊生產隊的?〝關書記對堂弟發問道。堂弟自報家門后,書記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工作筆記,翻看了片刻,閱畢對我迅速斜瞥一眼,然后對堂弟微微頜首。
應該說,一般人是受不了我潑頭一盆臟水之凌辱的。即使再有處驚不變耐性的人大概也會蹦跳起來下,但我們是求人辦事的,如果開場白就出現對立的僵局那后面的話還怎么說?此行的目的是關乎堂弟個人前程的大事,我強咽口唾沫將一團慍意怒氣按捺在肚子里。可堂弟是剛烈之人,他忘悼了或放棄了他此行的使命,不肯繞過對我飛來的侮辱,竟對關洪不依不撓起來:
〞關書記啊-----他什么時侯到你鄉下去偷雞摸鴨殺豬打狗啦?〝他邊說邊拍我的肩,大聲詰問道。
關洪〞嘿嘿〝干笑兩聲,醉紅似爛眼里冷漠的光芒朝堂弟射來,隨后對堂弟像是談天說地似地緩緩道來,〞你的情況我了解,我了解......做任何事要考慮它的勝算把握,我當兵時也跟你差不多大年紀,...... 解放軍好啊,部隊真是個能鍛煉人的大熔爐.....部隊首長經常教導我們不打無準備之仗,所謂的準備就是勝算。沒有準備、沒有勝算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的情況我們基本了解,我看你干等我這么長時間、真有點過意不去,再說,在公社里你也找過我兩回了,現在我給你指個方向,免得到處跑空----你要動戶口的事找公社派出所,要劃走你的檔案材料找縣知青辦。〝關洪頓了頓話語,補充說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安下心來,扎根我們那里的農村,一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樣跟著毛主席干革命。〝
堂弟對他怒目而視,他索性站了起來,〞我在問你,你憑什么血口噴人,叫人家撒泡尿照照你的面孔?憑什么污人清白?〝
〞哎!你還真得和我較上勁了呢!你行嗎?有這個能耐嗎?〝關洪不屑一顧地訕笑道。像一只驕橫的貓捉弄股掌之中的鼠。
氣氛緊張了,相勸息事的傍觀者自然也得到一個杰出表現的機會。漂亮媽媽疊語連聲打圓場,算了,算了。大家一場誤會,其實關書記也嘸么多講啥;金絲邊眼鏡先生惟恐事態惡化、他拉勸堂弟想叫他坐下來,但話語明顯有點幫腔:小青年,火氣不要太大,人家關書記是對事不對人,只要他不是那個高啥個成的就可以了;老畫家微闔雙目一言不發;最使我側目鄙視的是癮君子胖子,他在叱喝我們倆的同時一邊在手舞足蹈、手中的香煙火在空中竟劃出圈來了,煙頭差點扎到人面前來,他流里流氣地說道:〞啊呀!你們倆人哪能成了不拎世面的阿木靈啊?你們是來請人家公社書記吃飯辦事體的呀!這樣一來,關書記這頓飯怎么吃得落去啊.....〝
一般人的見風駛舵、圓滑世故的相勸、市儈心理附炎趨勢的語言倒也可忍耐不計較,但胖子有幾份惡毒的中傷嘲諷使我勃然大怒。我突然發問:〞你就是高學成吧!〝
〞唉,哎---- 你怎么知道的?〝胖子張口結舌,手中的煙蒂差點驚落在地。
歪打正著,哈!他正是我代為受過的那個劣跡分子。我用嘲弄的口吻告訴這個胖子,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話語來反映各自的內心世界、構畫自己的嘴臉,你太像那位關書記所罵的那家伙了。他惱怒地想發作,但孔武精悍的堂弟就坐鎮在他身邊。我對這攤爛肉嗤之以鼻、將之棄撇一邊,從容地站起來,鋒芒直指關洪-----
〞關書記啊,毛主席教導我們遇事說話要調查研究、不要「下車伊始」興口開何,你怎么能劈里啪拉不分清紅皂白,錯將此人當成我大罵一通呢......〝我指指胖子高學成侃侃而談。
......我本來想疾風暴雨地對他回敬痛斥或曰之痛罵他一通以泄心頭之怒,但前幾年在學校及社會關于文革運動大批判大辮論的經驗方法告訴我,有的時侯用和風細雨式的占領道德制高點的方式更具殺傷力、更能贏回人的尊嚴,特別是在陌生對像的場合。我諷刺地告訴關洪,不能從臉龐上判斷誰會演戲誰能做電影明星,誰能去勾引人家小媳婦,要不然什么都亂套。還有,喝過酒以后的人說話更要注意,酒能亂性亂神,更能使人胡言亂語.....
關洪癱坐在椅上,紅如爛桃的兩眼死死地瞪著我,半晌無話,他突然怒道,〞你是什么人?你還有什么事嗎?沒事請離......〝
〞關書記,你如果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就應該對說錯的話進行道歉。......我也喝過酒,也酒后罵過人,做為一個男人這很正常......〝其實我是極少喝酒其飲量微不足道的人,借話趕話借題發揮而己。〞道歉,其實對我本人而說,不僅僅是你給我點面子、我心情稍微舒暢點的事。而是我想給你一個重新塑造自我的機會,你道歉了,說明你是通情達理的人,還是有點素質的人,在座的許多知青家長也會對你括目相看,人家的孩子繳到你手上也好放心。因為你是一個黨的基層領導干部。〝
鴉雀無聲的人群頓時大嘩起來,人們當中有嘖嘖稱贊聲----〞看勿出,這小家伙嘴巴蠻厲害......〝 〞講了蠻有道理咯.....〝
〞你到底是誰?〝關洪有氣無力地問,然后又指指堂弟〞他和你是一起的嗎?〝
〞他是我弟弟。〝
〞啊----我知道了。〝關洪邊看工作筆記簿邊漫聲應道。
說話間,堂弟眼睛悠地緊脧一下客廳二樓的樓梯口方向,對我急切低語〞快看樓上-----〝
我趕緊扭頭回視,二樓樓梯口,一個女人身影忽悠掩閃進墻面走道里去了,其躲避之快僅給我一個朦朧又懵懂的印像。
當然,剛愎自用的關洪書記不可能向我陪禮道歉的。我們兄弟倆悻悻然離開了平波里328號,堂弟〞轉點〝之大事幾乎徹底崩盤、陷于絕境;非但如此,這幢小樓的人與事使我疑竇似團、塞堵得人之心情沉郁頓挫、長時不能舒展。
佛學說,人生不如意者有八九,惟有一二可人心,此言真實不虛。貧賤者會為錢財生計愆生〞百事之哀〝,富者殷實戶會有恙疾而憂,或憤郁于感情不遂、紅杏探枝墻院外,或子星艱嗣繼無望.....人生百態、青絲轉白頭煩惱萬千。可我堂弟的人生騰挪功虧一簣之懊喪,或曰之、強噎關洪書記對我們專橫跋扈的〞閉門羹〝卻也是別有一番苦澀滋味。
某日晚上,堂弟到城廂鎮機關大院宿舍來看我,順便再商議此事能否再有起死回生的良策。他的事我幫忙到這個份上已經盡力了,搜索枯腸良方他法均已告罄。念惜堂弟換三部公交車輾轉到我這郊區來、且還是個失意淪落人,我到機關小賣部掛單記賬拿了兩扎八瓶啤酒,我們兄弟倆無言喝起悶酒來。一時,我獨居一室的宿舍悄然無聲,他一杯我一杯干起來,還真有點愁云壓境默無語、不盡煩惱在酒中味道。
好像僅有時光悄悄地流逝、一切顯得處于靜止狀態,又似兩個年輕人別無思想獨有頹廢喝酒。而堂弟他畢競也是個喜歡讀書頗有心機的人,大概在一陣翻江倒海急遽思考后,他將酒杯輕輕地放在桌上,不徐不疾地說,哥啊,你看我這個說法對不對?要想叫一個十分囂張什么都不買賬的人服服貼貼,是不是用擒拿格斗中的捏住關節臼位最有效....我們在鄉下就是這樣,碰上弄不過對方的惡人只好來點陰招。我馬上理介他的意思,接言道,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可是他的把柄、關節臼位又在哪里呢......我們社會圈子與他的圈子風馬牛不相及啊!堂弟頷首思忖片刻后堅定地說,我想過了,我的估計不大會錯,就在這「平波里328號」。哥啊,我們如果再探這幢小洋樓,必有收獲。
我點點頭。
我這人本來就好玩、好驚險、好獵奇。找到難題破析之契點,壓抑的氣氛隨之即去,有點如釋重負的輕松愉快,兩個思維敏捷的頭腦在酒酣耳熱心底透涼之下思緒像脫了韁的野馬漫無邊際,我們的智慧在互相影響互相啟迪,最終形成 一個大膽近似于完善的計劃。
那一夜談得很晚,回市區的班車夜宵停駛了,我們兄弟同榻抵足而眠,重溫一份久違了的孩提時的溫馨。
最近,市里要統一部署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嚴厲打擊現行反革命分子及各類刑事犯罪不法份子的破壞活動,也就是所謂的〞刮十二級紅色臺風〝。這類「嚴打」、「刮臺風」的整肅運動每逢重大節慶或召開全國重要政治會議前都會例行發生,每個區縣都有具體的抓捕指標,如果現行人犯不足,會將一些審理清楚處治未決的涉案人員、甚至是己定案受懲的前科者抓來充數。被〞紅色臺風〝刮進去被「嚴打」的對像,輕則被前稱「文攻武衛指揮部」后改曰「民兵指揮部」人員〞群眾專政〝一頓,重則被移送公撿法機關判刑勞改。在綜合治理的過程中,強調從落網人犯身上擴大未破陳案、歷史懸案的蛛絲螞跡偵破線索,并且注意一切可能藏匿壞人的地方、不留社會死角,還要警惕來自外省的犯罪團伙在上海的藏匿點及犯罪行為。
我們城廂鎮革委會按照縣委要求成立了〞嚴打〝專項斗爭指揮部,主要成員來自公撿法、民兵指揮部,而我作為鎮機關政宣負責人也是指揮部成員之一。
按照既定的部署,在各個相關的基層單位組織的配合協助下抓捕人犯工作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連續三天,鋃鐺入獄者接踵而來,一時看守所人滿為患。隨之就是繁重的審訊工作,預審人手不夠,就從各個人犯的基層單位保衛科臨時抽調。而我們指揮部則是整個嚴打工作的神經中樞。
在這期間,我分外注意預審中有沒有出現涉案地類似于上海市區南部〞平波里〝這樣的案子,當然,故且不論平波里是否真的發案,即使有案子的話我們也管轄不到,但這世上有許多充滿奧秘玄機的事都是靠巧作文章、大作文章作出來的。只要有個殼就能生出一個竅來。〞貍貓換太子〝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
在指揮部的辦公例會上,有個街道辦事處新報上來的一份補充立案材料使我很感興趣,說一個十七歲待業人員偷盜鄰里錢財、攔路搜索搶劫上學的中小學生的零化錢,據排查,前些日子蘊漕浜大橋下有個蒙面搶劫案似乎和他也有牽連。但整個材料整理得脈絡不清甚至有些前后矛盾,承認的東西一會又翻供,地點對像經常是張冠李戴,材料上說,贓款都被用來斗蟋蟀賭搏輸掉了。聚賭的地點是市區南部的一幢花園洋房里。是別人帶他去的,具體的時間地點都不清楚......
有個公安派出所林所長是個有二十年警齡的老公安,他談吐豪爽豁達、分析意見頗為秉公心細,雖然不是指揮部的領導,因有其公安工作的專業性說話威信很高。不幸的是,他的行動小組執行抓捕 一個〞惡毒攻擊〝嫌犯時剛出過〞漏逃〝的事故,故出言很謹慎,他話語遲疑地說,從材料上看,這是個輕微犯罪案子......一個還沒工作的小青年如果被臺風刮進來,今后到社會上去怎么混啊?再說他的材料里有許多沒有落實的東西.....我藉機發言道,本著能拉一把就不能推過去的原則,我們應該把工作做得再細點,我看我自己到這街道去走一下,必要時和他本人正面接觸然后再定奪,我們以后的總結報告里也需要一些懲前斃后治病救人的材料。
我和另外一個民兵指揮部的人到了街道派出所列行了查閱檔案、和當地治保部門交流勾通意見,最后直接提問其本人。
這個蔫頭搭腦的年輕人睜著一雙永遠瞌睡不醒的細眼,神情惶惶然。你問他答點頭如雞啄米,交待坦白猶如竹筒倒豆子頗為主動。我也為之惋惜,一個不走正道的人他也怕縲紲法網毀沒前程......
訊問過他的幾件輕微犯罪的案情后,我的話即奔我心目中此行的主題----
〞你們聚賭的地點在什么地方?〝
〞我實在想不起來了,是「上只角」的南區一個花園洋房里,是阿三頭帶我去的,他上一次刮臺風時進廟了,現在已經判刑坐牢了。〝
〞據我們所掌握的材料,一個叫「平波里328號」的房子里經常有幫人在做見不得人的違法事。〝我仰靠在靠背椅上,輕松地吐出一個地址來。
〞啊?啊!你們都知道啦?對,對,就是這個地方。〝
我厲聲地喝道〞是這個地方嗎?你重復一遍。〝
他戰戰戰兢兢地復述了這個地址,慌張得像是偷來的似的。
〞你把這些都寫出來,把賭搏地點、時間、經過統統寫清楚!你要注意噢,你在這里講不清楚給你換個地方去交待那就不好辦了呢!〝
年輕人躬腰伏案寫著交待材料,不要看其神態迷糊形像窩囊,卻能寫出一手清秀不俗的鋼筆字來,審訊氣氛緩和后他的嘴巴也繞舌油滑起來----
〞......啊呀,阿哥啊,斗蟋蟀賭鈔票真是刺激啊......一只盆子里黑頭金剛瞿瞿叫,另一只烏青蟲就是不開牙、繞著盆邊兜圈子真急煞人啊,鈔票已經拖到烏青蟲身上去哉.....看咯人里三層外三層、實在看不到的人踏在里面人的肩胛上,像疊羅漢一樣,多少雙眼睛盯牢這兩只蟲啊.....〝
我泯嘴忍住笑,叫和我隨行的同伴守著他,寫完讓他簽學落指紋印,我跑到室外對著蘭天白云輕松地伸舒了個懶腰,嘴里念叨著-----
〞平波里----328號〝!
文革期間的「群眾專政」的觸須探角非常靈敏,眼下,已經發動起群眾依靠基層抓捕了許多暴露的敵人,到了深挖隱藏擴大戰果的時侯。在力將運動總結報告寫得更能體現緊跟中央、市委的邀功心態下,指揮部對「平波里328號」線索有點喜出望外,他們要求追蹤尋源、掌握證據,冀以打掉這一犯罪窩點,并且由我帶領一個行動小組具體執行這次任務。
人的心理情緒很復雜,原來「困難嚇不倒英雄漢」的豪情壯志一經事情臨頭反而惴惴不安。對賭搏小青年的「誘供」或者說是移花接木手法杜撰出來的故事能圓得了場嗎?還有----關洪在上海還是有一定社會關系和活動能量的,如我和一個龐大的對手較量而事實證明屬于盲動莽撞行為畫虎不成反類犬怎么辦?更糟糕的是我對這次再探平波里要達到什么目的缺少清晰的輪廓,是拿捏關洪的劣跡把柄迫使他在堂弟「放行」問題上就范?還是君子報仇立等兌現、顯示我報復羞辱的能耐?或謂是追查那雙偷窺我的可疑女人的眼睛......就算幾種因素兼有吧!但真得查有違法亂紀的實證是秉公上報?還是網開一面地成為堂弟關洪之間交易的籌碼?......像高空走鋼絲動輒不慎即有傷殘致死的可能,撿討、撤職、個人前程都搭進去了......想到這些我頭疼,畏縮不前甚至有了找個理由推給別人去辦的心思。
也活該關洪應得禍起蕭墻麻煩纏身,在憂郁的胡思亂想之際一個最新的內部情況通報送到我手中,上海其它區縣根據擴大線索已經破獲了幾起外地隱藏在滬內外勾結的盜竊、投機倒把的犯罪案件,觸類傍通的預感,我不相信328就是塊一層不染的凈地而你關洪會是濯洗于清水中一條游魚。人的許多結果未卜的行為都是一場賭搏,而我是為堂弟而賭一把,他能明事理的話應該知恩結記我一輩子。
側身一傍的堂弟他也沒閉著,甚至比我還忙碌。他盡最大的可能混跡在一起插隊的上海知青群落里密切關注著關洪的行蹤,說句戲言,堂弟如做個福爾摩斯式的偵探更能得其準確的社會定位,清晰的思路、很少有偏差的邏輯分析、及細微的觀察加上魚龍渾雜的社會關系,使關洪的行蹤動態悉數抖落在他銳利目光之中,他興奮地告訴我,關洪這兩天又到了上海,進了平波里他的招待所。
再探平波里的時間離上次初涉此地僅相隔一月余,我們出示「嚴打」指揮部公函文書事先與平波里地段公安派出所做了聯系,328號別墅洋房原是一個半年前過世的孤寡老太太的遺產,她的所有親屬都僑居海外,在無法找到屋主親屬的情況下由區房地產管理局暫管。至于房管局用什么方式給誰使用他們就不清楚了,但總覺得目前使用這房子的人來頭不小,門口常停有掛警備區、海軍等軍隊牌照的小車、或是市面很少見的進口轎車。有時門窗緊閉幔簾遮嚴闃無人跡,但熱鬧起來衣著打扮體面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絡繹不絕。當我們告訴派出所說據〞嚴打〝中的揭發交待,這里是個不法犯罪活動的窩點時、他們先是說平波里地段是治安模范區能出案子真讓人難以置信,后來大嘆現實生活中階級斗爭真是復雜,最后熱情表示他們可以全力配合支持我們的行動。我們表示這次行動是「火力偵察」是否需要支援待情況而定。
〞你們怕我們搶功啊?〝對方嬉笑道。
〞哪里,哪里。有功一家一半,哈哈.....〝如天下人都會這樣打哈哈虛以委蛇的話,那這世界就一團虛偽做作了
行動小組成員有六人,從民兵指揮部下面基干連的警通排要來兩個會摜摔跤小伙子和一個打卜克欣拳擊的縣體校運動員,我的助手是一位中學老師,擅長速記文字工作,為了借一身公安「虎皮」作威風震懾形像,我動員了指揮部里的干警林所長隨行坐鎮。當然,我還帶上了一個不能穿工裝制服胸別「上海民兵」標致沒有藤帽鐵器家伙的堂弟,我對行動組說此人是縣航運社的團干部,出身武術世家有很不錯的散打功夫,大家也不便詢問,說保鏢有點難為情、權當以為他是我的貼身幫手。
天公不作美,當晚由城廂鎮坐面包車出發時就下起傾盆大雨,夜空漆黑像口倒扣的鍋,間或兼有雷鳴電閃,在昏黃的路燈雨氣朦朧中,時爾淌著排泄不暢積水路面過大道走僻巷從城市的北端風雨兼程四十分鐘到了平波里。雨勢有點弱了,我跳下車,顧不得招呼同伴們、拉開軍用雨衣領襟,仰脖吸了口新鮮空氣,這林蔭小區被雨水蕩滌得太干凈了,星星點點的燈火映射之下,屋宇、街道、樹木、爬墻鮮花水淋淋的沉漫在雨霧迷朦里更顯其靜謐安祥的韻味氛圍,雅興之中還還真有點不愿破壞這份寧靜。
328號邊門關著,只有二樓一兩窗戶透有點弱光,為了不起驚動,我要他們搭人踩肩翻墻進去,進了院落后直奔一樓大門,大門緊鎖,門鈴聲緊急響后只見室內燈光瞬間亮堂,稍后即有腳步聲漸至門內。
〞開門----〝外面喝令道,里內悄無聲。
〞撞門!〝我命令道,里面驚恐應道〞別撞,別把門撞壞了.....我來----〝
這幫別著「上海民兵」胸章的風雨夜來人如狼似虎搶進客廳,開門男人像個麻袋包樣被重重摔倒在地,隨美一聲「哎喲」被丟到墻角去了。
我一個多月前曾在這里待過四小時,廳堂、沙發座椅、浮嵌壁畫依舊,可音容笑貌、頤使氣指之人和委曲求全者都己人去室空事過境遷,今晚我將在這里居高臨下做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我收斂神思,按計劃地要四位「民指」兄弟逐間搜查,將人帶到客廳來。林所長翹起二郎腿端坐沙發抽煙、堂弟隱身于客廳門外。
樓上乒乓鼓噪敲門聲,驚恐不已喊叫聲不絕于耳。這是一曲飛來橫禍魂飄魄散的音響效果。
沒多久,樓上二男三女押下來了,他們都似從床上倉促起身衣衫不整或是衣不遮羞的狼狽樣。兩個「民指」弟兄鐵棍頂著一男一女的后脊背將他們推進客廳,報告說〞這兩個是一張床上的「赤膊鴛鴦」〝
我 一看被押者是個熟悉的粗壯男子,按捺不住的狂喜竟形于聲色,順手頭上藤帽扔到身邊椅上揚聲喝道〞抬起頭來!〝
〞你!你是-----〝短褲汗衫的關洪打了個趔趄,還好是粗短個兒重心穩,如是蘆柴棒身子定會跌仆下去。
〞「嚴打」指揮部要對這里搜查!〝我對他出示搜查證。聽到我的宣布聲,關洪身邊的女人竟不自禁顫栗起來,她短衫短褲一身性感肉體但有點背對著我,長波浪秀發斜遮側面叫人看不清她的臉,身邊的「民指」兄弟猛推她一把----〞站好了,放老實點!〝
這回該我驚暈得不相信自已眼睛,被推力仰動的這張臉竟是一月前邂逅相遇客廳里的漂亮媽媽,
這個女人!那時是何等的健談饒舌還有幾分叫人刮目相看的姿色,而眼下又如篩糠抖動竟使人棄如敝屣之不堪,她為什么不珍惜自已美麗的容貌,癱上海人的臺,去和一個鄉下巴子茍合在一起。
我恍然長一見識,當一個女人對另一男人肆無忌憚地夸講弦耀的話,其實她已經....或者.把什么都想給他了。
賄賂、收買、打通關節,投其所好,有可能是她在投懷送報為女兒謀個很好的前程,或者是本來就沒有男人,她需要他......
他,連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女人都要「生活腐化」一下,那他手上有那么多年輕的女知青一旦有什么面求于他的,他能不要挾訛詐、漁色染指?
總之,我鄙視這倆人。
我剛想對落下陷阱的關洪盡情地渲泄一下情緒猛砸一通「石頭」,但似一道靈光閃電悠劃腦際,它像冥冥之中聰慧落地性穎竇開,我竟說出了決定堂弟人生轉折的重要語言-----
〞你們是夫妻關系?還是搞流氓活動?〝
我問話聲音很平靜,明顯地在暗示什么?或是給他們下臺階。但是我的心畢競突竄到嗓門口了,生怕關洪惱羞生怒,脫口咬攀誣蔑我巧立名目挾嫌報復或公報私仇......
因為,老公安林所長靜靜地坐在這客廳的一邊。雖然他在「嚴指」的說話份量沒有我重。
〞說!你們是夫妻關系嗎?〝我又重復一遍。
關洪長馬臉上驚恐色褪去,表情略鎮定下來,〞怎么?你要看我們的結婚證嗎?〝
〞沒問你,要她回答!〝
漂亮媽媽抬臉朝我瞟了一眼,眼神頗為奇怪,但她也清醒過來了,嘴里清楚地吐出一個字----〞是〝
〞你們先回房間,把衣服穿好了再下來!〝
林所長依舊一聲不吭,他掏出鋁殼煙盒,一支香煙在盒蓋上「篤篤」跳顫幾下,塞到嘴里點燃了打火機,好似局外人似的地抽他的煙。
經查訊,另外的一男二女都是關洪農村的當地農民,他們都是到上海來看病的,關洪已經替他們聯系好了醫院,有位上了年紀的面色焦黃的憔悴老婦業經胃鏡撿查確診為胃癌,他們正等待著醫院的床位。他們解釋當中不斷出示醫院的診斷記錄和各類片撿,我對他們頓生惻隱同情之心,同時對搭拉腦袋于一傍的關洪稍改點印像,這個不知混進共產黨的安徽鄉下的地頭蛇對農民民生疾苦竟也有些體恤之心。
我一面審訊關洪、一面要求「民指」兄弟對這幢洋樓逐處搜查。
對「斗蟋蟀聚賭窩點」這類子虛烏有事情的盤問是不需要化多少時間的。草草過場后,我詢問了關洪得手此樓的前因后果,他的交待解釋和地段派出所介紹得相吻合,這房子是一個他管轄下的知青的父親,本區房產局黨委書記借給他的,他的「辦事處」是個隨心所欲的產物,既沒有安徽方面任何官方批文也沒向上海相關部門的備案準可,目的是為了進出上海有個固定落腳的地方。至于他的出身來歷,他用很多時間在聲嘶力竭表白,甚至從公文包里掏出代表證、報紙的文章、新華社記者為他拍的會議照片來證明他是安徽省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典型、沒有任何違反黨紀國法的行為,他有意無意地抖落家珍,列舉出在上海他認識多少多少權重位高的大人物。他的關系背景非常硬,至于問到他是怎么搭識上這些人的,他坦誠不諱地說,這些人的孩子都在他的公社插隊落戶......
在問話過程中,我越問越害怕,我原來就知道此人利用手里的知青資源大肆編織關系網,神通廣大。但沒想到竟認識這么多的黨政軍、區局部委的權位領導、名人。感到自己無形中踏進一個馬蜂窩或扯涉了一個是非之地,但我腦子很快規劃出一個提問宜粗不宜細清晰的思路,因為真的刨掘出什么大問題出來的反而不好收場,我所需要的是敲山震虎效果與對方借一步說話的籌碼。我很欣慰,對方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懂得給我給他和那個女人提示了個「夫妻關系」臺階的意義,要不然公事公辦的話,一頂「現行流氓犯」的帽子套上去,按「嚴打」規定必須立即逮人。如細細究辦的話......那我的前程意味著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打量著處于被審位置的關洪,昨天不可一世的他,今天白熾燈光下那長馬臉上的色竟白皙得有些發慘,鷹鷲似的神眼骨碌碌不停地轉,這付「智取威虎山」小爐匠欒平式的戲劇表情很煩人,我生怕老公安林所長從他臉點慢慢覺察出我和他有似曾相識的緣由,我更怕他的腦子哪根神經突然搭錯,一語反咬我率人此行假公濟私、挾嫌滋事報復他。
漂亮媽媽已經躲閃出客廳了。
但是事情確實有點麻煩了,「民指」兄弟們在這幢小樓里搜出十輛未拆包裝的「凰凰」牌自行車、五大箱「牡丹」精裝香煙及大量的白糖。鳳凰車、牡丹煙都是聞名遐邇的滬產名牌輕工產品,都是憑票證供應市場的計劃商品,僅是一張購車票在黑市交易中也可搗騰出好幾百塊錢,白糖也是民生家計的控購物資。對緊俏商品的不法渠道的套購、獲取暴利一直是打擊經濟犯罪的重點,如果涉案數目巨大,在「投機倒把」的罪列里要承受很重的刑責及經濟處罰。
關洪重新慌亂起來了,他提供不出這些東西的調撥單、購貨發票,唯一可供人想像的是「非偷即搶」不法攫得。
當然,懷疑他匪性行徑的作奸犯科那也僅是說笑而已,但它一定是從手握物資供應調撥大權人的那里開后門得來的。
這批價值不菲的緊俏商品又像一根法繩綁纏上了關洪了,這可不是先前活掐在床的男女奸情可托詞脫愆視而不見,而是堆成幾個房間無處可匿的不法物資。而經濟犯罪上了五百元杠子就可判三五年牢獄,而這價值不菲金額近萬的案子完全構成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的大罪,再說一句「細細究辦的話.....」可以深挖牽扯一幫人的內外勾結的團伙。
我也想得事情控制在適可而止避免「上綱上線」的范圍之內,但樹欲凈而風不止,人們對事情的掌控不是以自已主觀意志而進行的,我切實作急起來了,如果「豁邊」收不了場,豈不全盤皆輸了?,真糟糕。這時公安老林起身離座像似要上廁所,待他走后我即刻找個借口踱步到門外前院,和一直零單拋外的堂弟緊急嘀咕起來。
此行為什么要帶堂弟出來?這個時候就體現他的作用了,
經歷過陣仗的人就是與尋常人不一樣,他顰眉思考一會,要我給關洪一點時間讓他拿出物資來源的解釋理由,這個節骨眼上最緊張害怕的應該是他,他一定會絞盡腦汁的。他還提醒道注意防著點林公安,他是吃這碗飯的,一定是審訊心理分析的行家。
我重新進了客廳后,林公安不知怎么晃悠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了,他大概去看那批自行車香煙去了,我對公安老林做了個手勢,要他出了客廳去后院。
〞老林啊,怎么辦?〝
〞你是行動組的負責人,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林所長仰面對雨后碧蘭如洗的夜空舒服地噴了一口長煙霧,順手折了根身邊小樹的疏枝漫聲道。
我越發感到他有點像公安油子,但他遇到可進可出的事情盡量幫人開脫也不像心計很壞的人啊。
他突然問道:〞你和這些人原來認識嗎?〝
〞哪來的話?〝好在是夜色院落里,否則我的臉色不知有多蒼白難堪。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或許我能......〝他欲言又止。
我咬咬牙,像似提升了一口中氣:〞不認識!我是受了「嚴指」的委派來辦案的。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回去反映。〝
〞別那么一本正經好不好?〝林公安哈哈笑道,〞你年輕氣盛,經歷的官場事情還不多,要知道,有一些事情牽一處頭皮不知扯到哪根神經上。〝但他意味深長地補道〞.你如果想在這姓關的身上立一功的話,你就要把整個故事的幾種結局都想好,不要盡想好的,也要算算敗路。〝
我偌無其事地點點頭。
〞林所---啊呀,下場雨就是舒服,今天夜里天氣很好。〝
再待我們回到客廳時,關洪的理由也出來了,他的解釋是伴隨與安徽那邊的縣里一通長途電話而誕生的,他在樓上辦公室剛打完電話,擦拭著滿頭大汗奔下樓來,對我們說這批物資是縣革委會物資局寄存在這里的,目前經辦人回縣里了,一切手續查證要等他回來再說,他以黨性保證這一切都是真的。我順水推舟道,既然你能說出個來龍去脈,看在你是省先進代表的身份上就相信你一回,我還故作強調地說,我們大家都是一個共產黨領導的嘛!今天暫時不扣你的東西。但是,你們這里必須在十天之內關門!在上海,不允許存在不合法的東西。
關洪像個如遇大赦的死囚,喜不由衷:〞啊,謝謝,謝謝!是,是是。.......那我們馬上申請補辦「辦事處」的手續行嗎?〝
〞這不是我們「嚴打辦」能回答的,你必須咨詢有關部門。〝
二探平波里328號結束了,在撤出之前我要抽煙的「民指」同志每人拿一條牡丹牌香煙,取了煙后,關洪非常乖巧世故,他叫人搬一輛自行車的原包裝上我們車子,我想了一下,也好!我沒做推辭。但隨即點了一佰五十塊錢塞給關洪,關洪表情意外且迷惘,我告訴他,這是拿你東西的錢,我們從來不拖泥帶水,上海人做事從來就是漂漂亮亮的。
車子發動準備返程時,很少說話的林公安當著我的面將關洪叫到車窗外,幽默道:〞喂,這回你要記住了,今后再和女人睡在一起的話,最好別忘了帶好結婚證,特別是你們外地人到上海來。〝
關洪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想,他今天夜晚受的驚嚇夠多的了,能有這點笑容也真不容易。
返回城廂鎮己是更深時份,行動小組散伙后,堂弟才有機會給我講出這次行動一個驚天機密,就在我們行動要結束前二十分鐘,院墻邊門外有一個女人聲遞傳進來,她在〞喂喂〝地輕喚他,她說,她原來想到里面有點事,但里面很忙就不進去了,她有個便條請你一定要繳到里面的頭手里,這里面好像是你的哥哥。說完一個小紙團丟了進來了,待趕過去開門一看,像似一陣輕盈無痕的掠風,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背影不緩不疾地消失在林蔭道的夜幕里了。
皺巴巴的紙條有一行娟秀工整的字-----
「喂,想跳黃浦江的小子,別在這里攪事了,你的事情已經答應你了。」落款竟速寫漫畫了一雙調皮的眼晴,夸張性的睫毛長得像草。
我的腦袋有點發暈,今天全是些折磨神經的事!剛剛松馳下來的情緒又被雷殛了......
順便補充個交待,數天后,我叫堂弟把那輛自行車組裝好,推到公安林所長家去了,他本人不在場,他家人收下這輛全鏈殼的新車,至此以后,這件事便在我和林公安的話語交談里永遠蒸發掉了。
那些天,我的業余精力全都集中在這張「無厘頭」的紙條及對飄忽無蹤的女人的分析上,我和堂弟盡管非專業水平,但其邏輯之嚴謹推理之縝密確實不輸于福爾摩斯偵探與華生醫生的素質與能力,我們的智商本來就不低,尤其是堂弟在這方面的表現。
人的第一判斷很重要,發生夜幕傳話、傳紙事情之后,堂弟深刻地感覺到,騎自行車的來者很可能就是那天下午在客廳樓上不斷偷窺我的那個女人,她應該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熟人,因為她認出了我,才有了「這里面好像是你的哥哥」的傳話判斷,她不僅認識我,還全盤洞悉堂弟所求關洪之難處、及我們倆的兄弟關系。也就是說她是關洪圈子里比較信得過的人,至少是知情者。
我也比較同意他的分析,但問題是他那晚正好在客廳外的前院觀望里面的動靜結果,如果堂弟不在前院、缺少一個接受傳遞者,那她該怎樣呢......這是個難以得出結論的未知情況,但她也會想方設法去完成叫我「別在這里攪事了」的任務的。
但是,里面的關洪用什么方式通知外面的她的?細一回憶,明顯不過的是-----這些是關洪在樓上向外面打的一通電話、----美其名曰與安徽那邊的縣里聯系電話----以后的事。
在這些推理分析過程之中,我第一次重重地批評駁斥了堂弟一些不安份守紀的想法,他認為關洪這批物資的疑點弊端已經明顯暴露,深究下去根本不能自圓其說,他有信心有辦法將它「黑吃黑」截下來或者至少可從中分肥。我叱責他的淺薄妄為之見,那些關在牢獄里的都不是愚蠢人,但他們都聰明過頭了,很多者都是過高估計自已能量錯估對方或是僥幸心理。
再說,即使給你吃黑得了一萬塊錢,能買到一張戶口遷移證嗎?
九九歸一,最根本的問題還是沒結論,這個認識我的女人是誰呢?還是那句話,我的生活足跡從未到達這南區過,親戚朋友同學故舊一概與此地無緣,莫非真是天上突然掉在我身上的一個林妹妹?她那一行語氣并不墨守成規的字,說我想跳黃浦江,還有那雙活潑的漫畫之眼,像是看著、等待著我去......
想不明白的事就擱置一邊,這紛繁復雜的世事萬物并不需每個人非得弄個一清二楚不可的,所以有了先賢哲人們「難得糊涂」之說。但是那張字紙上的對堂弟命運的承諾卻成了我們精神上強烈的興奮點。于是我加緊敦促我這邊接受公社的手續辦理進度,以兩天一個電話的催問頻率大肆向他們施壓。終于,接受戶口異地移動的遷入指標已經批到公社派出所了。
與此差不了幾天,堂弟也接到通知要他帶著接受方的準遷證到安徽戶藉所在地辦遷移手續,這通知是個自我解紹為公社祝秘書的女人打到堂弟家里弄傳呼電話上的,按照音頻清晰程度這電話應該是由上海市區打出的。接到這個好消息的當晚,我漏夜趕到堂弟家與之商議他的安徽之行,在我和堂弟及三兩個鄰居、小學同學的觥籌交錯的歡樂中憧憬起想像中的未來,大家幾乎都是孩堤時的朋友,小學同班同學徐寅說打電話來的那個女聲上海話說得很糯,像是「上只角」的人,----卻原來最初的電話是由他接的。
酒酣耳熱之中,由此而竟引發了關于女人的醺醺話題。大家追問堂弟這個祝秘書你認識嗎?人漂亮嗎?在嬉戲調笑之中突然引起我的興趣與警覺,對啊,第一次到平波里洋樓客廳時,眾多訪客提到過有個姓祝的公社秘書不斷從樓上下來打招呼,說關書記馬上就回來了。后來就再也沒露過面,這當中便有幾回居高臨下的朝我而來的神秘偷看......
我突然問堂弟:〞傳呼電話里的女聲和那晚院墻外的說話聲像不像是一個人?〝
〞啊----對啊!正是這么回事。〝堂弟驚愕得張大嘴巴。
〞這人叫什么名字?長得什么樣子?〝
〞具體名字不知道,我打聽下來,公社文藝宣傳隊有個姓祝的,后來脫產到公社機關去了,人長得蠻漂亮的,人家都叫她小祝,大概是三打祝家莊的「祝」吧。〝
我叫他比擬描畫她的外觀形像,但堂弟嘴里脫拓出的靚倩俏麗的模樣在我腦海里怎么也找不到個熟識的影子。我沉吟不語,但有種感覺,這不是個與我無瓜葛的虛擬人物,我告訴他,能不能制造個機會,讓我側面認識她一下。
此后,堂弟再次到辦事處去辦手續,接待他的還是這位公社女秘書,堂弟初見她的第一眼就判斷得出,正是她,這個眉目清秀臉上總是一付平淡中含點憂郁表情的上海女知青、就是那個躲躲閃閃朝客廳樓下偷看的人,她圓潤軟語正是隔著院墻與他傳話的那個聲音。他有點驚喜,但男人的莊重不肯使他言語輕佻失掉顏面,他在繞著圈子聊著鄉下知青生活的話題想和她多說點話,但是她很得體地回避著他,不愿多說與他們辦事題目之外的話。她的為人處世好像有點清高、有點脫俗,大概自認為有點身價的女人初識一個求她辦事的男性都是有點架子的,堂弟這么想。在最后要走的時侯,他突然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笑而不答,但想了想最終說道,你要打聽這么清楚干什么?她還戲謔地補充道,你知道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嗎?你不怕我對你起疑心啊。
她給他塞過來一張介紹信,堂弟瞄了一眼經手人簽署的姓,有點驚奇地輕輕叫起來,啊!你是姓這個「卓」!
當這封由知青辦介紹到公社派出所辦理戶口遷移事宜的介紹信輾轉到我手時,我驚呆了。這個世界說大是放量無窮大,是無限、永恒、全息、圓滿的。而人居其空間,只不過是無限世界中的一顆沙塵。說小,蕓蕓眾生摩肩接踵,今天你對我有似曾相識的微笑,明天又是陌如旁人的冷漠,一切都是心不照宣,但又包含著一個人生何處不相逢的簡單道理。
本來,那個黃浦江畔小木板房銘心難忘的邂逅之遇使我和這個卓姓的女子距離很近,近到幾乎相擁親密在一起,但現在我們是非常的遙遠陌生。她一直在回避我,盡管堂弟當面對她有意無意提到我。是那最后分手時一摑巴掌將我們徹底打散了,還是另有難言隱情,總把我們置在有一片廣柔無垠的堅冰繼而深壑萬丈的兩端?
六年了,大家的生活命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時侯回想到她,對她的畢業去向總是有點牽腸掛肚,不知命運大潮將她卷在哪里了,她現在過得好嗎?有男朋友了嗎?有一百個「嗎」數不清的「?」扣在心扉里,有的時侯自己真得很悲哀,這真是天各一方永難相見了。甚至有點綿綿遺恨我與她的那份真情友誼是來得那么快,消逝得又那么早。這份遺憾竟一直在影響我以后的感情生話,我一直提不起對航運社女會計的熾熱感情的回應,因為我曾經認識過一個女孩......
我想見見卓瑩,這不僅僅簡單的敘舊,而是更想知道她的現在情況,我為自己對她強烈的好奇心理而感到驚奇。
于是我決定利用一個公共場所去接觸她一下,她如果實在很反感我的話,可以很自然地散開,我不丟面子她也不尷尬。
那幾天市里正準備革命樣板戲、大型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修改版的首場演出,地點是上海南邊盧灣區的文化廣場,首場演出頗為隆重,上海黨政軍領導都會出席觀看,戲票是內部系統發放,一票難求彌為珍貴,縣城廂鎮這一塊是由我經手戲票,我叫堂弟給卓瑩送張票過去,堂弟說此擬為不妥,人家本來就回避著,給一張票與人相邀約會之心更明顯。不如給她兩張票讓她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去比較自然一些,再說,這個年齡她或許有男朋友了。
這是一個聰明的建議。
堂弟用電話轉告到辦事處里的卓瑩,客氣地說為了謝謝她在戶口遷移事情上的幫助,他想送兩張芭蕾劇《紅色娘子軍》的內部票,你和你的朋友或家人可以有個不錯的欣賞觀摩機會。對方聽了有點喜出望外,說你可以把戲票寄到辦事處來,因為她最近比較忙,說不上來在哪個確定的時侯會在哪個固定的地方。
堂弟按她的囑咐將戲票寄出了。
老實說,我漸漸忘悼了劇場中心走道斜對面的三十三排四十五、四十七兩個觀眾席,它與我的座位相隔走道另一側,與其約四五米之距。
剛入場時,觀眾像潮水樣涌灌進劇場,潮頭過后繼而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的目光透過走動的人群關注著那兩個座位,探頭伸腦直到脖頸酸硬,還是沒有人前去落座,一切空空如也。我好生奇怪,難道應該屬于卓瑩的座位被她放棄了?待到一切入定,靜場、大幕拉開后,才見一男一老兩個老人在場務人員的攙扶下踽踽來到空位置前。
莫名言狀的失望,加上一種淡淡的哀怨、失意之情爬上心頭,人的精神像有些蔫了似的。
但我很快興奮振作起來,劇情、場景、音樂效果使自已很快地霪浸在美侖美奐的藝術殿堂里,那氣勢磅礴一往無前的娘子軍連歌的主旋樂章,輕盈歡快、能讓郁悶的心情豁然開朗的「快樂女戰士」伴奏樂曲,及優美曼妙的「萬泉河水清幽清」抒情之音,使我久久徘徊在賞心悅耳的享受中,這是四十二把小提琴齊鳴分奏的音樂效應。那穿足尖鞋令人目眩的人體旋轉,婀娜的身段、高難度的倒踢紫金冠芭蕾動作,整齊劃一的劈叉大跳、空中飛人群體舞使我目不暇接贊嘆不已。 舞劇將西洋古典芭蕾的精華與中國的民族藝術風格相融為一體,體現著一種中西合璧的審美情操、人體柔美與剛勁力度的美學情趣 。
這是一朵瑰麗的藝術奇葩,我想,隨著歲月的推移,它將是一部經典的不朽之作。
劇終散場了,我首先起身快步擠過三個座位的人前搶到走道斜對面兩個老人的面前,但老人們實在太年邁體衰了,口詞不甚清晰地說了半天才表答清楚他們的座位票是和兩個年輕人換的,一個姑娘是個好心人,見他倆老人行動不便將自已的好位置換給他們。
我心頭突然涌出一段詩文,不知是哪位文章大家的真情抒發------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必將成為親切的懷戀。」
而今天這場想遇而不能遇的生活瞬間,也必將給以后的日月里留下不能抹去的懷念。
茫茫人海,蕓蕓眾生。一切都按各自的軌跡而忙碌著。
我抹了一把傷感惆悵的淚水,昂首匯入退場的人流中.....
完稿于2009-2-5 美國 . 紐約. 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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