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烏有之鄉》實屬偶然,看得興起,傳舊文字《趵你兩腳》二三。一并傳上《說鄉土》。
山人說鄉土
文/呈見
一
我是一個身處山間的村中人,在我所見的讀過幾天書的同輩中人也好,或是僅認得一二字者或目不識丁者也罷,除了癲子,傻子,對于這個世界,對于生活,他們是很清晰地有著自己的看法的。只不過是他們過于清醒,明白作一已之力的抗爭無濟于事,于是便沉默寡言。
前些日在天涯論壇,見得一網民說:“幾千年封建歷史的中國要進入理性、科學、秩序化的現代文明社會,世界上其他民族已證明過的先進東西不學是不行的。鄉土文學如果不站在當代或未來思想文明的高度,不能以客觀、理性的批判態度在反思中繼承歷史,而是一味懷念封建專制下小農經濟時代的田園牧歌式生活,最終怕是沒出路的。”
不禁感慨:
不必拿文明說事,文明的基礎是建立在“人”的單位上的。
在我心中的鄉土,即鄉間之土,為山、為水、為石、為樹、為一切的自然;也是一切文明的原本,一切文明的母體。城市建立的代價,便是平山毀林的置換。以能量守恒的真理來說,工業的輝煌不過是所有暴發者將祖業的超前透支而已。我們在興奮于稅收額的上增的同時,要看到淡水量的減少;要看到沙化的增加;要看到地平的下陷;要看到湖水中綠藻的加厚;要看到上空里臭氧的變薄,……!
城市里的文明,加了空調,加了汽車,加核能量轉化的可摧毀地球的現代超級熱武器,這些增加,除了少數人的享受,只是多了少數人的保護而已。各國增加的軍備費用,用以預算的更多核能,其作用只是比冷兵器時代添加了一張保險單據,多了一身百毒不侵的防彈背心,以及比中國功夫更為高了萬成功力的隔山打牛而已。于那更多的大眾有著什么樣的好處?共處地球,即如共居一村,你我隔壁鄰居,每天坐在自家門檻上,撩起了自己的花衣裳,給對方示意里面還有更好看的花襯衣?還是各自持了干將莫邪,比了誰家的鋒利,出其不意地將隔壁的柱子劃上一刀,或是梁上來它一劍?
這樣說,太遠太大,正如了什么什么主義,又如那早先的烏托邦一樣,不太現實。我們也睜只眼、閉只眼地不去管勞務就業市場里密密麻麻地擠不進去的領了低保,或是本應領低保卻被人開著轎車先行拿了去后被迫的簇擁汗流。只管把那寥寥幾人,吃完肯德基,出了麥當勞,舔了比薩,打著飽嗝調著咖啡,然后把手心手指上的殘渣抖了下來,掉進了希望工程的帶進了教堂,齊誦贊美詩,共唱感恩的心!
我們也眼望新農村建設下的荒山坡因退耕還林而有了綠色由衷地歡喜!也自豪村中人擠入了鋼筋叢林,于高溫杲日下褪皮中暑換得了同紅椿樹顏色,也與紅椿皮一樣厚度的百元紙卷。更有人歷經一生,也建了紅墻綠瓦。又歡呼文明的腳步進來后,留下的腳印里也有了文明的泥漬。各鎮各鄉也網絡辦公。辦公室的旁邊還建起了養老院!
但我們的后腦勺要是能裝上文明的產品,安上了透視鏡,我們看見了什么?——退耕還林的山坡下面,好田好土正在新農村建設中大力開發,各鎮各鄉的頭腦們正陪同著大腹便便高潮地揮著手,叫床地舉著杯!在鋼筋叢林中穿梭的村中人,臘月二十某日回了家,正月初幾就出了門。小型的鋼筋混凝土結構里堆積著幼童們呆然木狀的臉,眾多卻孤獨, 旁邊立著拄拐老人,于村口張望著空洞的眼。各鎮各鄉的辦公室里,正在文明里勤奮地傳奇,還有QQ。——看,這符號就是文明的象征,你在中華古代文化史里找不出這樣的字眼!辦公室邊上的敬老院其實可以同時掛上另一個牌:農業試驗室,——看,里面許多雜草都是不知名的!衣衫褸襤的老人帶著失望走出來的同時,他不知在他前面走出民政救濟辦那人出來時是一點不失望地開著小車走的。車里還有村長,還有村支書,他們要去喝酒,喝酒時要與請來的鎮長鄉長X長們劃拳,要劃:兄弟好啊,吾魁首啊。他們要拜把子,要桃園結義,或是早已結義。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
我們不說文明,不說封建,不說先進,不說落后。不說城市,不說農村。住在每所房子里面的都是人,如果非得分個上下,住在洞穴里面的是螞蟻!唱愁醉酒,我喝苞谷燒二鍋頭,你喝路易十三XO。你哽了喉嚨要唱美聲,我卻聽見崔健唱搖滾象我們村里的苦腔酸曲!
二
某網民說:“文字理解能力真的很差,我說的新奇,是指類似于老外看張藝謀電影的感覺,對于一種陌生文明,乃至是偽文明自然而然的好奇。然而這種好奇,是淺嘗輒止的探險,不能指望外人對此有太多的思考。而“內人”又對此漠不關心,希望早日享受工業文明帶來的好處,自然而然地拋棄了那些傳統。因此樓主所說的第一個層面上的鄉土是沒有出路的。…… 樓上有人提到的鄉土文學《艷陽天》,《創業史》,《暴風驟雨》,哪一部不是帶有強烈主觀政治傾向的作品?帶有某種政治傾向并不是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標準。”
這鄉土評論的話題,本是不經意闖進去后見識的,村中人竟然被鄉土這個字眼撩撥得神經敏感,于是在里面做了挑滑車的高寵,把長矛伸了又伸。
一、“文字理解能力。”
二、“因此樓主所說的第一個層面上的鄉土是沒有出路的”。
三、“帶有某種政治傾向并不是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標準”。
我想你不是教授,便是教授后面端痰盂的。或許你是梳了小分頭剛留洋回來,萬一你不幸冇去留洋,這時也許你正在某高院整理你襯衣上的領帶,或者從某高院出來了,正在某紅木材質的辦公桌椅上仰頭吐煙圈。竭心費力地在腦中把茴香豆的茴,去了草皮,找第五種寫法的。
我不知你的父輩是不是村里人,或者不是,請倒回三至五代,看你是不霆嗵一聲從鄉土里掉出來的。不過你家應該在壽陵不遠吧,不知道你在邯鄲的T形臺上學了貓步以后,還能不能回到壽陵?
也許你比你燕人先祖要聰明些,你一直站在T形臺的中央,擺著潑絲不動彈,姿式優美!——我們都在臺下看你,給你鼓掌喝彩!
文字是什么?村里的人看得很簡單,就是書上的話。或是說,用字把話作了記錄。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語言文字的藝術,是由語言文字組構而成的,是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它是建立在文字的基礎之上的,脫離不了話的原本。
鄉土文學是什么?就是把鄉間土地上的話用了文字有機地堆砌起來,表達鄉土上的各種。
“文字理解能力。”,是的,我只聽得懂人話。其它的我的確有些茫然。
“第一個層面上的鄉土”,鄉土便是鄉土,回字的四種寫法他表現的就是回,是這個音,是這個意。至于你說的第一層面,再往下走的第二,第三,……,我確實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鄉土上住著我的父輩、兄弟姐妹們,于田間地頭種莊稼,收糧食。早出晚歸。也有人在下面一點的地方挖煤,暗合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經常等同于鳥。
地理書說,鄉土的地表下面是地幔,往下走是地核。中間有巖漿,我不太相信你能活在其中,是的,也許你成了仙。我們都在聆聽你從天外飄來的聲音!
“帶有某種政治傾向并不是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標準”。
鄉土本應是沒有政治的。在人一步一步地進化到強權建立成國家以及等等之前,這些自然原本就在。
鄉土里面出現抗拒政治是理所當然。帶著政治的面目出現在鄉土地頭的,只是入侵。
那些受了某幫某派任務進駐鄉土,起教化作用的,不用你來教,村里人自然明白!只不過是面向高揚的巴掌,選擇了沉默。不沉默的,無聊了自顧自地說上兩句,如我。
趵你兩腳
——《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早上有點霧,大秀站在路邊,覺得眼前是青光眼的世界,所有東西的外表都被罩上一層雜質,看得不清爽,不明了。
其實這是一種并不明確的感覺,沒有概念的感覺。
大秀對概念這個東西沒有概念,比如說青光眼它倒底是什么,不知道。是直觀的印象。——是村中老娘每天早晨的手,從小屋門出來時,沿著板壁下摸,直到那慢騰騰顫巍巍的腿好不容易自三階木梯板及地,然后用這布滿老繭的手上那裂紋上或許尚存的神經末梢去經過火鋪沿,轉角到窗口。窗邊是灶臺。灶臺前有草墩。老娘摸到草墩,坐下去,高度集中于手的精力開始放松,這才有閑暇咳嗽,發出風簸一樣咣咣的聲音。這時的咳嗽分外清晰。雞還未叫,早雞打鳴會引來啼聲多重奏,老娘比雞起得早。驟然出現在清晨里的聲音,象跳水運動員入水后壓不腳,四處濺散著水花,波紋同時一圈一圈地泛開及遠。
咳嗽聲具有蝴蝶效應,會引來床上老漢的應和。老漢從青年開始抽旱煙,煙桿磨玉了也不釋手,氣管炎在老妻不經意地咳嗽里陣陣發癢,不得不爬起來吐痰,同時喉中發出呵嚯呵嚯的響聲,象鐵匠鋪的風箱,急促地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氣息微勻了,睡意全無,老漢不得不穿衣離床,帶著喉間的余音開偏檐門,抱牛欄邊的柴禾到灶前。在老妻摸索往灶孔里塞引火柴時拿過門后的煙桿以及裝滿葉子煙的膠口袋,熟練且有條不紊地裹,灶火燃起來后將煙桿伸過去引火,嘴里吧吧地吸,——這是幾十年不變的。吹火筒并不是一直放在灶角,老娘有時會把手指張開成雞爪,在地上以半圓的方式左右爮尋,并不著急。老漢含著煙桿上的銅頭,盯著煙桿頭上的閃閃火星,心無旁顧,吧吧地吸,又吐煙,間歇習慣地吐口水。——他已習慣老妻這樣子找東西。“過去點點。”直到老妻有時發出帶有疑問口氣的“噫”時,才從壓在下唇的煙桿上方與上唇間啟聲簡略地提示一二。他已安然接受老婆子眼神不好帶來的變化,比如慢,比如亂。
老娘這樣子已經有些年頭了。眼神好時她納的鞋底針腳勻稱,穿線頭過針眼用時少有超出一秒。幾年前突然覺得眼前象格外蒙了層東西,看時總有些花,自己覺得上年紀了就是這樣,并不在意。待后來眼里總是紅紅的,似乎一直有沙粒在里面,忍不住揉幾下就紅腫,趕場問鄉衛生院陳醫生,得知最便宜的氯霉素眼藥水兩塊錢,買回家后初時滴了感覺要好些,到得后來,滴和不滴都一樣,還是紅,還是痛,眼皮腫高了,還發亮,眼皮越是亮,眼神就越是暗,不濟事。
大秀背著女邊①遞過兩回錢給老娘,第一回老娘從鄉衛生院輸液回來高興得很,說眼睛不啷個痛了,也不再去。“輸一回都是百把塊錢,比燒還快,不去了不去了,我好都好了!”眼皮不怎么發亮,老娘就堅持著不去衛生院。先是早晨晚上看不太清,到后來大白天太陽曬得渾身發燙眼望物什卻也感覺和傍晚一樣,坐在火鋪上時常把光板壁拍得喤喤響,說總有幾只飯蠅子爬在上面。這樣子堅持一年。后來越來越模糊,迎風流淚,紅痛加劇后腫得兩眼成了縫,右眼好點,看東西時就努力瞪大,左眼見光就痛,瞇著,人一看過去,象早年時的民兵訓練瞄靶,不同的是眼下瞼皮直跳。第二回訴問時陳醫生說,鄉里沒有儀器,得青光眼和人的情緒有關,得白內障和常年在太陽壩下干活有關,青光眼可并發白內障,白內障可繼發青光眼,都有可能。陳醫生在青光眼和白內障二者間沒有下定論,只說不少瞎子開始得的就是青光眼,要吃藥,難得醫,白內障要動手術,縣上不行,設備不行,醫生也不行,是眼睛哦!加重語氣。市里!老娘駭倒了。不是病駭倒的,老娘趕場到鄉里賣雞蛋,買鹽巴,沒去過縣里,說起縣城,語氣里充滿向往。陳醫生一說市里,老娘直擺腦殼:鄉上輸瓶水要一二百,下寨的老三那個在外頭打工的小兒子頸子下長了個包,怕大醫院貴,跑回來到縣上光檢查兩回都花了三千多塊錢,老三說后來幺兒躺在手術臺上時醫生不敢下刀,最后兩爺子怏怏回家了。說時老三愁,嘆氣,“三千多全檢查完了,醫生說還不夠,動手術還要繳錢,……錢是借的!……借不到了!……嗨!”嘆氣時帶著聲兒,尾音兒悠悠蕩蕩,拖得長,去得遠,難以消失。陳醫生一說大城市、醫院,老娘站起來就趕快往回走。出了門走幾步又折回去,掏一陣,遞過去兩塊錢,接過氯霉素滴眼液,回了村。
老娘不聲言語,與前時一樣上坡擼松毛打豬草,回來切好豬草用松毛毛引火煮豬食喂豬。歇氣了端盆熱水,往里灑些鹽,靠著板壁坐在草墩上,老娘把毛帕浸在盆里,擰擰,頭后仰抵在壁上,再把毛帕敷在眼部,熱氣上冒,微風中熱氣上行成了曲線,縈縈裊裊。
老娘往盆里灑鹽是講科學,老娘的科學觀產生于龍門陣②中的靜聽,——重慶知青說紅苕葉富含維生素;公社干部說曬半天太陽吸收的熱量抵得過吃兩個雞蛋,——“這是中央文件!”……。透過記憶,老娘還看得見工作組的同志們信誓旦旦時臉上的毛細血孔。
工作組來時老歪不擺龍門陣,在那些日子里,坐在火鋪上的人就有些無趣,遺憾。
老歪擺龍門陣時聽得火鋪上的人一愣一乍的,端起大碗,一口茶水進肚,嘿!老歪一聲輕喝,如咳嗽一般的聲音象說書人拍板起頭,——我們黃家的祖先人,那是神通廣大的,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帳下有義勇一等的雷震子,鉆山破石的土行孫,可水中隱,土里遁,……,哎,可憐下山大破四天王,不曾取獲成湯寸土功!老歪說到這時要停頓下來,語氣低沉,這時大伙就更加信服他了,不太明白他的話,卻能感覺到這里面畢竟是會有些高深的道行的。老歪說了,他們家的藝是祖傳,不信?天書上說的!老歪家里有本失了封皮,被鼠咬殘損的線裝書,老歪視若珍寶,從不外借,遇上咬卵犟不相信自己的話,就把天書拿在手上,得意地白著大眼,斜視對方,也不言語。天書上沒有簡化字,咬卵犟們就連簡化字也識不了幾個,自然不再硬氣了。心想:要硬氣,除非各人認得到吳學一樣多的字!
上輩人中教私塾的吳先生的小兒子吳學在村小代課。吳學看封神榜,對老歪家的天書很有些懷疑,只是拿不過手,不能斷定。眾人看老歪時神色不一,隨著那話里神秘的內容感嘆、佩服。這時吳學得也顯示自己的博學,且比老歪只高不低:就是,就是,姜尚封黃飛虎為東岳泰山大齊仁圣大帝,五岳之首,執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獄,還總管我們的吉兇禍福呃。又顯示自己的祖先人不弱:黃飛虎起兵和后來的梁山好漢差不多,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們吳家的“智多星”更是不得了,道號“加亮先生”,就是諸葛亮二世哦!說到二世時,頭略仰著,偏向人,上下直點。吳學是讀書之人,說話是講技巧的,附和時要顯出自己,還得使別人滿意,最后說:黃天化不該不聽師父的話,逢高不可戰,遇能即速回,他的本事,了不得,死早了。吳學這般形態,倒真把“逢高不可戰,遇能即速回”領悟透徹了,于眾人點頭中見好就收。
讀書人也說了是,老歪擺龍門陣的興致自然更高:姜太公百家宗師,我們黃家人與他是通了天地的,可遣神驅鬼,這個藝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得的!
他這一說,大家就不禁想起掛貼在大門上的黃符上老歪畫的那些鉤鉤曲曲的不知是文字還是圖案的墨跡,木窗外的夜幕就愈為神秘,眼前老歪就成了跳神觀花時的老歪。
——老歪一臉肅穆,閉眼念咒,咪咿啊嘛哦嗯嚶訇,黑黃的臉在油燈的黃光中更又透出一片怪異的光彩,在場的人似乎也一道與他通往了冥界,屏氣凝神,不敢把呼吸氣流加重,感覺稍一閃失,就會斷了老歪與另界的靈通。啊!老歪一聲大叫,倒在地上,身體扭曲抖顫,過得一陣坐起,兩眼發直,開始發話。是玉皇大帝看凡塵,是姜子牙點神名。
最后自道姓名是場中某人的祖先人,說著往事,與往事中相關人的曲直是非。數落兒孫的不孝無能不才,告誡:不孝的,你需將孝敬爹媽爺娘,養兒代老,積谷防饑;無能的,日子貧窘不好過,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寅,一家之計在于和,一身之計在于勤。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又兀地把聲音提高,——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自然窮!家庭紛爭時常有,清官難斷家務事,卻也得明理細疏。——兄弟鬩于墻,妯娌間不笑和的,苗從地發,樹向枝分,父子合而家不退,兄弟合而家不分,合理可作,小利莫爭,兄弟相害,不如友生,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婆媳不合,說東道西,子以母榮,母以子貴,長慈子孝,家丑莫揚,會說說都市,不會說說屋里。云云等等。怒斥輕喝,語重心長。
燈光搖晃不明,聽的人覺得在微光中陰陽不定的老歪真是被數落者的先人,歷數的樁樁往事確為真實,——這么說來先人們是一直在冥冥中觀看著這發生的一切?不禁冷汗滲出,有虧心的,懵神慌張起來,只覺先人的眼直入心腑,寒風一過,冷冷森森,不由隨之獵心攝神,六神無主中更覺四周都是先人的眼,瞠得象桐子殼一樣大,扒了各人的衣服,剝了各人的皮囊,五臟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芒陣刺。
心神不寧,那先人何時不再言語也不知覺。場中寂靜,針落可辨。許久,老歪眼珠開始轉動,無神,“呵……”,幽幽出了口長氣,大病一場般癱倒在座椅上,望著場中人,一臉不解,怎么了?怎么了?聽著眾人對自己方才的表現的描述,更是疑惑:“真的?我啷個不曉得?”還有不信的話語,老歪臉上的表情肯定而堅定,——“我各人真不曉得!”眾人信了,真的是先人轉魂,老歪只是具與天堂地府通靈的本領,是神人先人借了他身子。
趵你兩腳 二
老歪家的藝是祖傳,包羅頗多。婚喪嫁娶看期辰,修房造屋測墓地打生基端羅盤觀風水等等,不一而足。見得最多的,卻是老歪給細娃兒取黑。
有老梆子人③說,上溯至大清時,老歪祖上有一奇人,精通《易經》,邵雍的《梅花易數》倒背如流。只消瞄上來者面相幾眼,端的便知八九,所謂心隨境易,相由心生,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有問前生后世事,閉目掐指,睜眼娓娓道來,絲縫相合。老歪冇得這般本事,青年跑江湖的老歪爹在家教導他潛心揣摩“三場半”(注:三場半,江湖話,吹場,進場,宰場,退場),——讀書人講究功夫在詩外,這門藝要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天花亂墜;請君入甕;無毒不丈夫;最關鍵的是后半場,金蟬蛻殼,要退得高明,無聲無息。
解放了不興跑江湖,三場半少了許多施展空間,上坡下地之余,老歪就把見方不過六尺的火鋪假設成了吹場,聽龍門陣的也確認了老歪家的神通,能解除孽緣,可降妖伏魔。相信老歪說孩兒啼哭不止是走夜路撞了邪,請了老歪來,女人倒茶,男人與老歪喝著,客氣幾句,老歪示意抱來孩子,看著孩子臉,一臉專注,閉目沉思,點頭,“駭倒了,要取黑”。要新鮮雞蛋,要青線,把青線纏繞在雞蛋上,打結。老歪左手拿著纏了青線的雞蛋,右手食指在雞蛋上方劃圈,似寫字畫符,嘴里念念有詞。念畢放在熱灶灰中,過一陣雞蛋殼裂開了,取出來。
“看看看,這是雷公蟲④精作祟,你們天黑了還把娃兒搖背篼竳在土頭過的,是不是?天黑了雷公蟲精就要出來,是從搖背篼上頭飛過去的,看,這兒就是它的行路。”
湊過去,看見雞蛋上不少絲絲縫縫,硬象雷公蟲,都點頭。
在男人和老歪喝茶聊天行事間,女人把鍋里本煮著的酸菜舀在大碗中,放在灶沿。往鍋里放油時平常舀油調羹不用,鐵勺伸到油罐里挖,占了鐵勺大半的豬油白白煥煥,在大一點的孩子眼中閃光。水開了,從里屋柜子里取出掛面、雞蛋,末了切些蔥段下鍋。挑起來剛好尖尖一海碗,雞蛋面熱騰騰,蛋香、面香、蔥香象識路,總往孩子鼻里鉆。從柜子里取出的還有瓶子酒,是過年時親戚家孩子提來拜年的。男人平常都是打散酒喝,上寨牛二家釀的包谷燒不貴,關鍵是不要現錢,包谷麥子雞蛋都可換。女人遞瓶子給男人,男人倒滿小碗遞給老歪,聞著瓶子酒香,聳鼻深吸,抓過有葡萄糖標簽的瓶子,說:我就愛喝包谷燒,沖頭大。
老歪端著面是要客氣的,“大家吃,大家吃,給細娃兒,給細娃兒”。主人家示意鍋里有飯,說:“不吃完,二頓要著吃剩飯!”女人從飯鍋底鏟兩糙飯底下不多的白米,在菜鍋里打撈些蔥段散截截面抖在米碗中遞給孩子,自己盛了大碗包谷面,就著灶沿的酸菜下飯。老歪終是客隨主便,就了雞蛋面喝酒。
邊喝邊扯閑,男人憨厚地笑,露出的牙也是包谷面黃色,金燦燦的。
米飯細,散面散發著雞蛋味和蔥香,孩子三下五除二,碗就顯了底,再添時卻不要包谷面,沒了米飯要嚷,要吵,帶著哭音兒。老歪是客,有老歪在,土家祖訓是不能打娃兒攆客的,女人用柔軟的聲音說:“乖,聽話,我們二頓又煮!”男人說:“包谷面吃了肯長,多吃包谷面就長得和我樣高了。”大家應和,“就是就是,我們都是吃包谷面才長高的。”長高是心理愿望,吃白米雞蛋面是生理需求,生理需求占了上鋒,孩子眼耷著,嘴變了形,似乎醞釀著一聲欲穿瓦頂而上的哭聲,女人忙鏟夾著黃包谷面的米鍋巴,舀菜鍋里的湯,把殘存在湯里的干貨全打撈進去,指著上面的點點黃白說:乖,米鍋巴好香哦,……,咦,還有雞蛋湯,……。雞蛋湯打動了孩子,接過來,心滿意足。
喝了酒喝茶,如果人多,老歪照例是要擺大一些,長一點的龍門陣;人不多,擺上幾句就起身告辭。人多就說明是農閑,人少說明是農忙。主人總是要留客的,老歪清楚農家人的時辰安排是清早抵天黑,徑直向門外走,男人慌忙抓起火鋪上余了一半的瓶子酒,遞給女人,女人又拿過早準備好裝有雞蛋的口袋,攆出門,一陣推讓,空手回屋。
老娘靠在板壁的時間漸漸多了,漸漸長了,到了后來,沾著鹽水的手帕下面的那張老臉扭曲,咧著嘴,痛苦地“咝咝”吸氣。瞅著揪心,老漢眉頭緊皺,煙桿吮得越更響亮,半天抽一口,半天吐一口,吐的煙霧再不輕盈,沉重地包纏在頭頂,老不散去。
這日晚飯,老漢扒了兩口,叭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不吃了。拎過茶壺往小碗里傾茶,盯著水里的不住旋轉的茶根,眉頭鎖得更緊。沉郁一陣,把碗里的茶水一口扯干,直喚尒二。尒二是大秀家二小子,大的是丫頭,在廣東打工。尒二遠遠地應了聲“呃”,聲音有些不悅。尒二不悅不是對公不敬,尒二其實是個很孝順的孩子。他只是對“尒二”不悅。
尒二是小名,大名黃先鋒。讀小學前,無論你喊尒二喊黃先鋒都會聽到脆脆地一聲“哎”,上中學了,再這樣喊,雖不曾招來白眼,那低頭間的“嗯”,悶聲悶氣,象是從米缸縫里漏出來的。在學校,每個月總有一二天令黃先鋒惴惴不安,準確說是喜憂參半,月底罄凈,期盼生活費到來的同時,心底卻暗暗祈禱:來的最好是爹。大秀先前一到學校也是習慣地直喚乳名,來得兩回,每次喊時見兒子應答時總是聲音低低的,紅著臉,垂著頭,留上了心思,還來時就注意了,再不喊小名,這時黃先鋒就答應得爽朗,帶著笑。上年紀的卻不管這些。大名小名不都是人名么?名丑,名丑啷個了,丑名好養!公一到校,嗓門象在山頂上:“尒二尒二……”。尒二就成了山歌調子,在學校邊邊角角尖尖地盤旋。妭妭未患眼疾前趕場賣雞蛋,完了也會來,呼喚聲成了包谷粑,黏黏糊糊,加了糖精,呼喚時從腰間解下布袋,掏出一卷塑料,小沓一塊兩塊一角兩角的毛票被層層的塑料口袋精心地呵護著,幣上的人民就很傳統教育地團結得扁扁的一堆皺,妭妭輕聲呼喚,“尒二”這名兒就成了塑料袋里的毛票,包裹著一層一層的愛意,在城鎮同學的眼中,透著一層一層的寒磣。接過毛票,黃先鋒很窘,直直地望著地下的小縫,那厚繭如干田裂口的老手在眼前直晃,抬起頭,眼里濕潤,遠去的佝僂身影模糊。
尒二這名其實不算丑,毛狗牛崽豬娃他們還要難受些,每次都被笑得課桌都東倒西歪,笑的人翻來滾去,桌面拍得咣咣響,桌腳撨得吱吱叫,起哄聲尖叫聲,聲聲入耳,挾著空氣,聽者心底陡然降溫,冷涼若冰,空氣穿眼而出,成了液體,一顆一顆地滴。暗底里又把沒有文化的雙親不住怨恨。
其實爹媽再沒文化也不至于只能取這些難聽的名兒,這是不是得以為之,是無可奈何的苦心。爹媽沒有文化,卻也知道王侯將相是好名兒,可是離咱們平頭百姓太遠了,孩子,你命賤啊,生在這兒,你哪能承載那么大的運命呢?你背不起啊!爹媽不要你做王侯將相,爹媽只要你安安生生地度過你這一輩子,貓兒狗兒花兒草兒賤,再賤也是爹媽的心肝兒。奶名給你取得賤,并不想你是賤命,名賤命硬,看那貓兒狗兒風餐露宿,不也在坡上坎腳蹦得歡兒么?花兒草兒卑微不起眼兒,古話都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名丑命才硬才好養,爹媽不能給你錦衣食豐的生活,唯求你一生無病無災,“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咱們農村講究不起那么多,不是爹媽不講衛生,這只是爹媽的祈盼。只望你這一生不必讓爹媽淘神,病災全無,醫院動輒三千五百,遭不住哇!
當家才知鹽米貴,養子才報父母恩,尒二還未長大,不理解這番苦心,對公在學校如山歌調般的呼喚潛藏些怨意,回到家中仍未消去,回答時高興不起來:“哪樣嘛?”
“喊你爹和二爺來。”
尒二情緒不高,腿腳卻不慢,一會兒大秀二壯二人就過來了。二壯是大秀的弟弟,二人個都不高。
大秀不秀,大秀精瘦,下巴尖,眼不大,賊亮。這個賊不是北方人常用的副詞意,是作名詞時附著的眼神,——如賊一般亮,大秀看人看物時,目光如賊在行事時般精準而快捷,卻不似賊眉鼠眼般委瑣的樣子,亮晶晶的眼與瘦臉上的尖下巴一搭配,大秀比早年在崖壁上躥躍的猴兒還精神。二壯不壯,蔫縮縮地跟在大秀后面,整個左手縮在衣袖中,背在身后。
入屋了,二兄弟各尋了草墩,一人坐門旁,一人坐火鋪邊。尒二不跟著大人從堂屋進,從側門進來,挨著妭妭坐在灶前。
大秀貓腰在草墩上坐踏實了,問:“有事吂,爹?”
老漢不吭聲,見他皺著眉把煙桿在桌子腳上敲幾下,從衣身上掏出草煙袋子,抽出一根掐成幾截,裹好放在煙嘴里,起身到灶邊,往火苗上吸著了,回坐在桌旁。
兄弟二人望著方桌邊的爹,眼里帶著疑問。爹神情凝重,二人不敢多言。
空氣沉悶。老娘在灶旁豬鍋邊轉,摸索著,把豬食瓢里的糠倒在鍋里,手順著灶沿摸洋瓷盆,伸手掏里面的小碗,舀些包谷面,從上方往鍋里抖撒。尒二站著幫忙,用棍攪拌豬鍋里的糠和包谷面與雜菜。和得越勻凈,豬的槽口就越好。
圈里是兩頭半大架子豬,正是須催肥的時候。老娘對豬很上心,每天往豬鍋中和糠時格外加點精糧——小碗包谷面。老漢時而逗閑話——人都不夠吃,畜生還講究個啥子?老娘不管,——不喂肥點,一年到頭都得靠它呢,不夠吃就多燒兩個紅苕洋芋。每日早上從小柜里用木瓢撮些包谷子,嘬嘬嘬喚雞,待大雞吃完散了,再從小柜里端出洋盆,耳辨著老母雞的方向,老母雞咯咯咯誆小雞,老娘順著咯咯咯揚一把包谷面。摸到灶旁,仍將盆放灶面。老漢逗話,卻清楚肥豬比那點谷面要緊,心想:畜生又吃的些啥子嘛,潲缸里那泡著鍘細了的老苕藤,上坡擼上兩把野菜回來就算畜生們打牙祭。人活得不易,畜生更不易!待稍有一點潤腸的東西進去,卻是大限來臨之時!恰是華二家女辡的話,養肥做啥子?養肥了就是好宰你!華二是泥水匠,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還掙氣,冇進過大醫院,三個兒,計劃生育罰得房子只剩幾根柱子,好不易兒子大些了,又得籌書學費,中學后月月又要生活費。華二病也不敢生,敢不敢不隨你,有病也得咬牙撐,一日累得著不住了,把磚刀扔在腳下,身子猛一下甩倒在磚上,嘆氣:哎,這日子……,哪怕當天豬,吃了好好睡上一覺也成啊!話未說完,被女人一口嗆了回去:豬,豬都冇得好當的,你以為讓你好吃好喝啊,等你長點膘了才好殺你!
老漢半晌不語,只顧抽煙,牙咬著銅煙嘴,吸煙時附聲,叭叭作響。把手在煙桿頭的毛煙上直捏,毛煙里裹有煙骨頭,不捏會歇火。
噙一陣得半腔口水,至再不見煙霧,心知煙草燃沒了,“吱”,吐口水,煙桿頭朝下直敲,這才開口:
“把你們喊來,就是為你娘的眼睛……”
說時盯著兩個兒子,得半截不說了,等兒子的反應。
娘的視力越來越差,兄弟倆自然是知道的,也知道不只是差,越更惱火,擺明在臉上,腫得就跟黃了的“茶泡兒”一樣,還紅得發亮。爹一說,二壯就扭過頭,帶著詢問的表情朝向大秀,二壯這種表現有原因,從小而來,大秀早已習慣了弟弟這種遇事時的反應,不作回應。心里思忖著爹的想法。娘的眼睛,按陳醫生的說法,可能得上市里才行。市里?大秀剛一起念頭,趕快收了回去。大秀上過廣東,在那邊石場砸過石頭,去過大城市的大秀比娘好不到哪去,被市醫院嚇得暗底里擺腦殼。一道公式在腦中晃來蕩去:醫院等于錢,大醫院吂就等于大錢。大錢?……,大秀猛一下就萎縮了。
爹喊自己兩弟兄來,就說明他是有打算的。大秀遲疑地應道:“爹說唧個辦就啷個辦。”
老漢沉著臉,壓著聲,說:
“依我說,不醫是不行的,拖起惱火,硬是瞎了,到時也得你兩弟兄承起咯。”
前面爹一說,大秀暗自就有了決定,“咝”,咧嘴慢慢深吸了口氣,說:“陳醫生說要上大醫院,不過……,看來要多籌點才行,借夠的話,怕要花點時間。”
老漢咬著牙,腭骨撐得臉兩邊成了凹槽,眼縫縮小了。
“借了要還,別人急用一時還不起又得到處拖帳,依我說,把牛賣啦!”
賣牛?兩兄弟一下愣了,瞪著眼相互瞅著,一時說不出話。
欄里的大騸牛是大秀從叔丈家賒來的,牽來時是牛崽。到了現在款子也還沒當清。
趵你兩腳 三
錢這個東西把大秀弄得腦里一片荒蕪,想起自己和華二一樣只剩得幾根柱子的木房來。一想便愁,一愁就有些怨氣,廩于腸胃,卻又不知該怨誰。
想起自己讀書時,還未到學校,遠遠的就會看見那圍墻上的幾個大字:一胎安,二胎扎,三胎四胎是犯法,放學后上山打柴,只要向大屋坳方向走,崖壁上幾排石灰刷的大字就會映入眼底: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房牽牛;該扎不扎,見了就抓;……。集體社時修的舊倉庫木房旁是曬壩,每次背了糧食到曬壩,一竳下背篼就會看見倉庫左邊木板上公社干部們寫的“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刮字連用了三個疊字,還加了大大的感嘆號,增加了感情色彩的同時又增強了力度!把背篼里的糧食倒在曬壩了,拿著木耙往右走,側面仍是白煥煥的石灰大字,——喝藥不奪瓶,上吊不解繩,跳河不拉人!其它大字說明了后果,這一組大字表明了執行者的態度。關于這方面的執行力度和執行能力,大家都是不會懷疑的,華二爺是大家看倒起的噻。
除了外來的少數兩三戶人家和一二戶上門的,同村中細論起來多是一族的。華二與大秀爹同輩,國字臉,劍眉大眼,青年時偉干強壯。華二娘剛進門那年大秀還在讀小學,這個娘娘長得標致,目如秋水,面如芙蓉,舉動生態。新婚那天,賀喜的人見了二人,不由心生感嘆:好一對人品!婚后第二年,便添了一個小子,夫妻二人長得不錯,孩子也未遺傳二人的丑處,這個堂弟一般地長得俊,因為象媽多些,秀氣的成份還多一點,有時穿得色彩稍艷一點,有陌生人會錯以為是個女娃子。到大秀小學畢業那年,華二娘又懷上了,還未生下來,就有公社的人進屋,大的個才三歲,肚子里這個要落地,就是搶生。農村戶口可以生二胎,搶生性質和超生不一樣,只是時間不合計劃,生育數量還是在計劃的允許范圍內的,于是公社干部進進出出幾趟后,繳了不少罰款才未流產,在臨產那幾天,家里的牛就被牽走了,肚子里的孩子卻是生了下來。牛是用來耕地鏵田的,無法用別的東西替代,在農村家庭里作用占了絕對比重,這樣一來,這個二小子更是有點稀罕的意味了,華二的爹見了這個孫子便喊“牛牯崽”。牛牯崽長得壯實,眉眼象他爹。虎頭虎腦的牛牯崽人見人愛,不過華二兩口子本心里卻想要丫頭,想兒女雙全,大的個是兒,二的個懷上后兩人晚上睡不著時就要逗樂,讓對方猜猜肚子里倒底是兒是女。根據上歲數的人說,懷起鼓得冒尖是兒,女人懷得高,可能是兒,可是女人又愛吃臜海椒,酸兒辣女,按這個說法,弄不好又是女。猜不出來,女人就問男人,想兒還是想女,回答說無所謂,反問女人,女人說有個女兒多好,小時可以把她打扮得乖乖的,大了每年過年和姑爺回來,會親親熱熱地喊爹叫媽,不會象兒媳婦一樣地使臉色給氣受。男人不同意了,象你這樣說,我們當兒的娶了婆娘就不顧爹媽了吂?恁個說來,你各人就是個惡媳婦了噻!兩人笑著斗嘴,用手指撓對方腋窩。停了動作,兩人認真計較,添個女兒是最佳的。
真的生下來了,水落石出,牛牯崽不是女娃兒,華二爹倒高興得很,計劃生育一搞,好多人家斷子絕孫,自己兩個男孫,種地不怕冇勞力。爹哈哈地笑得嗓門大開,帶得夫妻莫名地也添了些興頭,倒把想個丫頭的念想壓沒了。牛牯崽來世引得公社的人進進出出好些趟,四處找親戚說情,四處借錢繳罰款,把夫妻二人弄得驚魂未定,決計再不要了。一胎安,二胎扎,計劃生育在全國搞得轟轟烈烈的,可具體的手術原理和手術過程卻不太清楚,聽廣播和干部們說對身體冇得影響。做過手術的,有大多數是被強行帶走,怕跑了,部分頑固分子是綁著去的,回來時有自己走路的,有被抬著回來的,回來時在擔架上躺著不甘心的,象殺豬般嚎。兩人心里冇底,分別找被拉到公社去做過手術的男女打聽。得的結果卻是模模糊糊的,不盡相同,說是把下面劃開口子,筋挑出來,嚓地剪斷再系起,說不是把筋剪斷,是把里面的管子綁起,不讓水流了。說的人心里也冇底,惴惴不安,——老話說一滴精十熵血,總之不會是好事。結果不明,倒把二人弄得忐忑起來。扎是必須的啦,這一關看來誰都躲不過,那些街上的相人,公社的干部們都冇逃過這一關呢。合計到底是男扎還是女扎。女人說,我去吧,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人靠你生活呢。男人不,女子家病癥多,坡上你要干,娃兒要你看,再啷個說,每年那兩頭豬冇得你油都冇得吃的!華二心痛自己女人,跑到公社去,黑了張胯趔胯地一拐一拐回來。
關于第三的個孩子,直到現在,華二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事情過去了好久,孩子都出門打工了,有回與吳學喝酒,他把這事搬出來說,吳學喝了半口酒,嘿嘿嘿嘿不說話,過一會兒說,我給你擺個龍門陣,是從閑書上看得的,有個外國老頭,雞巴有錢得很,八十歲找了個十八歲的漂亮姑娘做老婆,結婚一年后這個姑娘就有了,老頭高興中有些不安,就跑去問醫生……,你猜這個醫生象啷個說,吳學再啐一口酒,沖著華二疑惑的眼一臉壞笑,……,華二問,啷個說?醫生說,一個獵人上山打獵看見一只鹿子,于是取下槍來瞄準,還未扣扳機,就聽見一聲槍聲,那鹿子就倒在地上了,你說這鹿子是不是你打死的?哈哈。華二聽時未在意,仔細一想,紅了臉罵吳學,你狗日放屁,老子賭咒……,話未說完,吳學接了下岔,是你的是你的,冇哪個說不是。不過老表你要想想,那外國佬雖說八十歲,但人家冇扎管呃,……嘿嘿。華二心里本是底氣十足,被幾個嘿嘿笑得心虛起來,有點急:酒是人喝,話是人說,亂說酒話要不得哈,吳西廂,吳相公。
吳家是村中少有的外姓人之一,因為是表親,吳學愛開玩笑,吳學的娘是本村人,他爹不是本地人,是請來的私學先生,吳學的嫁公解放前是保長,聽說吳先生是飽學之士,遠道請來調教兒子的。事情的發展出乎黃保長的意外,兒子學業有點長勁,不過到了后來,自己女兒是非吳先生不嫁,黃保長的女兒容貌嬌美,最后招了吳先生做了上門女婿,整個事情有點象戲里唱西廂記,村里人閑時就逗樂子,說吳先生是張生,張相公,喊來喊去,后來直接就是吳相公,揶揄時叫吳西廂。建國后提倡婦女解放倒沒什么,這事當年既是一段佳話,卻又是一出笑話。以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婦人無故,不窺中門。吳先生該是知書識理的人,沒有媒妁就與閨閣女子私定終身,在當時是有些說不過去,幸得民國提倡新生活運動,加之黃保長也是開通,事情倒是玉成了,不過別人拿這事開玩笑,老吳先生卻是有些尷尬。
華二揭爹老底,吳學笑得有點發訕。不過這事放到現在,算個啥呢,婚姻自由,戀愛自由。吳學不往心里去,端起酒杯,哈哈老表莫著急莫著急,你說人家孔老二的爹八九十歲了才生了他,那外國佬八十歲了自己放一槍打倒鹿子說不定也還是得行,那個結扎是講科學的哦,你弄了個不科學的結果出來,你說我啷個曉得啷個回事哦?說到這時端正了臉,一本正經,不過弟妹這人呢,大家都看得到的哈,為人正直不說,硬是賢惠,冇得話說!再說了,三兒長得象你是擺起的,一個巴掌拍出來的一樣。話里肯定了老婆的行徑不出格,這是華二著急的緣故,免了戴綠帽子的說法,華二沒找到原因,情緒卻是歡喜了起來。
華二相信自己的女人,再說那一年自己一年到頭都在家修房子,與女人朝夕相處,眼皮底下卻是不摻半粒沙子的。想來想去,和女人暗地里說,別是那個李蘭蘋技術不到位,害得自己這一生有這一劫吧?計生站給華二做結扎手術的那個寬盤子臉女人他認識,是李書記的女兒,聽說這個李蘭蘋初中都差點冇畢業,到計生站是接她媽的班。李蘭蘋的老子是書記,華二不敢亂說,只能背地里和女人嘀咕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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