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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楊中標 · 2006-10-13 · 來源: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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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平安母子平安(短篇小說)


 


□楊中標


                                 一


 


 


冬天到了,太冷的天氣把女人的記性凍住了,凍成一砣冰。一遇北風,那砣冰就開始融化,化成枕頭邊上的一灘水。女人枕著水,在半夜醒來,總愛自個兒嘮叨,夾襖,夾襖。

抱柴火的男人把準備挑到集市上去賣的柴火一根一根地碼好,碼成兩個柴垛子,再用幾根雞血藤扎緊,抱起,摔下,在地上砸了幾個回合,很悶實的聲音。男人從房旮旯里摸出沖擔,刺進柴肚子,一頭一個圓滾滾的柴垛子,足有百十斤,撂到肩上,掂掂,有嘎吱嘎吱的響聲。男人很放心地放下柴垛子,只等五更天上路。五更天后,男人肩上的柴垛子定不會散架,只會密不透風。他把自己的尿和女人的尿混合在一起,浸過雞血藤,風一吹,柴垛子就會被這雞血藤越箍越緊。老秋,男人從前山的懸崖上砍回不少雞血藤,那時的藤是活的,一刀下去,涓涓冒血,男人一點也不手軟,莊稼人,全靠這些根根藤藤的捆實啊。

弄完柴火的男人踅回里屋,想弄女人。女人還在自個兒嘮叨,夾襖,夾襖。啥夾襖不夾襖的,個欠日的!男人嘴里嘀咕,手里摸黑,扒下了女人的褲子。男人很舒服,舒服后,就屁顛屁顛地出門,喊前院,叫后院,上橋上了,上橋上了!

橋上是集市的地名。聽到喊聲,前院和后院,各有兩捆柴垛子吱溜一聲出了門。挑柴人夾在柴火中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前院說,×日的,月亮還掛在山頭上你就叫嚎,把個雞巴都叫驚了!后院說,趁早好,早賣早回,回來日個早×!老鐵,你說是吧?老鐵就是那個叫嚎的男人,他笑了笑,我剛日過了。后院和前院聽了,都悶不做聲,都把肩上的柴火聳得一浪接一浪的,都想早些到橋上去,再早些回到家中來。

老鐵心想,個×日的,趕夜路也不見得有早×日!這柴火要賣不出,日你媽去!

老鐵知道他們和他們女人的底細,這百十斤柴火通常能賣八塊錢,最便宜時也能賣六塊錢,賣了柴火,他們在橋上的食堂花一塊錢買三個鮮肉大包子,自己一個,拿回家給女人一個,不管自家的孩子多與少,共吃一個。余下的七塊或五塊錢要悉數交給女人,才能再提那要求。老鐵以前問過,買一個鮮肉大包子多少錢?食堂師傅說,一個不好收錢,就一塊錢三個。老鐵要不了三個,他不需要討好自己的女人,暫時也不需要心疼兒子。兒子前進今年初中畢業后,到城里打工去了。前進走時說,等掙夠了后三年的學費,回來再讀。眼下都臘月了,也不見前進回。

因為那一個鮮肉大包子不好付錢,老鐵賣了好多趟柴火,也沒有吃上鮮肉大包子,賣柴火的錢也沒有悉數交給自己的女人,都夾在兒子前進用過的舊本本里,等攢夠了一百塊,就送到信用社存起來,至于它將來的用途,老鐵對誰也沒說。今個兒,老鐵想好了,賣完這趟柴火,無論如何要買三個鮮肉大包子,自己吃一個,再替兒子吃一個,余下一個給女人,不能讓自己的女人在別的女人面前沒有了底氣。

老鐵一路人走到橋上,那里黑壓壓地擺滿了人,都是賣柴火的。天還沒有放亮,收柴火的東風車還沒有開過來,一干人就操著袖子,立在路邊日白。時不時有冷風吹來,那個冷風像鈍刀子蘸了鹽鹵水似的,圍著頸脖子打轉兒。上面疼,下面也疼。老鐵感到有一股涼氣鉆出了地面,鉆進了腳板心,并順著筋脈直往腦門星上頂,這腦門一低,那股涼氣就從兩個鼻孔里分流出來,有一股咸味。老鐵抬了抬袖管子,拭干了兩行清鼻涕,問旁邊的人,那車不會不來吧?旁人說,咋會呢,他要是不來,城里的火鍋城都得關門!

老鐵暗自偷笑,知道這野栗木是燒制白炭的好原料,進了城,身價就不一樣,兒子前進就是一塊進得了城的好白炭。老鐵由兒子想到女人,別的女人能生但不會生,就拿前院來說吧,生了一串丫頭片子;后院也是。這兩家男人賣柴火,多半是想生兒子,給鄉政府攢點罰款。自己的女人就不同,雖說結婚后一連好幾年都沒打過鳴,但一打鳴就生了個帶把的,讓前院和后院都羨慕得不行。這功勞是自己的,也是自己的女人的。

老鐵由衷地笑出了聲,心里的那個滋潤把天邊的黑化開了,東方有一抹魚肚白。慢慢地,遠遠地,魚肚白擴散開來,中間有兩個忽閃忽跳的亮點。

出太陽了。

屌!哪有兩個太陽一齊出?

是收柴火的汽車吧?

日怪!天都亮了,還打燈。

老鐵心目中的“太陽”裹挾一堆翻滾的塵土,從天邊射殺過來,很快又在兩排人群中間定住了。不等人們圍攏上去,收柴火的七蹦就讓手下的人把磅秤從車上搬下來,自己則從駕駛室翻到了車斗里,七蹦喊話:

咋說呢,來晚了。為啥來晚了呢,這么說吧,這柴火不打算收。

人群中開始騷動。×日的!你不收,我們喝西北風去?大清早的,耍猴啊?

七蹦又發話了:咋說呢,不收是有原因的。這車的四個轱轆要轉吧,一轉要燒油吧,這油錢漲了,你那個柴火錢就要往下掉。

掉多少?

這么說吧,五塊錢保底。

七蹦說的五塊錢保底,是指一百斤柴火只能出五塊錢,等級好的也不能多出,都得往下掉價,掉到六塊、七塊,反正統統掉一塊。老鐵一眼就看穿了七蹦的鬼把戲,自己下決心要買的那三個鮮肉大包子,可不能叫這狗雜種叼去了。老鐵說,日你個媽,冬天正是城里人吃火鍋的時候,你不漲價還掉價?!日你個媽,都不賣你了!

七蹦跳下車,指揮手下的人把磅秤重新搬回車上,再朝老鐵啐一口,日你個媽!你以為你是誰啊,愛賣就賣,不賣拉倒。七蹦罵完老鐵,跳上駕駛室,點燃發動機,踩點油門,把個破東風車顛了起來,還在原地蹦了幾蹦。賣柴火的人很快圍過去,圍著東風車說好話,生怕七蹦蹦跑了。七蹦掏出煙卷,用車上的點煙器點燃,朝窗外吹出一縷縷青煙,等那青煙散盡,七蹦把發動機一關,悠悠地說,收柴!

老鐵本想夾在人群中間,讓七蹦把自己的柴火也收去,五塊就五塊,五塊也是錢。但七蹦認識老鐵,老鐵一時放不開這個面子。他想請前院或后院幫個忙,由他們去賣,自己站得遠遠的,但一想起剛才他們給七蹦說好話,那叫一個孬種。特別是前院,最先跳到駕駛室的跳板上,給七蹦上煙,人家七蹦還不理他那個茬兒,自個兒掏出了好煙卷。唉,真是,見過丟人的,還沒見過這么丟人的。

老鐵這么思忖著,原先那地上擺成兩條長龍的柴火,一時間全都被卷上了東風車,只剩下自己的兩垛還孤苦伶仃地立在那里,中間橫插的一根沖擔也沒有來得及抽下來。七蹦踱過來對老鐵說,日你個媽!老子的車裝滿了,白送都不要,你挑回去吧!老鐵僵著臉,頂了七蹦一句,不日你媽,日你個姐!你有錢有種呀!七蹦照著老鐵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腳,又指了指東風車說,曉得啵,熱季,你的崽去城里,坐的就是這車,老子沒收你崽一個子兒,你崽坐車不燒油是吧?日你個媽,心里沒月亮!

老鐵抽了沖擔,往地上一戳,那地上的冰渣兒四處亂飛。老鐵說,多少油錢?這兩垛柴全歸你了。七蹦說,挑回去吧,挑回去吧!

老鐵扔了沖擔,解開雞血藤,柴火散了架,歪倒一地。老鐵把它們重新碼成一個豎著的“井”字,又去路邊抱回一堆高梁秸,折幾折,丟在“井”字中間,點燃了。這把火后來足足燒了半個時辰,那些賣了柴火拿了錢的人,去食堂買了鮮肉大包子,又折轉了回來,圍著“井”字取暖。

前院和后院都說,老鐵,你這是何苦呢,跟什么賭氣都不要跟錢賭氣。

老鐵被燒紅了眼。紅了眼的老鐵說,你們誰借給我一塊錢?老子也買鮮肉大包子去!后院指著前院,你借,你今天得了七塊。前院掏了錢,對老鐵說,有還就還,沒還拉倒,我對我媳婦說這批柴火次!老鐵瞪著牛卵子一樣大的眼珠,朝前院吼:個×日的!一塊錢還能砸死個人?!

老鐵買了三個鮮肉大包子回來,那個“井”字已經垮掉了,成了一堆暗紅暗紅的炭。老鐵知道,這時只要澆上一盆水,悶一悶,它們就能變成一堆上好的白炭。老鐵發誓再也不賣柴火了,這樣燒出來的白炭像死人的白骨。

老鐵吃完自己的那個鮮肉大包子,正準備替兒子吃,突然止住了。老鐵改變了主意,自己吃一個,給女人留兩個。


 


 


                                 二


 


 


女人正走在路上。女人什么都忘記了,唯獨記牢了兩樁事:一樁是小夾襖。小夾襖在女人的腋下緊夾著,大紅緞面,福字圖案,一路晃呀搖的,煞是打眼。這小夾襖有個來歷,是兒子前進出生時,娘家人絎好后喜氣洋洋送過來的,那時女人結婚三年了,還不懷胤,一懷胤,就是響當當的一個崽。娘家人也高興,咬咬牙,選中了這塊料子,體現一個金貴。另一樁是兒子前進。前進走的時候正是熱季,穿的是一件小布衫,小布衫不擋風,不遮雨,不敝寒,現在都臘月了啊。

女人邊走邊叫:前進,前進!夾襖,夾襖!

在女人看來,兒子前進就在眼前,可她就是追趕不上。她走,兒子也走;她停,兒子也停,就隔那么一錠線的距離。

女人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覺身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女人很害怕,把身體摶成一團。

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一個叫“老瘸子”的男人弄出來的。掌燈時分,“老瘸子”要給驢添草,就一瘸一瘸地向草垛子摸索過去,先背對草垛子撒一泡尿,然后轉身彎腰,兩手往下一叉,叉著了一團熱乎乎、肉滾滾的東西。“老瘸子”一聲驚叫,一瘸一瘸地朝院子里跑,邊跑邊給自己壯膽:啥×日的?啥×日的?那時正是吃完晚飯撂完碗的時間,家家戶戶還沒有睡,一些好事者跟跑出來,忙問“老瘸子”:咋啦?咋啦?“老瘸子”就戰戰驚驚地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有一個外號叫“搟面棍兒”的中年男人找來了一支手電筒,又號了幾個青壯年,浩浩蕩蕩地向草垛子開拔過去。眨眼工夫,一干人從草堆里翻出了一個女人。

女人像狗熊一樣,被押著帶進了“老瘸子”的院子。“老瘸子”拉亮了燈,一支一百瓦的大燈把個女人的臉照得煞白。

“老瘸子”走兩步退一步,問:叫啥?

女人撩了撩沾著草的頭發,答:前進。

再問:干啥?

再答:夾襖。

“搟面棍兒”嫌那支一百瓦的大燈不夠亮,操著手電筒朝女人的臉上一晃,轉頭對“老瘸子”說,行了,問個啥呢,啥也別問了,問了也白問,留下來做個“夜壺”得了。

“搟面棍兒”在取笑“老瘸子”。“老瘸子”五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個,意外之中,能揀個夜壺抱抱,褲襠里的那家伙也能有一地方安放,那也是福氣。“老瘸子”不覺“搟面棍兒”的話有啥歹意,反倒覺得有幾分道理,管她癡不癡呆不呆的,能用就行了,說不準,還能給自己傳個后。“老瘸子”這么一想,褲襠里就有了反應,他把大腿一拍,說,值得。繼續往下一合計,“老瘸子”認為不能就這么隨隨便便把事辦了,還得請個有威望的族人作個主。請誰呢?請大房的葉婆婆,人稱“老佛爺”。

老佛爺顛著兩片小腳丫子趕過來了,圍著女人繞了一圈。眼見老佛爺要問話了,“搟面棍兒”插嘴說,問啥呢,啥也問不出,傻子么,傻女人。老佛爺也精明,不問了,伸出兩根瘦指頭,掏了掏女人的牙口,捏了捏女人的奶子,掐了掐女人的胳膊。女人的那個牙,白;那個奶子,大;那個胳膊,緊。老佛爺滿意地點了點頭,很老到地說,還成,四十多歲,能生,也能干活,那就留下吧。

老佛爺都發話了,“老瘸子”巴不得圍觀的人趕緊走,可那干人就是賴著不挪身。還得老佛爺發話:行了,沒見過你爹你媽圓房的?都回去睡吧!

等那干人嘻嘻哈哈地一走,“老瘸子”很快就把那支一百瓦的大燈拉熄了。

五更天,“老瘸子”又醒了,是被褲襠里的那家伙給頂醒的,摸摸,褲衩那么高;再往旁摸摸,墊絮那么平。“老瘸子”一驚,忽地坐起,順手拉燃了一百瓦的大燈,傻女人的影兒也沒有。“老瘸子”瘸著腿,在房前房后、院內院外尋了一遍,連草垛子也尋了一遍,傻女人的影兒還是沒有。


 


 


                                 三


 


 


老鐵也在尋自己的女人。那天從橋上回來,老鐵懷揣兩個鮮肉大包子進了門,喊女人的名字,沒人應。老鐵怕狗偷吃,把鮮肉大包子裝在笸籮里,吊在房梁上,好讓女人一進屋就能看得見。系牢了,拉一拉,老鐵還回頭看了看,又覺得那笸籮吊高了,怕女人夠不著,就上前放低了幾寸,正好到自己的肩膀,女人的頭頂也正好到自己的肩膀。做完這些個,老鐵提著一把砍柴刀出了門。進冬后,地里就沒啥活兒了,這野栗木還得砍,還得抓緊砍,近處的被人砍光了,一天要砍上百十斤,得走上十幾里山路,去遠處砍,至于賣不賣給狗雜種七蹦,老鐵暫時還沒有想好。

天剎黑時,老鐵背著百十斤野栗木回來了,靠墻根兒一溜豎起,等上十天半月的,就風干了。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笸蘿吊在半空中,鮮肉大包子摞在笸蘿中。喊女人的名字,還是沒人應。老鐵心想,可能是回娘家了吧。老鐵跑到前院去借電話,一電話追過去,娘家人說,年跟前,興許是去橋上扯衣服了呢?老鐵說,不對,我今早上剛從橋上回來的。娘家人又說,年跟前,前進該回來了吧?

老鐵猛一激靈,跑回家翻箱倒柜找東西,夾錢的本本還在,女人換洗的衣服也在,啥都在,唯獨兒子前進小時候穿過的小夾襖不在。

又過了幾天,娘家人追過來找老鐵要人。早一天,她們照著這個電話號碼打過來,讓前院叫老鐵聽電話,也沒別的,就想問問前進他娘回來了沒有。前院話多,把該老鐵回答的話給回答了。娘家人就問前院,那老鐵在干啥?前院說,砍柴。娘家人覺得這個老鐵也太燜豬頭肉了,恁大的事,他不慌心,不著急,咋就這么不把娘家人當人了呢?

娘家人指著蹲在墻根兒的老鐵說,就知道整個爛柴火,你媳婦呢?

老鐵悶焉焉地抽煙,抽完了,找出斧子劈柴。老鐵把那風過的野栗木放倒一根,用右腳尖踩住一頭,斧子落下去,另一頭就吃住了斧子。老鐵一松右腳尖,再揚斧子,野栗木就立起來,立過了老鐵的頭頂。老鐵連斧子一起用力砸下去,落地的瞬間,野栗木被摔成了兩瓣兒。老鐵一口氣,把靠墻根兒的一溜野栗木全都劈完了,再攏在一起,碼成垛兒。

娘家人見老鐵半天不搭話,拾起劈開的半根木片要打他,末了,放出話:年跟前,你老鐵要不找回人,這年誰都甭好過了。

老鐵一腿把柴垛子踹倒了,然后又蹲在地上抽煙。抽完了,老鐵說,能去哪呢,我都想過了,肯定是找前進去了。可前進這孩子連個準信兒也沒有,今天給人家送純凈水,明個又給人家搬磚頭,下水泥,他現在城里干啥,只有他自己知道,居無定所啊。說是干滿半年就回的,還不回,城里恁大,要找著前進,就得把城里的旮旮旯旯掰開來找。

娘家人說,找得著得找,找不著也得找。一個女人在外,那有多危險。

老鐵想起女人前些時的傻呼勁,覺得這事兒是有些險。臘月間了,民工返鄉的多,出去走動的多,那沿途的大小車站,小偷也特別多,要是女人沒錢吧,那小偷恁壞,拿個刀片子割女人的屁股。

娘家人走后,老鐵嚇出了一身冷汗,慌慌神神地跑去前院央電話。現在不打,留給將來往回打,也就是隔些時候問問前院,自己的女人回來了沒有,告訴聲。前院說,老鐵,你是要去尋你媳婦吧?你走了,這院子咋辦呢?老鐵說,鎖鎖吧,也沒啥值得偷。前院又說,如今農村的小偷也多,村東頭的鍋,村西頭的肉,不都被人叼走了嗎?老鐵狠狠地說,那也比不得女人。

第二天,老鐵鎖了門,尋自己的女人去了。


 


 


                                 四


 


 


女人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前幾日,兒子前進還總在眼前晃悠,你步子急,他的步子也急,雖然趕不上,但也看得見。這幾日,女人走在路上,連眼都不能眨,一眨,兒子就不見了,得往前追趕好幾里地,才能隱隱約約再看到兒子的影子。夜晚,女人養成了睡覺不閉眼的習慣,就在路邊睡,不睡草垛子。草垛子里有鬼。

不睡草垛子的女人,一到夜晚就覺得冷,先是上下兩排牙齒打架,后是渾身打擺子,擺著擺著,眼珠子就大了,看到的兒子也就清白了。

兒子說,娘,等我讀完后三年高中,就考城里的大學。往后,娘就不用種地了,咱爹也不用去山里砍柴。

女人說,那是,黃土里刨糧食,書本中出丞相。那時還種啥地、砍啥柴呢,爹娘都享兒的福了。

兒子說,娘,你進城了,鮮肉大包子隨便吃,吃厭了,去海鮮樓倒換味口,想天九翅就天九翅,想血燕窩就血燕窩。吃次魚翅叫倆碗,喝一碗,漱口一碗。

女人說,城里人都是這樣吧,怕是有三頭六臂九只手吧?

兒子說,那不成人形成魔鬼了。

女人的眼珠子轉溜了一下,兒子又不見了,眼前盡是清一色的白大褂、藍紙帽。瞇眼一看,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像被雞血藤纏住了。她伸手想去拔那些管子,被人按住了手腳。

別人對她說,你是被一個好心的長途車司機送來的,要不然,你就凍死在野外了。

女人說,夾襖。

別人又說,你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女人說,前進。

那些白大褂、藍紙帽湊在一起,咬耳朵。再回頭一瞅,女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呵欠,沉沉地睡了過去。其實女人沒有睡,女人正在和兒子嘮嗑,嘮嗑那些城里人吃的啥,喝的啥。女人再次醒來的時候,身上的管子沒有了,兒子也沒有了。這時的女人能自己坐起來,摸索著下地走路,扶著墻壁走,那墻壁上橫著一根銀白色的鐵管子,像白炭,很燙手。

女人見到兒子在大玻璃后面一閃,她就奮力追了出去,邊追邊喊,前進,前進。好多白大褂、藍紙帽追了上來,抓住她,抓不住。女人拼命地咬。

前面的兒子跑得急,后面的女人追得也急。有一些發了情的公牛,見著女人就躲,嘴里還發出一陣刺耳的怪叫。后來,有一個戴大蓋帽的男人膽恁大,竟騎著鐵驢子吆喝女人,把女人吆喝到了電線桿下。那邊,大蓋帽的驢屁股一拐,這邊,女人的腳就跨過了花壇,重新沖向了那邊的道,因為兒子也上了那邊的道。順著這條道一路緊跟下去,碼得比天還高的水泥盒子漸漸稀落下來,另一群搭著鐵架子的水泥盒子,突然擋住了女人的去路,兒子能閃身進去,女人不能。

有些直搗耳膜的怪聲音。女人的眼力差,聽力也不好,再也辨不出兒子的聲音了。女人決定在附近住下來,守在這排水泥盒子的大門口,只等兒子一出來,還認得她。

女人白天坐在這個有翻斗車經常進出的地方,眼睛一眨也不眨。半夜后,她會去一個煤垛棚里睡覺,隔著一堵鐵皮墻,這邊還是暖洋洋的。去早了不行,去早了,燒鍋爐的老頭兒還沒困。那老頭兒除了腿不瘸,和“老瘸子”沒啥兩樣,總愛有事無事地扯起個破嗓子瞎咋唬,啥×日的?啥×日的?嚇得女人藏在煤垛后面不敢吭氣。沒了動靜,老頭兒就推著一輛小推車來到煤垛前,像“老瘸子”一樣,先撒一泡尿。后面的事,不盡同。“老瘸子”是用雙手叉草,老頭兒是用鐵鏟叉煤,叉了好多回,也沒叉著女人。女人說傻也不傻,還知道等老頭兒拉熄了燈,睡過去,再回來貼著鐵皮墻靠一靠,這一靠,女人也睡過去了,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再過一些時日,女人發現她背靠的鐵皮墻像冰,比老家的枕頭還冰,白天坐的地方,也沒有了翻斗車進出,原先成群結對的漢子,只剩下了三五個,整天價的,在太陽底下打牌喝酒。

一個漢子說,過大年了,留守工地的工錢是平時的三倍吧?

另一個漢子說,那是法律書上寫的,老板不認法律。

再一個漢子說,拿不到工錢,就是回家了,老婆也不認這雞巴。

又一個漢子說,聽說火車站的小姐便宜,質量很高。十塊錢“吹一簫”,二十塊錢“敲大背”,大老爺們長個雞巴,還能被尿憋死?老婆不認小姐認。

一堆漢子丟了紙牌扔了酒瓶,浪笑浪笑的。笑聲傳來,女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呆坐在那里,盯著大門里面的道。道上走來了漢子,丟給女人半盒飯,女人不吭聲,吃了。女人認識這漢子,漢子也認識這女人,每天打道上經過,只是沒說話,混個眼熟。等女人吃完,漢子開口說,外面冷,進去住,還給錢你。

也不知女人是咋想的,起身就跟漢子走,還有幾個漢子在半道上等著,開始,他們還一驚一乍的,后來見女人走攏了,靠上去,簇擁著,進了工棚。

白天,女人還坐在大門口,雷打不動;只是到了夜晚,女人怕冷,得往男人堆里擠。男人也怕冷,都罵燒鍋爐的老頭兒,老雞巴,回家過年湊熱鬧,鍋爐也不燒了。

咋說呢,這五個男人兇是兇,但也守信用。每晚湊份子,一人一塊錢,加起來就是五塊錢,塞在女人的枕頭底下,女人的枕頭是一件小夾襖,她開始不讓這些男人摸。有個男人就對她說,這是錢,可以買飯吃,以后我們搬走了,你就用這個到街對面的快餐店買飯,五張票子換一盒飯。記住啊。女人這才肯讓男人摸摸小夾襖,但只準每人摸一下。后來,那些男人嫌每晚這樣很麻煩,也怕日后女人不清白,記不住,就約定輪流做東,由一個人一次出一張整五元,完事后,再替其他人摸一下小夾襖。


 


 


                                 五


 


 


老鐵也進了城,也進了工地。老鐵進工地的理由是,兒子前進曾在這種地方搬過磚、扛過水泥,女人找兒子,肯定會找到這種地方上來。

老鐵第一次進城,就遇上了一件窩心事。人說火車站上小偷多,老鐵一出站,沒撞見小偷,卻撞見了一群乞丐。老鐵走得急,把一個乞丐擺在地上的搪瓷缽缽給踢翻了,那乞丐抱住老鐵的腿,不讓走。老鐵低頭一看,乞丐那個慘,比自己弄丟了老婆還要慘。乞丐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自己還有一雙能走會跑的腳,可那乞丐的腳是廢的,膝蓋以下的腿肚子完全不攢勁。大冬天,兩只寬大的棉褲管卷得老高,露出兩只烏黑的腿肚子,向后翹。乞丐用膝蓋走路,一邊綁了一個割開的橡膠輪胎,動一動,輪胎的凹槽里就有烏血往外冒。說不上發感慨,老鐵自說自話:日他個媽,這城鄉無二樣,到處都是窮苦人呀!那乞丐把老鐵的腿抱得緊,就勢說,可憐可憐我吧,大爺您就給點兒我吧!老鐵伸手扶了一下乞丐的頭,戚戚地說,我給我給,一定給。乞丐還是不松腿,老鐵又說,你松吧,你松了,我才能給。乞丐不信,老鐵賭狠咒,我不給就是你孫子。乞丐的手這邊一松,老鐵就往公共廁所那邊跑,乞丐就在背后罵,龜孫子。

老鐵花了五毛錢,才進了蹲坑。老鐵占著個茅坑不拉屎,脫了外面的褲子,在襠里撥拉來,撥拉去。進出廁所的人多,老鐵怕人看見,羞個紅臉,手上的動靜也不敢太大,掏掏停停的,瞅著沒人的空檔,終于從襠里抽出了一張十元紙幣。昨天出門前,老鐵把前進那個本本里的錢,都縫在褲衩襠里了,上面還安了一條舊拉鏈,因為掉了牙,所以卡得很。

老鐵從廁所里溜出來,直奔乞丐。給完錢,又開始后悔,日你個媽!這是兩百多斤柴火錢呢,力氣不算,還得搭上倆整天,倆五更。

老鐵出了火車站,專尋建筑工地鉆,問人家有沒有看見自己的女人和兒子?人家說,城里工地多,來城里打工的人也多,誰認識誰呢。幾天下來,老鐵一點眉目也沒有。后來,老鐵受到乞丐的啟發,他那個搪瓷缽缽不是壓了一張牛皮紙嗎?那牛皮紙上,歪歪扭扭寫滿了個人遭遇,自己也來一個依了葫蘆畫酒銚,省事,也省得人家心煩。

牛皮紙容易找,把工地上的水泥袋拆開了,翻過來就能寫字,可寫字的筆墨不好找。老鐵費了不少口舌,才央到了一個放學的中學生給自己寫,寫完了,老鐵心想,要是兒子前進在就好了,前進也能寫。老鐵這么想過之后,自己就給自己掌了一嘴巴,說×話,要是兒子前進在,女人咋會往外跑呢,自己咋會往外追呢,年跟前,誰不想一家人偎在一起,吃口熱飯,睡個暖覺啊?

一提起睡覺,老鐵就頭疼。在城里吃飯還好解決,幾個烤饃也能對付,但一張水泥袋對付不了身子骨。白天,老鐵把這張牛皮紙掛在胸前,找個工地坐上半天,晚上,把牛皮紙墊在背后,找個街旮旯躺下來。這水泥地上冒出的那股寒氣真個大,比橋上土路冒出的那股寒氣還要大,都快把人生吞了,活剝了。老鐵不知道女人和兒子在夜晚是咋過的,尤其是那女人,一想起這個,老鐵就鼻子發酸。

一連好幾晚,老鐵都是這么對付的。今晚,實在扛不住了,老鐵合計著找家小旅店歇一宿,好歹來了趟城里,這身子骨不能壞,壞了,沒法兒再尋女人,也沒法兒向前進交待。摸摸褲襠,鼓囊囊的,錢都在。除了給過乞丐十塊錢,自己買饃花了四塊幾,往前院打電話花了三塊幾,褲襠里還剩八十多呢。

老鐵尋了好幾家小旅店,人家一宿要二十多塊,住不起。老鐵繼續往前尋,看見一山頭有個防空洞,洞口有女人在招徠生意。一問,正是住宿的,一宿才五塊,人家這防空洞冬暖夏涼,不用供暖,所以價格便宜。老鐵交了錢,踅進去,果真溫暖。大通鋪,大被褥,那叫一個實在。特別是這床大被褥,壓在身上,連筋骨都松動了。老鐵睡了一個好覺,做了一個花夢。老鐵夢見自己的女人在搗鼓他那個,那手法不慍不火的,不緊不慢的,就像文火燉老雞,弄得老鐵想不射都不成。迷迷糊糊中,老鐵翻了一個身,本來是想起來擦一把的,但他不知道這洞里的廁所在哪里,擦個啥呢,接著睡吧。就是這樣一個小疏忽,讓老鐵釀成了一個大錯。清早醒來時,老鐵一摸,拉鏈開了,褲襠癟了,錢不見了。老鐵的眼珠像鉤子,鉤住大通鋪的大被褥不放,有幾個位置上空了,有幾個位置上還有人正在蒙頭睡大覺。找誰去呢,找到了又能咋樣呢,你那錢上寫的是“中國人民很行”,又沒寫你老鐵姓啥叫啥。老鐵的頭嗡地一響,差一點兒沒有不省人事。

這一整天,老鐵耷拉個腦袋,坐在又一處建筑工地前,胸前的牛皮紙迎風飄蕩,一遍又一遍地拍打了老鐵的一張老臉,老鐵任憑它拍去,打去,還要這張老臉干啥呢。


 


 


                                 六

    老鐵總在為睡覺發愁。他常想,人要是不睡覺該多好。可那是辦不到的。女人要尋,飯也要吃,這睡也要睡。老鐵現在睡覺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了多少地方,老鐵怎么也記不住了。有一天傍晚,城里到處張燈結彩,鳴鞭放炮,老遠老遠的,都能聞到肉香。老鐵猛然一驚,都年三十了。年三十晚,街面上的汽車少了,行人也少了,老鐵覺得特別孤單,睡不著,順著街道往前走,走到了一座立交橋下。那里有一堆篝火,圍著和老鐵一樣的一群男人。老鐵像遇到了知己,湊過去。

一彪形大漢攔住老鐵:冬天,黃瓜賣五毛三!說,夏天黃瓜賣幾毛幾?

老鐵說,我咋知道,我們那不種黃瓜。

大漢在老鐵的頭上敲了一下:你應該說,夏天,黃瓜賣三毛五!

老鐵說,哦。

大漢又問,馬桶里栽洋蔥,長出個啥東東?

老鐵說,長出個小洋蔥。

大漢給了老鐵一記老拳:放屁!長出一只小蜜蜂。

老鐵忍住痛,強作笑臉說,這哪跟哪呢,不沾邊呢。

那群人就哄地圍上來,把老鐵一頓暴打。老鐵不是不敢還手,怕惹禍,萬一把自己弄出個破相,新年不吉利。老鐵訄在地上,任他們打。打著打著,把老鐵揣在懷里的那張牛皮紙給打出來了。有一人手腳很麻利,揀起一看,又照著篝火念了一遍,念了不少錯別字,念完,哈哈一笑:想跟爺們玩這個?搶爺們的飯碗啊?

老鐵這才知道,自己誤入虎口了。

老鐵帶著哭腔,把自己的個人遭遇講述了一遍,講到動情處,悲悲切切的,把個聲音顫得十分厲害。末了,老鐵反復強調,我說的都是真的,如若有假,甘愿受罰。那群人蹶著個屁股,不緊不慢撩開自己的衣,從背后的腰間抽出一張牛皮紙,再齊刷刷地在老鐵的面前抖開,全都是他們的“個人遭遇”。那些牛皮紙,有的倒過膜,有的注過塑,最差的也蒙了一層塑料套,張張都比老鐵的豪華。又有人照著上面的字,宣讀了一遍,讀完說,我們這都是假的,你那也真不了。

老鐵連辯駁的勇氣也沒有,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立交橋。老鐵去了火車站,在候車室呆了一宵,他想第二天扒運煤的車回家去。那夜十二點剛過,有三三兩兩的候車人,紛紛掏出手機,給家里報平安,給朋友道祝福,老鐵也想打一個電話到前院去,問問自己的女人回來了沒有,但老鐵身無分文。

初一大清早,老鐵出了候車室,想繞道鉆站臺,遇到開往北方的貨車就偷偷地上。老鐵的腿,不想又被人抱緊了。低頭一看,還是那天給過錢的那個乞丐。可憐可憐我吧,大爺您就給點兒我吧!老鐵說,兄弟,大年初一你也不休息啊?乞丐也認出了老鐵,也沒啥不好意思的,乞丐說,哪能休息,規矩在呢。老鐵抽腿要走,低聲說,兄弟你早回吧,過年呢。乞丐還是不松手,可憐可憐我吧,大爺您就給點兒我吧!

老鐵蹲下來,忽然抱著乞丐痛哭。老鐵泣不成聲:兄弟,我也遇上難處了呀。

乞丐沒有作聲,悄悄扯了老鐵的褲腿一把,意思是叫老鐵跟他走。乞丐走在前,老鐵跟在后,乞丐比老鐵矮了一大截,那用膝蓋走出來的血印子,在老鐵的眼前延伸,老鐵恨不得跟上去,抱起乞丐,問乞丐,兄弟,你要去哪?我背你抱你都行呀。

但老鐵沒有這樣做,像掉了魂一樣,鬼使神差地隨乞丐走,走到一處巷口,老鐵忽然傻了眼:那乞丐蹭地一下立了起來,比老鐵還高。剛開始,老鐵沒看清楚,還以為遇到了“無常鬼”,那“無常鬼”抓人時,不也是忽躥忽高么,老鐵想跑,可咋就跑不呢,又餓又嚇的。乞丐正朝老鐵招手,來呀,過來!聽聲音,是男人腔,沒掉陽氣。老鐵壯了膽,走過去,那乞丐正彎了腰,捋褲管呢,調頭還對老鐵笑了笑,嘿嘿!兄弟別怕啊。

乞丐把老鐵領進了一幢二層小樓,說不上氣派,但絕對舒坦,家用電器一應俱全,要啥有啥。乞丐讓老鐵先落座,自己又重新卷起棉褲腿,露出了兩條橡膠輪胎,解下兩條橡膠輪胎,從里各取出兩塊臭豬肝,那豬肝被乞丐跪得稀爛了,暗紅的血水順著流下來,又嚇了老鐵一跳。乞丐拎著臭豬肝進了廁所,扔了臟物,洗了手,出來給老鐵上了茶,敬了煙,然后說,兄弟有啥難處直說了吧,我能幫則幫,不能幫也可以陪陪兄弟說說話呀。老鐵死盯著客廳那部電話,重重地說,我打個電話。乞丐說,啥?這也叫難處?打吧打吧,打到哪,打多久,都成。

老鐵撥通了前院的電話。

過年了,拜年拜年!

一樣一樣,大發大發!

發啥呀發?老鐵忍住眼淚,話鋒一轉:我媳婦回了沒?

老鐵呀,恭喜你!你媳婦沒回,你崽回了!你崽有出息呢,穿的光鮮,帶的閃亮,特別是那個頭發,像女人也像雞尾巴。

啥?前進回了?快叫他接電話!

趁前院去叫前進的空隙,老鐵顫抖著對乞丐說,快給我一根煙。

乞丐把煙點燃,送到老鐵的嘴巴上。這時,前進也來了。

老鐵忙問,有你娘的消息沒?

前進大概也知道了這事,說,城里恁大,娘上哪去我呀,我這不是回了嗎?

老鐵又問,哪你在城里干啥?

前進說,啥都干,啥掙錢干啥。

老鐵怕話說長了,惹前院不高興,就簡單交待了兒子幾句:爹不在家,你就上姥爺家過年去吧;爹過幾天就回了,你在家等爹吧,等爹回來了,和你商量商量你娘的事,還有你讀書的事……

乞丐大約聽出了老鐵的遭遇。好人哪,好人磨難多。再說了,誰又沒個溝沒個坎呢,大伙兒幫扶一把,那溝呀坎的,也就過去了。乞丐對老鐵說,兄弟,你留下來吧,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你一起尋你的女人。


 


 


                               

 2006-9-23 21:29:15   楊中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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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過完春節后,女人就再也見不著那幫男人了。幾輛汽車拉走了那幫男人,又送來了另一幫男人,拉走了一批機器,又開進了一批機器。女人不知道,這工地上的高樓,完了土建還要轉裝修。但女人知道,前進還在里邊。女人幾次吵吵要進去,都被門衛的保安擋住了。女人只好守在門口,像從前一樣盯著那個道。

女人睡覺的地方,還是那個煤垛子。燒鍋爐的老頭兒一時半會兒不會來,立春了,天氣漸漸轉暖和,鍋爐停了。老頭兒不來,女人就很隨意,不那么警惕。有時候,她還站在煤垛上唱唱歌,夜深人靜的,那歌聲飄得很遠,女人希望兒子前進能夠聽到。

女人覺得自己的歌聲很好聽,就一直唱下去。有一天,她的喉嚨突然被卡了一下,把那歌聲卡得曲不成曲子,調不成調子,女人呸了幾口,再也不唱了。女人不唱歌后,周圍就很安靜,民工們晚上休息得也很好,只是白天,這工地的大門口少了一道風景,少了女人的守望。看大門口的保安說,傻女人去了別處。


 


 


                                 八


 


 


是啊,飄忽不定的女人,讓自己的男人去哪兒找得著呢?老鐵總是躺在床上,和乞丐商量著對策。那乞丐姓魏,老鐵現在叫他魏哥。

魏哥出主意說,這樣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得登報。

于是,魏哥出錢,在當地報紙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啟事登出不久,魏哥家里經常接到陌生人的電話,都是好心人提供線索的。這些線索忙壞了老鐵,都得跑很遠的路,找很多的人去印實。問來看去,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女人,老鐵看過一回,傷心一回。有一回半夜,老鐵對魏哥說,我怕我的女人不在了。魏哥嘆了一口氣,半晌才說,也不排除這可能吧,但總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啊。

這話把老鐵說得心里一緊。從此以后,老鐵就注意報紙和電視上的尋尸啟事。日子一晃真快,都到八月了,老鐵在魏哥家住了大半年。這大半年中,他去看過四具無名死尸,不是體貌特征不對,就是年齡不對。那天,他去鐵路公安處看過一具尸體,是被火車撞碎了一名老太太,雖說面目不清,但一看就是個老太太,頭發都白了。公安辦事那個才叫認真,明知不是老鐵的女人,還要拽著老鐵不停地問,問了不說,還要記錄下來,把老鐵搞煩了,甩了袖子就走。出了公安處,老鐵又后悔,自己的女人在外飄了大半年,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呀,誰能保證自己的女人頭發就不白呢?那天,老鐵又折返回去,給人家公安賠不是,又要求仔細看了一遍尸,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八月,是護城河漲水的季節。魏哥提醒說,每年都有不少來此游泳的人被淹死,也有投河自盡的。那意思是暗示老鐵,沒事就經常去河邊走走。老鐵還真發現了一具和自己女人身材差不多的浮尸。那浮尸面孔朝下,老鐵不敢確認是不是自己的女人,于是跳下河去,把死尸翻了個兒,仍然不是。老鐵把浮尸拖上岸,去路邊找警察報警,又看著警車帶著殯儀車把浮尸拉走了。那個時候,老鐵的心里空空的,他想,這女人要是自己的女人,那個心也算落地了,可她不是。老鐵快瘋了,回來就找魏哥發脾氣,個×日的,沒有這城市,也就沒這多屌事,以前我們那個村子多好,沒有小偷,沒有強奸,沒有騙子,沒有要飯的,想不開也沒有自殺的。魏哥聽了只是笑笑,末了,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你跟我學藝去?老鐵說,瞎說啥,我有腳有手的,等女人有個準信了,就回家種地,砍柴!

魏哥沉默了半天不說話,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前進打來的。

前進說,回來吧,地都荒了一季,這家沒爹還真不行。

老鐵說,那你呢,你在家干啥?

前進說,我不在家,過完年,我就去城里了,我在城里給你打電話呢。

老鐵說,你不讀書了?

前進說,爹,你以為讀書真能出息,勤勞真能致富啊?別一根筋了,你回吧,守著那院那地。我在城里一邊做事,一邊尋娘,有消息就告訴你。

老鐵氣得頭皮發炸,在電話中大罵:個×日的,老子種地砍柴為了啥,還不是想攢錢讓你讀書!老子出來尋你娘干啥,還不是怕你有娘養沒娘教去學壞!你現在可好,老子沒放棄你放棄了?快說,個×日的,你在哪?明天跟老子一起回去!

前進說,爹,你就別費心了,你找不到我的,我不活出個人樣來,不見你。

老鐵想起女人生下前進后,家里更窮了,窮得有時揭不開鍋。但為了前進,兩口子啥都舍得,就說前進讀書吧,雖說拖到九歲才啟蒙,但那也是老鐵攢了兩年賣柴火的錢,才替他報上名的呀。如今這書不讀了,那將來還圖個啥?想起這個,老鐵摔了電話,跌在地上,吐了一口鮮血。

老鐵一夜老了許多,背駝了,腰彎了,耳背了,說話也哆嗦了。第二天大早,老鐵對魏哥說,我要回去了,謝謝老哥的關照啊!魏哥說,把前院的電話留下吧,沒事了,咱哥倆嘮嗑嘮嗑。

在橋上下了車,老鐵把頭低得老低。這十里八里、鄉里鄉親的,說不準就能認出個熟人來,女人弄丟了,兒子變壞了,老鐵再也沒有從前的那股豪氣了。從前,他老鐵看啥不順眼就開口罵娘,罵男人個×日的,罵女人個欠日的,罵窩心事就日你個媽;現在的老鐵最窩囊廢,別人不罵你老鐵才算怪。

老鐵越不想見人,越有人和他主動打照面,這個人就是老鐵最不愿意見到的七蹦。七蹦手里拎了一盒機油,急沖沖地走,走著走著,和老鐵撞了一個滿懷。老鐵連頭都不抬,悶聲悶氣嘀咕,干啥呢。七蹦掂穩了手里的油,猛一抬眼,這不是老鐵嗎?老鐵是你呀。老鐵哼了哼,干啥呢?七蹦說,車壞了,偎在橋邊了,這不是去買機油了嗎,給車加油。老鐵沒好氣地說,啥?這耳背。七蹦就揚起手里的油壺,晃晃,高聲說,給車加油!老鐵免強笑了一聲,你還在收柴啊?七蹦說,還沒進冬呢,我現在給城里送煤,一天一趟;等進冬了,還收那個,野栗木燒出來的炭,城里人喜歡。老鐵打馬虎眼,潦草地說,那好,那好。不知七蹦今天是咋的,把老鐵給纏住了。七蹦說,老鐵,你砍柴,那是一把好手。今年還砍啵?你砍吧,砍多少,我要多少,不壓價。老鐵繼續打馬虎眼,那好,那好。老鐵抽身想離,七蹦卻一把抓牢了他的袖管子。七蹦說,忘了說了,今冬上,你不用挑柴到橋上去了,到時我把車開到你們那個村子里去收,你坐在家里,只管數錢吧。老鐵一臉茫茫然,說夢吧,你開飛機呀?七蹦笑,一臉興奮。你還不知道吧,現在搞“村村通”,冬至前,各村都要通公路。老鐵驚詫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啥,通啥?通公路,就這樣定了,冬至那天,我去你們村啊,老鐵,你等我,咱們不見不散。七蹦和老鐵話別。

老鐵回到村口,果真變了樣。前山被炸豁了一口子,一條石砬子道向村里伸過去,快接到前院的大門了。老鐵不敢過去,站得遠遠地看,前面有人夯路基,后面有機械鋪水泥,還是水泥道呢,和城里一模一樣的水泥道。老鐵彎了老遠路,進了自己的家門,抬頭就見著了那個懸在房梁上的笸籮,伸手一掏,掏出兩個“綠毛烏龜”,日你個媽!老鐵罵誰呢?他自己也說不清。就算罵“綠毛烏龜”吧,老鐵想捏碎了這兩個,卻捏了一手的綠毛,那兩個硬梆梆的,還翹起了幾塊老皮。這時的老鐵心里就有了恨,恨前進回來一趟也不罩事,不知道將家里收撿收撿,要是女人在,哪能這樣呢。日你個媽!老鐵一抬手,把兩個“綠毛烏龜”從窗口扔出去了。那一扔,老鐵徹底絕望了,對自己女人的絕望,女人這一輩子,怕是沒福氣再吃上鮮肉大包子了。

老鐵清了里屋,掃了院子,涮了鍋臺,給自己燒水弄吃的。有啥呢,就一點兒陳米,還有一壇沒開封的泡白菜,那還是去年女人伺弄出來的。就這樣了,湊合,沒有了女人,這日子還得將就過。老鐵吃飽喝足,找出那把砍柴刀,在井邊磨刀。老鐵磨刀先不淋水,把井口的那塊石頭磨得吱吱叫,火星子往四周濺。眼看磨得差不多了,老鐵舀了一碗清水,朝刀刃上淋去,又是吱的一聲,刀口上冒出了一股青煙。別人試刀利不利,拿手指;老鐵試刀用舌頭。老鐵往地上啐了幾口口水,還拿腳搓,然后再伸出舌頭在刀刃上舔。這回舔重了,一股鮮血流過了刀面,并順著刀背,滴進泥土里去了。

老鐵提著這把砍柴刀,踅到前山的后背上,一口氣,砍下了一百根雞血藤。天黑了,月亮升起來了,那個月亮比平日要大,快到中秋了吧。老鐵身上的那個汗還沒有干,索性脫了對襟棉布衣,把一百根雞血藤甩在背上就走。雞血藤流出的血,涂滿了前胸后背,把老鐵染成個血人!不管它,老鐵的眼前已有了一百捆柴垛子,一百堆火焰和一百個希望。


 


 


                                 九


 


 


燒鍋爐的老頭兒又回了,北方的冬天要來得早一些。老頭兒拿了鏟,推了車,往那煤垛前一站,也沒啥動靜,就不“啥×日的”了,開始撒尿。去年一個冬上,這煤垛被老頭兒鏟掉了一半,他現在站定的地方,沒有坡,煤垛陡直,露出了一個小山尖尖。老頭兒照著煤垛這邊的底層撒尿,那個尿勁還真大,把這邊的底層沖得松動了,忽地,有了嘩啦的響聲。幸虧老頭兒撤得快,鐵鏟和小推車都埋住了。老頭兒驚魂未定,抬頭一看,小山尖尖沒了,那邊躺了一個女人。

啥×日的?啥×日的?老頭又驚叫起來。

那個女人躺在煤垛上,一動也不動。老頭兒先以為是一具死尸,回頭找了一根木棒,伸過去,捅一下。那女人痙攣一下。還是活的,全身浮腫,好大一個肚子。

老頭子不敢輕舉妄動,怕惹出人命,跑去街邊的電話亭,報了110。

不一會兒,警車來了,看了現場,拍了照,問了老頭兒一些話,然后把女人搬上車,開走了。

一連好幾天,老頭兒很納悶,不知那女人是咋樣來的,現在是死還是活。老頭兒想打個電話到派出所去問問,又怕招來嫌疑,你憑啥關心這女人,你跟她是啥關系?那女人要是還活著,啥話都說得清楚,畢竟是老頭兒救了人一命;要是死了呢,死了就死無對證,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老頭兒這么一想,就把這事擱下了,繼續燒他的鍋爐。

又過了幾天,警察找上門來。問老頭兒:知道那女人的名兒嗎?

老頭兒說,不認識,不知道名兒。

警察又問,知道那女人的來歷嗎?

老頭說,說了,不認識,不知道。

警察接著問,知道那女人和誰接觸過嗎?就是說,還有誰認識她?

老頭兒說,春節上,我回家了,守著老伴兒大半年呢,前幾日才來,來的第一天就遇上這事,誰認識她,她又認識誰,我真、真的不知道。

警察收起本子要走人,臨了又說,再回憶回憶。

老頭兒就開始回憶,抓耳撓腮的,最后問了一句:死了嗎?

警察啥也沒說。

老頭兒心想,壞了,壞事了。


 


 


                                 十


 


 


打這以后,老頭兒也算相安無事,警察再沒有來找他的麻煩。老頭兒就想,沒做虧心事呢,怕個啥呢。于是,繼續守著他的日子。窮人能守得住的日子多半在冬天,就拿老頭兒來說吧,冬天,城里人要請他燒鍋爐,他才有口飯吃;再拿老鐵來說吧,冬天,城里人要吃火鍋,七蹦就要收柴火,他才有個小錢賺。

老鐵一想冬至,冬至就來了。

冬至那天一大早,村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老鐵知道是村級公路通車了,鄉里縣里要來很多干部,七蹦也要來。老鐵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像將軍一樣,檢閱了自己的一百捆柴垛子,那柴垛子碼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像列隊的士兵。

老鐵摸了這個,摸那個,突然轉身把院門栓牢了。外面人多,今個兒不能出去,丟不起人。難道過了冬至,七蹦就不來了?都通公路了,七蹦肯定會隔三差五來收柴,不來也沒關系,挑到橋上去,順便壓壓這水泥路,像城里一樣的水泥路。

老鐵的院門被擂得山響。

老鐵老鐵,快開門哪!是前院的聲音。

老鐵就是不開門。

老鐵老鐵,我們是給你報喜來啦!是后院的聲音。

老鐵,前院后院的,都住幾十年了,你心里的那個苦哇,我們哪能不知曉呢,跟什么較勁都不要跟自己較勁呀。今個兒是冬至,好日子,是收柴的大吉日!我們這不是給你報喜來了嗎,你崽回來了呢,你崽開個大卡車回來了,你崽真出息了。

老鐵的眼睛一花,淚流了。趕緊擦了一把,不能讓前院和后院看到老鐵哭,老鐵啥時候哭過?要是前進這崽沒出息咋辦,讓人看見笑話。老鐵把院門打得大開,說個×日的,老子還在睡大覺,一清早的,你們就叫啥嚎?

前院和后院拖起老鐵就走,來到村口一看,公路開通典禮剛剛結束,大小干部乘車到鄉里喝酒去了,留下幾堆村民還站在那里喜氣洋洋。

七蹦沒有來。前進真回了,真有一輛大卡車,嶄新的,車上還坐著魏哥。兒子前進跳下車,對老鐵說,爹,從今天起,這十里八里的柴由我收了,按質論價,再提一個檔次。老鐵聽不清,對兒子說,你說啥?前進還不知道老鐵耳背,以為爹不信他的話,就提高嗓子又大聲說了一遍,老鐵罵了前進,個×日的,不跟老子好好讀書,瞎掰個啥呢?魏哥這時也下了車,腿好好的,上穿中山裝,腳穿黑皮鞋。魏哥上前拉住老鐵的手說,兄弟,前進說的都是真的,你的柴呢,都碼到這兒來吧,讓前進過過磅。你還不知道吧,我早不做那個了,和前進合伙做這個。

前進拉起魏哥和老鐵,說,回屋坐坐吧,回屋說。

原來這車是魏哥出資買的,魏哥找到了前進,把他送去駕校培訓,考了執照。魏哥對前進說,冬天賺錢,閑時開車去找你娘。老鐵給魏哥跪下了,磕了一個響頭。老鐵說,兄弟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是前進的再生父母啊。魏哥慌忙拉起老鐵,沉思。唉,要說這個呢,兄弟你才是我的大恩人、再生的父母,從前那日子過得沒骨氣啊,比人矮了一大截啊。老鐵打住話,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前進把老鐵的一百捆柴搬上了車,沒過磅,都是自家的柴,過啥磅。裝完車,車廂還空出大半截,前進又收了鄉親的一些柴,把個大卡車塞得嚴嚴實實。前進和鄉親們約好了,隔天再回來一趟,下次付錢都用新票子,銀行出了新版票。臨走前,前進和魏哥都動員老鐵跟車去城里看看,城里變化也大了,樓起高了,道拓寬了,地變綠了,那個在市中心的火車站也搬遷了。魏哥沒去新地方看過新火車站,但在電視上見過,那氣派,就叫一個絕字。

前進開車,魏哥就靠著老鐵的肩,嘮家常。嘮著嘮著,就到晌午了,前進在炭窯卸了柴火,上了白炭,接著往城里趕。前進一邊開車,一邊對老鐵說,這日子繼續下去,肯定會跟白碳一樣火。爹,你說,要是我娘不出去,那該多好哇。老鐵就坐在兒子身邊,白了前進一眼:你娘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日的,她怕你受凍,受寒,給你送冬衣。唉,那個傻女人,拿了個小夾襖……老鐵說不下去了,抬起袖管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

前進也心酸,也說不出話,側過頭看了看老鐵,心想,沒有了娘,爹也老朽了許多,爹才四十剛冒出頭。

一路都無語。

進城就是傍晚了,魏哥為了慶祝他們哥倆重逢,也為了給老鐵爺兒倆添添喜氣,執意要在外面的酒店請客。吃過酒,三人一同回到了魏哥的二層樓。魏哥分配好了,上一層,老鐵爺兒倆住,下一層,自己住。老鐵樓上樓下瞅了瞅,還老樣。老鐵對魏哥說,老哥,你條件恁好,為啥不討個媳婦呢?魏哥說,我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多個女人麻煩。老鐵想起魏哥蹭地立起的那一幕,就是放在今天,還覺得好笑。老鐵啐了一聲,還嫌麻煩,你帶我回的那天,在巷口,捋啥褲管呢?老鐵說,那不是怕被鄰居看見嗎,人有臉,樹有皮,這臉皮還得護著。老鐵一拍腿,這就對了,討個女人,多長臉呀。魏哥說,有的女人不僅不給男人長臉,還把男人的臉皮給扒光了,遇上那樣的,就窩心。老鐵把手一擺,瞎說啥呢,要是一個家沒個女人,那日子,真叫難。魏哥笑了笑說,我有電視啊,電視就是我的女人。

于是,三個大小光棍圍在一起看電視。那時八點剛過,魏哥把電視調到了衛星臺,說別處的大城市,那才叫城市,樓比這兒高,女人比這兒漂亮。不像咱這個小城,十層的樓房封個頂兒,頂個腦袋就算個女人。

老鐵見兒子前進的臉都紅了,嘿嘿一笑。陶醉地說,那也比我們那個村子強。以后,前進就不回去了,在城里找個媳婦、安個家。

前進的臉更紅了。前進說,還早呢,整那個干啥,看電視吧。

電視里正在插播地方新聞,說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醫院救治了一個病重的產婦,說產婦如何神志不清記不起自己籍貫,說產婦如何癡癡呆呆不知自己姓氏,說醫護人員如何精心努力讓產婦順利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最后又說公安機關正在全力查找產婦的家人,目前母子平安。

前進低著頭,拉扯了一下老鐵的衣角,小聲說,爹,你看。

老鐵沒把電視里的話聽明白,也沒把前進的話聽明白。啥?

前進說,像我娘。

老鐵說,瞎說啥。

前進說,小棉襖。

那條新聞就十多秒,一晃,差不多就要晃過去了。結尾打出了一個鏡頭,鏡頭停留在男嬰的身上,果真一件小夾襖,大紅緞面,福字圖案。新聞結束后,播音員接著播本地氣象預報,那個城離這個城南轅北轍,相距了千里遠。

老鐵只覺得喉頭一涌,一口鮮血嗆了一地,身子骨倒下去了,摔得啪的一響。

老鐵在醫院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的老鐵啥話也不說。守在一旁的魏哥和前進只顧端屎端尿,喂湯喂飯,遞藥送水,也啥話不說。

到了第四天,老鐵要出院。

魏哥說,兄弟你還不能出去,再治一段。

老鐵說,啥病?啥病也沒有!

魏哥在心里說,啥沒有?你這個病很嚴重啊,不能拖,得治。在啥病上,魏哥覺得不能告訴老鐵,也不能先告訴前進。要等老鐵的病有了好轉,把女人的那個事解決了,其它的才能慢慢來。安頓好老鐵,魏哥瞅空把前進叫到外面,找了一避人處,面對面地坐下來。魏哥猶豫著說,前進,你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七了吧,我也沒把你看外,當自己的兒。你說,你娘那事咋辦呢?我們先商量商量個意見,等你爹的病差不多好了,再問問他的態度。

前進咬牙切齒。要問我的意見,把那崽先宰了,再宰那個×日的!

魏哥說,你干了,那政府呢,有你還要政府干啥?你說的那個都不是辦法。要我說,你爹是尋你娘才尋這個樣子的,最好的辦法是把你娘接回來,管她傻不傻癡不癡呢,女人還是你爹的女人,親娘還是你的親娘,可我就不知那個崽兒,該咋個安置法呀。

前進說,肯定要殺人!

魏哥說,使不得呀,前進!

到了第五天,老鐵免強可以坐起。免強可以坐起的老鐵對兒子前進說,走,接你娘去!

前進說,你治病,我去接。

老鐵說,先接人,回來治。

前進問,咋接?

前進這么一問,老鐵就不吱聲了。老鐵不是沒聽清,也不是不明白,咋接,是接一個還是接一雙?

老鐵憋住了,改口說,看你娘去。

魏哥知道老鐵的脾氣,不如依了他,了個心病,心病好了,那個病也許減緩了。魏哥幫老鐵穿好衣服,出去辦妥手續,回來對老鐵說,我和你們一起去。


 


 


                                 十一


 


 


到了那個省那個市那個醫院,老鐵的臉成了豬肝色。在醫院大門口,老鐵找個花壇坐下來,直喘粗氣。老鐵說,快給我一根煙。

前進說,都這樣了,還抽。

魏哥說,想抽就抽吧。

老鐵抽完一根接一根,腳底下踩熄的煙頭一大片。抽完最后一根,老鐵還找魏哥要,魏哥說,明天吧。

三人進了醫院。魏哥是跑過江湖的人,知道手續和程序,他先去了醫院保衛科,由保衛科的人帶著他們進了婦產科。魏哥把前進盯得很死,始終不讓他攏那個嬰兒的邊。魏哥對前進說,讓你爹和你娘說說話。

老鐵對女人說,認得我不?

女人說,前進。

老鐵流淚了,把兒子前進拉到女人的面前說,這才是我們的兒子前進,認得不?

女人說,夾襖。

老鐵哭出了聲,搖搖頭說,淑芬呀淑芬,我是老鐵你都不認識了,你連兒子前進也不認識了。你一個女人,作過啥孽呢,都是老天爺作孽呀!

女人不理老鐵,抱起身邊的嬰兒喂奶。嬰兒正穿著那小夾襖,小夾襖上有一大片女人的奶漬。

老鐵舉起巴掌,摑了女人。女人渾身一驚。

老鐵?你就是老鐵?!女人嗚嗚地哭起來,老鐵,你一生都沒動過我一指頭呀,你打我了?我們這是在哪呀?

女人的眼睛突然放亮。她看見了兒子前進,放下手中的嬰兒,撲過去,抱住前進,又嗚嗚地哭。前進也哭。

魏哥在一旁抹淚,抹完了,對那個保衛處的人說,看到了吧,就是這個事兒。我們要回去了,咋個處理,你說吧?能咋個處理?病是給她治的,孩子是她自己生的。這一切,還得魏哥出面給收拾。

要出院了,要回家了。魏哥把老鐵、女人還有那個嬰兒安頓在駕駛室里,自己站到車斗里去了。冬天的北風那個大,把魏哥刮得七倒八歪的,他索性躺下來,后背貼著冰冷的鋼制車板。前進開的大卡車有些顛簸,時不時把魏哥顛起來,再落下去。魏哥在一顛一落中自言自語:接下來呢,接下來呢?

接下來,冬天更深了,大風把女人的那段記憶吹散了。散了,就不會再回來。魏哥曾試探地問過淑芬,淑芬,整整一年了,你去過哪啊?淑芬說,哪都沒去啊,在家唄。這時的魏哥還是覺得女人的記性有點問題,但也難說哦,女人認準了三個人,兒子前進,抱養的小夾襖,還有大丈夫老鐵。

老鐵正在醫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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