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送我上學
黃土在飛，太陽烤著冒煙的大地，一只小鳥在天上沒激情地飛，偶爾發出一兩聲讓人聽起來很悲涼的歌曲。
今天，父親要送我上學，上大學。從上學到高中，父親沒送我上學過。這不能不說是做父親的不是，盡管他很忙，但一次都沒親自送兒子讀書，讓人說不過去。
今天的父親可能意識到他過去的不是，他要抓住這次機會，把過去的失誤彌補過來。這讓我有點感動，有點小激動。
前一晚，也就是昨晚，我對父親說我一個人去就是了，去縣里的路我認識。可父親卻執意要送我，把我送到車站。這讓我有點不適應，對一個很少受寵的我來說這有點受寵若驚，像一只受傷的鳥突然間得到旁邊的人幫助一樣。我心里有點激動，又有點緊張。
現在是早上八點，我在家里整理東西，盡管大部分東西母親在前一晚已幫我處理好了。但母親不放心，還要我再檢查一遍。母親總是這樣，對我的事她很關心，生怕我忘這忘那，其實我很少忘東西。還記得讀初中時，班里如果哪個同學忘了帶東西，大部分都會向我要，因為我總能把需要的東西帶在身上。
父親是個粗糙的人，他站在旁邊說，不要再檢查了，再檢查也檢查不出什么東西來，還是起身吧！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嘴里嘟噥道，再檢查一邊才放心呀！省得到時沒有又要買。
父親用眼睛橫了母親一眼，眼里流露出憤怒。父親和母親總是這樣，一點小事就會大動干戈，讓夾在他們之間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還記得小時候，我一回到家，屋子的地上總有一塊塊破碎的玻璃片，讓我心痛，我知道他們又吵架了。那時的我真的有點不想回那個屋子里，那是個陰森的屋子，讓人窒息。
母親說，好吧，開始動身吧，不然趕不上車子。
來到村前那棵樟樹下，母親也跟在我們后面。我轉身對母親說，母親，你不用送我了，你就送到這里吧！
說完這一句，我看到母親的眼淚，母親總喜歡在我離開村莊的時候掉下她清澈的眼淚。我也記不清母親為我流了多少眼淚，我心里在想母親哪來那么多的眼淚，我真怕母親老了眼淚也沒了。
我說，母親，我到了學校會給你打電話的。母親點點頭，眼淚還在吧嗒吧嗒流，滴在黃土地上，轉眼間就消失了，蒸發在空氣中。
背上背著行李的父親說，不要再說了，還是走吧！不然趕不上車了。父親總是那么急躁，沒一點耐心。
我背著書包走在后面，父親在前面。我一點點在離開村莊，離開樟樹下的母親。來到村莊前那座橋上時，我轉身，看母親是否還站在那里。我看到了母親，我朝她揮揮手，一只手像翅膀一樣在搖擺著。母親也朝我的方向揮手，我大聲喊，母親，回去吧！母親，回去吧！
我一點點往前走，終于，母親在我眼前消失成一點黑點，最后完全消失。我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再見母親一面，不知道母親會多么想我。
太陽很烈，把大地都烤熟了，大地在沸騰，在跳躍。在我們身后，留下一股濃濃的黃土，在空中沒目的的亂飛，有點落在旁邊的禾苗上，給禾苗染上一層黃黃的顏色，有點好看。
可能是行李太重了，或許東西太多了，父親背上滲出了汗水，把他的衣服都浸濕了。我看著父親的背，有點傷感，凄涼，父親的背承擔了家里的重擔。現在的我好像看到了父親的背在一點點彎下去，那是生活的重擔把父親的背壓彎的。
我朝父親走去，對父親說，讓我背一下吧，你該歇息一下了。父親轉過頭說，不用呢，那么一點東西算不了什么的，想當年我一人能背一百多斤谷子，能用土車推三百斤的化肥呢。是的，當年的父親很健壯，能輕松就把家里十幾畝地弄翻，還幫別人做工，賺點家用錢。可父親，你現在在老，頭發也在變白，臉上的肉也在松弛，你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健壯的你了。我說，父親，還是讓我替你背一會兒吧！你看你背上都出汗了。父親說，不用，我的命就是個樣，再往前走幾步說不定要走進棺材呢，只希望你能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你看村里那胡大滿，人家考上了大學，現在一個月幾千元呢，你要向人家學習，將來也為家里爭點光，這樣我就是把背壓彎了也值呀！
一邊說，父親一邊把將要滑下來的行李用力一拉又到他肩膀上了。父親越說越興奮，好像他今天不是送我上大學，而是他上大學一樣。父親說，你知道當時知道你考上大學我是多么高興嗎？我差點從二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掉下來了，是我太高興了。我想我的努力沒白費，終于讓我的兒子上大學了，能不高興嗎？莊稼人看到自己的后輩有出息了能不高興嗎？那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呀！我這把老骨頭也該知足了，真的，村里就你和胡大滿兩個大學生，真的是稀有呀！所以你要好好把握住這樣好的機會呀！這樣好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你看鄰居家胡小英，一畢業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去做苦力了，那是多慘呀！把人累個半死還沒多少錢呢。
我在后面不停的點頭，表示同意父親的說法。這是父親第一次跟我講那么多的話，以前的父親好像一個啞巴一樣，整天陰沉個臉，好像誰招惹了他似的。父親很少在家，一年有大半年在外面做事，其實也就是幫人家扎腳手架，這活很危險，弄不好就會出生命危險，幸好多年來父親沒出什么大問題，只把他的背壓彎了點。村里的胡水溝就是在做這活時把生命給弄沒了，他家里傷心死了，哭得死去活來，那個場面真叫人傷心呀！現在想起的有點心驚肉跳，后背都是涼的。
我和父親就這樣一邊說一邊走，路上不時有人跟父親打招呼。問父親是不是送兒子上大學，父親那時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說，是呀，兒子要上大學了，不能不送送他呀！那些人就說，老胡呀！你真的是幸福呀，將來的生活就好過了，有個上大學的兒子，到時說不定還把你接到大城市里去住幾天呀。那時的父親就對他們笑笑，沒說話，其實那時所有的話都在父親的心里。他肯定高興了，聽到別人用這樣羨慕的話夸獎他。
走到半路，路邊有棵榕樹，樹下有很多蔭。我對父親說，父親，就在這里休息一下吧！你看你背上都濕透了，這樣會感冒的。父親說，那好吧！咱就在這里歇息會兒。
父親把行李靠在樹上，坐在一塊石頭上。我坐在露出地面的樹根上。
父親說，海子呀！父親以前從沒送你上學過，你不恨你父親吧！說完，父親朝天上看看。
我看著父親的臉，說，哪會呢，那時的你很忙，脫不開身的呢。再說你每天都要勞動，本來就很累了，也應該在家歇息了，我一個人也知道上學的呢。
父親的臉從天上轉向我，我能看到父親眼里有淚水，我慌忙了。為什么父親在那時流淚了呢？父親接著說，我知道，這些年來我沒做好一個做父親本應該做的責任，我知道，這些年來我跟你母親經常吵架，動不動就摔盤子和玻璃，讓你心里很難過，使你學習也分心。
看著父親泡滿淚水的眼睛，我的鼻子也有點酸，但沒把眼淚流下來。我說，事情都過去了，而且當時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不能絕不會吵架的，誰喜歡天天吵架呢，我知道你們一定是為了我學習上的事情。
父親把頭埋在膝蓋見，沒說話，我知道父親心里一定很難過，也就沒打攪他，讓他在那里沉默。天上的太陽越來越熱，我心里就納悶，怎么今天的天氣就那么熱，難道是誠心和我們作對嗎？但轉眼又想想，其實這樣的天氣也挺不好的，比下雨好多了。
父親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海子，到了外面凡是要跟人好好接觸，不要和別人吵架，要搞好關系。我點點頭。父親又說，生活上的事你不用擔心，沒錢了就打個電話過來，就打到鄰居家去，我去那里接就是。我點點頭，眼睛看著腳下一群螞蟻，他們在忙碌的移動著。
那時的我家里還沒電話，村里也沒幾家有，因此要跟家里聯系只好打到鄰居家去，鄰居家也挺好的，很樂意去通知我家。
父親抬頭看看天，說，太陽沒那么熱了，我們可以開始趕路了。我點點頭。腳下的螞蟻還在緊張的忙碌著，不知道它們是否像人一樣忙碌的生活。我想是的。
太陽是沒那么熱了，但父親背上的汗水還是不停往下流，把他的褲子都浸濕了，屁股上濕了一大塊，好像是被尿尿濕的。但父親管不了那么多，還是一個勁往前走，好像前面有珍貴的東西在等著他。
路上也有很多大人送小孩上學的，父親都跟人家一一打招呼，還問人家是不是和我同一個大學。人家說不是，父親看著人家說，要是同一大學就好了，可以有個照應。人家也說，是呀，孩子在外面真應該互相幫助才行呀！
終于來到了車站，那里的人很多，人山人海，烏黑的腦袋不停的移動，好像一群螞蟻在移動。
父親在前面賣力地為我開道，我跟在后面。我看到父親的身子在變形，一下子倒向左邊，一下子又倒向右邊。肩膀上的行李也不停的晃來晃去。我能看到父親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牙齒也咬得緊緊的，父親好像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我心里替父親擰一把汗，生怕父親被人擠倒。
終于，來到了車站里，那里的人更多，父親為我找好一個好一點的位置，叫我坐下。父親坐在旁邊一個烏黑的位置上。
父親嘴里說，人真多呀！可能他們也都是上學的吧！說完父親朝那些人群望去。
我說，是呀！開學的日子人總是那么多，好像去趕集一樣。
父親說，火車上人那么多，要注意你的行李，不要和別人的搞混了，要當心點。
我說知道，我會把行李放在我腳下的。
父親臉上的汗還在流，好像父親身上有流不完的汗水似的。我對父親說，我幫你買瓶礦泉水吧！那水很冰，能讓你降降溫呢。父親說，不用，喝那水還不如喝家里的井水呢，這水這么一點就要一塊錢，多貴呀！聽父親那么說，我沒再說什么了，看著那些匆匆的人群。
廣播站開始播音了，父親知道我該上車了。父親看著我說，海子，要上車了，我幫你把行李搬到車上去吧！說完就把行李扛到了肩膀上，往車子的方向走去。
找到了我的位置，坐在我旁邊的人和我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家里挺有錢的，全身都是嶄新的衣服。這同學的家長也來了，穿得也很時髦，他們看看我，再看看旁邊穿著破爛的父親，我看到了他們皺眉，嘴里還咕嘟什么，我沒聽清楚。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嫌棄我們，嫌棄我們窮，身上穿的衣服是那么的寒酸。可父親卻一點不在意他們，在旁邊幫我整理行李，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在車上，父親一再又再告訴我要小心，到了外面要好好讀書。我只一個勁得點頭。可心里還在想旁邊同學的父母看我和父親的表情，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汽車要開動了，父親也要下車去了。父親站在窗戶旁邊，朝我的方向望去。坐在車子上的我看到父親是那么的消瘦，臉上沒一點光澤，都是艱苦的歲月讓他失去了他本應該有的光澤。身上的衣服在風的吹動下，迎風飄揚，顯得他的身體更瘦小。
車子動了，父親跟著車子一起走動，邊走邊說，海子，沒事就跟家里打個電話，生活要吃好點。我點點頭。這時我還看到坐在我旁邊那同學的父母開著車子在送他，他的母親從車子的窗戶里朝他揮手。
這時，我朝車下的父親揮手，使勁地揮，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手上似的。、汽車終于走了，父親的影子也越來越小，小得只有螞蟻那么大，最后什么都看不見了。
坐在車子上的我，想起了那個背著行李往前走的父親，他背上全濕了，那時，我的眼淚也爬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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