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則:《周末之死》與《五個包裹》
(以下短篇二則均為已在《烏有之鄉》發過的舊文,今修改后重發。《周末之死》原名《八月的一天》,有改動。)
周末之死
一
早上八點鐘。他上完這個月的最后一個零點班,從車間回到宿舍,準備回家。
換衣服的時候,一股子壓制了許久的睡意洶涌而來,難以招架。“如果不趕緊睡一覺,你會整個兒垮掉的,”他想。但,歸心似箭,回家的念頭終于占了上風。
趕緊洗了一把臉,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千萬別躺下,一躺下準會睡過頭的。回家睡吧,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覺。”
回家,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好地睡一覺——多么甜美的念頭!好像有十年不曾好好地睡一覺了。今天是空班,是他回家的日子,千萬不能在這個難得的日子里像頭豬一樣睡在工廠里啊,今天正巧是周末,女兒下午不上學,正眼巴巴地等著你回家呢。
工廠離家一百多里路。發往家鄉方向去的客車每小時一趟,兩小時到家。平時住在工廠里。三班倒。熬到空班時才能往家趕。
所謂空班,就是上完零點班(零時——八時)后接著次日倒為四點班(四時——零時),倒班期間有三十二個小時輪空。每三天一倒班。每個月有三個空班。
當然,除了三個空班,每個月至少還有三個連班,即上完四點班后接著次日倒為白班(八時——四時),倒班期間只空八個小時,等于和那三個空班扯平了,——無論怎么輪倒,每天的工作時間只能比八小時多不能比八小時少,一年到頭干一天活給一天工資,缺一天考勤扣一天工資,天經地義,雷劈不動。一年到頭,每天都沒有什么特別的,節日、假日、雙休日、周日、周末、星期天、黃金周——這些高貴的東西永遠與這里無關,勞動法嘛,離這里有一萬八千里,沒有人指望。對工廠里的人們而言,到月底能把上個月的工資拿到手就很不錯了。所幸,這里的工資最長只拖欠三個月,多數時候只拖兩個月,這在周邊地區是不多見的。畢竟這里做的是出口生意,而且還是出口到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沒有理由拖欠工資。這是這個工廠最誘人的地方。比起那些敲骨吸髓、毫無人性的血汗工廠要好上一百倍。而且上三班倒的還有空班,便于遠路的人回家。當然啦,那些離家千里之外的員工輪到空班的時候就沒有這個指望了——他們每年只能回家一趟。
除了空班,廠里還有個十分人性化的制度:允許同種崗位的工人互相替班。只要找到替班的,他就可以倒出身子來回家多呆一天,回廠再替回來,這樣就不至于因為缺勤扣工資。他那個崗位剛開始每班兩個人,后來為了減員增效砍掉一個人,活兒一下子累了許多,替班者需要上連班,就是說要一連上兩個班十六個小時,上一個連班還行,一連兩個連班恐怕除了他誰也受不了。剛來工廠的時候他每次回家都要找人替班,為的是能在家里多呆一天。去年他那個崗位又添了一臺設備,工作量幾乎翻了一番,替班會累出人命的。這樣,他再也不敢輕易找人替班了。不就是貪圖在家里多呆那么一天嗎?算啦,每個月能回家一趟就不錯了。
當然,并非所有的空班都能回家。有時候,遇上工廠大修,或是生產任務緊,需要加班加點,他會一連半個月、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住在工廠里。這也好,省下了不少路費。
今天,空班,周末,一定得回家了。兩個半月沒有回家了。
昨天破天荒地發了五月份的工資,比以前發工資的日子提前了三天。以前周末是從來不發工資的。有人說可能與這個月開奧運會有關。也許是吧。工資支到了手,他像個統計專家那樣用計算器算計著:這半年他的收入同比增長了百分之一點三五,比三十年前增長了三十倍。謝謝老板,謝謝黨,謝謝政府。比三十年前增長了三十倍,同比增長了百分之一點三五。這半年他的收入同比增長了百分之一點三五的原因不是因為工資漲了——這年頭工人的工資是不會輕易上漲的,就像高官高管們的年收入不會輕易降低一樣;何況,據說今年是最困難的一年,那么多的工廠在裁員降薪,你還敢指望什么?這大半年他的收入同比增長百分之一點三五的原因是:今年他的出勤率比往年的隨便哪一年都高,從今天這個周末算起,他這八個月來除去過年放了三天假外都是滿勤。當然啦,那三天假自然不會有工資,比其它月份少了一百二十元。回家過年總是要付出代價的。還好,就這三天。
八個月來只有一次罰款。因為打了個盹,給值班的撞上了。罰了一百元。等于白干了兩天半。等于女兒兩個月的奶粉錢。等于兩袋子大米。像是從他身上挖掉一塊肉,差點要了他的命。
這件倒霉事發生在五月份。
還是五月份,因為四川大地震,他捐了六十元。月工資的百分之二十。頂兩次回家的路費。
如果不是因為罰款和捐款,他這半年的收入同比還能增長幾個百分點。
二
擠上回家的客車,他的腦子里還在翻來覆去琢磨著工資的事:除去放了三天假的二月份和罰款、捐款的五月份,其余月份都是滿額工資——包括工資尚未到手的七月份。
還有這個火熱的八月份,已經過去大半了,一定要確保滿勤啊。還好,奧運會開幕的那天并沒有像許多人擔心的那樣放一天假,那天他像往常一樣順順利利地上了個四點班,滿勤的希望大增。但愿一天假也不要放,爭取再來一個月的滿額工資。
“前頭的向后擠一擠!”司機扯著嗓門喊。
車里又擠上來兩個乘客。
只要擠,總還是有空的。
“只要每個月都是滿勤,生活還是踏實的。”他想。至少不必為女兒的學費發愁了。
“……南方上萬個工廠放了大假。回家的人們把火車都擠爆了。”
“開完奧運會就會好起來的。”
“更大的危機恐怕還在后頭呢。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迷惑——社會主義國家怎么也會有這樣的危機?”
“你還是問問馬克思吧。”
“股票跌慘了。”
“但愿房價也像股票那樣跌下來。”
“做夢吧。”
“……”
旁邊兩個大學生模樣的乘客旁若無人地交談著,他的注意力不時被他們的談話吸引過去,沖減了睡意。
買房子?做夢吧。他壓根兒就沒有買房子的野心。他慶幸自己的頭腦還算清醒。他知道,各種風險就潛伏在身旁,無時不在窺視著他。必須精打細算,像地洞里的老鼠那樣小心翼翼地活著。很多像他這樣的人一不小心給打垮了。有人怎么說的?——“貧窮是最大的罪惡”。小心啊,千萬不要給貧窮打垮,否則,你就是個卑鄙的失敗者,自作自受,萬劫不復。
車減速,車門嘩啦地開了,在乘客們的嘟囔聲中,又上來一位乘客。是一位滿臉病容的中年人。
“大概是到城里看病的。”他想。
最怕的是生病。一旦病倒,一切都完了。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突然病倒,像個人質一樣攤在醫院里的病床上,任憑那些蒙面天使把他光明正大地勒索一空,然后,像他的父親那樣嘆息著死去。千萬不要生病。千萬不要病倒。千萬、千萬不要。
那股子壓制了許久的睡意又來了。悶熱,噪雜,顛簸,車窗外閃爍流逝的風景,都在催他昏昏欲睡。旁邊那兩個活躍的乘客談起了正在進行中的奧運會——菲爾普斯八金,博爾特三破世界紀錄,劉翔退賽,中國隊金牌數遙遙領先……他就在這些激動人心的話題中打起了盹,一直到客車進站,然后,帶著睡意下了車。睡意那么強烈,他幾乎招架不住。他迫不及待地要睡一覺。離家還有二十里的路程。9路公交車。好,來了一輛。剛到車門前,車門咣當合上,他退到站牌下,眼看著車揚長而去。只好等下一趟車了。要等十分鐘。也許更長。老天!
有個女人靠過來。
“住宿嗎?”
“不住。”
“休息一下嘛。有鐘點房,每小時十元。”
“有單間嗎?”
“有。”
“我睡一個小時。”
“跟我來吧。”
“就睡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就行了,”他心里說著,跟著女人去車站旁的旅館,是一排民房,隔成七八個單間,居中的房間大開著門,五六個男女正在看奧運直播節目,好像是跳水比賽,也許是乒乓球比賽,不時激起一陣叫聲,——“看一會奧運吧?”女人說,“不看,”他說,“我只想睡一覺,”女人便把他領到最西頭的一間,一張木床把房間塞得滿滿的,“像一口棺材,”他想,對女人說“一個小時后一定叫醒我,”躺下,閉上眼,立即做了個孩子氣的夢——他給女兒買的氣球突然在口袋里漲起來,越漲越大,把他整個兒托起來,穿過窗戶,飄到天上,一直飄到他租住的閣樓上空,好了,他把妻子和孩子從閣樓里接到氣球上,他們也要過周末,他們也應該享有一個周末,他們要在氣球上過一個輕松的周末,他們誰也不打擾,一聲不吭,靜悄悄地……
一個小時后,女人按時過來叫他。敲門。敲得啪啪響。沒有應聲。女人叫來她的丈夫,一起把門打開。
他依舊躺在床上。
“他死了。”女人的丈夫說。
女人的驚叫聲被來自另一個房間里的歡笑聲淹沒了。看來中國隊又獲得了一枚金牌。
五個包裹
——獻給一位鄉下的母親
一
只差兩元五角,五個包裹沒能寄出去。
“要是那個女同志在就好了。”走出郵局的時候老人想。
十多年前的一個臘月,他背著五個包裹,冒雪來到小鎮郵局,一進門,那個女同志便象見了老熟人似的隔著柜臺打招呼:“老人家,給你的兒子們寄花生來了?”
此前都是他的小兒子來寄的。
“我認識你的小兒子。”女同志笑盈盈地回答老人疑惑的目光,“每年這時候他都要帶五包花生來一回,差不多連著有十年了吧?他頭一回來的時候個頭才有柜臺這么高。”
“唉,個頭是長高了,人是越來越不聽支使了,一點也不像他那五個哥哥。”老人說。
“怕寄花生丟面子是吧?”女同志問。
“是啊,他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寄這玩藝,城里人早就不稀罕了,還是省點郵費吧。”
“所以你就冒著大雪親自趕來啦。是步行來的?”
“莊戶人家走這點路算什么。這里頭真暖和。”
談笑間,郵寄手續辦好了。
從那年開始,老人每年來郵局一回,每回都要和那位女同志談一會兒他的兒子們。
有一年,是前年,他的五兒子死了。那年臘月底,他依舊帶著五個包裹來郵局。他把五兒子的死跟女同志說了。女同志陪老人傷感了一會兒,說:“你應該把這個包裹換成你兒媳的名字。”老人告訴她,兒子的死訊一直瞞著老伴,每次寄包裹的時候老伴都要挨個又摸又看的,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有什么異樣她總能一眼看出來。她總是眼看著小兒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五個兒子的地址和名字挨個寫在包裹上,有一次小兒子寫錯了一個字,她居然看出來了,當時就改正了。
“我那個兒媳估計還沒改嫁。還是照老樣子來吧,免得老太婆起疑心。”
“估計能收到。”女同志嘆口氣,熱淚盈眶。
今年這一回,老人比往年來得早。
這一回,他很想和那位女同志談談他的老伴。他的老伴病了。病得很厲害。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好仲秋節快到了,他想打電話叫兒子們一起回家一趟,但老伴執拗地阻止了他。兒子們都已成家立業,都活得很累巴,她不愿驚動他們。村里人都說今年年景不好,到處鬧危機,工廠倒閉了一大片,去南方打工的村里人都回來了,她最擔心的是五兒子,下崗那么多年是不是過得更累了?她從未出過遠門,在她的想象中,那五個兒子遠居天邊,回家一趟要經過長途跋涉、艱辛異常。她知道他們想著她。她也想著他們。每年能給他們寄去一包老家的花生,這就行了。……除了這些,他還想跟女同志談談土地的事,現在有關土地的說法讓他越來越迷惑,吆喝什么的都有,也許女同志會清楚一些。
但這一回,女同志不知怎的沒在。
柜臺上方多了一道玻璃墻。隔著玻璃墻,他又仔細瞅了一圈。她不在。坐在她那里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輕的營業員。年輕的營業員看著新配置的電腦,對柜臺外面的事絲毫不感興趣。
他說一聲“同志”,營業員很不高興地斜他一眼,點一下頭,冷冷地看著他把五個包裹從柜臺上的小門里一個個塞了進去。
“三十二元五角。”年輕的營業員說,看著電腦。
“三十多塊?往年都是二十幾塊。”老人說。
“郵費漲了。”她把臉朝對面的墻壁一揚。墻上張貼著郵費調整的告示,把以前“為人民服務”的標語遮去了。
老人的身上只帶了三十元。
“同志,你看,我沒帶那么多。還差兩元五角。”老人說。
年輕的營業員看著電腦。
老人嘟噥著又去身上摸索了一會兒。
年輕的營業員看著電腦。
“同志——”老人說。
營業員從小門里又斜了他一眼。“你寄還是不寄?”
“同志,麻煩你給我兒子掛個電話,讓他捎錢來,他的電話號碼是——”老人結結巴巴,對自己的請求越來越沒有信心,因為,他注意到營業員正冷冷地盯著電腦,手指尖使勁敲打著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響淹沒了他的請求聲。他只好可憐巴巴地把臉轉向旁邊的另一位營業員,“同志,嗯,那個……那個女同志今天沒來?”
“同志?什么同志?”那位營業員問他,一臉故作夸張的迷惑表情。
“就是那個女同志,我忘了她姓什么,往年都坐在這里——”
“他說的是老楊同志吧?”第三位營業員搭腔,故意把“同志”強調得很刺耳,還擠了擠眼睛,“老楊同志——她內退了。”
“內退?怎么回事——”
“唉,你到底寄不寄?”那位年輕的女營業員厲聲說道,顯然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算了,不寄了!”老人一下子火了,脫口而出,“官僚架子!資產階級作風!”他還有一大肚子難聽的話要說,但那位營業員看來根本不想和他爭論,把五個包裹麻利地推出小門,繼續看她的電腦。
“要是那個女同志在就好了。”走出郵局的時候老人一遍遍地想。那個好同志。她還不到五十歲呀,怎么會內退了呢?她會幫他想辦法把五個包裹寄出去的。或是勸他干脆只寄四個包裹。給五兒子的那個包裹不寄也罷——去年寄給五兒子的包裹給退了回來,包裹上貼了張紙條申明退回的理由:“查無此人”,但沒讓老伴知道。寄四個包裹三十塊錢就足夠了。
可是這一回,五個包裹,一個也沒寄出去。折回去?只寄那四個包裹?不,不。他可不想走回頭路。他再也不想理這個變了味的郵局了。
回家的路上,老人一直在生那個郵局的氣,生自己的氣,后來走出小鎮,到了村頭,他又生起老伴的氣來。
“小兒子說得對,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稀罕你這一包花生。”老人說,“就為了這五包花生,害得我八十多歲了還得種地。”
每當他在村頭那一小塊地里忙活的時候,碰到他的人便說:“你這老頭,五個兒子在外頭,每年都寄錢回來,還種什么地啊。”
“這年頭有塊地守著心里踏實。”他說。
每年寄給兒子們的五包花生就是從這一小塊地里收獲的。單是為了這五包花生,這塊地就得留著種下去。
不過,也許今年這是最后一次給兒子們寄花生了。秋天,剛刨完花生,老伴便病倒了。村里的醫生勸她趁早去醫院,她咬牙撐著,死也不肯去那個地方。往年,都是臘月底給兒子們寄包裹,但今年,提前了一個月。老伴堅持叫他用小車推著去集市,買回一大捆白布,扯下一塊,花了一夜功夫做成五個包裹,將曬干剔好的花生裝滿、縫好、寫上名字和地址,然后,催他快點寄出去。
這會兒,她正躺在炕上,等著他的消息。他呢?唉,五個包裹,一個也沒寄出去。
看到村頭的那塊地了。剛剛種上了麥子。地頭上豎著一垛花生秧。去年底才買的兩只羊就拴在垛旁。有一只羊懷了羊崽。以后,他不能種地的時候就學一學他的鄰居老孫,去野外放羊。他背靠花生秧坐下,聞著土地親切的氣味,慢慢地心平氣和起來。唉,這一小塊土地!五年前,村官撂下一句話,幾百畝土地包括他那十來畝一夜之間便給圈走了,剩下這一小塊土地,去年差點落到一位暴發戶手里,——去年,這位暴發戶從城里回來,說要種植一種叫做“美國木草”的東西,按村官的說法,這是市里重點扶持的出口創匯項目,自然也是全村人共同富裕的希望——“想想看,只要把自家那點爛田轉出去,每年坐在家里就能換來千兒八百的租金!人人都成地主啦。”村官替那位“種糧大戶”挨家挨戶宣傳,好說歹說,軟硬兼施,不到十天功夫便將村里大半的良田轉到那位能人手里。連老人的兒子都給說服了。老人卻軟硬不吃,拼著老命硬是把這一小塊土地保住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老伴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兒子們都不需要它,它終究要像眼前的這只羔羊一樣流落到這個變幻無常、冷酷野蠻的世間。
二
五天后,老人讓小兒子給另四個兒子一一去了內容雷同的電話:老母病故,后天出殯。
出殯的前一天下午,四個兒子都到齊了。
這是二十多年來四個兒子首次一塊回家。簡直是破天荒。
“要是老五還活著,今天就算湊齊了。”老人想。
他得承認,死去的那個兒子才是他和老伴最疼愛的兒子。小兒子只和這位哥哥合得來,和那幾位哥哥搞得很僵,——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們的內心里懷著同樣的悲痛,一見面便相擁在母親靈前,為母親、為幾年前死去的一個親兄弟哭泣著,還有什么疙瘩解不開啊。
老人被兒子們的和解深深地感動了。他很久以前就巴望著有一天所有的兒子們一起回家,最好站成一排,站在村里人的面前,在村里人的注視下和感嘆聲里,他這個當父親的會感到多大的滿足啊。想當年,他一個個地把他們送出去,三十年過去了,大兒子成了軍官,二兒子成了教授,三兒子成了老板,四兒子成了教師,五兒子成了工人,他們天南地北各居一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小兒子為此感到委屈和不平,因為這么多兒子只有他長年累月地守在父母身旁竭盡孝道苦度時日,當然啦,他不知道哥哥們其實活得都很累,特別是他那個當工人的哥哥,后來得到這個工人哥哥猝死在機器旁的噩耗,他覺得當一個有地可種的農民也不算太壞,他對其余幾位哥哥的怨言也少了。今天,為了母親,哥哥們一起回家了。還帶著媳婦、孩子。家里一下子添了這么多人口。盡管少了一個兒子,盡管老伴去了,但明天出殯的時候,村里人仍會看到一派人丁興旺、后繼有人的景象。明天中午,他還要請親朋好友、請主持喪事的和村里當官的到家里來吃飯,那時五個兒子都在場。那個揚言要教訓一下他這個犟老頭的“美國草人”(村里人贈給那位暴發戶的新綽號)會對他刮目相看的。可惜,老伴沒有福分看到這個場面了。
母親的靈堂設在堂屋里。遺體放在一張木板上,蒙著一層黑布。
晚上,五個兒子穿著母親一個月前親手為他們縫制好的孝衣,坐在鋪了一層干麥秸的地上,為母親守夜。
聽父親說,母親是在深夜死的,死得悄無聲息、毫無痛苦。這一點從母親安詳的遺容上也能看出來。這給了兒子們極大的安慰。
夜深了。明天還要早起出殯。媳婦們、孩子們都回到小兒子的家中睡去了。父親陪他們坐了一會兒,點了幾張燒紙,說,“你們都打個盹吧,明天還得早起,別太累了。”
父親去鍋屋里的炕上躺下了。
五個兒子嘁嘁喳喳地談著明天出殯的事。明天夠他們忙活的。說好了喪葬費由四個哥哥平攤,弟弟只管操辦。時間倉促,老大后天要參加一次重要會議,老二下星期要在某經濟論壇上發言,老三廠里有急事,老四要出差,都很急,因此,為母親立碑的事暫且拖一拖,明年清明節時再辦,當然費用還是由四個哥哥平攤,弟弟只管操辦。
他們接著談到老家,聽老六談老家的變化,談村里的一些奇聞怪事,不知不覺從喪母的沉悶氣氛里擺脫出來,有個兒子談到小時候爬樹不小心劃破肚皮的趣事,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但他的目光突然觸到母親的骨灰盒上,臉上立即恢復悲傷的表情。
到了后半夜,他們呵欠連連,談話聲也低沉下來。
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麥秸堆里,睡著了。
他們的父親一直沒睡著。
兒子們說話的時候,他躺在炕上聽著。可惜,院子里的風聲太大,除了小兒子的話外,其余幾位兒子說些什么他聽不太清,也聽不明白。他們都是國家棟梁,見多識廣、博學多才,滿嘴是他搞不明白的新詞新事。不過,能聽著他們的聲音就行了。多少年沒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啊。
到了后半夜,一片沉寂。估計兒子們睡熟了。他想到那只羊就要下羊崽了,得下去看看它。
堂屋里,兒子們睡得正香,打著呼嚕,象小時候躺在炕上、躺在父母的身旁一樣。
輕手輕腳地來到草棚。為了那只懷了崽的羊,草棚里才按上了電燈。他怕驚動兒子們,沒有開燈,借著夜光給羊抱一些草料。
草棚里窸窸窣窣一陣響。驀的想起:他把那五個沒能寄出去的包裹藏在草棚里頭的一個木頭箱子里,莫非被老鼠糟蹋了?
打開箱子。還好,五個包裹,象五個嬰兒,好好地躺在箱子里。
看著它們,他突然一陣懊悔。他哄了老伴。他沒能完成她最后的遺愿。他沒想到她那么快就去世了。兒子們明天出完殯就各奔東西了。哪個兒子也不愿和一個年過八十的老頭子生活在一起。以后,他就成了這茫茫世界中孤零零的一個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鰥夫。
他兩手撫摸著那五個脹鼓鼓的包裹,把蒼老的腦袋貼上,無聲地哭了。這是老伴死后他第一次哭,哭得十分哀疼,久久地不想起身。
后來,他聽到身后一陣響動,趕緊抹掉眼淚,扣上箱子。
是他的大兒子。
“給羊添點草。你怎么起來了?”老人說。
“我想去趟茅房。”大兒子說。
“左邊是羊糞,小心別踩著。”老人打開草棚里的燈,又給羊添了些草料,“睡吧,明早我叫你們。”便回鍋屋里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大兒子來到草棚里,打開那個他十分熟悉的箱子——小時候,這個箱子就在他們兄弟六個的床頭上,母親經常象耍魔術似的從箱子里取出一些稀罕東西分給他們。
里面只有五個包裹。
他把包裹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摟在胸前,抱到堂屋里。他的啜泣聲把另四位兄弟驚醒了。
“這包是老二的。這包是老三的。這包是我的。這包是老四的。這包——這包是老五的……”
大哥按包裹上的名字一個一個地分著。每個兄弟一個包裹。老五的包裹給了最小的弟弟。兄弟五個手撫著包裹,不時看看母親的骨灰盒,無聲地、久久地哭泣著。似乎剛剛意識到,世界上最愛他們的那個人已經永遠地離去了。
在另一間屋里,他們的父親睡著了。父親正在夢著村頭上的那一小塊土地。還夢見了小鎮郵局的那位好心的女同志。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