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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州救災

文立島 · 2009-04-03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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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陳州救災》去年曾在貴網站發過,今修改后重發。寫了一星期,改了整半年。自信不輸《欽差大臣》。也許只有烏有之鄉的讀者才愿讀它、讀懂它,并認識到它的價值。
 
                                        文立島
                                        2009.4.3.


陳 州 救 災

山坡羊 潼關懷古

                           ——元曲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作者新聞發布會公告

 本劇師從正龍拍虎之法

以無名氏之原著《陳州糶米》為道具

以宋代大森林為背景

潛伏數月

精心合成

已通過主流專家和教授鑒定

如有虛假

敢以人頭擔保

特此公告

主要人物

(排名不分先后,按姓氏筆畫排序)

范仲淹——戶部尚書、天章閣大學士

呂夷簡——丞相

韓魏公——丞相

劉衙內——官職不詳,名門權貴之后

小衙內——名劉得中,劉衙內之子,朝廷派往陳州糶米賑災的倉官

楊金吾——劉衙內之女婿,陳州府太守

包拯——開封府尹、龍圖閣待制

張千——包拯隨從

張二嫂(女)——張千少時鄰居,陳州一客店主人

張小——陳州災民,其父張老,其叔張大

王粉蓮(女)——陳州名妓,居住黃樓后院

黃經濟——陳州富豪,黃樓主人

正   文

第一幕

京城。議事堂。氣氛莊嚴肅穆。范仲淹、韓魏公、呂夷簡。韓魏公、呂夷簡坐。韓魏公雙眼微閉,似在打盹。呂夷簡看范仲淹。范仲淹倒背手,攥一卷紙,急促地來回走動。

片刻,外面忽報:“劉衙內到!”

劉衙內大步上。看看那三位大人,又看看天,落座:“怎么,天塌了,三位大人?”

“塌了個大窟窿!”范仲淹忽地在劉衙內面前站住:“都是你保舉的好清官!”

劉衙內雙手一攤:“下官保舉的好清官又怎么啦?”

范仲淹:“你保舉的好清官在陳州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有人告到京城來了!”

劉衙內袖起手哼了一聲:“大人嗷的一聲嚇了我一跳,我當是天塌了呢。知子莫如父,我兒向來清白為官,下官保舉他去陳州絕無差錯!”

范仲淹:“絕無差錯?哼,這是狀紙,衙內還是看完再說吧!”將狀紙朝劉衙內膝頭一按,繼續背手走動。劉衙內,捏住狀紙一抖:“嘖嘖,白紙黑字好個事似的,還摁著血手印呢。我倒要睜大眼瞅瞅我兒到底在陳州捅了多大個窟窿。”

范仲淹:“自令郎去陳州之后,老夫的右眼皮就老是跳個不停。今晨老夫剛到議事堂,就見堂前柳樹上翹著一只烏鴉——”

呂夷簡:“昨日那上頭還是只喜鵲,喳喳叫。”

范仲淹:“這么大這么黑的烏鴉,老夫還是頭一回見!癩哇哇的叫,還拋下一串串白糞——”

呂夷簡:“有一串差點滴到老臣的鼻子上,幸虧老臣一偏鼻子,”說著一偏鼻子,突然睜大眼,湊到劉衙內脖子后頭瞅了瞅——“衙內大人,你的后領子——”

劉衙內一摸后領子,摸了白花花粘糊糊的一手,嗅了嗅,一皺眉抹在狀紙上,咬牙道:“他娘的不是什么好鳥!”

范仲淹:“糞——憤也!陳州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抗旱救災,刻不容緩!想當初朝廷急令老夫選派清正廉潔之官員去陳州糶米賑災,衙內還記得欽定米價否?”

劉衙內看狀紙,不作聲。

呂夷簡咳嗽一聲:“欽定米價五兩白銀一石米,每個災民補貼白銀三兩。”

范仲淹:“此事關系陳州三十萬災民性命,老夫不敢怠慢,急招眾公卿來議事堂商議,想當初你們三位都在場,老夫傳圣上旨意,話音剛落,衙內就上前一步說 ‘舉賢不避親,我舉薦我兒劉得中去陳州救災,保證萬無一失絕無差錯!’衙內言辭懇切,直入老夫心窩,老夫急招令郎前來見過,覺其年輕氣盛,未敢輕允,其他眾公卿也多覺不妥。衙內你呢?胸脯拍得啪啪的,當堂表示愿以人頭擔保無事。既立保狀,老夫也無話可說了。想不到令郎去陳州才不到半個月,便有陳州災民告到京城來。”

呂夷簡:“今晨老臣一出門便遇到一個叫張小的后生攔轎呼冤,還口口聲聲要見包龍圖包大人;老臣接過狀紙一看,覺事關重大,急到議事堂報范大人。此事在京城恐已傳揚開去——”

劉衙內忽地起身,將狀紙朝椅子上一拍:“呸,就是傳到圣上耳朵眼里去我也不怕!這狀子我看也不想看,只掃了幾眼,滿紙荒唐言!竟然說我兒勾結奸商抬高米價——真他娘的滿嘴噴糞、亂扣屎盆!知子莫如父——我兒為官清正廉明,吃喝嫖賭永不沾,單是拒賄就有三十余次,這樣的好清官豈會出軌?還竟然說什么挪用災銀中飽私囊,簡直是一派胡言!三位大人想想看,我等官員已蒙圣上高薪養廉之隆恩,個個寶馬香車、家底豐厚、出門不用花自個一文錢,哪能再伸手去摳叉百姓的腰包?如今做個好清官難啊,不用出門,我這里(以手指腦)一想即知,定是一些如張小等地方小人覺得這倉官是個肥差,企圖拉攏我兒下水,豈料我兒不為所動,嚴詞拒斥,這般下三爛碰了釘子,便趁賑災之機惡人先告狀,企圖達到另換倉官、同流合污之目的。而一般草民又不明真相,受其利用和指示,到處煽風點火、聚眾鬧事,唯恐天下不亂。近來朝廷韜光養晦,外求和好,內圖變革,全國處處繁榮昌盛鶯歌燕舞,值此大好盛世,三位大人豈能容小人散布謠言、蠱惑人心、破壞穩定?”

韓魏公微微睜眼,插上一句:“老臣聽說遼寇、金蠻又擾我邊境了。”

呂夷簡:“還有那蒙古騎兵虎視眈眈,日本倭寇蠢蠢欲動——”

劉衙內:“這可都是國家頭等大事啊,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良策?應立即令外交使臣表示強烈抗議!等我們強大了——”

范仲淹:“這些大事自有圣上定奪,我們還是回到陳州來吧,攘外必先安內嘛。剛才衙內一番言論氣沖斗牛,想來也有道理。不過,這狀子上告令郎劉得中枉殺災民張老一事可是事實吧?”

劉衙內:“大人見怪。此人帶頭鬧事,該殺!想當初我兒領旨待發,下官一陣害怕,怕就怕他對不法分子心慈手軟,不忍處治;好在吾皇圣明,敕賜紫金錘一柄,專打那暴力抗法的歹徒。學士大人也有言在先,如有趁災打劫、搗亂生事者打殺勿論。”

范仲淹:“想當初,老夫眼瞅著令郎捧著紫金錘雄赳赳氣昂昂跨出大堂的架勢,右眼皮就開始大跳,預感兆頭不妙。那張老年愈古稀,不過是一上火與令郎分辨了幾句,犯不著給一錘打死。”

劉衙內:“學士大人此言差矣!各位大人,近來聚眾上告、惡意討薪之事時有發生,這股歪風邪氣不壓下去怎么得了!?對刁民就是要硬氣,要下得了手,從重從快,堅決殺掉一批,讓圣上安心放心。據我所知,那張老勾結閑散人員和地痞流氓,煽動不明真相的災民趁災起哄、沖擊官府,完全是禍國殃民的群氓行徑!我兒以大局為重,一再保持克制,喪心病狂的暴徒們竟然受前朝遺毒之影響,竟然一味打砸搶燒,竟然惡毒圍攻朝廷官員!他們啊,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看局勢就要失控,我兒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脅,這才忍無可忍,令侍衛亮出御賜紫金錘,殺一儆百,一舉平定局勢。現陳州城已恢復正常秩序,百姓情緒基本穩定,此時竟然忽地又跳出個什么張小來,公然叫囂什么造反有理,還潛伏在京城里造謠誹謗,捕風捉影,無理取鬧,敗壞我社稷風氣,危及我大宋政權,其用心極其險惡,已涉嫌嚴重違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應下令武力將其擒住,戴上鎖銬,關進鐵籠,嚴加法辦!”

范仲淹:“如此說來,令郎還是功臣一個呢。看來此事還得奏明朝廷——”

劉衙內一驚,道:“此等小事何需上奏?我兒奉旨糶米賑災,傳浩蕩皇恩于萬民,民心大順,捷報頻傳——此時此刻,圣上六十壽辰大典也已籌辦俱備,只待我等臣民和萬國使節赴京共賀、揚我國威。在這舉國歡騰的喜慶時刻,怎可將此等小事推給圣上?前日下官陪圣上觀賞御花園,一路上但見圣上龍眉緊鎖,想來是龍體欠安哪。”

范仲淹長嘆一聲:“當前正值變革緊要關頭,圣上日理萬機、夜不能寐,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啊。”

劉衙內高聲道:“請圣上放心!學士大人也只管一百個放心,陳州一事包在下官身上!這小刁民也真是,看著偌大個陳州府衙他不去,偏要蹦到首善之區來添亂!不回家老老實實種地,一文錢也拿不到,種地還能享受朝廷的補貼,不感謝朝廷也罷,還有臉告人家,真是咄咄怪事!學士大人明斷,請速下公文,令陳州太守嚴查此事——此屬陳州地方內政,外人無權說三道四,更不得插手干涉。”

韓魏公插了一句:“衙內見外了,聽說陳州太守是衙內的乘龍快婿?”

范仲淹:“老夫倒忘了這一層。”

劉衙內嘖了一聲,喜上眉梢:“我那賢婿,自幼習儒,品學兼優,德才兼備,年年被評為一等好清官,自任陳州太守以來更是忠于朝廷、勇于變革、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硬是殺開一條血路,幾年下來,那個過去貧窮僵化、瀕臨崩潰的陳州便起死回生、舊貌換新顏,大房子是一天比一天多,百姓的腰包比變革前鼓了三四十倍,到處歡歌笑語、喜氣洋洋,但凡去過陳州的朝中官員無不稱之為變革典范,連圣上對其政績也有耳聞,說楊金吾是個好官。怎么?大人就沒聽說過陳州有個‘楊青天’?就是我那賢婿。”

韓魏公閉目自語:“哼,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睜著眼說瞎話,我只聽說陳州有個‘楊黑天’,一切向錢看、有奶就是娘,折騰得百姓怨聲載道、路人皆知。”

呂夷簡插嘴:“老臣數年前去過陳州,楊太守確實政績可嘉。”

劉衙內點頭:“還是呂大人明察秋毫。”

范仲淹搖頭:“老夫還是覺得不妥。”

劉衙內急了:“這又有何不妥?我那賢婿辦事向來穩打穩扎,絕無差錯,下官這就立個保狀,以人頭擔保!”

范仲淹笑了:“衙內唻,你上一張保狀還趴在案子上笑我呢。”面向韓魏公:“韓大人意下如何?”

劉衙內自語:“這個韓聾子,一肚子壞水,一提本衙內的事就知道裝聾作啞陰陽怪氣,真他娘的差勁。”

韓魏公睜開眼睛,眨巴幾下,道:“諸位大人,說到陳州大旱,老臣忽地想起一個事來。你道這陳州旱從何來?”

范仲淹嘆口氣:“好好,知其然還得知其所以然,老夫愿聽其詳。”

呂夷簡對劉衙內低語:“聽,又要和稀泥了。”

劉衙內對呂夷簡低語:“哼,和不好叫他嘴上起大瘡。”

韓魏公起身走動,侃侃而談:“三年前,陳州有個農夫被綁赴刑場,臨刑前,農夫對著蒼天大呼冤枉,連呼三聲,然后當眾發下三樁誓愿,聲稱如真是冤枉,則三樁誓愿樁樁應驗。第一樁,是他死之后兩眼圓睜——”

劉衙內打岔:“這不稀奇,我老爹死時兩眼睜得比核桃還大,合上不就得了?”

韓魏公:“兩眼圓睜,誰也合不上。第二樁,是他死之后天上連著下兩日冰雹,專砸冤枉他的貪官污吏。第三樁,是他死之后——”

呂夷簡打岔:“且慢,這雹子不是說下就下的,又不是往鍋里下包子。真的下了?”

韓魏公:“別急,聽我說完。第三樁,是他死之后讓那陳州大旱三年,震動朝廷——”

劉衙內:“哼,低俗!沒一點內涵。”

范仲淹:“這眼也睜了,天也旱了,不知那雹子下了不曾?”

韓魏公:“劊子手手起刀落,農夫倒地——霎時天昏昏地昏昏,大雹子小雹子如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全像那農夫睜大的眼珠子,專找帽子帶翅的砸,砸得疏而不漏。直砸了兩日一宿,有的砸塌了鼻子,有的砸歪了耳朵,有的砸腫了眼泡子,有的砸裂了天靈蓋,有的砸斷了門牙,還有的砸壞了那個地方,直砸得大小官們像遭了地震似的跑啊跑啊,親娘老子都顧不上了。有位縣官大人從雹子堆里拱出頭來,大呼:‘救命,我是李大人’,馬上有個雹子砸下來,砸得李大人直挺挺的。還有個張大人,對逃生的人群喝道:‘閃開,先讓太守大人跑’——太守大人,拼命地跑到密室里,回避了一天,以為沒事了,想到窗子跟前看個究竟,剛把鼻子湊上去——”

呂夷簡:“蒼天有眼保祐楊青天——”

韓魏公搖搖頭,落座:“忽地一個尖頭雹子穿窗而入,正砸在太守大人的嘴唇上,砸成了兔唇——”

劉衙內怒道:“一派胡言!我那賢婿上唇確有一道小豁,是他夜審案卷勞累瞌睡、不慎磕在案角上所致,此乃因公負傷。韓大人身為朝廷要員,公然在議事場合散播敵視變革的流言蜚語,居心何在?近來一些烏鴉嘴大肆宣揚前朝流毒,致使低俗、極壞之風泛濫成災,有些少年深受其害,一出門就放火燒房子,此風如不封殺,實在堪憂。”

范仲淹:“衙內息怒,韓大人跑題了,韓大人有一次夜讀還叫燭火舔掉了一圈胡子呢呵呵。言歸正傳吧——這狀子的事呂大人還有的可說?”

呂夷簡:“請學士大人定奪。”

范仲淹以手捂眼:“韓大人高見?唉,老夫的右眼皮又跳開了。”

韓魏公:“嗯,老臣也突感身體不適,嘴巴象給雹子砸了似的,先告辭了。”手捂嘴唇而去。

范仲淹,咳嗽一聲:“罷罷,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如此,那就依了衙內說的吧。那烏鴉又在哇哇叫,叫得老夫好生心煩。衙內聽著,省下你的保狀,且替老夫修上公文一張,老夫過過目蓋上大印,著人發往陳州府衙督辦就是。”

劉衙內喜形于色:“學士大人安排,下官豈敢懈怠!”

范仲淹皺皺眉頭:“老夫已有三日未曾出恭,恐要憋出人命來。衙內唻,人命關天,你好自為之吧。老夫也去了。”

劉衙內目送范仲淹深施一禮:“大人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忽轉身又對呂夷簡深施一禮:“呂大人且留步,謝呂大人攔下狀子并美言幫腔——”

呂夷簡拱手回禮:“衙內見外了。”

劉衙內:“不見外,呂大人好事做到底,且到寒舍一坐,幫我弄弄這公文的事兒。幫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嘛!”

呂夷簡:“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夷簡還欠衙內一大筆人情呢。”

劉衙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呂大人的事就是下官的事。這范大學士果真是個大好人,難得糊涂,我要趕緊向議事堂提案,建議授予范大人‘大宋變革功臣’之稱號。只這韓禿子各一路,老是和朝廷唱反調,氣煞我了。這種烏鴉嘴危害極大,實該封殺。”

呂夷簡:“眼下還是狀子的事要緊。小心使得萬年船,衙內可不要小看了那告狀的,人命關天啊。”

劉衙內仰起鼻子一哼:“老爺我一根胡子翹上天,看誰敢將它扳彎彎?本衙內向來打死人不償命,這是祖傳法寶。這些草民算個屁呀,隨他娘的告去,我看個熱鬧。大不了破費些銀子。”

呂夷簡:“這張小憋著一肚子怨氣四處亂撞,口口聲聲要找包拯包大人,萬一真的撞上他——”

劉衙內一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撞上包黑子!這老頭的腦子就是一根筋,極壞!不過我聽說他正在南方視察——”

呂夷簡:“就要回京復命了。我正有個不好的事要告知衙內,聽說,他回京時取道陳州——”

劉衙內驚得眉毛差點揚到頭頂上:“噢?莫非老家伙聽到了什么風聲?不好,我耳旁嗖嗖的,頭皮發涼——”(風聲)

呂夷簡微微一笑:“衙內莫慌,聽我細講,聽說,包拯南行前有個刺客夜入開封府行刺——”

劉衙內一拍手:“好一個俠客!刺著哪兒了?”

呂夷簡:“幸有包拯的親隨張千舍命相救,屁股上吃了一刀。”

劉衙內:“誰的屁股?”

呂夷簡:“張千的。”

劉衙內:“叫這尖頭怪多事,該!真想見見那個俠客,我愿出二百萬兩銀子賞他!再出三百萬兩銀子懸賞,看哪個好漢能替我拿一把鐵釘封死那老頭家的大門。”

呂夷簡:“這包拯年愈七旬,可殺氣不減當年,前年斬了魯齋郎,去年又囚了葛監軍,今年不知要沖著哪位去。”

劉衙內:“哼,我不是魯齋郎,也不是葛監軍,我是個不好惹的大馬蜂窩。他到陳州膽敢狗咬耗子——”

呂夷簡:“他還敢咬刺猬呢。衙內忘了?他去年七次彈劾大臣王逵,還硬是把皇親張堯佐給免了職。這兩位可都是朝廷的變革棟梁啊。”

劉衙內氣得手指直打顫:“那兩位不就是先富了一步嗎?他這是眼紅仇富!花崗巖腦袋!變革前全國一窮二白、瀕臨崩潰,如沒有變革,沒有富人拼命掙錢,國家靠什么養活?靠窮鬼國家早就完蛋了!”

呂夷簡:“他連圣上身邊的人都敢動,越老越辣啊。”

劉衙內:“老棺材瓤子!我看他是站錯了隊!喪家之犬!”

呂夷簡:“衙內說的是,如今變革派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旗,動了這兩個棋子豈不是有礙變革大局?動搖不得,眾怒難犯啊。”

劉衙內:“滑稽!荒謬!貪婪!可恥!拿繩子勒死!我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

呂夷簡給劉衙內捶幾下后背:“衙內息怒。有話好好說。”

劉衙內:“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說人家什么貪污腐化,他娘的有那么嚴重嗎?就是有也是前朝遺毒之結果。哼,派人查查,不信他就沒問題。”

呂夷簡:“十年前他任諫官的時候就和變革派過不去,去年他眼見變革派坐大,竟然力諫圣上制定法令,要求朝廷官員一律上報個人家產,而且是每月一報——”

劉衙內:“呸,吃飽了撐的!想變革到官家頭上!何其毒也!”

呂夷簡再給劉衙內捶幾下后背:“衙內息怒,小點聲,瞧,那只烏鴉都給嚇飛了。”

劉衙內揮舞胳膊:“飛它娘的,都怪這烏鴉嘴!這兒是本衙內的地盤,本衙內就要大點聲,又吼又叫,連蹦帶跳,壓倒他娘的烏鴉嘴!叫烏鴉嘴統統閉上,關進大鐵籠里,再上它幾把大鎖!法令,去它娘的狗屁法令,法令都是給草民定的,想套到堂堂官員的頭上,沒門!沒門!就是沒門!”

呂夷簡:“就是!”

劉衙內:“怎么樣?十年過去了,那條狗屁法令呢?還不是碰了個大釘子?”(轉怒為笑)

呂夷簡:“豈止是碰了大釘子,差點惹出了大亂子!”

劉衙內:“一頭公牛闖進了瓷器店,不出亂子才怪!(轉笑為怒)為何不先上報百姓的家產?為何?為何?這年頭官員的家底哪有走光的道理!一報出來那還不炸了鍋?都關進牢里還行政個屁呀!”

呂夷簡:“好在大伙兒群起抗議,這才把那條法令一家伙堵了回去。”

劉衙內:“我們該怎樣還怎樣,決不改變!哼,只須聯合起來怠工幾日,使政局癱瘓一下,讓圣上掂掂分量——”

呂夷簡:“就是,就說時機尚未成熟,正商討著呢。這下老包可草急了。”

劉衙內:“他草急什么?就是有了那個法令他又能怎樣?真不知他的腦子是怎么想的!他敢和我爭論嗎?說什么清正廉潔,只須問問他——人到底是不是自私的?只這一問,我就勝了。不過,我不和無恥的人辯論。”

呂夷簡:“衙內高見。圣上此時打發包拯去南方,說是視察,其實是為了清靜清靜,免得壽辰大典之時他又弄出什么動靜來,查這個抓那個的,鬧得人心惶惶、不好收場。”

劉衙內:“瞎折騰!敢和變革派唱對臺戲,我看他、他、他、他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呂夷簡:“說的是,太大不能倒。沒有變革,許多高官要員說不定還在山溝溝里拿著錘子敲打石頭呢。我平生沒有見過這么好的變革。”

呂夷簡:“我也沒見過。我看那老包連錘子都拿不動了,趕不上多少好時候嘍。上一次上朝,我特意細細地瞅了他一眼——嘿,老得不賴,一口壞牙不愁要掉凈了,還有那個本事竄到災區里去碰碰?看不硌掉他的大牙。”

呂夷簡:“好在包拯此行是個閑差,沒有視察災區的受命。那張千本是陳州人氏,借道探家,包拯了其心愿,一偏腿就去了。”

劉衙內:“哼,老喜歡打著為民請命的旗號,我倒想問問他,這次陳州大旱你捐了多少銀子?還有臉去災區走過場?”

呂夷簡:“他這一去難免要弄出點動靜來。”

劉衙內:“這老狗極壞,要警惕,特別是要防止他忽然發邪,一過街就會咬著我兩個小的。還不如趁早告知我兩個小的收斂一點,給他鳴鑼開道接個風。”

呂夷簡:“估計就他和張千兩個,一身布衣混在人群里,只怕進了城門還沒人知道呢。”

劉衙內:“兩個走鬼,還想微服私訪不成?看我不告他個開小差。”

呂夷簡:“有備無患。衙內小心點就是了。”

劉衙內:“謝呂大人提醒。我那賢婿對我從來是言聽計從、辦事不留尾巴,只這小兒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是個直腸子驢,一上街就捅漏子。我這就修書一封,連公文一道快馬加鞭發往陳州。告訴我兩個小的,立即實行三封——封城、封路、封口,再來個三清——擺攤的、告狀的、乞討的這些煞風景的一概清出城外,不就得了?老包到了陳州城,眼里一片清凈,暖風熏面,悠哉游哉,只把陳州當汴州,何苦沒事找事、落個不是?實在看不慣啊,那就隨他去,圣上又沒差他管陳州的事。”

呂夷簡:“衙內說的是。這狀子的事還得快點壓下去,免得老學士怪罪。”

劉衙內:“呂大人說的是,那小刁民比我的兒矜貴多了,我這就著陳州府來人,八抬大轎接他回去嘿嘿。老學士那里嘛,我自有主張。”

呂夷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不了找個替罪羊最好。回吧。”

呂夷簡下。

劉衙內,一手撿起狀紙,一手挺起食指尖狠狠地戳了狀紙幾個窟窿:“哼,窮鬼料,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想造反?我連替罪羊也懶得找!對付你等窮鬼,我兩個小的都有一套,看回陳州不先割了你的舌頭,再不老實就干脆辦你個墜樓自殺嘿嘿。”

復又擺出一副沖鋒陷陣的架勢,昂首叫道:“包拯,你這個老烏鴉,來吧,交鋒三十年,到底鹿死誰手,走著瞧。”

第二幕

陳州城。城內一條街。街旁一客店。包拯、張千上。張千騎馬,包拯牽馬。兩人均著一身布衣,不時擦汗。

包拯:“張千,那個騎驢的女子跟后多時了,不如停下歇會兒,讓她頭里走著。”

張千:“大旱天的還舉著傘,不緊不慢的,一看就不像是良家女子。我下來問問她,”說著欲下馬,一條腿剛翹到馬背上,被包拯一把拽住:“不必問了,你屁股上的傷口尚未痊愈,還是呆在馬上吧。”

張千:“這馬粗皮尖骨的,呆在上頭得有個鐵屁股才行。小的是屬猴的,自小坐不住,還是下來牽馬吧。”

包拯:“你這猴頭,休要再說小的大的,說好了一進城就叫我黃老。黃老看在你屁股的份上給你做一回馬夫。”

張千翹起另一條腿下了馬:“這馬累得只扭秧歌,大人還是饒了我們兩個罷。”

客店里出來一位中年女子,倚門而笑,張千一眼瞅見,閃到馬后。

包拯:“猴頭,躲什么?”

張千:“看那半老徐娘,乍看上去怎么像小的鄰居張二嫂?小時候她扇過小的屁股,到如今還疼著。”

包拯:“少小離家老大回,你從外頭帶了一大捧兜腮蓋嘴的胡子回來,只怕你認得她,她不認得你了。唉,老夫想來也有四十余載不曾回老家一趟了。人情如山,囊中羞澀,老夫是有家難回啊。罷罷,這次隨你尋個別處,且把他鄉當故鄉,辭官歸田,隱名瞞姓,免去人情,也免得連累你再為我吃上一刀。”

“小的是有家難尋,”張千手搭涼棚四處張望,“怪!這里三十年前明明是一大片桑樹林呀,怎么如今連個桑樹毛也不見,難道大旱三年全旱光了?那個女的真是張二嫂的話就更怪了,小的記事起就知道她粗手大腳的只會摟草剁柴、養雞喂豬,怎么搖身一變開起客店來了!”

包拯去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說到桑林,老夫倒想起這里的一個典故來,說孔子來陳州講學,路經一片桑園,看見一高一低的兩個女子正在采桑葉,便對弟子們戲言道:‘南枝窈窕北枝長。’高個女子聞聽便對唱:‘夫子到陳必絕糧。’低個女子也對唱:‘株林有路走不得。’高個女子又唱:‘還來問我采桑娘。’”

張千:“我小時只記得聽人唱什么‘陳州的閨女屁股寬’哈哈。”

包拯:“此地古稱‘宛丘’,人祖伏羲即建都于此,伏羲為萬民之源,陳地當為萬姓之根。《詩經》里有《陳風》——‘關關雉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的就是這里。”

張千:“關關是個鳥,這我知道。”

包拯:“孔子到此講學,留下七弦樂歌;曹植、李白、李商隱慕名而來,留下華麗詩篇。”

張千:“不知大人來這里會留下什么?”

包拯:“老夫到此一游,倒也想題個詞、留個記號——看這城內,歌舞升平,花天酒地,果然是名不虛傳,好一個溫柔富貴鄉!只可嘆城里城外兩重天,城外水利荒廢,旱災肆虐,一路但見禾焦樹枯、水渠干涸、沙塵撲面、悶氣沉沉,老夫是滿心凄冷,哪還有一絲詩興!可恨地方官員一味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實在是誤盡蒼生啊!圣上這次派老夫去南方視察,老夫心里明白,圣上是擔心老夫在大典時期依舊與京城里的達官顯貴們過不去,有意打發我遠離是非,去南方繁華地圖個清靜。可南方所見,也是富戶一席酒,貧戶三年糧,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唉,如此多難,怎能興邦!”

張千:“大人揣著明白裝糊涂就是了。變革嘛,難免犯點點錯!”

包拯:“歷代之政,久皆生弊,如不變革,必生禍亂。京城里的達官顯貴們都說老夫是個保守僵化的老頑固,成心與變革過不去。他們怎知老夫想當年也是個響當當的變革派。老夫任諫官時力主變革吏治,減少開支,嚴懲貪腐;出使遼國時,警覺遼賊亡我之心不死,上諫朝廷加強邊防,切勿引狼入室。凡是富國強民之變革,老夫是求之不得,倒是那些土豪權貴們陽奉陰違,致使老夫的變革舉措無疾而終。觀如今之變革,一味迎合豪門大戶的利益,老夫越看越像是一場浩劫,不是劫富濟貧,卻是劫貧濟富、竊國濟富,明擺著是走了邪路!大批貪腐之輩借變革之機賺了個盆滿缽滿,這還不算,還變著法兒使著勁兒把窮苦人往泥里踩,邊踩邊樂。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張千:“太平盛世,大人就別離騷了,朝廷正忙著抗旱救災呢。”

包拯:“雷聲大,雨點小啊。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老天,看在受苦受難的百姓份上,快來一場大雷雨吧。”

張千:“且慢下雨,店門口那女的一個勁地瞅咱,小的怕她瞅破了咱的身份,還是另找個店歇歇腳吧。”

那女的突然上前,對張千道:“這位大哥有些面善。”

張千嚇了一跳:“你道我是誰?”

女的叉起腰笑道:“哼,多了一把爛胡子我就認不出了?小時候爬墻頭豎到你二嫂家的豬欄里,腦門上的疤還在哪。”

張千摸摸腦門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二嫂恕張千有眼無珠。”拱手施禮。

張二嫂一拍手:“真是張千呀!叫張千的遍地是,叫我扇過屁股、又給開封府包大人當差的張千也就你一個,千里挑一。快去二嫂的店里坐著。”

包拯起身牽馬:“張大人先坐著,小的去店后頭拴馬。”

張二嫂又一拍手:“張大人——果然升了官!混上了高頭大馬,還配了牽馬的!咦?你的轎子呢?京城里下來的官哪個不是八抬大轎、前呼后擁的,就你低調,微服私訪吧?”

張千低聲道:“求二嫂小點聲,可憐張千歸心似箭,只想快回老家看看。”

張二嫂:“衣錦還鄉了,更該排場一下。回老家看看——瞧你說的,二嫂這里不是家?老家有什么好看的,變革了幾十年,又旱了幾年,冷冷清清的,日子過得還不如我扇你屁股的時候,我要不是給官家拆了屋子遷到城里來早就窮死了。看你,旱得蔫兒吧唧的,吃完飯攢攢勁再走!小二,有好酒好肉只管端上來。”

張千連連搖手:“別別,弄幾個燒餅、來碗白開水就行。”

張二嫂:“別別,別屈了官肚子。哪個官來這里不是大吃二喝!當官的又不差銀子。”

張千:“這一路上處處是關卡,我兜里給刮個差不多了。”

張二嫂:“反正都是公費,又花不著自個的。”

張千:“上頭查得緊,又管嘴又管腿。”

張二嫂:“蒙誰呀,官家的那檔子事啥時候動真格的了?從來都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瞧你瘦的,光剩一把胡子了,一看就知道是個膽小的,怎么當的官啊。包大人他都給你吃什么了?”看包拯落座,對張千耳語:“包大人也真是,就給你配了這么個干巴老頭?看他黑的。”

包拯咳嗽一聲,道:“近墨者黑嘛。”

張二嫂道:“老哥耳朵真尖。看你老的,這磨近不得了。”

張千對張二嫂道:“這黃老可是推磨的一把好手啊,從早到晚磨個不住,蒙眼驢都趕他不上。”

張二嫂:“老哥也見過包大人?”

包拯:“托張大人的福,見過幾面。”

張二嫂:“真的是一張黑臉?”

包拯:“不黑能叫包黑子?”

張二嫂:“再黑,怕也黑不過這里的楊黑天吧。”

張千:“是手黑吧?”

張二嫂:“是黑手。兩手抓,兩手都黑。”

張千:“怎么個黑法?”

張二嫂:“怎么個黑法?唉,不論國事,還是吃你的燒餅吧。”

張千:“說說看。”

張二嫂:“天下烏鴉一般黑,有什么說頭?”

張千:“解解氣嘛。”

張二嫂:“解解氣?你以為那是壇好酒呀?倒出來夠你喝一壺的。”

張千:“不管好酒壞酒,喝上迷糊就行。”

張二嫂:“先別迷糊,你是京城里來的,問你個事:變革變了幾十年,你看變成啥樣子是個頭?”

張千:“唉,你找個大官問吧,小官心里可沒數。”

張二嫂:“變到哪算哪?”

張千:“摸著石頭過河,別想那么多。”

張二嫂:“就不抬頭看看離岸多遠?”

張千:“上船了就埋頭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張二嫂:“不走回頭路?”

張千:“聽說是決不。一刻也不停,這輩子不動搖,不到黃河不死心。”

張二嫂:“我看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變革,變革,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可變著革著就走樣了。咱們百姓的眼睛雪亮著呢,不爭論罷了。就說這里吧,這楊黑天一上來就在衙門口大張旗鼓,說要變革,把陳州從里到外變個樣。說變就變,百姓還沒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天就變黑了,好像閻王爺把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平了反,呼啦啦搖身一變,撲向人間。鬼變人,人變鬼,直變得烏煙瘴氣、人鬼不分。變來革去,結果出來了:富了一小撮,窮了一大片,富的愈富,窮的愈窮,富的是大紅大紫,窮的是一屁不值。官們說窮則思變,保護好富人才能都富,貧富相差還不夠大,還要再來一次土地變革,把百姓的那一畝二分地想方設法倒騰給有錢人,這樣天下就太平了。”

張千:“這么說老家的地都倒騰光了?”

張二嫂:“還剩一條臭水溝。以后跟著地主種地吧。”

張千:“祖墳呢?”

張二嫂:“給人家畫了一個圈,神話般地變成了一個大大的斗雞場。嗨,你捶什么桌子?說出來解解氣嘛。”

張千:“解不開了,氣出了個大疙瘩!婊子把家當、一切都賣光,崽賣爺田不心疼啊!就沒人出來告他個胡折騰?”

張二嫂:“看你說的,虧你還是個京官。不賣爺田,哪來錢養活那么多透肥賊胖的官崽?你也不看看如今是誰的天下。怎么告?去哪里告?這些胡折騰的人除了兩只手外,還有一只誰也看不見的手。”

張千:“一只咸豬手。”

張二嫂:“陳州由這楊黑天一手遮著,京城里有他老爺子劉衙內兩手抓著,還有一大幫子王黑天李黑天七手八腳地護著,告到哪里哪里黑。就是告到開封府又能怎樣!”

張千:“那就告他娘的御狀!”

張二嫂:“說句不怕殺頭的話,我看這皇上也不過是個牌位,早給架空了。成天給一大群馬屁精和饒舌鸚鵡團團圍著,還能知道點什么呀。百姓也不必指望。圣旨出不了皇宮。”

包拯:“唉,這幫變革諸侯挾百姓以令天子,欺上瞞下,里應外合,誰能抗衡?”

張二嫂:“變革得正歡呢,陳州大旱動地來了。本以為天怒人怨,朝廷會讓百姓安生一些——好,派下個欽差小衙內,手捧御賜紫金錘,說是奉旨下凡來抗旱救災的,百姓以為救星來了,不料想來的是個災星!”

包拯:“官災猛于旱災啊。”

張二嫂:“這災星下凡第一件事就是把朝廷救濟災民的銀子挪到他姐夫的衙門小金庫里,說是要變革變革、合理分配,免得分得太平均養出懶漢來。”

包拯:“看來朝廷撥下的銀兩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不過關鍵時候糧食比銀兩還重要,朝廷救濟災民的糧食想必沒人敢打主意吧?”

張二嫂:“怎么不敢?不敢才怪!百姓的血汗糧灌滿了官倉,由著一窩官耗子糟蹋,可憐賣糧換來的銀子還不夠養家糊口,如今吃點救濟,還要感恩戴德、山呼萬歲,有點怨言便是對抗朝廷、破壞穩定。有個老漢見換來的米摻了不少糠還缺斤少兩,忍不住上前分辨了幾句,公差老爺們二話不說撲上去就是一陣暴打,那小衙內還不算完,說要殺一儆百,使出紫金錘將那老漢一錘打殺!”

張千:“什么?打死啦?”

張二嫂:“打死了還不是白死?”

張千:“沒人管?”

張二嫂:“這年頭誰管誰啊。跌倒了都沒人敢拉一把。”

包拯怒道:“如此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朝廷豈能坐視不管!”

張二嫂冷笑:“你這老哥沒見過大世面!別看陳州地方不大,官爺們的派頭可不小。你看那衙門,蓋得比皇宮還氣派,不知要花多少血汗銀子;再說這城內還有個黃樓,比皇帝的后宮還要華麗,每日去那里頭吃喝玩樂的達官貴人呼呼隆隆你來我往的,這三年大旱也沒冷落了黃樓門庭。朝廷只聞富人笑,哪聞窮人哭!”

張千:“富起來的都不是人,我看都是用黑手、花心、牛皮再加軟骨頭等特殊材料做成的!身上流著的都是畜牲的血!”

包拯:“真是辱沒了大宋江山的開國忠烈啊。”

張二嫂:“忠烈的血算是白流了,哪有心疼的。”

張千:“娘的,怎么就沒人敢挺出身來哼一聲?”

張二嫂:“這里的百姓承受力大著哪。都剝光了也不過唱一聲從頭再來。”

張千:“那就從頭來——我這就回開封府請包大人來一趟,看不切了這些狗頭!”

張二嫂:“把陳州方圓二百里的大官小官全都拉出來切掉狗頭,保證一個也冤枉不了。單憑一個包大人切得完?”

包拯長嘆:“是啊,這狗頭就像韭菜一樣切一茬冒一茬,累死了包黑子。”

張千:“要切就連根切,干凈利落,切一個少一個,切——”化掌為刀用力一切,將一旁端盤子的店小二切倒在地。

街上驀地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伴隨一聲粗吼:“堵住,打碎他的飯碗,叫他亂竄!”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一頭拱進店里,兩個公差跟著闖入,鎖鏈一揮套住老頭;隨后第三個公差手按腰刀昂首跨進。

“成官爺萬福。”張二嫂向第三個公差施禮。

“福個屁。”那公差道:“一大早就攤上了這么個熊差事!近日有京官下來視察,太守大人已下令封城,城內污穢市容者務要徹底清理干凈!呸,這乞丐裝牛,一看就知道是個假的,先拖出店外打他兩棍!”

乞丐:“你們打誰?”

成官爺:“老子想打誰就打誰!”

公差甲:“成官爺打誰我打誰。”

公差乙:“誰罵我我打誰。”

乞丐:“誰打我我罵誰。”

三公差一起:“打!”

包拯:“別打了。”

成官爺眼珠子朝包拯一瞪:“別打了?你這莊戶泥腿子也問國事?”揮腳勾一把椅子,一腳踏上,“他娘的滿大街的凈是些窮鬼,都怪收費太低。說,打哪里冒出來的?繳沒繳進城增容費?爺看你黑不溜秋的一副窮相,要不,連你一塊劃拉著,找個野溝倒進去?”

張二嫂道:“成官爺息怒,這兩個是我鄉下的親戚,不懂事。官爺喝一碗。”

成官爺伸拳蹭了蹭酒糙鼻子:“公務在身滴灑不沾。嗯,大災年的四菜一湯,還有土豆燒牛肉,年收入不低嘛!”

張二嫂:“托成官爺的福!都是前天官爺的剩飯打包湊的盤。”

成官爺:“嗯,這燒餅氣味不錯。漲價啦?”

張二嫂:“面粉漲了,燒餅還能不漲?”

成官爺:“就苦了我們當差的。套緊這廝,回去!”

張二嫂將一包燒餅掛到成官爺的刀把上:“成官爺慢走。”目送三公差押乞丐離去。

張二嫂:“兄弟,你摔我的筷子干嘛?吃飽了?”

張千:“氣飽了!一群匪徒。”

張二嫂:“算你有福,馬拴在店后頭沒叫喚。”

張千:“叫喚又怎么著?”

張二嫂:“千萬別叫喚。叫公差聽著要收呼叫稅的。”

包拯:“看來老漢得趕緊將馬嘴捆上。”

張千:“嘿,看這世道,不愁要收呼吸稅了。妓女還要收浪費。”

張二嫂:“收不收、收多收少全在一張嘴上。”

張千:“驢嘴!”

包拯:“說驢驢到——看那邊來的不是一頭驢?”

一女子手舉花傘騎驢上。

張千:“這頭驢跟在我后頭多時了。”

張二嫂:“驢上坐著的就是黃樓一枝花王粉蓮。”

張千:“她騎驢出來干什么?”

張二嫂:“走著瞧唄。最近她老是騎驢出來。聽說這頭驢是欽差小衙內送她的。”

張千:“怪不得這么黑。”

包拯:“一頭好驢。”

張千:“一枝好花。可惜插在驢背上。”

張二嫂:“張大人對她也有想法?就怕你養不起啊。”

張千:“公費嘛,二奶、三奶都包得起。”

張二嫂:“就不怕上頭查?”

張千:“就說是修繕倉庫屋頂了呵呵。”

包拯:“聽那女子唱什么?”

王粉蓮手搖花傘唱:“小扁擔,光溜溜,挑著擔子上陳州。陳州夸我的好大米,我夸陳州的大閨女。陳州的閨女屁股寬,八擔芝麻撒不到邊……”

張千:“低俗。這首歌我小時候也會唱。還會唱——別人騎馬我騎驢,心里總覺太不如,回頭看一看,后頭還有個赤腳漢——”

驢子沖店里頭瞅了瞅,突然嗷的一聲,前腿騰空,后腿刨地,唬得女子抱住驢頭連聲高呼:“包黑子,包黑子……”

包拯驚道:“這女子嘴里呼什么?”

張二嫂:“叫喚她的驢唄。”

包拯:“她的驢叫包黑子?”

張千:“呸!怎么不叫楊黑子!看那黑子不把她的寬屁股摔成八瓣!”

驢子繼續嚎叫、騰空、刨地,包拯道:“驢子發瘋了!快去籠住!”

張千袖手不動:“不急。人家有錢,摔不下來。”

包拯:“救命要緊。”奔出店外,直取驢子;張千趕到包拯前頭,一把籠住驢子:“你個小王八蛋快滾!”揮拳打驢,驢子突然發威,一頭將張千頂翻,之后馱王粉蓮沖進客店,撞倒桌椅、踢飛盤碗、轟走店小二,疼得張二嫂大罵:“混帳驢!你當自己也是個成官爺?我剛買的大花盤子!”驢踏過花盤子,直取張二嫂,包拯眼明手快,擒住驢韁;驢子一聲長嚎,沖出客店,在張千身旁打了個滾,將王粉蓮、包拯、花傘、半個驢身子統統卸到張千背上;包拯死揪驢韁不放,驢子掙扎爬起,拖著包拯揚長而去。剩下三人倒在地上齊聲呻吟——

張二嫂:“我的大花盤子。”

張千:“我的屁股。”

王粉蓮:“我的傘,我的包黑子。”

三人呻吟完畢,包拯騎驢歸來。王粉蓮起身,大喜過望:“好一個馴驢老手,我還以為你叫包黑子拖跨了呢。”

包拯下驢:“一條線上的螞蚱,就看誰能蹦跶了。”

張千揉屁股:“犟驢,我的屁股八瓣了。”

張二嫂搓手:“八個大花盤子,全碎啦。”

王粉蓮一揮傘:“都別吱吱了,這個爛攤子全算在驢身上,回頭姑奶奶算賬!”看包拯:“喂,老頭,外地來的吧?”

包拯將驢韁交王粉蓮,王粉蓮背手不接,打量包拯。包拯:“大姐眼力不差,老漢是邊疆人氏,流落到這里來混口飯吃。”

王粉蓮:“混口飯吃?你真是走了邪路了,沒錢沒勢的到這富貴人家的地盤還不給人吃了!”

包拯:“老漢骨頭硬,就怕沒人吃。大姐給指條路吧。”

王粉蓮:“算你有福,遇上我了,看你馴驢有方,從今日起就給我牽驢喂驢吧。管吃管住,每月工錢及時發放決不拖欠,怎樣?”

包拯:“老漢求之不得。”

張千:“且慢,這老頭還得給我牽馬喂馬呢。”

王粉蓮:“你那瘦馬還是另找個主伺候吧,這老頭我包了。老漢,扶我上驢。”

張千、張二嫂眼睜睜地看著王粉蓮上驢、包拯牽驢離去。

張千:“這老漢真差勁,跳了槽連頭也不回一下。”

張二嫂:“好兄弟,看開吧,這年頭都是認錢不認人,有錢什么事都能做,沒錢什么事都做不成。都怪自己沒錢。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干巴老黑走就走了,這年頭就是不缺人,回頭再叫包大人給你配上個壯勞力。”

張千呻吟一聲:“這事不忙。求二嫂先找個壯勞力抬我上馬,我的屁股怕是二度開花了。我是自己跌倒的。”

張二嫂:“不怕,如今看病不算難也不算貴。二嫂給你拿包狗皮膏藥,一包就靈。”

第三幕

陳州城。黃樓。后院。院中一棵柳樹。柳樹下一張桌子、兩把凳子。院角有座驢棚。

包拯牽驢、王粉蓮騎驢,進院。

包拯:“這黃樓好氣派!””

王粉蓮:“官們的天堂,能不氣派?這是后院,前院更氣派。你老遠看這黃樓像啥?”

包拯:“嗯,像一個鳥窩——不,像一張揉掉的狀紙,又像是一堆快要孵出小雞的蛋。”

王粉蓮:“我看像是一個大褲衩。”

包拯:“老漢走遍中原,滿眼是棚戶破屋,這樣氣派的大褲衩不多見。”

王粉蓮:“少見多怪。沒錢還想住大房子?大房子都是給有錢人蓋的,沒有茅坑的房子有錢人才不喜歡。”

包拯:“官們來這里做啥?”

王粉蓮:“土老帽!現在的官還能做什么?這里比皇帝的后宮熱鬧多了。我嫌前院太鬧,來后院圖個清靜。扶我下驢。咦?我這包黑子老實多了,你這黑老頭還真有兩下子。”

包拯:“這叫黑吃黑,”扶王粉蓮下驢。王粉蓮去柳樹下落座,從桌子上捏起一把扇子,看包拯牽驢去驢棚。

“老漢無知,”包拯邊拴驢邊問:“這等富麗堂皇的宮殿,誰能蓋得起?”

王粉蓮邊搖扇邊道:“如今變革出來的有錢人多著哪,都是一擲千金、揮金如土,蓋這么座樓算啥?”

包拯:“老漢一進城就聽說這里有個種地大戶富可敵國,這座樓是不是他種的?”

王粉蓮:“就是他。黃經濟黃大官人。”

包拯:“多大個官?”

王粉蓮:“這黃經濟不做官,天天去官場里混,混出一身官味來,人家都叫他黃大官人。這黃樓就是他出錢蓋的,花的銀子能養活陳州十萬百姓。”

包拯:“這么豪華的大樓干啥用?”

王粉蓮:“官們開會唄。”

包拯:“什么會?”

王粉蓮:“當然是養廉會了。”

包拯:“哦,夠特色的。大姐見多識廣。這黃大官人哪來這么多銀子?”

王粉蓮:“官們叫誰發財,想不發財都難。這黃樓就白蓋了?投桃報李,官家的事得和他商議著來,就連朝廷糶米賑災的事也少不了他的份。”

包拯:“賑災的事他怎么能插一杠子?”

王粉蓮:“和倉官合伙唄。官商一家嘛。救災米倒買倒賣,以次充好。不坑百姓怎能發財?橫豎都是百姓吃虧。”

包拯:“朝廷的救災米也敢賣,真是天膽!”

王粉蓮:“國家都敢賣,還有什么不敢賣的。我在黃樓里什么官沒見過,國家大事也聽了不少——聽說朝廷陪著笑臉和金國定了個什么和約,把太祖念念不忘的一大塊寶地給賣了。”

包拯:“老漢聽說不是賣,是借。”

王粉蓮:“是啊,賣不如借,把自家的珍寶欣然借給強盜,眼睛都不眨一下,還放心著呢。”

包拯:“想必朝廷也有難處。委曲求全、以和為貴啊。”

王粉蓮:“一廂情愿!人家不買你的賬,還你一個冷屁股,還變本加厲、磨刀霍霍——這時候咱們的官老爺們在哪?還泡在安樂窩里做著春夢、下著大棋呢。前幾天一群金蠻到黃樓里來尋歡作樂,把一個陪酒的女子拋到樓下,官老爺們以和為貴,說那女子是跳樓自盡,接著就急乎乎地送人家回國過節去了。唉,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一天不愁要到了。”

包拯:“大姐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啊。”

王粉蓮:“你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如今只有官家了,我不過是個給官家賣唱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包拯:“大姐把為官事看透了。”

王粉蓮:“豈止是看透。我手里還有官家的把柄呢。”

包拯:“那大姐可要小心了。官家的把柄捏在外人手里一用就靈,捏在自家人手里可玩不轉,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王粉蓮:“人家送我的。不要白不要啊。”

包拯:“多大個把柄?”

王粉蓮兩手比劃一下:“個頭不大,卻法力無邊,可先斬后奏。”

包拯:“老漢聽說過什么御賜勢劍,可以先斬后奏。”

王粉蓮:“我這里的是一把御賜紫金錘。”

包拯:“也能先斬后奏?”

王粉蓮:“對付百姓可以光斬不奏。前些日子糶米賑災,有個你這把年紀的老漢只與倉官小衙內分辨了幾句,就給這紫金錘一錘打死。”

包拯:“好厲害的錘!怎么轉到大姐手里?”

王粉蓮:“這年頭除了土地還有什么不能流轉的!小衙內想討好我,那錘就轉到我這里了。我不稀罕。我又不是欽差。若是欽差,我下手第一樁事就是一錘打扁包黑子的驢頭。”

包拯:“紫金錘還是留著對付貪官吧,對付這驢頭老漢一根棍子就夠了。”

王粉蓮:“你聽差了!我要打扁的不是驢棚里的這個驢頭,我要打扁的,是開封府里的那個人模人樣的驢頭。”

包拯捏一只耳朵:“老漢耳朵背——大姐要打扁的是哪個驢頭?”

王粉蓮:“包拯包黑子。”

包拯:“包龍圖、包待制?”

王粉蓮:“就是那驢頭。”

包拯:“老漢無知,恕直言了——天下皆知那驢頭專和貪官的狗頭過不去,得罪的大小官員無數,賺得不少毒咒。大姐與他有何冤仇也如此咒他?難道比貪官富戶更恨他不成?”

王粉蓮將手中扇朝桌上一頓:“恨,恨透了,恨不得把我那驢子當成他打上一錘。”

包拯:“怪不得大姐給那驢取名包黑子。恨烏及屋啊。”

王粉蓮:“老人家且坐下,聽我細講。我這恨憋了十多年了,想一吐為快。老人家多大年紀?”

包拯落座:“老漢六十八九。”

王粉蓮嘆口氣:“唉,我爹活著的話也該有你這年紀了。你道我為何招你來管驢?”

包拯:“老漢好運。”

王粉蓮:“你那模樣長得跟我爹很像。”

包拯:“我這模樣長對了。”

王粉蓮掩面哽咽:“我爹死得好慘。我的命好苦。我恨死那個驢頭了。”

包拯:“大姐此話從何說起?老漢越聽越迷糊。”

王粉蓮,抬臉凝視身旁的柳樹。“哎!跟你說說無妨。說來話長啊,我本是良家女子,河南柳樹縣人氏。你看這棵柳樹,我從鄉下挪來的,小時候我家院里也有這么一棵,是我親手種下的,陪我長了十多年,我的小名就叫柳兒。父親王樸實,母親李善良,哥哥王勤勞,我叫王美麗,一家四口,日子過得雖說有些清苦,可也盡享田園之樂。

“忽然有一天,有人在田園里發現了金礦。人群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眼里全都金光閃閃,人人都發了瘋,恨不能把腳下的地翻個底朝天,連祖墳都不放過,山明水秀的一個柳樹縣立時變得千瘡百孔,到處冒著銅臭氣,像來了一場瘟疫。那么多的人忙忙碌碌,終究是為少數人做嫁衣,這少數人一闊臉就變,霸占了金礦,騎在鄉親們頭上作威作福起來。我們一家人的日子慢慢地沒了安寧。我哥哥做著發家致富夢去了金礦,拼死累活干了幾年,一塊金子也沒帶回來,還把一條命搭了進去。我母親大病一場,為了治病,父親把那點命根子地賣給了村里的富戶,到頭來還是沒能換回母親的性命。這個家只剩下我和父親相依為命了。家里一窮二白。可厄運還沒有到頭。不久,金礦開到了我家門口。我家的屋子硬是給拆除了。鄉下活不下去了。我和父親變賣了全部家當,背井離鄉,打算去京城開封尋個生計。父女倆步行走了七八天,路上遇到兩個漢子,他們說坐船走水路一天就能到京城,到了京城還能幫著找個富貴人家當差,每月少不了銀子。父親動了心,結果上了他們的賊船。還沒等靠岸,兩個漢子便露出強盜的面孔,獅子大開口,索要兩萬什么入伙費,父親恨不能把心都掏出來給他們,他們還是不依不饒,把父親拋到河里,挾持著我到了岸上。

“就這樣,像做了一個惡夢,兩個強盜把我帶到繁華的京城,路上我幾次大呼救命,行人卻一個個冷眼旁觀,就像看一個押赴法場的囚犯,還不時指指戳戳。就這樣穿街過巷,一直走到城里深處的一座小屋里……”

那座小屋在王粉蓮的眼前恍惚浮現——屋角一個女子抱膝埋頭而坐,屋外寒風呼嘯。門忽地開了,女子打個哆嗦,抬起頭,身子抱得更緊。兩個漢子進屋,看著女子,哼哼幾聲,開始發話。

漢子甲:“哼,掉到我手里的妞每年不下二三十個,像你這般腦子不開竅的還是頭一回見!怎么?還指望天上掉下個救星來?做夢吧,都三天了!”

漢子乙:“再不從就把你賣到黑磚窯里去,連下窯子不如。”

女子抬臉怒視:“強盜 ,官府斷不會饒了你們!”

兩漢子對視一下,驟然大笑,聲震屋宇。

漢子甲:“嗬嗬,搬出官府來了!”

漢子乙:“官府在干啥?”

漢子甲:“這年頭還能干啥?西方黑,太陽落,官們都在各顧各,哪管草民死與活。死了這份心吧。”

漢子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大白天的怎么偏偏把你綁走了?嗯?”

漢子甲:“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命啊。”

漢子乙:“你爹給拉下了水,大概早就見鬼去了。他就是見了官府,又能怎樣?”

漢子甲:“他得先去縣衙,縣衙說忙著呢,等等吧,——這一等可就慘了。”

漢子乙:“你爹等不及了,就去府衙。”

漢子甲:“府衙深如海,百姓告狀可不能直入大門啊,‘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轉悠到府尹大人的眼皮底下還不得到驢年馬月!”

漢子乙:“不過,聽說那包公調往開封任府尹后變革了一下,大開正門,告狀的不用繞三兜四了,可直接到大堂申訴。”

漢子甲:“噢?有這等好事?可惜呀,這年頭光貪贓枉法的案子就夠包大人應付的,人太多啦,這等小小風流案只有轉給下級官員去辦了。抓大放小嘛。”

漢子乙:“你爹碰了釘子,轉了一圈又回縣衙。縣衙說‘哼,叫你上訪,叫你舉報,有種去皇帝那兒告去吧。’”

漢子甲:“你爹就去找皇帝,找了一圈,皇帝沒找著,又回去找府衙,府衙又踢給縣衙,縣衙好歹派出個公差,公差去城里找了一圈就回來了。”

漢子乙,模仿女子爹的口氣:“公差大人,我女兒找到了嗎?”

漢子甲,模仿公差的口氣:“哼,那么好找?你以為你女兒蹲在屋頂上等你找啊?你撒急就自個找去吧。”

漢子乙:“你爹就自個兒找——”

漢子甲,弓下腰,做找人的模樣:“找啊找,找啊找——我的女兒啊,你跑到哪里去了?”

漢子乙,也弓下腰,做找人的模樣:“找啊找,找啊找——爹啊,我就要完了,快來送錢救我,要不送來,我完了你也要完了。”

他們頭碰頭“找”到屋門,屋門忽然開了——門口立著兩個公差、一位老漢。

女兒猛地起身:“爹?!你還活著?”

老漢:“柳兒!可找到你了!”

公差甲,朝屋里瞅一眼:“哼,真在這里。”

公差乙,哼一聲:“是在這里。沒咱們的事了,走吧!”

兩公差揚長而去。

女子:“爹!快來救我。”

老漢欲進屋,兩個漢子叉手怒視。老漢打個哆嗦,回頭看公差:“兩位官爺——”兩公差已隱去。

女子:“爹!你的頭發全白了。”欲上前,被兩漢子按住。

漢子甲:“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到底是來了。”

漢子乙:“英雄救美人來了嘿嘿,我保證她是安全的,別擔心了。”

老漢沖那兩個漢子跪下:“我們一個窮苦人家和兩位爺無冤無仇,何苦如此相逼?放了她,讓我們父女團聚吧。”

漢子甲:“誰逼你啦?自己找上門來了。既來之則安之,過來坐吧,坐在我的右側,右為上嘛,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談談你欠我兩萬船費的事。”

漢子乙:“少和他啰嗦,我見了窮苦人家就來氣。這年頭不逼窮鬼逼誰?老子缺錢花,拿錢來!”

老漢:“……”

漢子甲:“老子只要你的錢,你只管把錢拿來,老子拿錢做啥你管得著?”

老漢從兜里掏出一包錢,送到漢子甲手里。

漢子甲:“這就對了,救命要緊嘛。真有錢!回家再取些送來。”

老漢:“兩位爺多包涵,這些銀兩是老漢積攢了三十年的血汗錢,家底都掏空了,再也掏不出了。”

漢子乙:“見過傻的,沒見過這么蠢的!老子借還不行嗎?給你打張白條,等你女兒能掙了,連本帶利還你,嗯?”

漢子甲:“出來混,總要還的嘛。”

老漢:“……”

漢子甲:“對我們要有信心嘛,信心可比你這包銀子寶貴多啦。”

老漢:“……”

漢子乙:“唉,算啦,別玩他了,已經掏光了,從來沒有哪個窮光蛋借這么多錢給咱們,快打發他去窮苦人家要飯去吧。”

漢子甲喝道:“三十年不變的呆子,哪里發財哪里去吧!”一腳將老漢踹出門外,呯地關上門。老漢在門外絕望地嗚咽,女子沖門外大聲道:“爹記著,‘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

門外嗚咽聲越來越微弱,風聲越來越急,小屋慢慢被一片黑暗抹去。靜默片刻,小屋重又浮現,女子依舊抱膝埋頭而坐,屋里飄下雪花。傳來那兩個漢子的說話聲。

漢子甲:“你想念什么呀?抬頭望見北斗星啦?”

漢子乙:“北斗星沒望見,天上掉下個公差來。看了吧,這就是公差大人!我才知道那些公差大人呢!”

漢子甲:“除了公差大人,她還有包大人呢。沒聽她說嗎?——‘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

漢子乙:“啥意思啊?”

漢子甲:“鬼知道!閻羅王可是地獄之神啊,鐵面無私,陽間的任何請托關節也休想通到他主管的陰曹地府里去。”

漢子乙:“我知道了。她的意思是窮鬼打官司,無錢無人給通關節不用怕,自有閻羅王包老大人為她做主。”

漢子甲:“這話還有一層意思呢。是說大官富豪即便有錢有人通關節,但什么關節也通不到包公那里去。”

漢子乙:“我只知道這年頭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禮無錢莫進來,官老爺們都把打官司的當衣食父母,吃了原告吃被告,先把你吃個傾家蕩產再說。”

漢子甲:“不過,我閻羅包老可不一樣啊。”模仿包老的模樣正襟危坐,“我是清白的。”二人相視大笑。

女子抬臉怒視:“你們若不怕包大人,就在這屋里再呆上兩天!”

漢子甲:“就兩天?兩天過去那個火閻羅還不來咋辦?”

女子:“那我就認命,順了你們去!”

漢子甲看著漢子乙,點點頭:“好,不差這兩天,咱正好看看閻羅王是黑的還是紅的。”

寒風呼嘯,小屋重又陷入黑暗。黑暗中響起王粉蓮的聲音:“我白天盼,晚上盼,就盼這兩天里不定何時包大人會帶著一群公差破門而入,打翻兩個強賊,把我救出小屋,父女團聚。我晚上盼,白天盼,就盼這一時,一遍遍給自已打氣:這兒是京城,是天子腳下,這兒是開封府,是包大人的地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包大人啊包大人,求你快快來吧,這個世道沒有窮鬼的活路了。我望眼欲穿,白天盼,晚上盼,只盼得兩眼昏花、神思恍惚,一直盼到兩天過去了,那道門還是關得死死的。第三天,我一咬牙,起身,對兩個強賊說道:‘包青天死了,我隨你們去——’”

靜場。良久,包拯長嘆一聲:“燈下黑啊。”

王粉蓮:“一黑十多年,我飄來流去,幾經波折,四年前流落到這陳州,傍上了黃大官人,又給那小衙內看上,才有了今日……”

包拯:“這十多年里你爹可找到你了?”

王粉蓮:“找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告遍了大大小小的衙門,有什么用呢?在官們眼里這不過是屁事一樁。有一天,一駕官車撞上他,從他身上碾了過去,從此他再也不用四處上告,再也不用找他的柳兒了。前天我靠著這棵柳樹夢見了他——他躺在車輪底下,搖一下我的手說了句 ‘柳兒,你等著,包大人就要來救咱了。’”

包拯,仰天長嘆:“想那包黑子整日坐鎮開封府,大案要案辦得無數,自以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想不到他就是漏網魚一個。”

王粉蓮:“可嘆那個叫小衙內一錘打死的老漢,臨死前還念念不忘包大人,叮囑兒子一定要去找包大人為他作主。那去告狀的孩兒又該給官們當一回球玩兒了。”

驢子突然長嚎一聲。“你聽驢棚里的那個包黑子又在撒野了。”王粉蓮:“你且去擼它二十大棍,權當它是開封府那個老眼昏花的包黑子。”

“老漢這就去,”包拯起身去驢棚,“舉棍將這昏驢打。”

院外忽傳嚷嚷聲。王粉蓮:“聽這嚷嚷聲,像是小衙內一伙。”

話音剛落,院門大開,小衙內與兩隨從李吉、孫鉤晃悠進來,兩隨從一左一右貼著小衙內,每人手提一飯盒。李吉忽去小衙內左耳鬢拿了一把,小衙內喝道:“混帳,你撓我耳根做什么?”李吉道:“老爺這兒趴著個大肥虱子。”孫鉤隨即去小衙內右耳鬢拿了一把,小衙內:“混帳,你也撓我耳根做什么?”孫鉤:“老爺這邊也趴著個大肥虱子。”小衙內:“一對混帳,硬拉我到那些下流館子里招一身虱子來。唉呀癢癢,這兒好像也趴著個,”伸手撓脖梗,李吉、孫鉤一齊去脖梗做拿狀,小衙內一擺頭:“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去去,關緊院門,爺今天有正事要做,再擠眉弄眼的,看爺不捏扁你們的狗鼻子。”

“衙內,今日來遲了!”王粉蓮迎上前道。

“公務繁忙,姐姐恕罪,”小衙內喜上眉梢,“李吉、孫鉤,擺上!”

王粉蓮:“衙內又打摟了啥寶貝?”

小衙內:“小牛肉,頓頓都是小牛肉!給姐姐也嘗嘗鮮。”

王粉蓮:“哦,兩大籃子!”

小衙內:“不能把飯都放在一個籃子里。李吉,倒酒!今日與姐姐多飲幾杯。”

王粉蓮:“這是啥?”

小衙內:“鱉。剛從湖底爬出來的。”

王粉蓮:“我還以為是海龜呢。”

小衙內:“海龜?那玩藝不稀罕,京城里有的是,殼很厚。過幾天我駝一簍子來。”

驢鳴。小衙內看驢棚:“嘿,那個黑老頭打哪兒冒出來的?”

王粉蓮:“我今日上街蹓驢,不想這畜牧受驚發邪,險些送我性命,虧著這老兒一把籠住了它。我看他管驢正合適。”

小衙內:“抬舉了他。瞧他灰頭土臉的,一看就知道活得很失敗。這年頭閑人有的是,有個活干就算燒了高香了,不給工錢都行。孫鉤,看姐姐的面子,取點酒菜犒勞一下那老兒。天好熱!李吉,還不快給姐姐扇扇子?”

院外忽傳腳步聲,小衙內皺起眉:“掃興!肯定又是我姐夫一伙。”

院門大開,楊金吾、黃經濟闖進來,后隨一隊公差。

黃經濟抻抻腦袋:“果然在這里!”

楊金吾嗅嗅嘴唇:“沒腦子的,又擺上了!”

小衙內摳摳鼻子:“看你們急里火促的,天塌了?”

“塌了個窟窿!”楊金吾吹胡子瞪眼,“都什么時候了,還到處亂竄!”

小衙內:“我糶米糶累了,來這里透透氣。”

黃經濟:“壞事了!還顧的透氣!等會讓你喘不上氣來!”

小衙內看楊金吾從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鼻子里哼了一聲:“老爺子又來信了?”

“雞毛信!”楊金吾將信朝小衙內懷里一拍,“大少爺,你睜大眼瞅瞅吧。”

小衙內抖開信,眼睛睜大一圈又恢復原狀:“哎,我這些日子糶米糶的一瞅著白紙黑字就犯暈——嗯,里頭好像有個錯別字——要不,姐姐挑幾段要急的念念我聽?”

“放肆!”楊金吾劈手奪信,“你不看也罷,聽著——‘開封府尹包拯去南方視察歸來,取道陳州,此時可能就在陳州城內’——誰在門外?”

門外似有聲響,楊金吾將信揣入袖中,扭頭看門;其余人隨之看門。小衙內豎起招風耳聽了一會,打個哈欠道:“我只聽到一聲驢屁。疑神疑鬼的,誤了吃酒!他來就來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樂你個頭!”楊金吾:“你正樂著,大門咣當一聲,有個老頭黑著臉一步跨進來——”

黃經濟:“右隨張千,手持金牌勢劍——”

李吉:“后跟一大幫子公差和捕快——”

孫鉤:“把門一閂——”

一公差:“一窩端。”

王粉蓮:“嚇死人了!”

小衙內:“我有點喘不上氣了,李吉給我捶捶背。”

楊金吾:“馬護!去門口望望風!”

一公差眼看著院門鶴步移去——

“草木皆兵!”小衙內大喘了一口氣:“怕他怎地!他包拯有金牌勢劍,我還有御賜紫金錘呢,嘻,也不是吃素的!”

黃經濟:“噓——,他動不動就來個先斬后奏,太不講理!”

小衙內:“操,我斬了連奏都不奏,有來講理的就掄錘打他娘的!”

黃經濟:“大少爺唻,他斬的凈是有頭有臉的,你殺的凈是些平頭百姓!”

楊金吾:“哼,本太守在公堂上打殺的草民何止一二十個,哪有翻案的!你倒好,殺個草民都壓不住,還留下個爛攤子,若不是老爺子——”

小衙內伸個懶腰:“得得,這爛攤子事就交給姐夫大人收拾了,我最近比較煩比較煩,今朝有酒今朝醉,柳樹底下乘個涼——來來來,正好湊一桌。”

“直腸子驢!留著自個灌吧,”楊金吾:“我是來找你要人的!手下跑腿的統統給我招集來,撒遍全城,一瞅到有些包黑子模樣的趕緊報來——寧可認錯一千,不可漏過一個!”

小衙內:“這個好說。京官個個都好認,肥頭大耳的,隔十里路就能聞出味來。他的轎子是啥顏色的?”

黃經濟:“什么轎子,是微服私訪!”

小衙內:“什么微服私訪,京官下來也就那么回事,交給我好了。叫咱的人備好車隊,一瞅見老包就把他當活祖宗抬進去,先去城里的繁華地帶忽悠一圈,天一黑就直奔這黃樓大院——”

李吉、孫鉤齊聲道:“好!”

楊金吾:“好個鳥!你以為那老包是誰啊。你以為天下的官都是一個模子卡出來的?哪個筐里沒個爛蘋果!得得,一邊去,做你的混賬倉官去吧!”回頭對黃經濟:“黃兄,事不宜遲,我這就召集百官分頭行事、嚴陣以待。你這兒的生意——我看這兩天就不要太招搖了吧。”

黃經濟:“太突然了!刑部來的成大人還在樓上醉著呢。”

楊金吾:“什么?他又來了?老色鬼,熟門熟路了,來也不打個招呼!”

小衙內:“人家也是微服私訪啊。”

楊金吾:“還微服呢,憑他那一對深青色大眼圈隔三里路都能認出他!”

小衙內:“嘿嘿,他那對大眼圈已經變黑了。昨夜他不知怎的邁著鶴步摸到后院來了,他不知道這兒還有一頭驢,大睜著眼咚地撞到驢腿上——”

黃經濟:“唉,那也比咚地撞到包黑子腿上強啊。”

楊金吾:“這個該挨踢的,刀壓脖梗了,還不知道哪朝的事。快去戳醒他!戳不醒就干脆楦床底下!除了他還有哪幾位?”

黃經濟:“嗯,還有兩位——吏部的慕大人,兵部的馬將軍——”

小衙內:“還漏了一位,好像翰林院的王學士也在——”

楊金吾:“家道精,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說他上個月還在京師講學嗎?”

小衙內:“我鼻子尖著呢。他有狐臭,一發作起來能把個人熏死!這幾天二樓那個歌女——嘿嘿,老帶著一股子那乎味。”

楊金吾:“呸,大饞貓,你那幫狐朋狗友是不是也給你招來了?好好,等會差人去樓上吼一嗓子,就說‘包大人查房來了!’——看他們一個個的往哪里鉆!”

小衙內:“不礙事。他們到處有窩,耳朵長著呢。”

黃經濟:“這些事就不勞太守費心了,各掃門前雪吧。我看衙內那兒才是重災區啊。”

楊金吾:“我最怕的就是他這兒!”對小衙內:“聽著!你回去第一件事就是上它兩個粥棚,擺在最顯眼的路邊上,再找它一群地痞流氓扮成災民,讓他們端著碗喝它幾天——”

小衙內:“這個我會!再找幾個公差也扮成災民,發給他們一些銀兩,讓他們當著路人的面一五一十地數著,嘴里念叨‘朝廷的變革就是好哇就是好,就是好哇就是好,就是——’”

楊金吾:“好了好了,膈應耳朵。別忘了那些空糧庫。”

小衙內:“能叫它空著嗎?我有的是法子,保證讓那一個個大糧倉呀,看上去滿滿當當、浮游浮游的,保證再旱它三年也餓不著。”

楊金吾:“呿,看你搖頭晃腦、長袍馬褂的,一看就不像個賑災的父母官。快去換身破一點的衣服,先把你身上的脂粉氣去去。出門少弄動靜。還有哪,快把你那不三不四、掛著羊頭賣狗肉的辦事處從黃樓里搬出去——”

黃經濟:“都心里明,別麻煩了,換個大牌子就行了。”

小衙內:“哼,我也得說姐夫兩句。瞧你那個總管,一見到比他大一點的官就堆起厚臉皮,老是一副彌勒佛相(扮笑臉)——也不分是喪事還是喜事。他笑著笑著就沒聲了,我以為他笑完了呢,他忽然嘎的一聲又來了個回馬槍,不知道的真要給他嚇一大跳,瘮死人了。他要敢當著老包的面也這么賴笑(扮笑臉)奪了我的風頭——哼,看我不叫他猴臉開花。”

楊金吾:“我說過你多少回了,賑災重地,少招攬一些爛人曲曲溜溜的,你倒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莫非你耳朵里塞了驢毛了?”

小衙內一拍桌子跳起來:“你耳朵里才塞驢毛了呢。”

黃經濟:“唉,姐夫郎舅的見面就吵吵,再吵吵把包黑子都引來了。太守大人說得對,眼下情況不明,凡事都得收斂一些,免得陰溝里翻船。對付那老包可不是鬧著玩的。”

楊金吾:“我都要給他急糊涂了。馬護,馬護!”

馬護:“小的在。”

楊金吾:“街上都收拾干凈了?”

馬護:“大人放心,成總管一大早就帶人出去了。”

楊金吾:“你再去過過篩。出了事我要你的命。”

馬護:“大人,城西太臟太亂,怕一時治理不了。”

小衙內:“那個窮埝子我去過,沒啥好玩的,就一群無業游民,窮得嗷嗷叫,到處是一股子臭腳丫子味,老包不會扎去的。”

楊金吾:“你懂個屁呀你。馬護,派人盯好,嚴加防范!唉,貧窮真是罪惡啊,這時候要是沒那些窮鬼該多好!一來視察的就給我的臉上抹黑。對了馬護,快叫人把那幾堵扎眼的破墻再刷一層白灰。”

馬護:“還有城東那些館子——”

楊金吾:“廢話!都去報個信,避避風頭。”

小衙內:“他娘的,本來都好好的,忽然冒出個包黑子來,全攪合了。”

黃經濟:“我最擔心的是這包黑子一來,那些大嘴烏鴉又要滿天地飛了。人言可畏,防民之口勝于防川啊。”

楊金吾:“這個老爺子特意囑咐過——對付烏鴉嘴的事兒壓倒一切,要用兩只鐵手來抓,要抓緊抓死,常抓不懈。本官天天抓著,做夢都不閑著,哪敢有一絲懈怠!”

黃經濟:“這就好。太平盛世耳朵根就要圖個和諧之音。”

突然驢大嚎,眾皆驚。小衙內罵道:“他娘的這聲音不和諧,嚇我一跳!都怪那老兒不會管驢,姐姐看我的!”從柳樹上折根柳條直奔驢棚。“混帳老兒,怪不得驢撒歡!爺給你的酒肉怎么全喂了驢!”

包拯:“老漢吃素,這種酒肉吃不得。”

小衙內:“他娘的好心當了驢肝肺!叫你吃素,你就陪驢一塊吃這個吧!”掄起柳條,不料腳下一滑,身子滑進驢棚;驢子一驚,幾個蹄子動作了幾下,小衙內立即發出驢鳴般的慘嚎。

“這驢八成是吃醉了,發酒瘋!”黃經濟道。

眾人窩向驢棚。李吉孫鉤各取小衙內一只腳,用力一拖,卻只拖出兩只靴子來。

黃經濟:“這頭野驢反了!”

李吉孫鉤又各拖了一把,解救成功。

楊金吾:“叫它造反,待會兒捆它去過堂,我要打得它喊爹叫娘!”

包拯:“一頭好驢!”

“先別管驢!”小衙內一骨碌撐起腰,一手捂額頭一手指包拯,“先把這個又詆又壞的老兒吊到柳樹上,吊高一點,我要功夫勁兒抽他個稀碎,喂驢!”

李吉、孫鉤、三公差一擁而上,抹肩頭攏二臂捆住包拯,吊到柳樹上。

突然外面一公差撞門而入。

“兔崽子,撞上老包了?”楊金吾手抓胸口,大驚失色。

“撞上一個打醬油的!”公差道:“他說他剛見過包大人,帶著一大群侍衛和捕快,黑壓壓的,奔、奔——”

“笨蛋!”楊金吾:“奔哪去了?”

公差:“開始還走在左邊的大道上,忽然一個右拐彎,奔一條胡同去了!”

黃經濟:“指東打西,形左實右啊。”

楊金吾:“不好,我猜他是奔衙門去了!”

院里頓時一片混亂。楊金吾急整衣冠,烏紗帽老是端不正;小衙內的腦袋一連三次撞在包拯高懸的腳上,撞得包拯似吊毛蟲般直打轉;李吉孫鉤踩住了黃經濟的靴子;黃經濟踩住了王粉蓮的裙子;兩個公差撞了個滿懷;驢子大聲嚎叫。

“壓住!慌什么慌?!沉著穩定!”楊金吾朝一公差蹬了一腳,喝道:“娘的你肚里有個鬼?!快隨我救火去!”

小衙內:“我得一溜小跑去倉官位子上坐好。”

黃經濟:“楊大人,帽子!”

楊金吾舉手將歪到左邊的烏紗帽又歪到右邊去,急匆匆奔出大門;其余人除王粉蓮、包拯外皆如蝌蚪般尾隨而去。

包拯:“大姐快來,老漢高處不勝寒啊。”

王粉蓮急欲給包拯松綁,卻解不開松扣,反把包拯弄得突突轉,忽見張千蹲在驢棚上,急叫:“快來幫我!”

張千:“我在院外眼看著一個老漢升到樹頂上,心里猴急,虧我虛晃一招把那群吃人魔獸引開了——”

包拯:“猴頭快來,要我血命了!”

張千上樹松綁:“大人高升了?這管驢的差使實在當不得,還是下來牽馬吧。”

王粉蓮:“老人家放心,有我在,那小衙內不敢把你怎么著。”

包拯:“他回來不把老漢剁碎喂驢才怪呢。”活動一下手腕子,看驢:“一頭好驢,連衙內大人都敢踹,叫包黑子叫對了。大姐,老漢渾身的骨頭散了架,待我出去整一整,回頭再來馴驢。”

張千扶包拯匆匆離去。

第四幕

京誠。議事堂。氣氛莊嚴肅穆。劉衙內、韓魏公、呂夷簡。韓魏公、呂夷簡坐。韓魏公兩眼微閉,似在打盹。呂夷簡看劉衙內。劉衙內倒背手,急促地來回走動。

片刻,外面忽報:“范大人到!”

范仲淹大步上,手持勢劍金牌。劉衙內快步迎上。范仲淹看看劉衙內,又看看天,道:“怎么,天塌了,衙內大人?”

劉衙內:“有學士大人撐著,塌不了。”

范仲淹:“哼,塌吧,老夫不撐。看這是什么?”朝懷中一指。

“金牌!”呂夷簡睜大眼。

“勢劍!”韓魏公微微睜眼。

“先斬后奏,”范仲淹道:“剛從圣上那兒領來!”

劉衙內:“不知圣上招學士大人有何旨意——”

“衙內最該清楚,”范仲淹道:“聽著,圣上令老夫速派一朝廷大員徹查陳州一事!”

劉衙內:“不知學士大人欲令哪位大員去?”

范仲淹:“事關重大,先招來韓大人、呂大人入議事堂商議。”

劉衙內:“我也有權進入。”

范仲淹落座:“事因你起,但聽無妨。不過你只有坐下、舉手、鼓掌和打瞌睡的份。”

劉衙內哼了一聲:“我心里有數,近日老是有人別有用心,揪住陳州那點事不放,在圣上面前挑撥是非大做文章,企圖達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目光斜指韓魏公,韓魏公雙眼微閉,打了個哈欠。

范仲淹:“事到如今,衙內還這么嘴硬。你保舉的那兩個官果真是絕無差錯?”

劉衙內一翹大拇指:“我兩個孩兒確實都是好清官,絕無差錯!下官以人頭擔保!”

范仲淹:“衙內唻,還是收起你的人頭吧!你那兩個好清官借救災之機大發橫財,百姓是怨聲載道路人皆知,衙內就厚著臉皮充耳不聞?”

劉衙內拂袖離去。呂夷簡道:“衙內要到哪里去?”

劉衙內怒氣沖沖地又折回來,捶胸跺足:“完了完了,這世道黑白顛倒、正邪不分了!我要奔走呼號!我要絕食抗議!我要親自覲見圣上肅清流言撥亂反正!我要快快還我孩兒一個清白!”

范仲淹:“你去吧。老夫才從圣上的寢宮回來,圣上龍眉緊縮,想來是龍體欠安,正煩著呢。”

呂夷簡:“陳州的事圣上都知道了?”

韓魏公閉目低語:“圣上的耳朵靈著呢。”

劉衙內:“有人告我的黑狀,唯恐天下不亂。”

呂夷簡:“圣上怎樣了?”

范仲淹:“龍顏大怒。親手打倒了一把大瓷壺。”

劉衙內兩手比劃:“是不是一尊雕有龍紋的青瓷?一個嘴?兩個把?三個爪?”

范仲淹:“老夫眼花,幾個爪沒看清,只見那東西花里胡哨、光滑刺目。”

呂夷簡:“扳倒了?”

范仲淹:“扳倒了。就在地上開了花,一截壺嘴在老夫腳旁滴溜溜轉了數十圈,好像有一肚子話要說。”

呂夷簡:“圣上怎么說?”

范仲淹:“只說了句——‘百姓養著你們,你們自個看著辦吧。’”

劉衙內一拍手:“唉,這就好辦了!”

范仲淹一拍案子:“這次一定要辦好!一定要一查到底!一定要選個德高望重敢作敢為的大臣去陳州闖一闖!依老夫之見,韓大人或呂大人出馬最為妥當——”

說話間范仲淹看呂夷簡。呂夷簡看韓魏公。韓魏公微微閉目誰也不看。劉衙內突著眼珠子緊盯范仲淹眼光之動向。靜場片刻,韓魏公突然咳嗽一聲,睜眼、起身,引得范仲淹呂夷簡劉衙內六目齊聚。

韓魏公:“學士大人,剛才老臣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

范仲淹:“韓大人保舉的人絕無差錯,快快說與老夫聽!”

韓魏公:“此人為官清正廉明,不畏權貴,嫉惡如仇,剛直不阿——”

劉衙內自語:“不好,莫非這壞死尸要保舉那個包黑子?我得趕緊堵堵他的大嘴。”

劉衙內突然捂住胸口喀喀大咳。呂夷簡:“衙內怎么了?”

劉衙內手指胸口:“剛才這兒堵得慌。學士大人,下官也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此人德高望重、辦事老道,派他去陳州擺平那些事是小菜一碟、絕無差錯!”

范仲淹搖頭道:“哼,又是你哪門子親戚。”

劉衙內:“下官和他八桿子打不著。此人定合大人心意。”

范仲淹點頭道:“說來聽聽。”

劉衙內把眼珠子突向呂夷簡,呂夷簡驚得后退一步;范仲淹、韓魏公齊看呂夷簡,呂夷簡:“學士大人,老臣也忽地想起一個人選來——”

劉衙內拍拍呂夷簡的肩頭:“呂大人唻,別再想了,這個人選非你莫屬了,下官愿為你立下保狀,以我人頭擔保!”

范仲淹:“呂大人就辛苦一趟?天塌了有老夫替你撐著。”

韓魏公:“還有金牌勢劍。”

劉衙內:“還有我的保狀。”

呂夷簡:“唉,老臣今晨一出門就碰到兩條蛇——”

范仲淹:“碰到兩條蛇又怎么了?”

劉衙內:“就是。今晨我一出門還碰到一群蛤蟆呢,朝西南去了。”

韓魏公:“今年怪事就是多啊。”

范仲淹:“唉,人有人路,蛇有蛇路,這蛇再怪也不會擋你的路,更不會跟你一路爬到陳州去吧?”

劉衙內:“就是跟著去也沒關系嘛。要不——,京城里薈萃了好多五湖四海的算命先生,請個來給呂大人此行算上一卦?”

韓魏公:“算命先生還是留著關鍵時候用吧。呂大人之意是——這個時候出門遇蛇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好比學士大人的右眼皮直跳。”

呂夷簡:“就是!如不是突然遇到這兩條蛇,老臣就是走不動爬也愿去。諸位想想,不是一條,而是兩條,一白一黑,黑的壓在白的上頭,弓弓著腰、梗梗著頭,就在老臣眼皮底下大搖大擺,老臣跟著它們走了一會——(模仿蛇行走之狀,另三人隨其行走。)哧溜——沒影了。(站住)老夫松了口氣,剛要打個哈欠(張大口打哈欠)——哧溜——(收住哈欠渾身一抖)又出來了(以手做蛇狀襲向劉衙內)。”

劉衙內揮手一擋:“哼,一驚一乍的,若是叫我碰上,看我不一石頭扁死它。”

呂夷簡一手捂腮、一手拍額:“除了碰到這兩條蛇外,老夫的牙疼又犯了,牙疼不是個病,疼起來要人命,疼得老夫頭暈眼花,正想找范大人請個病假——”

范仲淹面露不悅:“你牙疼,我還肚子疼呢。你們不去,還要老夫自去不成?”

呂夷簡:“范大人說的好——解鈴還須系鈴人,我看這里頭衙內大人精神頭最足!”

劉衙內頓時躍躍欲試,對范仲淹深施一禮道:“這檔子事何勞學士大人?都不去,下官毛遂自薦就是!不管前頭水有多深,本衙內都會摸著石頭過河,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就當自己死了——”

外面忽報:“包大人到!”

韓魏公眼睛一亮,高聲道:“真乃雪中送炭也!”

劉衙內一驚,低聲道:“他娘的這包黑炭早不來晚不來,偏沿到這節骨眼上——”

范仲淹:“好好,快快有請包龍圖!”

包拯大步進堂。四人向包拯施禮,包拯還禮。

范仲淹:“待制南方初回,鞍馬勞神!”

包拯:“學士治事不易!韓大人、呂大人辛苦!”

劉衙內自語:“這老兒只剜了我一眼,帶搭不理的,莫非知道了什么?我且裝作不知。”插到包拯與另三位之間復向包拯施禮:“老府尹一路風塵,辛苦辛苦!”

包拯還禮:“衙內恕罪!”臉又轉向范仲淹:“老夫上南方五省采訪剛回,先到議事堂拜見學士和兩位大人來。”

呂夷簡:“待制如今多大年紀?”

劉衙內:“看老府尹臉色紅潤,頂多五十出頭。”

包拯:“老夫今年六十八九,老朽不堪。老夫曾上諫說為官者年到七十務必離職,這次回來面見圣上,正想身體力行、辭官歸田。”

韓魏公:“待制此言差矣。聽我一言:當今,周邊列國把我大宋當成好大一塊肥肉,一個個虎視眈眈、威逼利誘,朝廷卻量大宋之物力,結外邦之歡心,寧贈外賊、不予家奴,任由一群咿呀學語的鸚鵡打著變革的幌子求和圖穩,曲意逢迎,仰人鼻息!權貴富豪們則是投機鉆營、跑官發財、聲色犬馬、玩物喪志!兵營里也是軍備廢弛外強中干,凈出些歌舞將軍!一時間朝廷是內憂外患、危機四伏!可嘆朝中元老多都養尊處優、明哲保身,老臣仔細想來,危急關頭,唯待制老當益壯一片丹心,正該為國挑梁為民分憂啊。”

劉衙內:“韓大人此言不妥,圣上聽了會不高興的。我大宋乃負責任的大國,自變革以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與鄰國更是和平相處、其樂融融,彼此很是放心,何來危機一說?就是有危機,我們也是有責任的,要同舟共濟嘛。”

呂夷簡:“同舟共濟——對了,老臣記得這句成語出自《孫子兵法》——”

范仲淹:“韓大人說的極是。居廟堂之高,心憂百姓,處江湖之遠,心憂天子——如今朝中一時乏人,似待制般清正為官、不畏強權者能有幾人?待制為官三十余載,精忠報國,激濁揚清,朝里朝外,誰人不知?”

韓魏公:“當今欲力挽狂瀾,必先清除貪腐、端正官風、凝聚人心。待制寶刀未老,斬魯齋郎,囚葛監軍,彈劾王逵,辭退張堯佐,除待制誰敢為之?惠民河上,官僚貴族霸占河道、私建水上花園,待制一聲令下強行拆除,自此權貴富豪聞待制大名,誰不驚懼?”

呂夷簡:“可謂古之直臣也。”

包拯:“休要再給老夫戴高帽了,老夫愚人一個,何足掛齒?想前朝幾個直臣,屈原投江,比干剖心,伍子胥自戧,韓信遭誅,沒個好下場;老夫粗直魯莽,得罪仇人無數,日后還不知怎么個死法,死后有無葬身之地——”

劉衙內:“老府尹先見之明,想那漢朝張良見韓信屈死,趕緊辭去侯爵,漫游四方——”

呂夷簡:“還有那越國范蠡激流勇退、扁舟五湖,做個不戴官帽富甲一方的陶朱公卻也不弱——”

劉衙內:“還有光武帝布衣之交嚴光,助劉秀中興了漢室江山,卻功成身退,跑到桐江垂釣;還有那晉國陶淵明,把那為官事參透,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田,‘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真個賽過活神仙!”

包拯:“識時務者為俊杰,老夫卻頭腦愚鈍,不識時務,好似看家狗一條,人家要掠財物,我這老狗是連追帶咬、偏不肯回窩歇著,硬要斷人家財路。如今老夫也要學會凡事哼哈點頭、不關已事不開口,省得人家做事不自在不自由。”

范仲淹:“好了好了,我看待制累了,且回府歇著,我們在此別有商議。”

包拯:“二位大人、老學士恕罪,老夫告回。”

包拯離去。

劉衙內松了一大口氣:“好,這老兒到底是走了。”

包拯忽又折回。劉衙內一驚之下打了個響嗝。

包拯:“老夫險些忘了個大事。”

范仲淹:“待制請講。”

包拯:“老夫南方歸來,取道陳州,但見旱災肆虐,觸目驚心——”

韓魏公:“陳州大旱震動朝廷,待制有何見聞?”

包拯:“老夫在城內轉了一圈。”

韓魏公:“可碰上災民?”看一眼劉衙內,劉衙內手捂胸口看著包拯。

包拯:“除了碰上災民,老夫還碰上一頭叫驢。”

劉衙內插嘴:“老府尹受驚了。下官今晨出門還碰上一群蛤蟆呢。”

呂夷簡:“這叫驢對待制可有冒犯?”

包拯:“冒犯不小。這叫驢有名有姓,和老夫的渾名一字不差。”

呂夷簡:“誰敢對待制如此不敬!拋鞋子打它!”

劉衙內:“下官也有個渾名。他們都叫我婆婆,叫就叫吧,總得有個婆婆,我就是那個老婆婆。”

范仲淹:“待制息怒,今日圣上有命,令老夫選派官員去陳州考查災情,正好連叫驢的事一并查了。”

包拯:“此事非同小可,不知學士大人派哪位能事官員去陳州?”

劉衙內緊急插嘴:“學士大人招集我等商議,人選已定。”

韓魏公:“待制對陳州災情知根知底,依老臣之見,待制去陳州再合適不過。”

包拯:“老夫去不得。”

劉衙內:“人家老府尹才去了一趟。看老府尹臉色灰暗,想是勞累過度氣血兩虧——”

呂夷簡:“待制南方初回鞍馬勞頓,陳州一事何勞待制費心?”

韓魏公:“那叫驢欺人太甚,待制豈肯罷休!”

范仲淹:“那就煩待制一行?”

包拯搖頭:“老夫去不得。”

韓魏公:“待制去不得,誰去得?”

范仲淹:“待制執意不去,這樣吧,”回頭低聲對劉衙內道:“你就推讓推讓,他再說去不得,你便順手牽羊自去就是。”

劉衙內點點頭,立即繞到包拯面前道:“老府尹去一趟何妨?權當蹓蹓馬。”

“蹓蹓馬——好,”包拯眼睛一亮:“衙內說到老夫心里去了,老夫就看衙內的臉面!張千,備馬,即刻起程!”

劉衙內大驚,背身自語:“他娘的燒香引出鬼來,羊叫他牽去了!這老兒一去,我那兩個孩兒還有活路?”

包拯高聲道:“韓大人、呂大人、學士大人聽著——老夫此去陳州,倘若碰上權貴勢要從中作梗,老夫如何處治?”

范仲淹道:“金牌勢劍在此,待制領了去,先斬后聞!”

韓魏公取金牌勢劍交與包拯;劉衙內急拉范仲淹衣襟,低聲道:“學士大人作主,我不過是推讓推讓,他倒厚著老臉硬攬了去,你再勸他回宅歇著——”

范仲淹低聲回道:“看他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如何叫他歇著去?怪你,好事叫你一嘴撅了。”

韓魏公自語:“掘得好,老田鼠!”

劉衙內急了:“他取了金牌勢劍,還不殺了我兩個小的!”

范仲淹:“趁他沒走,快去打個招呼。”

劉衙內扶一扶官帽,咳嗽一聲,去包拯臉前輕施一禮:“老府尹,此去陳州有勞你了!”

包拯還禮:“多謝衙內保舉!”

韓魏公插嘴:“衙內保舉的人絕無差錯,老臣愿以人頭擔保!”

劉衙內:“老府尹見外。只是陳州有我兩個孩兒,一個是太守,一個是倉官,如有不是,老府尹看下官的臉面照顧一下——”

包拯看一眼懷中的金牌勢劍:“衙內見外,該照顧的老夫一定看臉面。”

劉衙內看一眼包拯懷中的金牌勢劍:“老府尹有所不知,這陳州歷來多刁頑之徒,加上大旱三年,人心不古,謠言四起,這太守和倉官的位子不好當啊——”

包拯道:“這太守和倉官確實不好當,內中弊病老夫知根知底。張千,拿好金牌勢劍,告辭!”

包拯大步離去。

韓魏公眼看著包拯的背影道:“看老府尹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式,活像要去吃生人肉似的!”

劉衙內搓手摩腳,奔走相告:“老學士,兩位大人,這事弄得不好了!我看這包拯憋了一肚子無名火,定是前些日子擅自私訪陳州時嫌我兩個小的接待不周,加上又碰上一頭叫驢,因而耿耿于懷、氣勢洶洶。看他那副吃人相,我怕他此行純是為了打擊報復、借機揚名。”

呂夷簡看范仲淹:“衙內言之有理啊。”

韓魏公道:“包待制自有主張。衙內唻,肚里無鬼,不怕鬼叫門,你就只管把心放在肚里吧。學士大人,我先告回了。”

韓魏公欲離去,劉衙內慌忙攔住,“哎,韓大人先別急著走嘛,這事還得商議。”

范仲淹:“既然人已派去,老夫這就去圣上面前復命。”

劉衙內:“唉,老學士,兩位大人,我怕這事叫那老子搗鼓毀了,怕就怕他一去陳州就仗著金牌勢劍濫殺無辜、破壞穩定,如再有告到京城的,列位老相公如何向圣上交差?”

韓魏公:“衙內,不礙事,你與學士慢慢商議吧,我與呂大人先回去了。”

韓魏公看一眼呂夷簡,呂夷簡看一眼劉衙內,對范仲淹道:“學士,衙內,老臣牙疼厲害,先回去了。”

二人離去,劉衙內追上幾步又折回,手捂肚子對范仲淹道:“學士大人,你看這事弄的,我要急出尿來了……”

范仲淹嘆道:“衙內唻,你是屎不急不拉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句老實話,老夫也有些擔心。老夫心知肚明,這包拯去了陳州豈能放過你兩個小的!這樣吧,你隨老夫去圣上面前說說,就說陳州旱情百年不遇,穩定難保,請圣上借壽辰大典之機下旨開恩,大赦陳州,只赦活的,不赦死的——”

劉衙內:“只赦活的,不赦死的?”

范仲淹:“死了的張老翻不了案,你兩個小的萬一出事也無性命之憂。”

劉衙內:“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好,好,姜是老的辣,還是老學士想的周到!下官家中還有幾樣稀世國寶——兔首、龍首銅雕各一尊,一尊贈與學士,一尊獻給圣上,圣上一開心,赦書就下來。只是就怕那老包去得太快,赦書趕不及。”

范仲淹:“上陣父子兵,老夫就令你親為使命,懷揣赦書快馬加鞭星夜兼程,還愁趕不到一個七旬老頭前頭去?”

劉衙內一怕腦門:“咳,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我這就先派一個親信連夜趕往陳州,快快告知兩個小的見機行事,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范仲淹哈哈一笑:“衙內是個聰明人!你聽——堂外喜鵲又喳喳叫開了,老夫的右眼皮也不跳了,走吧!”

第五幕

陳州。府衙公堂。氣氛莊嚴肅穆。堂上,小衙內緊挨楊金吾坐中,公差列隊左右。堂下,兩個公差帶一群犯人上。

楊金吾:“新抓的犯人過堂了?”

一公差:“回大人,還沒有。”

楊金吾:“好,開始玩吧。”

小衙內:“玩什么?”

楊金吾:“躲貓貓。”

小衙內:“啥意思?”

楊金吾:“瞎子摸魚。”

小衙內:“不就是捉迷藏嘛。我小時候玩過。犯人也興玩這個?”

楊金吾:“放放風嘛。”

堂下傳來犯人的慘叫聲。

小衙內一拍手:“好玩。”

楊金吾:“玩大了,會把自己也玩進去的。”

小衙內:“不管怎么玩,最終都要死的。玩死他!”

楊金吾:“做官就得會玩。要平安做官、放心斂財,就得陪著這幫草民好好玩一玩。”

小衙內:“姐夫高見,我要認真領會。”

楊金吾:“你呀,得好好地補上一課。官做到了咱這一級,就沒人管了。因此呀,腦子要活起來,順應大勢,與時俱進——如今,官家的肥差早被變革先鋒們瓜分得差不多了,我等地方官不深入民間變革一下,哪還有什么油水可撈?公家的油水你不撈就會像冰一樣化掉,百姓的油水你不撈這父母官就白當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小衙內:“不管白道黑道,撈到油水就是正道。這我知道。”

楊金吾:“要想先富快富,就得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公家的銀子每日像長江水一樣從身邊流過,你順手舀一瓢解解渴也算是能耐。”

小衙內:“老爺子說過,看準了就撈一把,一點油水也不要放過,決不留一個死角。”

楊金吾:“要把公家的變成自家的,就得先把公家的想辦法搞垮。好像吃飯,一桌好飯你眼饞,想一個人獨吞,咋辦?往飯桌上鏗的一聲吐一口唾沫,大家都不吃,就是你的了。”

小衙內:“那些烏鴉嘴會罵的。”

楊金吾:“人言不可畏,祖宗不足法,凡想斷你財路的,不爭論,只管殺開一條血路。對那些極壞的烏鴉嘴,只應當禁錮在鐵籠子里。”

小衙內:“這已經很對得起他們了。”

楊金吾:“至于腳下的這些草民——這可是咱們最大的財富啊,沒有他們的辛苦哪有咱們少數人的享樂!他們安分守己就好,要是不服,只需弄到公堂里來,打個手斷腿折只當摔碎個盤子,打死了也只當屋檐上揭片瓦。”

小衙內:“謝姐夫教導,勝讀十年書啊。”

楊金吾:“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今兒個高興、高興、真高興。圣上要搞六十壽辰大典,我要過四十大壽。該來祝壽的今日都到了,估計不下百號人呢。”

一家丁從公堂后門溜出來,俯身去楊金吾耳邊低語:“報大人,夫人說那個大高個又來了,要我問問大人——”

楊金吾:“問什么,只管收下就是。你先領他們去黃樓里泡泡。”

家丁退下。

小衙內:“還是姐夫夠排場,我這欽差算是白當了,哼,天天給那個姓黃的錢簍子做嫁衣,大頭全叫他拿去了。”

楊金吾:“驢腦子。大頭在后頭,人家虧不了你。”

小衙內摸一下額頭:“一提驢我這臉蓋上的新疤就火燒火燎的!他娘的那個喂驢的黑老兒,真該叫他也玩一會躲貓貓!”

“呵——”楊金吾打一個長長的呵欠,呵欠的尾巴忽被一個闖進公堂的公差打斷,公差報:“大人,京城來信,十萬火急!”

小衙內:“老爺子又捎話來了。”

楊金吾:“呈上來!送信的人呢?”

公差:“累死在衙門口了。”

楊金吾看信,突然拍一下案子,臉色大變。

小衙內:“一驚一乍的,天塌了?”

楊金吾喃喃自語:“真要塌了,砸下一個包黑來——”

“他娘的怎么又是他?”小衙內一驚:“上一回虛驚一場,連個包黑毛都沒尋著。該不是老爺子弄差了吧?”

“差不了,”楊金吾又將信溜了一遍:“手持金牌勢劍,隨身一隊侍衛、四十個捕快——”

小衙內:“這兇老頭,他也要三封呀。”

“來頭不小!”楊金吾汗下:“昨晚我做了個夢不好。開場是個好夢,又是金又是銀的,周圍還飄著一片祥云,可不知怎的云里忽地冒出個怪物來,模樣乍看起來像驢,細看起來又不像驢,頭上長了三個角,下巴撅著一大把黑胡子,繞著我兜了一圈,哧溜地不見了,我以為它走了,剛打了個哈欠,它忽地又晃著大黑蹄竄出來——”

“一提起長蹄子的畜牲我就頭疼,”小衙內摸了摸額頭,“那包黑一身驢性,張牙舞爪的不好惹,還是躲一躲、避避風頭為妙。”

楊金吾:“呸,狗熊它娘是怎么死的?”

小衙內:“是怎么死的?”

楊金吾:“是像你這樣笨死的!你躲過了初十,躲得過十五?又不是嚇大的,你平時那股子威風哪去了?不就個包黑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老當家的在后頭運籌帷幄,咱們還有過不去的坎?”

小衙內:“說歸說,我還是心里發虛、頭皮發麻——”

楊金吾白一眼小衙內,搖頭晃腦娓娓道來:“聽好了,老爺子這一招可謂是雙管齊下、絕無差錯!第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在老包前頭下來此信,令你我知已知彼有備無患;第二步,萬事俱備,只待老包殺氣騰騰趕來陳州,剛要動作,突然圣上一紙赦書下來,只赦活的,不赦死的——”

小衙內一拍手:“太好了,只赦活的,不赦死的,把那老包氣得指頭打顫顫、胡子直哈撒,氣死不赦啊嘿嘿。”

楊金吾:“老爺子說得好,撐住了就是好官,撐不住就是貪官。”

小衙內:“那就撐撐吧。風頭一過,屁事沒有。”

楊金吾:“想那老包南方初回,還沒喝口氣就急著從京城犯我陳州,一路上風塵撲鼻、人困馬乏——”

小衙內:“直累得他老腿發麻、喘氣不順、馬都夾不穩——”做馬上搖晃狀。

楊金吾:“騎馬?可憐他那把老骨頭只能坐轎子,或是坐馬車。就是咬咬牙騎馬奔來,趕到陳州也得少則三天、多則五日——”

小衙內:“五日后趕到,黃瓜菜涼也——”

二人相視而笑,突然又一公差跑進公堂,氣喘吁吁。

“又來一個喪門星。”小衙內道。

楊金吾板起臉一拍驚堂木:“免崽子,你招惹瘋狗了?”

公差:“大人!包大人已到城下!”

楊金吾如雷轟頂,差點從官袍里蹦出來;小衙內如遭驢踢,連人帶座差點仰倒。

楊金吾:“你個斗雞眼,都看清楚了?”

公差:“按大人的吩咐小的一直釘在城頭上,看了個一清二楚!”

楊金吾:“睜眼瞎!你都看見什么了?”

公差:“騎在馬上,撅著一大把花白胡子,臉膛烘黑烘黑的,眼里一閃一閃——”

小衙內:“那模樣窩殺的,一想就是他,差不了!”

楊金吾:“人多不多?”

公差:“多!黑壓壓的。”

小衙內:“黑云壓城了。快關緊城門,一個也別放進來。”

楊金吾:“胡鬧!快關緊你的大嘴吧!來人,備馬,備轎,去接官廳!”

公差:“來不及了,小的估計他們快到衙門口了。”

楊金吾手指堂下喝道:“一群飯桶,還不快收拾攤子!把這伙刁民統統收監!”

一公差:“報大人,監獄早就塞滿了。”

楊金吾:“你娘的,那就塞進你的褲襠里!快去!”

幾個公差推搡著犯人離去。

小衙內一邊看楊金吾扶官帽、理官袍,一邊手捂胸口自語:“不知怎的我心里頭直蹦蹦,活像揣了個驢蹄子!且去黃樓后院一避。”

楊金吾一邊扶官帽,一邊提起膝蓋頂了小衙內屁股一下:“站住!你要去哪?”

小衙內:“我要去趟那個后院。”

楊金吾:“你腦子真叫驢踢了!那老包有備而來,一進城不先把那個后院翻個底朝天才怪!罷罷,誰叫你是倉官,快整整你那身官皮,隨我一塊到衙門口迎著他去。”

小衙內:“好姐夫,這倉官我不當了,你愿迎就自個兒迎去吧,”沖一胖公差道:“好大哥,瞧我這身新漢服怎樣?大哥穿新衣小弟穿舊衣天經地義,咱們換身吧。”

胖公差看著小衙內脹鼓鼓的肚子連連搖頭,“小的不敢換,怕包不住官爺——”

“換不如借,那就借吧,”小衙內張開兩手,像剝玉米棒一般眨眼間就將胖公差剝了個精光——外面忽報“包大人到!”小衙內匆匆套上公差服,縮到公差隊列;胖公差慌不擇路地跑到堂上,拉開案下的簾子拱了進去;楊金吾,最后一次扶扶官帽,對眾公差低聲喝道:“都給我聽好了,多嘴生事者甕里伺候!”

包拯大步上。后隨張千與一隊公差。張千手持金牌勢劍。

楊金吾快步迎上,施禮道:“包大人一路辛苦!”

包拯還禮:“太守治事不易!”

楊金吾:“小官剛斷完一樁兇案,有失遠迎,大人恕罪!”

包拯:“太守公務繁忙,何勞遠迎?”

包拯去堂上案前坐下,侍衛退立兩側,張千去包拯身后右側站住。楊金吾站在包拯左側,不時斜溜包拯一眼,自語:“壞啦,怎么越瞅越像那個喂驢的老頭!怪不得老爺子在信上說他在陳州碰上一頭叫驢。我且裝作不知。”堂下小衙內也偷覷著包拯自語:“不好,是那喂驢的黑老頭,八成是沖著我來的。”對身旁的公差低聲喝道:“有敢當堂指認我的,紫金錘打死勿論!”

張千湊到包拯耳邊低語,包拯點頭,側眼看楊金吾,楊金吾打個哆嗦,垂下眼皮。包拯道:“老夫剛才聽太守說正在斷一樁兇案,不知是何兇案,說與老夫聽聽?”

楊金吾:“回大人,這陳州向來民風頑劣,加上大旱三年,盜賊蜂起、兇案不斷,許多官員出門要佩戴防箭鎧甲,連小官也不得不罩上鐵布衫,以防不測。小官近一個月來連審四樁兇案,剛才一樁已連夜審理完畢。”

包拯:“看來是大案要案嘍?”

楊金吾:“破壞穩定,影響極壞。此案發生于上月中旬,有個不務正業的乞丐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行兇,當場殺死城中盧員外之愛犬一條,手段極其殘忍。此犬名喚大黃,為盧員外心愛之寵物,生性老實隨和,走到街上目不斜視、從不亂吠,市民見之無不愛憐。只因那乞丐瞅見此犬銜了塊肉骨頭,頓生歹意,跟蹤此犬近百米,至一枯井旁突然攔住,以暴力手段與犬爭食,強行將肉骨頭據為已有,并喪心病狂地以腳踢犬,犬避之不及,墜井身亡。事后惡丐為掩蓋真相,竟說此犬為失足墜井,欲蓋彌彰;更有市井無賴助其散布謠言,說此犬系投井自殺,企圖掩人耳目、欺騙府衙。但,這等卑鄙的伎倆是阻擋不了小官破案進程的。盧員外乃本城納稅大戶、變革楷模,今痛失愛犬,自然要討個公道。此犬乃世界名犬,一身金毛,是盧員外從大金國重金購入的,且已有五個月的身孕,有知名郎中推測腹中的狗崽為雄性,現估價最低二萬五千兩白銀。惡丐行兇之時即知罪不可赦,欲畏罪潛逃,被公差火速捉拿歸案。惡丐一再喊冤叫屈,百般狡辯,胡說什么此犬是無主之物,產權不明,死有余辜。小官晝夜不停嚴加審問,惡丐終于承認,他除了強行將那塊肉骨頭占有之外,還圖謀用蒙汗藥將盧員外之犬毒倒,然后剝皮、肢解、烹熟食之。幸發現及時,盧員外之犬才得以全尸。經進一步深入調查順藤摸瓜,小官發現此丐多年前就已加入本地丐幫,為該團伙的骨干人物,與附近草寇關系密切、暗中勾結,并多次跨縣、跨府流竄作案,今夏更是借旱災之機糾結閑雜人員、煽動不明真相的草民圍攻府衙趁火打劫,幸小官及時出重拳,一舉粉碎了以此丐為中心的丐幫集團。目前,惡丐對所犯罪行已供認不諱,真相終大白于天下。小官判決:盧員外之犬被惡丐逼殺無疑,事實確鑿、鐵證如山、不容詆賴;判惡丐當眾向疼失愛犬的盧員外賠禮認罪,沒收全部家產賠償盧員外之損失,并重責惡丐六十大棍,斷其踢犬之腿。至于其參與丐幫、勾結草寇、陰謀攻打府衙一案,鑒于案情重大,決定擇日另案處理。另外,小官已提議朝廷盡快頒布法令,禁止任何人宰殺出門在外的貓狗。”

包拯:“那乞丐現在何處?”

楊金吾:“不撐,剛判決完畢就猝死了。”

包拯:“自殺了?”

楊金吾:“半夜里做了個惡夢,嚇死了。”

包拯:“太守辦案果然圓滿,名不虛傳啊。”

楊金吾:“大人過獎!還是大人執法如山、斷案如神。”

包拯:“朝廷令老夫前來陳州,正有一樁大案要斷。”

楊金吾:“陳州大旱三年,災情復雜,有包大人親臨指教,小官喜之不盡,甘效犬馬之勞。”

包拯:“陳州大旱三年,太守有何治策?”

楊金吾:“早在三年前,小官就預知陳州將有大旱,已提醒有關衙門注意。陳州旱情百年不遇,小官心急如焚,每夜含著淚仰望星空,一想到還有人餓著肚子就睡不著覺。小官將災情如實急奏朝廷,請朝廷糶米賑災,穩定民心。小官深知,危急時刻,信心比銀兩還重要。眼下正值救災緊要關頭,不管前頭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小官都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包拯:“災情如此嚴重,除了雨水稀少,可有其它原因?”

楊金吾:“小官經查史料,斷定這次旱災與朝廷變革前建造的一大堆水庫有關。所幸變革之春風吹拂神州,整個陳州也因之煥然一新,現災民信心高漲,情緒穩定,抗旱得勝已成定局,明年定是春色滿園。”

包拯:“官倉存糧如何?”

楊金吾:“該分的都分了,人人有份。”

包拯:“朝廷撥付的救災銀兩——”

楊金吾: “回大人,今年是最困難的一年,危急時刻,小官決定集中銀兩辦大事——一是分散大量災民去西北開墾邊疆,力保災區穩定;二是召集五千閑散勞力于城南建一高達百米之祁雨臺,小官每日率陳州百官登臺祁雨,愿蒼天有眼、早降甘霖、救我陳州百姓跳出火坑;此外,為發動自救、節省開支,小官還在府衙后院親手翻地種菜——”

包拯:“按圣上旨意,救災銀兩本應全數分發給災民,為何擅自挪用?”

楊金吾:“回大人,有些事能做不能說——”

包拯:“但說無妨。”

楊金吾:“小官以為,救災不能光靠朝廷,如分了糧食再分銀兩,極易生發鐵飯碗、大鍋飯之念,養出一群好吃懶做、不思進取的懶漢來,這對朝廷的變革新政極為不利。這里的百姓吃飽了沒事就喜歡窮折騰,折騰得很快就人人沒飯吃,你不折騰他們,他們就折騰你,而建造祁雨臺,一可祁雨消災,二可讓這些剩余勞力有事干,免得吃飽了就折騰。”

包拯:“看起來這祁雨臺倒像是個惠民工程。”掃視公堂。“這里的樓堂館所比老夫的開封府恢弘多了。花了幾把雪花銀?沒說就做了吧?”

楊金吾:“回大人,老府衙年久失修、陳舊不堪,前來辦事的百姓都沒個好心情。建造新府衙從頭到尾沒花百姓一兩銀子。也從未接受過外來一文錢的資助。都是平日里省吃儉用摳出來的。新府衙建成后,每逢節日都有百姓來府衙門前登高望遠、悠閑漫步,還只是普通的節日。”

包拯:“朝廷下令糶米賑災,今有人告救災米以次充好,欽定米價被擅自抬高,太守可知?”

楊金吾:“回大人,災區情況復雜,什么樣的人都有!這些人在茶館里喝茶,一壺茶一百文不嫌貴,一升米賣到八十文就嫌貴了。還有些人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罵娘,一邊享受朝廷變革的好處一邊抹黑變革、誣蔑官府,真是人言可畏啊。再者,糶米一事全由朝廷派下的倉官負責,小官只管調集人馬抗旱救災。”

包拯:“倉官是誰?”

楊金吾:“欽差劉得中。”

包拯一拍驚堂木:“劉得中何在?”

堂下鴉雀無聲。

小衙內自語:“這老兒要發黑了,好在他老眼昏花、認不清我,這叫燈下黑。”

楊金吾:“那劉得中大概是在官倉賑災吧。”

張千:“回大人,查陳州所有官倉未見劉得中,捕快正在全力搜捕。”

包拯:“諒他插翅難飛。來人,傳張小上來。”

張小與一老漢上堂。

楊金吾低聲對包拯道:“大人,這兩人是陳州有名的釘子戶,祖傳瘋病,動不動就玩命,還多次聚眾鬧事、阻撓變革,弄得城里黑漆漆的,——著人轟他們出去?”

包拯一拍驚堂木:“堂下張小聽著,你有冤屈只管說與老夫聽,老夫與你作主。”

張小以手指口,嗚啊幾聲,再指老漢。老漢道:“大人,小人是張小的堂叔張大,可憐我哥哥張老給倉官劉得中打死,尸骨未寒,這孩兒去京城告狀回來又遭人割舌,有冤難伸、有口難辯,無奈何為叔的替他說與大人聽。”

包拯:“老夫聽著。”

張大:“我這孩兒是陳州人氏,自幼喪母,與他父親張老相依為命。前些日子朝廷來人糶米賑災,欽定米價為五兩白銀一石細米,每個災民補貼白銀三兩,可到了倉官手里,米價改為十兩一石,補貼銀兩誰也沒見著。可憐張小父子苦湊得十兩銀子,只換到一石摻糠夾土的救命米。張老找倉官分辨,剛說了兩句,便換來一頓毒打,接著那倉官便掄起紫金錘將張老一錘打死,還說打死個草民算個屁呀,他家歷來打死人不償命,隨你們告去。我哥哥臨死前叮囑孩兒——‘這倉官和陳州太守是一家子,京城有人,后臺很硬,如要伸冤,只能找包青天包大人去!’張小去京城找包大人,到了衙門口,有人攔下狀子說朝廷對此案十分重視,定會秉公辦理,回去等著就是。不料張小一回陳州便給公差套住,拖到這大堂上,二話不說就割了舌頭。包大人啊,求你與我死去的哥哥、與我孩兒、與陳州十萬災民作主!”

包拯目視楊金吾:“老夫問你,張小斷舌可是太守所為?”

楊金吾驚顫不已:“小官愛民如子,怎忍下手,是公差馬護下手重了些……”

包拯一拍驚堂木:“馬護何在?”

馬護應聲從公案下爬出:“小的在這里。”

包拯吃了一驚:“這潑猴,上堂不穿公服,光著屁股去案底下做甚?!”

馬護:“回大人,小的衣服給人借光,無地自容——”

包拯:“有人強借?”

馬護:“不不,小的自愿。”

包拯:“給何人借光?”

馬護:“給——”

楊金吾:“大人,這賤蟲自幼患有羊癲瘋,動不動就當堂發作,一發作就脫光衣服到處裸奔。且屬臨時差役,不在公差編制。”

包拯:“馬護,你且屁股朝天趴下、邊做俯臥撐邊回答——張小的舌頭可是你下手割的?”

馬護:“大人饒了小的,小的受命——”

楊金吾手指馬護喝道:“下賤白癡,手長在你身上,何曾有人逼你下手!”

包拯看楊金吾:“這白癡竟敢裸體當差,該作何處治?”

楊金吾:“胡言亂語污穢公堂,先割了舌頭!”

包拯:“舌頭暫且留下,老夫還有話問他。”

楊金吾:“那就重責四十狼牙棒!”

包拯:“好。”

馬護驚叫:“大人饒命!這狼牙棒遍身牙刺,莫說打四十棒,二十棒下來就會腚爛腿折……”

包拯:“這樣吧,先打你十九棒,你如覺得冤枉,隨后你就告下手打你的人,手長在他身上,老夫替你作主,也用狼牙棒打他個腚爛腿折。來人,狼牙棒。”

公差面面相覷,無人應命。

楊金吾:“大膽李梢黃枝!大人有令,為何不行?”

李梢:“回大人,小的知道狼牙棒的厲害,怕下手重了連累自個——”

黃枝:“回大人,小的使不慣它。馬公差平日使起它來最是順手,他自作自受、自打便是。”

包拯:“這公差說的不無道理。馬護聽著,你自個舉起棒來,找準自個的屁股重責十九棒,有一棒打偏就割了你的舌頭。”

馬護:“大人,小的拿棒打人家可以,打自個拿不準。”

包拯:“拿不準就好。老夫從沒見過一個窮公差會自愿借光衣服給人家,你借光了衣服,且再借一雙手來幫你拿準棒子。張小,老夫令你借他一雙手,拿好棒子,到衙門口去拿準他的屁股重責十九棒。”

兩公差拖馬護、張小扛狼牙棒下。

包拯:“張千,那劉得中還未薅來?”

張千:“回大人,捕快已搜遍全城,只剩這府衙后院未搜。”

楊金吾:“大人,府衙后院是小官家里,庭院狹小,就兩棵梧桐樹,藏不得人。”

包拯:“老夫聽說劉得中是太守內弟?”

楊金吾:“小官與他純屬神交,迄今為止與他從未見過一面。他出事了?小官現在才知道。”

包拯:“太守海涵,且讓公差到府上驚擾片刻,也好免除近親之嫌。張千,你打頭去后院走一圈,不可喧嘩。有嫌疑者即刻帶上來。”

張千帶公差自公堂左側去府衙后院。

片刻,一公差帶一群官員弓著腰從公堂右側魚貫而出,越出越多,直到擠滿公堂大廳仍不止。包拯、楊金吾、堂下眾公差目不暇給、目瞪口呆。

包拯揉揉眼睛:“老夫給晃得兩眼發花。張千何在?”

張千從官群里擠出腦袋:“報大人,后院里的人除太守家人外全數帶出,共計九十八人,沒有劉得中!”

包拯一拍驚堂木:“堂下不得喧嘩。楊太守何在?”

楊金吾從官群里探出腦袋:“小官在。”

包拯:“這一批官模官樣的人看起來均非等閑之輩,老夫為官四十余載,頭一回見這么一大片烏紗帽黑壓壓的湊在一塊。太守可都認得?”

堂下的烏紗帽一齊轉向楊金吾,楊金吾擦一把汗,睜大眼做認狀,搖搖頭道:“回大人,小官也是頭一回見——”

包拯:“看來太守說的不錯,這陳州大旱三年,人心思變,盜賊蜂起,連太守府上也不安靜。張千,著人把這一拖拉烏合之眾暫且全部收監,老夫改日再問!”

堂下官員們一陣騷動。

一公差:“報大人,監獄才剛塞滿。”

包拯:“楊太守,附近有牛棚吧?”

楊金吾:“牛棚沒有,豬圈倒有兩個。”

包拯:“那就收到豬圈里?”

楊金吾:“好,好。”

堂下官員們又是一陣騷動。

一官員:“大人,小官不是盜賊!”

張千低聲對包拯道:“也是,盜賊哪有戴官帽的?”

包拯道:“這年頭的盜賊個個都官袍加身、衣冠楚楚,一眼看去和朝廷官員分不出兩號樣來,老夫見多了。”

另一官員:“包大人!今日聚我等官員,是應楊太守之命,準備去城南祁雨臺為民祁雨的!”

堂下頓時響起一陣附和聲——“祁雨的”、 “祁雨的”、 “祁雨的”……

楊金吾恍然大悟:“祁雨的!大人恕罪,是祁雨的!這幾日兇案不斷,小官焦頭爛額,三過家門而不入,倒把今日聚會祁雨的大事給冷落了!”

包拯:“為民祁雨,誠心可嘉!此時烈日當空,禾焦草枯,正是祁雨最佳時機。楊太守,請速著人帶百官齊聚祁雨臺,祁下一星半點也好。”

楊金吾擦汗:“小官遵辦。”

堂下官員們繼續騷動,紛紛擦汗。一官員嘟囔:“早知要到那旱臺上高高地烤著,還不如去豬圈里蹲一蹲……”

兩公差引眾官離去。小衙內蠢蠢欲動,欲混入官群溜掉,但見包拯目光如炬,欲動又止。

包拯:“張千,黃樓可有搜獲?”

張千:“回大人,看來有人走漏了風聲,那黃經濟早已不知去向。黃樓里只抓得一群嫖客。”

包拯:“出水才見兩腿泥,拔蘿卜拔出大象來——那黃樓窩有驚天大案,待老夫處治完劉得中后上奏朝廷另案處治。張千,御賜紫金錘下落何處?”

張千:“小的著人去黃樓后院,見有兩個酒徒懷揣酒壺和御賜紫金錘醉倒在驢棚里。”

包拯:“兩個酒徒何在?”

張千:“還醉著。已用驢馱了過來。”

包拯:“將人、驢、紫金錘一并帶上堂來。”

一公差一手持錘、一手牽驢上,李吉扶驢左肋、孫鉤扶驢右肋同上。

小衙內暗罵:“還沒醒哪,下里猴子!我今日叫他們去黃樓給那娘們送些酒菜,哄出紫金錘來,想不到這兩個狗食一聞到酒味就忘了姓什么。怎么不叫驢蹄踹死。”

李吉,打個嗝,手搭涼篷朝堂上瞄了一眼道:“孫鉤,我看堂上坐著的黑老頭好像在哪里喂過驢。”

孫鉤,也打個嗝,目光溜到小衙內身上,小衙內打個哆嗦,暗罵:“死魚眼,翻瞪什么!相面來了?”

楊金吾喝道:“大膽狂徒!包大人在此,還不低頭跪下!”

包拯:“李吉孫鉤聽著——你們兩個可知劉得中的去處?”

李吉捅一下孫鉤,孫鉤打個哈欠:“誰知道他又鉆到哪個館子里去了。”

楊金吾:“無恥酒徒污穢公堂,拖出去狠打!”

包拯:“太守可有醒酒之法?”

楊金吾:“這有何難?小官有三法治之——脫衣洗澡,吊板鴨,狠扇耳光——”

包拯拍驚堂木:“來人,拖到外面去脫衣洗澡,洗干凈了再提上來。”

一公差:“大人,水井旱枯了,涼水稀缺。”

楊金吾:“驢腦子!拿尿洗!”

兩公差:“脫吧,該你們了。”拖李吉、孫鉤下。

包拯看楊金吾:“太守好手段。老夫手頭里還有個棘手的案子懸而未決,向太守請教!”

楊金吾:“小官不敢。”

包拯:“太守不必過歉。這案子的主犯城府極深,老夫使盡手段他還是硬撐著,拒不認罪。如落到太守手里該如何對付?”

楊金吾:“小官以為,人是賤蟲不打不行——”

包拯:“老夫打他五十大棍,還是不行——”

楊金吾:“打蛇要打七寸,打人要打軟肋。”

包拯:“太守指教。”

楊金吾:“置入甕中,溫火燒烤。”

包拯:“唐朝酷吏來俊臣有一種甕最是厲害,太守大人也有此甕?”

楊金吾:“府衙里不差這個,也有一個。”

包拯:“可曾用過?”

楊金吾:“沒閑著。”

包拯:“可靈?”

楊金吾:“一用就靈。再硬的漢子也撐不過去。”

包拯:“這就好。搬上來,借老夫一用。待老夫先削了劉得中的頭,再請太守入甕。”

楊金吾頓時面如死灰。驢子突然大聲嚎叫。包拯:“那驢子咆哮公堂擾亂視聽,張千,暫且拖了出去。”

一公差突然當堂跪倒,叫道:“大人且慢拖驢,小人冤枉!”

包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你冤枉什么?”

公差:“大人,小人不叫程咬金,他們都叫我程咬銀。小人喊冤,是因這頭驢原本是小人的驢,本名小黑兒。”

包拯:“程咬銀,你的小黑兒不呆在家里跑到公堂上來做甚?”

程咬銀:“大人,小人憋不住,豁上了——都因那楊太守、小衙內貪財好色,用驢討好姘婦王粉蓮,強奪我的小黑兒。蒼天有眼,今日小黑兒跑到公堂上來嚎叫,是替小人鳴冤啊。求包大人作主。”

包拯看楊金吾:“楊金吾,可有此事?”

楊金吾:“大人,小官對這種極壞分子向來深惡痛絕,但誓死捍衛其胡說八道的權力,由他說去吧。”

包拯:“程咬銀,你且說下去。”

楊金吾:“且慢,大人且聽我說兩句。這程咬銀本名朱信利,唯利是圖、見利忘義,自養驢以來便不把公事放在心上,還多次私拿公家的伙食把他的瘦驢喂得賊胖,眾公差對此意見很大;另外,有人舉報他的驢來歷不明,有化公為私之嫌疑,多次要求立案查處。去年年底的一天深夜,他居然趁小官不在家企圖行賄,賤內當場將其贓物推拒門外,推拒中賤內的手背都給這賤爪子劃出了一道血口子。還有一事小官要提醒大人注意——此人因少時屢試不第,自以為懷才不遇,性情日趨怪癖,整日怪話牢騷,找茬發泄對朝廷的不滿……”

程咬銀:“大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陳州府衙有個規矩,逢年過節,公差們都要給太守大人送送,——不送不重用,少送動一動,多送往上蹦,——小人家底薄,進點貢只求保住位子,甘居最下等公差,養家糊口就足了。太守每日如攆雞般轟小的們出去覓食,小的們只得巧立名目四處搜刮,大頭上交衙門,留點小頭算是辛苦費。小人辛苦多年,省吃儉用,小病拖著,大病等著,總算攢了點銀子買了個驢崽。這驢崽的生母原來確屬公有,不過府衙變革后這母驢即被人拐賣,只丟下一個驢崽,驢崽幾經流轉,最終由小人高價接手。小人全家就指靠這頭驢崽了,把它當親生孩子一樣養著。小人天天把它關在驢棚里,喂飽了就捆上驢嘴,就怕驢大招風。有一日這驢大概是關久了耐不住寂寞,想透透風,驢頭抻出墻外,露了露臉,不想露大了,碰巧叫那個偷雞賊李吉瞄上了。我的小黑兒啊,第二天就給人牽了去,說是衙門新規——養驢養大了一定得轉手賣掉;還說經查實小人自養驢以來此驢共呼叫五百聲,共計偷漏呼叫稅五百兩銀子,數罪并罰,此驢沒收充公。沒了小黑兒,小人的心里成天象空驢棚一般空蕩蕩的,一聽到驢叫想哭的心都有了。今日老天開眼,小黑兒現身公堂,小人斗膽求包大人明斷,判驢歸原主。”

包拯:“程咬銀,你說這驢是你的,有何憑證?”

程咬銀扭頭看驢,說道:“大人,這驢成天裝在小人的腦子里,小人決不會認錯。此驢與眾不同,大人請看,驢鼻上方有一小撮白毛,驢屁股左邊有一紅色胎記。還有,此驢記性很好,一瞅見熟人就會搖尾巴,嚎一聲,有時還要伸嘴聞聞。剛才它一進公堂就瞅見了小人,還朝小人人眨巴眼呢。”

包拯對張千低語:“張千,這驢也認得老夫,剛才還沖老夫嚎叫了一聲。”

驢子忽又嚎叫起來,眾人聞聲看去——那驢子正與小衙內面面相覷,搖著尾巴,還伸嘴聞了聞,唬得小衙內急忙以手掩面。

包拯:“你不認驢,驢可認得你。”一拍驚堂木——“劉得中還不現形更待何時?”

兩個公差沖向小衙內。

小衙內連連擺手:“認錯了,這畜牲!我不是,只是長得有些像。”

公差帶李吉、孫鉤上。

公差:“報大人,每人澆了半桶,醒了!”

包拯:“醒得正好,想來那驢子有些眼花看不清,李吉孫鉤把眼瞪大了,看劉得中是哪一個?”

李吉、孫鉤把眼一齊瞪大,然后一齊沖向小衙內做拿狀——“這個便是!”

小衙內:“一對狗奴才!”

楊金吾自語:“哼,此地無銀三百兩,自作自受。”

兩公差押小衙內,按其跪下。

包拯:“劉得中,你以為換了一身皮老夫就不認得你了?老夫問你,紫金錘為圣上御賜,本應妥善保管,為何流轉于外人手中?”

小衙內:“小官下放給李吉、孫鉤看管——”

李吉:“回大人,小的們剛一熱乎手就給他又要了去,屁顛屁顛地獻與姘婦王粉蓮——”

孫鉤搶過一句:“還說要把紫金錘化了打成鐲子和戒指給那女人。”

包拯目視楊金吾:“楊金吾,劉得中目無王法蔑視朝廷,可是死罪?”

楊金吾:“死罪,死罪,罪該萬死!”

包拯目視小衙內:“劉得中,剛才張小告你私吞官銀、擅抬米價、米里摻土、克扣斤兩,你都聽仔細了?”

小衙內:“不全是小官的事,我姐夫也有一份。”

包拯:“你姐夫的那份待搬得甕來另行處治!老夫問你,張老上前分辨,被你一錘打死,可是事實?”

小衙內:“不法刁民,御賜紫金錘打死勿論!”

包拯:“張小何在?”

張大:“我小的在。”

包拯:“張小聽好了,你也用御賜紫金錘將這不法之徒打死勿論。”

張大捅了張小一把:“孩兒快去,對準驢蹄子印那地方打他一錘——”

張小快步拿紫金錘,對準那地方打了一錘。小衙內叫一聲“姐夫撐住——”,倒地。

一公差:“死了。”

包拯:“來人,把張小拿下。”

兩公差拿住張小。

外面忽報:“劉衙內到——”

劉衙內上,滿頭大汗,手舉赦書一路高呼——“圣上有旨大赦陳州,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只赦活的,不赦死的!只赦活的,不赦——”,突然看到小衙內的尸首,停住,將舉到頭頂上的赦書慢慢沉下。

包拯起身道:“張千,快看看死的是誰?”

張千:“劉得中。”

包拯:“活著的是誰?”

張千:“張小。”

包拯:“快把張小赦了。”

兩公差放開張小。劉衙內抱住小衙內,見其已死,一抬眼瞅見楊金吾還直愣愣地豎著,便丟下兒子奔向楊金吾。楊金吾吐一口黃水,倒地。

劉衙內撫尸大哭:“賢婿啊,怎么你也是死的?”

張千搖搖頭:“真是不撐。想是驚懼過度,心碎猝死。”

包拯嘆口氣道:“又一個不能赦的。”

劉衙內丟下楊金吾,怒視包拯:“包拯!你擅爭我欽差之職公報私仇袒護兇徒,本衙內這就回京面圣、討個公道!”

包拯:“衙內,你縱子行兇循私枉法坑害黎民,老夫豈能容得?!”

劉衙內:“包拯啊包拯,論官職,我不比你小;論家產,我勝你百倍;論勢力,我雖非皇親國戚,可也是圣上近臣、名門權貴,朝里朝外,京師官地方官,哪個不敬我三分!人到老年安份守已,本以為你坐你的開封府我坐我的議事堂,所謂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你卻老來發黑,硬是苦苦相逼、害殺我兩個孩兒!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本衙內既便一時不能使你以命相償,也要到圣上面前動動嘴皮,置你于不仁不義之地,掃你青天之虛名!”

包拯:“衙內自便,老夫奉陪。”

劉衙內轉向張小:“害我孩兒的小刁民給我聽著,看你這包爺爺老氣橫秋,腰都彎了,給你撐腰還能撐到幾時?今日我且留你一命,早晚會取你的狗頭祭我兒在天之靈!”

劉衙內拂袖欲去。

包拯一拍驚堂木,怒喝道:“站住!”

劉衙內站住。

包拯:“衙內出語驚人,一語驚醒了老夫,老夫若容你回去,張小此生豈能安穩!”

劉衙內:“包拯!你還想斷我歸路不成?!”

包拯:“老夫今日斷定了。縱虎歸山,后患無窮。”

劉衙內冷笑道:“包拯唻,別仗著你有金牌勢劍就可為所欲為,別忘了我也是圣命在身,你斬我不得!”拂袖欲去。

“站著。”包拯將烏紗帽拔下朝案上一頓,“老夫今日再發一次黑,拼卻不要了脖梗上的這一塊,也要取了你的狗頭!”

劉衙內:“包拯,本衙內乃京城要員,即便犯了天條,也應上報朝廷,交由刑部斟酌。”

包拯:“鏟除貪腐,為民除害,義不容辭,刻不容緩!”

劉衙內:“包拯!同朝為官,相煎何急?!”

包拯:“衙內!官官相護,黎民受煎!”

劉衙內沉默片刻,嘆道:“好一個包拯包龍圖,果真是鐵面無私、不留余地、一條路走到黑啊。罷罷,今日本衙內為著兩個孩兒栽在你手上,也算是天遂你愿,成就你青天美名。”

包拯:“衙內,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機關算盡反害了卿卿性命啊。”

劉衙內:“包拯,你看我兩個孩兒橫尸堂上,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四悲之首,悲從中來,哪還有閑心與你爭論!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看我兩鬢已白、為父不易的臉皮,且借我一段路,容我先葬了兩個小的,再順便給自個找個葬身之地,如何?”

包拯:“衙內,將心比心,看看張小。”背過身去:“張千,著人送衙內一程。”

公差抬尸、劉衙內撫尸下。

靜場片刻,包拯轉過身道:“張千,著王粉蓮上來。”

程咬銀:“包大人且慢,小人的驢子!”

包拯走到驢旁,以手撫驢:“好驢,好驢,老夫與它有些緣份。程咬銀,可忍痛割愛賣與老夫?”

程咬銀:“除了青天大人,就是皇上看中了我的小黑兒我也不買他的帳。只是這黑兒生性粗直莽撞,動不動就蹽蹄子,大人須小心。”

包拯:“這驢性情與老夫倒有些相似,難以馴順啊。”

張千帶王粉蓮上。

包拯:“那女子,可認得老漢?”

王粉蓮低首:“賤女不敢認。”

張千:“哼,翻臉不認人!這驢就給你白喂白牽了?你還欠這驢夫一大筆工錢呢。”

包拯嘆道:“這頭叫包黑子的犟驢老夫已在黃樓后院替你打了兩棍子,還欠你許多棍子,這許多棍子沒打在驢身上,卻打在老夫的心頭上生生地疼。想我包拯為官四十余載,這官做大做久了,就冒出一股子嗆人的官味來,嗆得百姓難得一見,‘大官難見,小官難纏’,百姓見我不得,唯有與那推磨的小鬼糾纏,結果是上推下擋、繞三兜四,這才有了你父女這等無人管無人問的大冤。”

王粉蓮:“賤女命薄,想來也怨不得包大人。賤女三生有幸,總算見過了青天大人,不知那些青天大人踩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個走投無路的柳兒和張小?”

包拯:“天下烏鴉一般黑啊。老夫拼斗一生,老了、累了,這次自南方歸來,取道陳州,本想隨張千這猴頭尋個安生地,就此辭別官事,做個無官一身輕,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陳州一行老夫是自投羅網,不能自拔,黃樓中聽你一番痛訴,更覺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直拼盡了這風燭殘年。業未就,鬢已秋,只嘆老夫走后,不知這里又會生出什么事端來,不知后面又有誰來為民作主。不說也罷,粉蓮,待收拾完陳州這攤子事,老夫即隨你去那柳樹縣走一遭,去你老爹的墳頭上添一把新土,也減減我心頭這虧欠。”

王粉蓮:“謝大人,小女也正想回鄉看看。”

張千:“大人如何走法?”

包拯:“一身布衣,兩袖清風。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張千笑:“還是小的騎馬,大人牽馬?”

包拯:“這次老漢不牽馬。老漢牽驢。”以手撫驢,驢仰天長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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