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鐘喬,臺灣苗栗人。七十年代中期,在鄉土文學的感召下,開始寫作詩歌。80年代,他成為陳映真主持的《人間》雜志的一員干將,以文學的方式,介入到當時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撰寫了大量的報告文學。90年代,在社會運動退潮之后,鐘喬又將視野轉向劇場,成立差事劇團,成為臺灣民眾劇場的代表人物。本文為他的近作.)
一
直到最近,我日常進出房內或屋外的背包里,仍然塞著一本薄薄的書。它的封面冊頁,從設計的眼光一瞧,就不難見出是過時的版型,不見光鮮更不見亮麗,至于創意,就更有待斟酌了…。的確,我總是提著一顆戒慎的心,盯著燈下這本看似單薄實則厚重有加的書,深怕自已的雙眼,被僅僅是懷舊的情緒給整個地掠奪了去。
這書是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封頁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幅大體上識得魯迅的讀者都多多少少見過的肖像:鋼絲一般挺直而叢生的黑發下,一對濃眉恰恰襯托著一雙看似有些憂戚的眼神,朝向著不知何處的遠方。這又使得他的臉孔在光和影之間,傳達著某種既確定又質疑的表情。
這肖像是碳筆畫的。并且,畫得不盡然是那么傳神,就引人遐想起它是盜版書或什么的。這么說,是其來有自的,原因不出其出版的背景和年代。眾所周知,在網絡盛行的年代之前,有好長一段時日,書的盜版是耳熟能詳的;至于現在,不是不盜版書了,而是書沒人讀了,少人看了,盜了版,還是要虧成本的…。
話說回頭,我的這本<野草>確是盜版書。只不過,它有比市場銷路更形曲折的緣由。就從版權頁來說吧!斑黃的頁紙上印著「一九七八年四月版」的字樣,下頭還附加印上不同字體的警語,稱是「版權所有、不準翻印」。對于一本盜版書而言,這玩笑還真開得恰到好處。再看看出版社,就更明白一些原本不為人知的點滴了, 是的,是「香港」的「新藝出版社」所出版的,這么說來,不是在地臺灣印發的盜版舊書啰!
「不!不!」泛黃的書頁好象自顧自地答辯了起來。它自己接著說,「盜版地確實就是在地臺灣…只不過原書是香港發行的…。」
這席話,細致底將我們的心思牽引回上個世紀的那個年頭,1978年…鄉土文學論戰發生那年…戒嚴體制下黨禁、報禁、書禁并且發禁的社會。回頭一望,二十歲出頭,大學三年級時的自己,肩上背著從高雄「書包大王」這家書包店買來的紅色書包,鼓鼓的幾些英文系的教科書里,偷偷夾藏著這本<野草>。
這么一說,氣氛好象頓時有些神秘了起來。其實,再平常不過了。那個年頭,魯迅是禁書之首,不讀,怎么稱得上是文藝青年?于是,通過一位年少詩人的盜印,私底下在喜愛中國三零年代文學的藝文圈朋友間通行起來。
記不得花多少錢買來的,只記得,夜晚在燈下一頁一頁地翻閱時,對于懂和不懂的詩行,無論怎么說,都心懷著「戒」與「懼」。
「戒」者,不難明白既是戒嚴時期的禁書。當然,要時時封禁自己把它「讀出來」或「抄下來」的欲望;「懼」者,更容易理解,萬一不慎被通風報信了,可就不是那么三言兩言得以脫得了身的…。
約莫就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我心懷著「戒懼」的心情,再度背起那只夾有魯迅<野草>的紅色書包,離開了學風保守的、原本是農學院起家的C大,奔向八零年代,因著民間社會力大量釋放,而看似街頭巷尾風起云涌的臺北。渡過了一個文藝青年,時而在社會抗爭場合,時而在研究所的山上學院,時而在被視作禁忌的地下刊物編輯室里,尋思文學與時代、詩與社會抗爭的日日夜夜…。
竟而,又天真地在重慶南路一家據說是調查局線民開的洋文書店里,透支買來大部頭的左翼文化論述的書,換來的是,夜深時和同好們盡興的喝酒時,一知半解的討論,以及一陣接連一陣彌漫著小知識分子浪漫改造氛圍的煙霧。
二
時間過去。日子散去。迎向面前的似乎都不是什么明亮的前景,相反地,是因著文藝創作與社會改造行動的不著邉際,引發的一次又一次精神風暴。
很長的一段時日里,我表面上忙這忙那,并不特別感到空虛,但,空虛就待在我內心的一個角落里,張著它貪婪又空洞洞的嘴,隨時想一口就吞沒了我。
寫詩。是的…。我藉此抒發自己的感性。寫報導。當然是介入現實的重要管道,特別在當年由陳映真先生所主持的<人間雜志>上.…。但,我內心有一層失落,被白茫茫的霧色給遮掩著,那不知是何處的野地里,埋著一顆顆隨時準備萌芽的戲劇種籽。而后…。就這樣,因緣際會,我在重拾第三世界文學的想象下,和亞洲民眾戲劇面對面地相逢了!
應該這么說吧!,我是在很長久地、并無太大心愿再和過往的文學宗師重逢的情境下,摸索著以身體作為出發的民眾戲劇之路。摸索中,自有歡喜,也有困頓。歡喜的是,這過程中, 讓一個有社會夢想的文化工作者,不至于在夢醒過后,發現一切皆空無,竟連一場夢也沒有;而困頓的,卻也是這路…。因為,路的漫長和曲折,從來不會因小知識分子如我者,發表了幾些言論,又或用民眾戲劇的對話行動,拉了身、心、靈傾倒的民眾一把,就變得平坦了起來。經常相反地,是在黑暗的跌倒中,才讓我從深陷暗中的曲徑里,打心里頭明白著自身和民眾間,有一道永遠走不完的橋,一直等在前頭…。當我朝著橋的方向前行,卻又驚覺方才跌倒時,一個手勢恰攀在虛空中,活活是一副等著被人救援的模樣!就連該當如何指著自己前進的果敢,都沒有了!更談不上什么指引民眾前行的明燈了!
就這樣,幾年的歲月隨風消逝,堆棧在精神世界面前的,竟不是令人得以沾沾自喜地通往未來的道路,而是一則曾經在青年的書桌前,留下深刻印記的記憶。
這記憶,是魯迅未死的老靈魂,在一個經常仿徨不安的初老者如我身上,點起的一盞游移在人生明暗之間的燈。燈下,似有喃喃的碎語,夾雜著莫明的嘶喊,在灰暗的后街中回蕩著…于是,有了我在劇場中援引魯迅,猶如星火一般的念頭…。
在劇場中,重拾魯迅精神,大抵是從他在散文詩集<野草>中的「希望」一篇而來的。文中,引用了匈牙利詩人斐多芬的詩句,并以此詩句為詩文畫下句點,說是,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初讀這詩句,會以年輕時候從存在主義那里一知半解地拿來的「虛無」,來自況自己對魯迅的理解。說穿了,這畢竟只是一種心靈的姿態,說不上什么深一些的道理。然而,就因為對于道理的疏于追究,這樣的理解在心頭一擱,又是漫漫長長的時間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渡過。
2004年前后吧!劇場里來了一位稀客。是北京社科院的孫歌老師,由陳光興領著她來,說是想見見臺北一些比較「另類」的朋友。我和孫歌聊了個把鐘頭有關民眾戲劇如何在民間被具體實踐的個案。之后,因著她在紫藤廬茶藝館有場魯迅的演講,便跟著去聽聽。
就是在那前前后后兩、三個鐘頭的講演中,我發現提取魯迅思想的魅人之處。也或許恰恰是這魅人之處,讓我往后許多年,在劇場中與魯迅相遇時,既感熟悉,又覺陌生。屢屢處在既想脫困,又無法真正脫困的危城中,艱難地面對著自已時間中的魯迅。
具體說來,孫歌在那場精彩的演講中說了什么,己經記不得細節了!倒是多年來,對于她強調地說著,「魯迅是對絕望本身感到絕望…」的一句話,始終無法忘懷,并深感其間必另有深意。
那么,倒底對「絕望本身感到絕望…」是一種怎么樣的生命情境呢?大抵是帶著這樣的自我提問,我又回到書房里翻讀著<野草>中「希望」一詩的字字句句。
這一回,我讀到了魯迅親自說,「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這之前,他是說「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就得去尋身外的青春,而身外的青春,好比青年們也很平安…那么,就「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只是,沒想竟連真的暗夜,都真的沒有了!
這便也意味著,如果絕望就在暗夜里;那么,連暗夜都沒有的人,不是對絕望都要感到更深一層的絕望嗎?這么說時,只會讓人深切地體會著魯迅不以自己為「師」,并且殷盼后來者不必以他為「旗」的自我審視。這里,述說著魯迅不以革命者自居的反思精神。
親近魯迅。同時感到困難之處。就在于他竟連暗夜也不視其為據點。后來,有機會讀到孫歌寫相關于魯迅的文章。在一篇<魯迅脫掉的衣裳>里,她提到日本研究魯迅的思想家竹內好的見解,令人印象深刻。在文章中,有一席生動的比喻說是,竹內好在閱讀魯迅時,總會碰到「一個固定的影子般的東西」,它就像是在華麗的舞場中跳舞的一個骷髏一般,等最終所有的實體都隱去時, 骷髏卻不知不覺在人們眼中成了實體。這幅像詩一般的比喻性場景,經常在我的腦海深處進進出出。它被認識為魯迅背負的影,這影被命名為「贖罪文學」。
為何贖罪?如何贖罪?大抵都在魯迅的生命和作品中,表現為既抵抗黑暗,又深知自身也是黑暗的一部份的情境中。也因此有了<狂人日記>中所說的,「我是被人吃了,可我也是吃人的人的弟兄」這樣的話語。這是一種對于自身對抗面的背負,也因著這樣的背負,深刻意識到黑暗的盡頭,不見得就望見光明。但,不與黑暗共同沉沒,光明只是虛妄的空想。
3
背負是一件艱難的事。艱難的,倒還不是背負本身,而是如何行動的困頓和苦惱。
因為,人們通常習慣于神圣化或鄙夷化一事一物的價值,以便采取一個相對安全、方便的位置。這兩者的姿態都是固定的,也就沒有行動時必須看見自己和別人時,須要采行的既是「看」也是「做」的雙重辯證身份。
2005年,在南韓光州高聳入云天的「光州事件」受難者紀念碑前,我的心中飄過一具獨舞中的骷髏,像似徨仿于暗黑與光明之間的影。這影與我相隨,甚而如竹內好所言,成了我內心贖罪的一部份。但,「影」的外頭,卻又似乎具存著另外一層的現實。那不是包夾于傳統封建與現代化想象底下的、魯迅生存年代的現實。而是,全球化時代中,一切被資本自由市場所帶來的文化觀光潮流所收編的現實。
發生于1980年的「光州事件」,是二戰后冷戰延長線上爆發在南韓境內的軍事鎮壓及人民蜂起事件。它牽系著美帝國霸權在亞洲的宰制,并與軍事獨裁體制下,兀自壓殺異已以達成資本積累的南韓政體關系密切!然則,這又與魯迅的「影」有何關系呢?
關系的發生,源自記憶的剝落,以及記憶被誰凝視,又如何被凝視?這是一個令人苦惱萬分的問題。厄要地說,在信息發達的商品消費年代中,人們被編進輕易遺忘或歌頌苦難的網絡中,相當程度地置身于虛構的情感記憶里。
現在,問題就迫在眼前,因為無論「遺忘」或「歌頌」,都只為迎合主流意識的市場須求。而我們便生存于這樣的現代化情境中。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發現腳底下的落葉和煙塵,都是從主流殿堂的「遺忘」、「歌頌」中被排擠出來的時空,稱作「記憶」。
這樣的記憶,像前人留下來的遺物一般,在幽暗的角落里攤著。像極了經常被人們遺忘,卻又隨著人的形體移位、變遷的影。
對于影。魯迅的不輕易忽視,其實是一種凝視。就像凝視著一張被陽光推到暗巷中的佝僂身影一般;就像凝視著一樁被時間封凍的記憶一般。
唯有影吧!我想,唯有像影這樣的非正式形體,才能在黑暗與光明的縫隙中,突而伸手握住稍縱即逝的記憶,這時,光州的死難,已經不僅僅是陳列在時間那頭的展示品了!而是活在時間這頭的生命共同體。
我這樣子想,于是讓詩人和他的影,在舞臺的空間中隨著一首詩進進出出。這首詩,是南韓詩人金南柱為「光州事件」寫的,稱作「殺戮」。詩中文句跌宕,像是召魂,又或者說,像在召喚那被排蕩到亞洲時空角落里的游魂。他這么開場:
是五月的某一天
是1980五月的某一天
是1980五月光州某一天的夜晚
詩如是寫著…。詩人朗頌,掲開記憶的黒幕。在光與暗交錯的時間廊道中,遇見了化身為「子夜天使」的影子!
于是,便有「子夜天使」從地底挖出一顆時間的膠曩,朝光州的夜空吶喊著: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
并且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
三
現在,夜是深了!而我也不免想起在其它劇作,例如, 2007年的<闖入.廢墟>,以及2008年<影的告別>中所援引的魯迅。
「闖入、廢墟」是一出政治寓言劇。劇中,從場景、角色、稱謂、以至對話或獨白,都選擇在虛構的情境中表態。或許,有人要問,既然要影射現實政治,為何不采行直接諷喻一樁事件的手法,不是更能達到效果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因為,在政治劇場中要處理的并非政治事件,而是政治問題。這就直指了隱藏在問題背后的權力關系。然而,眾所周知,當今世界的權力關系,已不再用威權面貌展現強權壓境的震懾,而是展示在民主櫥窗背后的種種施舍。
權力是一種春藥,勾引著有權者的欲望。這欲望又轉化為慈善措施,施舍給沒權力的弱者。而政治是居中操作的幕后推手。這樣的場景,只能是美學的,有政治傾向的美學,才得以述說到人性的骨髓去…。
這時,我想到了魯迅在散文詩<過客>中的一席話:
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祈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
這詩行,最想述說的,無非是不愿接受施舍的人,除了拒斥外來的恩惠之外,內心尚有一層暗黑的陰影。說是,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就要親自看見滅亡,并且, 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
將自身的滅亡也算進對自己的詛咒中的人。會是怎樣在絕望中,有如西臘神話的薛西弗斯一般,重復地將一次又一次滾落山腳的巨石,推到山頂…刈那間,巨石又滾落…他又推動…。
試想想,一座虛構的城邦,在內戰炮火中淪為廢墟后,仍有帝國的使者,前來探知如何出賣軍火以利重建,并且偵測得知斷壁殘垣下仍有豐厚的油源存在…。這時,一位自稱是<否定>的詩人,非止詛咒權力的爾虞我詐,并且,在絕望的黑暗里,發現抵抗的灰燼。他頌著詩行,說是:
因為, 在灰燼中,我沉沒黑暗里/和你一起沉沒黑暗里
于是,在灰燼中,我發光/和你一起在灰燼中發光
于是,在灰燼中,我沉沒黑暗里/于是,在灰燼中,我發光
時序進入2007年。我將詩在劇作中的種種思惟統統交付給劇作中的一個角色。他是詩人<否定>。是他,在牢房的一個場景中,紅著久未成眠的雙眼,朗頌了上面的詩行…。而他,曾經是意味著革命行動的「公社派」領袖。
城邦淪為廢墟。未料,就在朽棄的殘痕上,仍有權力競奪在政冶的算計中,以施舍民主為名,被無聲無息地操作著…。操弄政治的幕后高手,竟然是名叫<天使>的「民主派」人仕。
「公社派」遇上「民主派」;革命詩人<否定>遇上政治操手<天使>,多么引人暇想的政治寓言,這一回,在邊境的廢墟場景中,毫不保留地將權力的鬼火給燒成暗黑中的野火。
最后,不愿接受民主施舍的詩人否定,以撕毀一紙特赦令,絕然于安享城邦的權力之途,并于此,揭穿天使藉施舍民主而獲取幕后暴利的計謀…。
歷史,從時間的彼岸,回過頭來,直視著眼前──我們當下的國際政冶權力版圖…難道不是嗎?
社會學學者陳信行,看完本劇后,有了如下的評語。說是:
「闖入?廢墟」里那個早已破敗、令人難舍、又扭曲地纏繞著每個人的公社,對于我,以及比我年紀更大的,在二十世紀成長懂事的幾代左派(按:指的是臺灣脈絡下的),是特別需要處理的陰影,是我們的童年創痛(如果佛洛伊德們是對的話),不在內心與這個創痛和解,我們無法真正面對身處的現實。
時序來到2008,<影的告別>邀請韓國導演張笑翼前來,以密集的身體訓練,呈現臺灣社會歷史中一道被主流價值排擠在外的記憶伏流。這記憶,又如魯迅在<影的告別>中所言: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如此,我終而在多年所識得或不識的魯迅中,體會到一個小知識分子劇場人,在展開「民眾戲劇」工作時,不能不去面對的身體與靈魂的背負。
這背負,的確是如影隨形…不曾在行走的旅途中,因著黑暗而沉沒,又因著光明而消失。
這樣看來,我說,我總算些許明白為何是「對絕望感到絕望…」了。
然則,當我這樣想時,不免又苦惱著,這或許只是人陷孤獨時,僅僅能取得的自我療傷之道。但,若說成是止息心靈之痛的藥方!恐怕便更真實了…。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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