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樹(上)
作者:楚荷
2005/10/12
原載《當代》2005年第2期。作者楚荷,原名譚進軍,男,一九六二年四月生于湖南省湘潭縣曉霞山下,現住湘潭市。
一、壞分子師傅
吳滿好年輕,年輕得如許多老人說的:在冬天將他扔進湘江,能燒開湘江水。
那時,這兒還是一座不高但卻頗大的山巒。山上有樹,有草,有蜻蜓,有蝴蝶,有蛇,有野兔。那年那月那日,吳滿和許多青年男女,排著隊,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進了廠,成了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工人。只是那時的廠,還沒有影子,還得吳滿們將綠油油的山巒,弄成半邊是沒有生命的黃土,半邊仍是樹木蔥蘢、雜草叢生的山野。然后,在晴天四處是黃色塵幕、雨天則泥濘得稍不小心便會摔倒的黃土地上,砌出一棟棟廠房,一棟棟辦公樓。
進廠那天,雖然其他青工與吳滿一樣,車間準備暫時全當基建小工使,但個個在名義上有了師傅,成了名義上的車工、焊工、銑工之類。只有吳滿,因為滿臉麻子,沒有師傅。好像干活不是憑手和腦子,而是憑臉。那些師傅對領導說:“那么難看的一張臉,拜托你分給別人吧。我膽子小。”半個月過去了,吳滿仍沒有師傅。偏那些青工好像有了師傅,一生都有了依靠一般,個個將師傅叫得山響。吳滿聽著看著,生出許多嫉妒,心上一急,找著班長,問:“我為什么沒師傅?”班長忍住笑,心說:“照照鏡子不就清楚了。”嘴里說:“是呀,怎么你沒有師傅?這事兒得問車間主任。”吳滿找著車間那個瘦高個的王主任問:“別人都有師傅,為什么我沒有?什么意思,不是說招的全是技術工人嗎?難道獨有我是當作普工招的?”王主任看了吳滿的臉半天,嘆口氣,點點頭說:“你跟我來吧。”
吳滿跟著王主任走進一個簡易工棚。一個戴著眼鏡,瘦得一身找不到肉的半老男子,站在樓梯上,給墻壁安裝著槽板。王主任將那半老男子從樓梯上叫了下來,對吳滿說:“你跟他學電工吧。”王主任將吳滿和半老男子相互介紹了后,將吳滿叫到一邊說:“他是壞分子,是那種地富反壞右的壞。你不一定要管他叫師傅,跟他學技術就成。他技術好,原來是電器工程師,又干了十多年電工。記住,政治上得跟他劃清界限。”王主任想了想,又說:“他比你大許多,生活上可以多照顧他些。學技術吧,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如果聰明,會懂我的意思。”又分明省了許多話地說:“你想叫師傅,就叫師傅,不想叫師傅,就別叫。”
吳滿就這樣有了師傅。
從此,吳滿不用和那些青工一起,每天一身泥巴地做著基建工人。他只須拎著電工工具,跟著壞分子干著沒法兒干完的電工活就成。青工們羨慕起吳滿來,說:“一個麻子,命還好些,真正地學技術,哪像我們玩泥巴。”他們的師傅說:“羨慕吳麻子是嗎?你們知道吳麻子的師傅是什么人?壞分子。你們愿意給壞分子做徒弟?”青工們又覺得比“吳麻子”幸運多了。
那天,和吳滿一起進廠的兩個頂多十六七歲的女孩,見吳滿跟著壞分子屁股后面來了,四只眼睛對視了一霎,扔了鋤頭和鏟子,跳著唱著“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燒餅,最小最小的還有兩寸半”,“師傅壞分子,徒弟是麻子,合在一起壞麻子”。吳滿聽著看著,一臉白麻子漸漸地氣成紅麻子,再漸漸地氣成黑麻子。吳滿怒不可遏了,跑過去舉起一把鏟子要往兩個女孩頭上拍。壞分子一聲大吼:“吳滿,別。”兩個女孩一聲尖叫,蹲下來,手護著頭,一身瑟瑟地抖。吳滿鏟子沒砸下去,只說了一句至理名言:“六十歲別笑人殘疾。”
吳滿這才發現,壞分子中氣充沛。壞分子說話一直秀氣得怕嚇死蚊子。
待吳滿脾氣消了,壞分子望了四周沒人,對吳滿說:“由著人去叫,你裝聾就成。拿著鏟子,人家唱那些話,你不打也不好,打更不好。不打,丟了自己的威風,丟了自己的臉;打了,犯法。再說,人家喊你吳麻子,你就受不了,喊我壞分子,我豈不要自殺。”
那年那月,吳滿他們五車間的廠房早建好了,并且已經投產,六車間、七車間還在雜草叢生中沒有影子。那天,推土機忽然又響了,在后來成了六車間的那塊還有著狗尾草和蒲公英的土坡上,轟隆隆地碾著。眼見著碾過一片茅草,便要軋在一株小指粗的苦楝樹上。
壞分子兩眼做賊一般,望著幾步開外的同事,壓低聲音,卻分明急迫地對吳滿說:“吳滿,快去救那株苦楝樹。它有個苦字,我一生都苦著。沖著這個苦字,你去救它。我不敢去,我去了,軋死了,也是軋死壞分子。”
吳滿跑了過去,擋住推土機,在挨了推土機司機“你這雜種,臭麻子,不要命了”的罵聲后,將苦楝樹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
晚上,月色極好,風聲颯颯。師徒倆一人一把鋤頭走出簡易工棚,在車間門前挖了一個半米深的坑。壞分子說:“吳滿,師傅這時撒不出尿,你撒泡尿做底肥吧。”吳滿對著土坑撒了泡尿。土培了一半時,壞分子拿來一瓶酒,一口喝了三分之一,將酒瓶遞給吳滿,吳滿喝了一大口,將酒瓶遞給壞分子。壞分子望著余下的半瓶酒,嘆口好長的氣,有著幾分仙風道骨地抬著頭,望著皎潔的月說:“人苦時,喝酒足以消愁,對著月亮喝酒,心里只余下了恬淡,更是絲毫愁也沒了。你是苦楝樹,你也該對著月亮喝酒,不然會苦死的,會長不大。喝吧,苦楝,對著月亮喝吧,苦楝。”壞分子將半瓶酒全依著苦楝樹倒了下去。
那天,吳滿和那些一起進廠的青工三年學徒期滿,都出師了。依著規矩,徒弟都得在那天中午請自己師傅喝酒。只有吳滿,中午沒請壞分子。壞分子對吳滿說過,有別人在場,不要吳滿喊師傅。于是,只有吳滿和壞分子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吳滿才會每說一句話之前,叫一聲“師傅”。有別人在場,吳滿什么話也不對壞分子說,只是跟著壞分子的屁股轉。
夜深人靜了,吳滿提著一瓶酒,買了些花生米,跑到壞分子一個人住的工棚。
壞分子在工棚內熄了燈地等著吳滿。壞分子因為是壞分子,沒人愿意和壞分子住在一起。因此,他反而一個人一間工棚。吳滿到了后,兩個也不扯亮電燈,借著窗里透進的如水月光,一瓶酒依著壞分子往日定下的規矩,吳滿喝三兩,壞分子喝七兩。壞分子說過,他是師傅,當然喝酒得多喝一些,不然不像個師傅的樣子。
酒至半酣,壞分子說:“吳滿,你知道我為什么是壞分子嗎?”吳滿從來沒想過要知道這些事兒。吳滿搖搖頭。壞分子說:“我都告訴你吧。”喝一口酒,又說:“罷了,壞分子就是壞分子,還說什么為什么!”
壞分子不說他的故事,端著盛著酒的茶杯,望著窗外的月,嘴里慢慢地迸出幾句話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管是誰的詩,吳滿都不喜歡。吳滿也懶得記這些詩。吳滿聰明,知道詩不如電工技術。電工技術可以賺工資,背幾首詩,沒人給工資。吳滿當然一門心思學技術。壞分子望著吳滿說:“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嗎?”吳滿搖搖頭。壞分子沒說是誰的詩,他走到門口,左手撐著腰,右手指著北斗星說:“那是北斗星。北方有我的老家。我老家在河北,隔湖南遠著呢。家里沒人了。吳滿,中國有句老話,遠望可以當歸。只是山重水復,望不了多遠。只得望著北斗星當歸了。”壞分子就那么望著北斗星,望了好久。壞分子嘆口氣,說:“吳滿,報紙上批林批孔了,我又要挨斗了。他們要你喊打倒我,你喊著打倒壞分子就是。”
壞分子預料的沒錯,半個月后,壞分子就被推上臺接受批斗。幾個青工要將壞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王主任擋在壞分子前面,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斗,不要武斗。”壞分子因此只挨了文斗,沒挨武斗。
不知道是誰,要吳滿批斗壞分子。吳滿立馬捂著肚子,蹙著眉頭,“哎唷”喊得山響地去醫院了。醫生問吳滿,哪兒不舒服。吳滿說,頭痛,腰痛,一身都痛。醫生開了些紅的黃的白的藥丸子給吳滿。吳滿當著同住一個工棚的同事,斷斷續續喊了兩天“哎唷”。將那些藥丸按照醫囑,一天丟三次,每次每種藥丸丟三片,全丟進了廁所。
那天深夜,吳滿提著一瓶酒,溜進了壞分子的工棚。師徒倆按照壞分子定下的三七開規矩,喝完那瓶酒,都要撒尿了。壞分子說:“肥料,尿是肥料,撒到苦楝樹下去吧。”于是,兩個到了苦楝樹下。
撒完尿,壞分子忽然聲音凄涼地說:“吳滿,我還要跟你說幾句話。”吳滿跟著壞分子回到了壞分子的工棚。壞分子說:“吳滿,我快死了。”吳滿望著骨瘦的壞分子,搖搖頭,說:“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師傅你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三年多了,也不見老。”壞分子說:“五十知天命。我離五十只差兩年了,也知了。”吳滿要說什么,壞分子打著手勢叫吳滿聽他說。壞分子說,他那些電工書都給吳滿,說基本的東西他都教給吳滿了,以后要多看幾遍這些書。又說,吳滿還有哪里不懂的,趁著他壞分子還沒死,趕緊問。又說,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請教。
幾天后,壞分子病了。壞分子在醫院住了三天,第四天時,一個紡織廠的四百多工人吃食堂集體中毒。為了搶救階級兄弟,醫院當然不能讓壞分子占著床位。壞分子便在吳滿撐扶下回到工棚等死。吳滿說,他去找土郎中給壞分子治。壞分子說,不用了,他已知他的生,也知他的死了。說他知道他的病,已是好幾年,治不好了。吳滿瞞著壞分子,找了幾個土郎中。土郎中們聽了病情,都說那病只有大醫院能治。吳滿他們家那個巷子里的白胡子老頭,在那天深夜,也跟著吳滿到了壞分子的工棚。白胡子老頭瞧了壞分子兩眼,搖搖頭,對壞分子說:“也不用治,病不了多久了,你明天就會大好了。”吳滿請白胡子老頭給他師傅開幾味藥。白胡子老頭說:“吳滿,你就放心吧,我已和你師傅說了,明天就會大好。”吳滿繼續纏著白胡子老頭不放。白胡子老頭嘆一口長氣,說:“吳滿,你不蠢,為什么老問些蠢話?好吧,開丹方吧,開吧。燭三支,香一把,錢紙一捆,鞭炮隨意。明天就要用。”吳滿都懂了,回頭坐在壞分子床邊,不吭聲地望著壞分子。壞分子說:“吳滿,我想回去呢。只是回去不了了。”
壞分子是第二天早晨斷氣的。那會兒,天下著瓢潑大雨,打著雷。雷震耳欲聾,一串串地打。只有吳滿在工棚內,和著雷聲,哭著喊著師傅。
天還沒大亮,王主任來了。王主任住的工棚離壞分子住的工棚不遠,吳滿哭出第一聲,他便聽到了。王主任叫吳滿將眼淚抹了,附著吳滿耳朵,說:“你要哭,一個人躲著哭,別哭給全世界聽。將大家都哭起來,說你是壞分子的孝子賢孫嗎?不懂事。”吳滿忙抹了眼淚,將一肚子傷悲摁得嚴嚴實實。
壞分子當然用不著開追悼會,即使開,也沒人參加。待上班了,王主任向廠里汽車隊要了輛解放牌汽車,將壞分子比鴻毛還輕的遺體往汽車上一扔,他和吳滿往司機臺一坐,便到了火葬場。吳滿記起壞分子說的,王主任是好人,知道王主任不會找他麻煩,說他想留著壞分子的骨灰,過幾天去鄉下找塊地埋了。王主任拍拍吳滿肩膀,說:“吳滿,我們兩個出錢,寄在火葬場寄半年再說。別拿回去埋,人家知道了,會找你麻煩。”吳滿望了王主任半天,知道王主任是關心他,點點頭,問:“半年后呢?”王主任說:“我們再寄半年。等人家忘記這回事了,我們一起去埋你師傅的骨灰。只怕也只能悄悄地埋。現在千萬別莽撞。”
半年后,吳滿和王主任偷偷去火葬場,準備將壞分子骨灰再寄存半年。火葬場的人說,壞分子的骨灰,早處理了,倒進湘江河了。火葬場的人還批評吳滿和王主任,說他們隱瞞壞分子身份,讓他們做了壞分子的孝子賢孫,說要告到他們廠里去。王主任背了幾條毛主席語錄,說了他和吳滿只是在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火葬場的人才肯罷休。
不久,已建成的廠區部分,開始大規模綠化。
那天,綠化人員在墻上刷了“綠化祖國”的標語后,要鋸了那棵吳滿和壞分子栽的苦楝。吳滿望著綠化人員手中的鋸子,束手無策了。他一個小電工,沒有權力阻止綠化人員手中的鋸子。吳滿心如刀絞地望著即將被鋸斷、然后將被一株樟樹或者一株法國梧桐替代的苦楝樹。壞分子的衣服被毯,依著死了人的規矩,吳滿全部燒給了壞分子。壞分子的骨灰,已隨著湘江河,去了洞庭湖,早沒了蹤影。除了壞分子留給吳滿的那些電工書,這棵已長成碗口粗的苦楝,是吳滿紀念壞分子的唯一物件。吳滿望著電工書,只想著技術上的事兒,吳滿望著苦楝,才想起壞分子的那雙眍得老深的眼睛,才想起壞分子說北斗星下面有他在河北的老家。吳滿許多時候甚至將苦楝當成壞分子,夜里已不再撒尿在苦楝上了,再撒,他覺得無疑是對他師傅的褻瀆。忽然間,吳滿又覺得那棵苦楝樹更多的是他自己的靈魂,他甚至覺得他的靈魂和壞分子的靈魂,已纏在一起,合二為一了。如果這棵苦楝樹被綠化人員鋸了,他吳滿寄托在苦楝樹上的靈魂,就沒有寄托的所在,他會或病或出著車禍地死去。
眼見著苦楝樹要被鋸了,吳滿急中生智,跑到王主任辦公室。王主任急急地趕了來。綠化人員已在苦楝樹上鋸進了半寸。王主任搶了綠化人員手中的鋸子,說:“這棵苦楝一定得留著,它和我們這個廠和車間同齡。只要我們車間和我們廠在,就不能鋸了這棵苦楝。再說,我跟你們有仇嗎?我辛辛苦苦栽一棵苦楝樹,你們一定要將它鋸了?”
這棵苦楝生存了下來,還用水泥和紅磚砌了六角形的護圍。沒多久,已建成的廠區內栽了不少樟樹、法國梧桐、白玉蘭。有房子的地方,它的四周,都種植了女貞或者冬青的綠籬。偌大一個廠,數不清的樹木花草之中,只有這棵苦楝如此特別。特別成吳滿一樣,全廠千來號人,只有吳滿一個人臉上有著坑坑洼洼的麻子。
吳滿下了班,以前只是拿著壞分子留給他的那些電器電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看書時,便和單身職工們打撲克,下象棋。以后,吳滿多出一件事來,隔三差五得往王主任家跑。
王主任有一個兒子。吳滿最喜歡這個小名叫寶寶的小男孩。寶寶的眼睛很大,眼珠兒黑亮黑亮,額頭生得老高,一看便知道,像他父親王主任一樣聰明。寶寶也喜歡吳滿,只要吳滿來了,立馬放下手上的玩具,咯咯地笑得燦燦爛爛。一聲脆甜脆甜的“吳叔叔”后,寶寶飛快地爬到吳滿身上,“一、二、三”地數著吳滿臉上的麻子。寶寶數得好認真,只是吳滿那些麻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沒有一定之規地排列,寶寶從兩歲直數到四歲半,才數清:大大小小一共是五十八個,左邊臉三十個,右邊臉二十八個。寶寶好聰明,想出了先用圓珠筆將那些麻子五個一組,畫上圈兒再數的辦法。寶寶這招真好,這么一圈,那些麻子一個也沒漏下地被寶寶數清了。
二、王主任復活
那天,王主任回到家,連說三聲:“熱,熱死人了。”不吭聲了,眼睛發著呆地睜著,眨也不眨。王夫人見狀,心想王主任累了,端來冷開水給王主任喝。王主任不喝。王夫人喊王主任,王主任不理。王夫人見情況不對,忙將隔壁工棚幾個老師傅叫去。老師傅們喊著王主任,王主任同樣不理。老師傅們面面相覷,老久一陣后,才一個個醫生般,說著王主任的病。有的說是中了邪,有的說是閉了痧。后來大家都看見墻上掛著一頂軍帽,一根軍皮帶,都說那兩樣東西避邪。王主任當過解放軍的排長,一身正氣,邪不壓正,該是閉了痧。一位老師傅拿出刮痧本事,將王主任匍在床上,拿來一碗冷水,用木梳子蘸著水,在王主任搓衣板般的背上沙沙有聲地刮。老師傅累得一身透濕后,王主任的背已是紫色一片。老師傅甩了額上的汗,滿懷信心地說:“沒事了,沒事了,痧出來了。”將王主任扶起來坐著一看,依舊不言不語。王夫人端來冷開水叫王主任喝,王主任正眼兒也不望。大家見王主任痧出來了,卻仍不見好,都說得趕緊送醫院,不然危險。于是,王主任在大家護送下,被一輛電瓶車送到了醫院。
王主任在醫院住了六天,每天吃藥打針,打針吃藥,病還是那樣子:不吭聲,不吃東西,水也不喝,瞅也不瞅淚人兒一般的王夫人和寶寶一眼。惟一變化是一天比一天瘦。醫生護士常常一串串圍著王主任病床,在王主任身上東摸西看,說這說那。廠領導問醫生護士,王主任得了什么病?醫生護士都說:“在查呢,在查呢。”又這么過了兩天,醫生找著王夫人和廠領導,說:“我們盡了力,你們回去準備后事吧。”
王主任瘦得像木乃伊般運出了醫院,躺在他家床上,不聲不吭地睜著眼睛望著頭上的帳頂。王夫人則抱著寶寶守在床邊,無聲無淚地哭。那淚早已干,聲也早已啞了。不時竄進竄出的工友和領導,近乎默哀地站在母子倆后面。在廠長指揮下,悼詞已由廠里文章寫得最好的宣傳部長寫好了,黑紗和白花各做了兩百多個。誰致悼詞,誰敲鑼鼓,誰放鞭炮,誰搭靈臺,誰抬大轎,全部準備妥帖,一切只等王主任閉眼。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斷氣了。
王主任古靈精怪一樣,人家什么都準備好了,他卻眼睛就那么癡望著帳頂,偏不斷氣。王主任不死不活地一天天地拖,已使包括廠長在內的人,都暗暗地心說:“拜托你,斷氣吧。”
清早,還沒六點。廠里靜得只有風吹鳥叫,吳滿警惕得像地下黨員,引著那個給壞分子看過病的白胡子老頭,喊著“嫂子”,敲開了王主任家門。屋里除了床上不死不活的王主任,只有不成人樣的王夫人和躺在那邊床上的寶寶。吳滿噓口氣,對王夫人說:“別對人說,他跟我師傅一樣,身份不能說的。讓他看看王主任。”
王夫人心底有了幾絲兒希望。她忙將門關了,像佛教徒望著觀世音菩薩般地望著白胡子老頭。老頭戴上老花鏡,翻著王主任的上眼皮細細地看了看,切了脈,抬著頭望著天花板,說出一句話來:“還有救,還有救。只是這幾味藥雖然不是罕見物兒,但兩天之內要弄全只怕也難。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能夠弄全。兩天之內弄全了,保準有救。對,我忘記了,有你吳滿呢。看樣子,王主任命不該絕。所謂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待吳滿急切地問是幾味什么藥,白胡子老頭掰著指頭說:“需新鮮野兔肝一副,一斤以上新鮮眼鏡蛇的蛇膽一個,三只活生生的紅皮老鼠,燉上三個鐘頭又三十三分鐘,再加三兩三錢生姜,三兩三錢新鮮樟樹皮,三兩三錢干草,再溫火熬上三個鐘頭又三十三分鐘,做三次吃完。每天吃一次。只要這些物件齊全,保準有救。”白胡子老頭說完,丟下一句話:“我得走了,待會你們上班了。我這種人,不宜久坐,對你們家不利。”往外便走。
吳滿囑咐王夫人準備好生姜、樟樹皮和干草。這才換上一雙雨靴,用十多米腈綸線,做成兩副野兔釣。要了一雙帆布手套戴上,將工作服上所有的紐扣扣實,提著兩個蛇皮袋,拿一把鋤頭,一根杉木棍,火急火忙地到了半邊還沒有推平的山坡上。
小時候,鉆籬笆,掏蛇洞,逮老鼠,下塘摸魚,上山捉兔,彈弓打鳥,吳滿哪樣本事沒有?吳滿對同學說:“只要我們這有的,海陸空隨你要,我保準給你逮來。”這不是吳滿吹牛皮,吳滿能從洞的形狀大小判斷出蛇洞內是什么蛇,那條蛇有多長多大,哪個老鼠洞內有幾只老鼠,哪個兔子洞的另一個洞口在哪個方向,離這個洞口有多遠。
那時,吳滿家來了客,吳滿爹便將吳滿叫到一邊,說:“吳滿,去捉一只野兔子回來。”或者說:“去摸兩斤魚回來。”若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來訪,或者來的客人太多,吳滿爹會對吳滿說:“吳滿,捉一只野兔子,摸兩斤魚,再抓一條斤把重的蛇,有本事還打幾只鳥。”吳滿家隔壁都知道,吳滿家來客,壓根兒用不著花錢買葷菜。只有過年過節時,吳家的肉票才需要扯下一兩張。那時,隔壁鄰居都對吳滿爹娘說:“你家吳滿真了不起,替你家省了不少錢。”說完這話,立馬說:“借我一斤肉票吧,我家肉票用完了,你家肉票反正沒用。”
吳滿高中畢業前不久,一個看相的人給吳滿看相,說了許多吳滿的好話。待吳滿臉有得色,那人頭慢慢地搖頭,“唉”地一聲嘆出口氣來,說吳滿抓多了兔子和蛇,是作孽,說這些東西沒撩撥吳滿,吳滿卻老去抓它們,將來會折壽。吳滿心想著一輩子也就那么幾十年,再折些壽,更短了。從此再不干這些活兒了,甚至提也不提。因此,他的同事沒人知道吳滿有那些能耐。這會兒,吳滿要救王主任,心說:“要折壽就折壽吧,王主任那么好的人,我折十幾二十幾年壽,值。”
下午四點,吳滿回到了王主任家。
王夫人聰明,見許多人又都來看王主任,知道他們一是看王主任斷氣沒有,斷了氣好將鞭炮點著辦后事,二是安慰她和寶寶,說些叫她心碎的寬心話。她知道,待會吳滿提著蛇和野兔以及紅皮老鼠來了,總得有個說法。她對著廠長和眾人說:“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白胡子老頭從天而降,說我丈夫命不該絕,說要新鮮野兔肝一副……”如此這般一說,又問廠長:“不知道這算不算信迷信。”廠長將胸部一拍,說:“不算,不算,哪有這么多迷信?”
吳滿到了,大家都圍了上去,立馬問:“蛇弄到了沒有?”“野兔呢?”“紅皮老鼠呢?”問得吳滿一身直冒冷汗。王夫人忙將做夢的話說了一遍。吳滿才放心。吳滿迅速破了蛇,取了蛇膽,殺了野兔,取下兔肝。王夫人忙將蛇膽、兔肝和三個紅皮老鼠用藥罐燉了,將一個鬧鐘放在灶旁,一分一秒地數著地過。就像過了幾萬年一樣,終于燉了三個鐘頭又三十三分鐘。王夫人忙往藥罐內加了三兩三錢生姜,三兩三錢新鮮樟樹皮,三兩三錢甘草,又用溫火熬上了三個鐘頭外加三十三分鐘。待藥冷了,王夫人叫吳滿扳開王主任的嘴巴,灌了進去。十來分鐘后,王主任頭上滲出了汗。又過了五分鐘,王主任打了一串兒臭死人的響屁,臭得屋內只余下王夫人和吳滿,其他人都捏著鼻子走了。再過了十來分鐘,王主任說了這么久來第一個字“水”。王夫人忙喂了水給王主任喝。這時候滿屋的人都說:“王主任沒事了,沒事了。那個夢真好。”“這是王主任往日人好,他老婆才有這個夢。”又過了二十分鐘,王主任對著滿屋的人說:“你們怎么都在這里?”第二天,第三天,按照白胡子老頭的囑咐,王夫人將藥全喂給王主任吃了。王主任就這么好了。
那天晚上,吳滿在王主任家酒醉飯飽過后,王主任將門關得嚴嚴實實,叫吳滿端坐在他家中央,要寶寶給吳滿叩頭。待寶寶給吳滿叩了三個頭,王主任拉著吳滿的手,說:“吳滿,你是我王家大恩人。大恩不言謝。以后,要我家寶寶叫你干爹吧。”
從此,寶寶不管吳滿叫吳叔叔了,而是叫干爹。不管是誰,只要問寶寶,你干爹是誰?寶寶準大拇指一翹,說:“我干爹你也不認識嗎?我干爹臉上好多麻子,最好記了。”
三、吳麻子露臉
那一年,五車間的標語,在王主任安排下,將“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大紅的字,掛在廠房內。廠里接了一筆原來叫“援外”,后來叫“出口”的任務。廠長在動員大會上,說得明白:這筆援外產品,事關國際影響、國家聲譽,是為毛主席爭光的大事,是對第三世界兄弟國家的支援。廠長說,做好了這批產品,就是給了美帝和蘇修一記響亮的耳光。
“國際主義”的“援外”,加上原本已近飽和的“保障供給”的“為人民服務”,全廠上下沒一個閑人。即便是那些坐辦公桌的行管人員和輔助班組的工人,干完自己的事兒后,在“一切為了前線”的口號下,燒的燒開水,搞的搞搬運,做的做饅頭。幾個長得人模人樣的女孩,齊刷刷地將秀氣扔了,穿著軍服,這個車間進,那個車間出,打著快板,扯著喉嚨喊著順口溜兒:工人同志齊努力,援外產品好樣的,漂非洲,去歐洲,打倒美帝和蘇修。各個車間,天上沒一臺閑著的天車,地下沒一臺閑著的機床。到了晚上,全廠所有廠房仍是燈火通明,各種機器的聲音,匯在一起,熱火朝天。
那天,一身工作服的王主任,正滿頭大汗地將自己當搬運工人使時,一架天車的電器線路忽然四處冒煙,一股股膠燒了的臭氣,隨著冒出的黑煙,迅速彌漫在車間各個角落。瞬間,車間總閘跳了,所有機器都如同一坨坨死鐵擺在那兒。一時刻,整個車間比夜晚的墳山都靜,所有的人都大氣也不出地望著不聲不吭的機器。
和王主任一起,當了老久一段時間的搬運工的電工們,這會兒終于當起了主角。在百十雙眼睛焦急地注視下,迅速恢復了其它設備的供電后,依著年齡大小和水平高低,師傅們一個個爬上天車,一個個又爬下天車。
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張師傅和朱師傅相互望了一眼,同時點點頭,同時說:“這天車的,怎么燒得像一團亂麻,沒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所有的師傅都跟著張師傅和朱師傅說了那句“沒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輪到吳滿冷清清地爬上去又下來,沒有說那句“沒三天工夫,只怕修不好”。吳滿依著規矩沒吭聲,蹲在一邊吸煙。
王主任將吳滿叫到一邊,眼睛望著在那兒討論天車該如何修的師傅們,輕聲說:“吳滿,如果三天才能修好,得停三天工。這幾天,都得用這天車。太久了,損失太大。現在在做援外產品,不按時交貨,事關國際影響和國家形象。沒完成任務,我擔不起這個責任。你師傅應該教了你不少東西。你能修好嗎?看你的樣子,胸有成竹似的,你應該能修好。吳滿,你師傅那么高的水平,你不可能是孬種,你肯定行。該露臉了,你不露臉,人家不知道你有水平,你也就連發言的資格也沒有,也就只能打下手,一直要打到老師傅們退休。”
吳滿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有一天工夫,能修好。只是四五個老師傅在場,不好稱里手。稱里手,人家會嫌我。我師傅從不稱里手。我師傅說,技術上的事,不能稱里手,因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主任輕聲說:“吳滿,許多事兒謙虛不得。你師傅是那個身份,只能謙虛。不謙虛,人家還不一拳打扁他?你去試試。沒弄好也沒關系。再說,我相信你能弄好。”吳滿猶豫著說:“得我一個人去,他們都扒在上面,這個說這樣,那個說那樣,不聽不好,聽了更不好。”王主任拍拍吳滿的肩膀,說:“好,你一個人上去。”
吳滿腰間別著工具,爬上天車。
王主任笑著對其他電工說:“我剛才對吳滿說,要他一個人去修。我對他說,老師傅們都五十上下了,另兩個也是三十好幾,師傅們平日里教了你吳滿這么多東西,今天我考考你。我說,你吳滿雖然是我恩人,但橋是橋,路是路,要及格,就修好天車,不能因為是恩人,沒修好也給你一個及格。你們都別上去,他修不好,要他請客。往日里吳滿好摳,沒見他請過客。如果他不請,我請。我說,師傅們說的,三天可以修好。我給了他三天期限。三天沒修好,我們一起抓著他榨油。”
幾個年輕些的師傅都說王主任這主意好。“吳麻子沒個正經師傅帶過,只跟著壞分子東轉轉,西轉轉地轉了三年,肯定沒這本事,不可能修好。”“壞分子除了搞破壞,還能干什么?”“可憐了吳麻子,也算個電工,卻沒個師傅。誰叫他臉不爭氣,什么不好生,生一臉麻子。沒這臉麻子,我帶著就是。”“等三天后,他收不了場時,再叫他請客。”“的確,吳麻子平日好摳,錢直往骨頭縫內塞。這次得好好地敲他一下。”
朱師傅捋著半白頭發,說:“只是怕這幾天要用這臺天車。耽誤一天是一天,我們還是上去好。車間正在做援外產品,這可是為毛主席爭光的事。吳麻子到底太年輕了。”張師傅說:“這事兒,還是讓我和朱師傅兩個一起來弄吧。三天肯定弄好。兩個一起弄,有一天半差不多了。毛主席家鄉的人,別給毛主席丟面子。”
王主任說:“老師傅到底有水平,覺悟高。這樣吧,明天早晨,朱師傅和張師傅上去指點他幾句,我就裝著不知道。也給我們吳滿留點兒面子,別讓他以后畏手畏腳不敢做事。”王主任怕幾個師傅還硏嗦幾句毛主席說什么的,忙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你們幾位師傅,今天仍跟著我干搬運吧。我要看看吳滿到底是個什么樣。”
上午下班時,吳滿下了天車。他沒說修好了,也沒說沒修好。下午上班了,吳滿車間門也不進,坐在苦楝樹下吸煙。見吳滿不爬上天車,朱師傅白吳滿一眼,搖搖頭,什么也沒說,自己爬上去。張師傅見朱師傅爬了上去,也望一眼吳滿,搖搖頭,爬上了天車。那幾個年輕點兒的電工,心想吳滿不敢再稱里手上去修,圍著吳滿要他請客。吳滿不吭聲,吸著煙,低著頭,看著地上兩只螞蟻你死我活地打架。五分鐘后,朱師傅和張師傅兩個都爬了下來,一身輕松地徑直走到苦楝樹下。朱師傅拍拍吳滿肩膀,沒像往常叫吳滿遞工具時大呼小叫吳麻子,他豎著大拇指,說:“小吳,這么年輕,這么復雜的事兒,這么快弄好了。好樣的,小吳。”張師傅呵呵笑著,滿臉佩服地說:“小吳,你這鬼家伙,不聲不響地就弄好了。我上去弄,只怕真要三天。你也不怕急著我們,也不說修好了。”
這事兒以后,兩個老師傅沒再叫過“吳麻子”,而是叫“小吳”。過了幾天,電工班沒人再叫“吳麻子”,都管吳滿叫“小吳”。一段時間后,車間沒人再叫“吳麻子”,大家都管吳滿叫“小吳”。“吳麻子”就這樣成了“小吳”。
那筆援外產品,按期按量按質地完成了。慶功會上,王主任端著酒杯,走到吳滿跟前,生怕人家聽不到,聲若洪鐘地說:“小吳,你是我們車間最大的功臣,是毛主席的好工人。我敬你。”朱師傅和張師傅兩個,待吳滿喝了主任敬的酒,引著電工班其他師傅都走到吳滿跟前,說:“小吳,了不起。為我們電工班露了臉,沒你那手,我們還不好意思喝這慶功酒。我們電工班敬你。”那天,大家都敬吳滿的酒。吳滿從來沒有如此露臉過,心里高興著。于是,來者不拒,不知道喝了多少,第一次醉得人事不知地睡了一天一晚。
吳滿醒酒后,踉踉蹌蹌走到苦楝樹下,撫摸著苦楝樹,趁著身邊沒人,一身都是驕傲地說:“師傅,你知道嗎,我給你爭了光,露臉了呢。現在沒人管我叫吳麻子,都管我叫‘小吳’。師傅,你該高興的。”那天晚上,吳滿睡著了后,壞分子鉆到吳滿夢里,說:“這算什么露臉?你要使勁學技術。你現在充其量,只算懂了一點皮毛。這就叫露臉,沒出息。再說,叫你小吳,兩張麻子臉,就沒有麻子了嗎?有什么好露的?”
這年冬天,一臺電機燒了,車間要作廢品處理。
吳滿說:“這東西好貴,我幾年的工資也買不起一臺,作廢品處理可惜。”王主任點點頭,說:“你試試。沒弄好,仍然作廢品處理。弄好了,在我們廠可是劃時代的事兒。”
上午陰沉沉的天,到了下午,再沉不住氣,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吃晚飯時,路上的雪已經漫過了膝蓋。大家都下班走了,廠房內靜了。吳滿在食堂吃罷晚飯,一個人溜進了廠房。廠房外,是呼呼叫著的北風,和北風將落下和揚起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燈下,吹得亂舞;廠房內,是靜得吳滿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是偶爾的吳滿哈著熱氣暖手的聲音。吳滿將電機打開,重新繞了線。到十二點,廠保衛科的值班人員,在巡邏時見五車間廠房內仍亮著燈,警惕地摸索著走了進來,見是吳滿在望著那臺報廢的電機發懵,松了一口長氣,說:“小吳呀,你可將我們嚇壞了,我們還以為來了賊。”又念叨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將吳滿趕回了工棚。
吳滿沒法睡著,腦子里滿是那臺電機,是一些他沒法兒想通的事。吳滿索性不睡,爬起來翻著壞分子留給他的書,回憶著壞分子對他說過的關于電機的話。到第二天晚上深夜,仍有些事兒沒弄清。雪停了,風住了。吳滿實在累了,只得從廠房內走出來,準備回工棚休息。他站在光禿禿的苦楝樹下,打了哈欠,伸了懶腰,皺著眉頭,撫摸著已結了冰的苦楝樹,說:“師傅,你說那事兒,到底該如何弄呢?”
兩天一晚沒合眼了,瞌睡喊來就來了。吳滿回到工棚,臉腳也沒洗,往床上一躺,在鼾聲如雷中做起夢來。壞分子叫吳滿拿著書,兩個一起走到那臺電機旁,叫吳滿仔細看著,嘴里說著該如何如何弄,手上則不住地干著活兒。吳滿夢里的壞分子,比壞分子沒死時更有本事,三五兩下就弄好了。壞分子問吳滿:“看清了沒有?”待吳滿說看清了,壞分子被風兒一吹,沒了影子。吳滿醒了,精神抖擻地走出了工棚,踏著雪咯吱咯吱響地到了車間。吳滿按照夢里壞分子的指點,上班前,竟然將這臺電機修理好了。吳滿試了電,測了數據,他欣喜地發現,這臺電機比新電機質量還要優良。
那兩個當年唱“大的像月亮,小的像燒餅,最小最小的還有兩寸半”的女工,一個已是團支部書記,另一個則是團支部宣傳委員。王主任找她們談了話,叫她們好好地宣傳吳滿。王主任說:“你們團支部,老是說找不到先進典型人物,有個典型,卻不知道去宣傳。難道要先進人物找你們去宣傳他?”兩個屁顛屁顛地跑到電工班,睜大眼睛,望著吳滿的滿臉麻子,說:“吳電工,沒想到你有這么大的能耐。還真看不出,你吳電工有起死回生的大本事,你真了不起。”兩個一商量,在黑板報上寫了一篇“起死回生好電工”的表揚文章。
文章寫得真好,不但將吳滿修理報廢電機的過程,寫得繪聲繪色,同時,還寫吳滿學毛主席著作學到深夜。寫得吳滿在不好意思中,將滿臉白麻子羞成了紅麻子。她們兩個更是從此不叫“小吳”,說:“叫小吳,有小看了我們吳電工的意思。我們吳電工是我們工人階級的好電工、好戰士,是毛主席的好工人。”她們滿是敬意地管吳滿叫“吳電工”。
半個月后,廠長要吳滿在全廠大會上做報告,報告他怎樣走上又紅又專的道路。吳滿想著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那么多人,一個個兩只眼睛盯著他吳滿滿臉麻子望,便死活不答應。廠長拗吳滿不過,只得發一張獎狀,寫上“優秀工人”四個字,另外再獎了一條洗臉的毛巾。王主任問吳滿,為什么不去做報告。吳滿說,他怕丑,丑死人了。王主任說:“這有什么丑的?又不叫你去搶銀行,丑什么?下次有這種事兒,你哪怕是喝半斤酒,壯著膽子也要上去。”
不多久,“吳電工”三字傳開了,全車間的人都在欽佩中管吳滿叫“吳電工”,全廠的人都知道那個著名的吳麻子,如今不叫“吳麻子”,而是叫“吳電工”了。
過了年,在車間大會上,王主任夸吳電工年齡不大,技術已達到老師傅們的水平,了不起。朱師傅和張師傅在臺下不住地將頭直點,說王主任這話沒錯,吳電工的確達到老師傅水平了。有些方面,只怕比我們這些老師傅還強。
那會一散,青工們眾星捧月地圍著吳滿,嘻嘻哈哈卻充滿敬意地管吳滿叫“老吳”,說“我們以后都管吳電工叫老吳吧”。
吳滿年紀輕輕,人未老名先老了,成了“老吳”。
四、師徒
吳滿成了“老吳”,好像真老了,有了資格和朱師傅、張師傅說話。倒是李師傅和另外兩個,輩分反而比吳滿小了似的,只能看著或聽著他們三個說話。遇著要維修的事兒,吳滿已和朱師傅、張師傅相互謙讓著說“你先請”“你先請”了。
這天早晨,吳滿和朱師傅、張師傅坐在苦楝樹下,說著美國和蘇聯。說,不定哪天總統或總書記酒醉了,摁錯了核按扭,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打起來了。只見王主任笑容可掬地帶著三個新工人來了。三個只得不說原子彈,和王主任打著招呼。王主任指著三個新工人說,得請兩個老師傅和“老吳”各帶一個徒弟。吳滿摸著后腦勺,說:“我怕不夠資格帶徒弟吧。”朱師傅和張師傅立馬說:“你老吳不配,沒人配了。”吳滿便為要帶徒弟了“呵呵”地笑著。
吳滿的徒弟清清秀秀,女孩子一樣,說話怕嚇死蚊子。師傅們說話,他絕不肯插半句嘴兒,只有問他什么事時,才肯金貴地說出“是”,或者“不是”。大家都說他原該是個女孩兒,并且該是舊時的女孩兒。說如今的女孩兒想笑就笑,想鬧就鬧,比男孩子都瘋。又說肯定是送子娘娘那天瞌睡了,一個不小心弄錯了,給了他男兒身,都索性管他叫“假妞”。假妞原本靦腆,“假妞”外號往他身上一套,更增加了幾分害羞。便完完全全如假妞一樣,和人說話,還未開口,臉先紅著。那天,假妞喊吳滿一聲師傅,聲音像舊時女孩兒小心翼翼打出的屁,秀氣和壓抑,吳滿剛有的做師傅的高興沒了,只有鼻子不情愿地“嗯”了聲。
稍大的那個青年,那天第一次見到吳滿,別的地方都不望,直望著吳滿的滿臉麻子,呵呵地笑得十分開心,說:“天女散花,天女散花,簡稱天花。”他故意將“仙女”說成“天女”,說得吳滿臉色鐵青,一臉麻子都差點氣得飛了。只是今天,他吳滿說什么也是要做師傅的人了,不能與徒弟輩的新工人生閑氣,只得當作沒聽到。那青工的師傅是張師傅,瞪著眼望著那青工說:“他是老吳,大名鼎鼎的老吳,記住以后叫老吳!”
第一天上班,待王主任將三對師徒介紹完,走了,那青工腰桿兒挺得筆直,揚起頭,跟張師傅說了:“師傅,我爹生日,沒法子,得回去幫忙。”也沒管張師傅肯還是不肯,轉過身走了。過了兩天,他說他娘生日,又跟張師傅說了一聲,也不管張師傅答沒答應,走了。又過了兩天,他說他叔叔生日,又要走。張師傅叫住他,說:“你家是不是都湊在一塊生日?干嘛不在一天過?”張師傅一不做二不休,跟著他去了他家。要上他家樓了,他這才告訴張師傅,說他爹娘和叔叔這段時間,沒一個人生日。張師傅第一次見他爹娘,覺得第一次上徒弟家便告狀,多少有些不好,也顯得他這師傅的太沒能力,徒弟也管不住。又見他沏茶遞煙倒酒做菜,十分殷勤,心底的氣十分里沒了八分,便沒將他一周三人生日的事兒捅出來,只說是來徒弟家看看。飯桌上,不但他將“師傅”喊得山響,他爹娘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時,也將“師傅”喊得山響。張師傅余下的兩分氣也沒有了。第二天,待他來上班了,張師傅搖著頭,說:“你也二十歲了,怎么沒個誠實,太歲一樣。”“太歲”這名兒就這么喊了起來。
稍小的那個青工好瘦,只和吳滿差不多的個兒,不將兩人湊到一處,便顯得高出吳滿許多。王主任將他分給了朱師傅。朱師傅老記不起他的名兒,只記得他姓劉,就叫他“劉長子”。朱師傅說,“劉長子”好記。從此他就叫劉長子了。劉長子心想著叫什么都是個符號,再說,劉長子這名兒不像“太歲”“假妞”含著貶意,也就能痛快地應著。
劉長子是頂父親的職進廠的。進廠之前,早已知道車間電工技術數“老吳”第一,早聽父親說過吳滿許多傳奇般的電工經歷。分了師傅的那天晚上,他提著兩瓶酒,掛上滿臉笑,跑到王主任家,說希望換個師傅,做“老吳”徒弟,真真正正學一手好電工技術。王主任對假妞印象最好,所以將假妞分給吳滿,希望著假妞成為車間第三代電工的頂梁柱。再說,這事兒都定了,哪能說換就換?那天,王主任沒要劉長子的酒,說了朱師傅有幾十年的經驗,不會比吳滿弱。王主任耐著性子,舉了許多例說著朱師傅的技術真是不錯。還批評劉長子在搞不正之風,說劉長子不服從組織安排,說,第一次就原諒,下不為例。
劉長子灰頭土臉地從王主任家出來,提著兩瓶酒,去了吳滿宿舍。
吳滿是“老吳”了,加上已是二十六歲,到了沒準喊結婚就結婚的年齡,車間出面向廠房產科要了一間單身宿舍給吳滿。吳滿也就有了屬于他一個人的一塊天地。雖然沒有人肯喊結婚就跟吳滿結婚,但吳滿也因此可以晚上做夢時,大聲喊:“老婆,替我捶背。”“兒子,給我打酒。”吳滿以前和別人共一間宿舍時,晚上說夢話只敢說:“女人,有什么好?”“要兒女干嘛?一個人多好。”
吳滿望著劉長子提的兩瓶酒,問劉長子有什么事。劉長子說想拜吳滿做師傅。劉長子說得誠懇。吳滿本想說誰跟誰學,得車間王主任說了算,再說,車間已經安排了。吳滿沒這么說,他心里不喜歡假妞,不愿意帶第一個徒弟,就是個“假妞”。吳滿看過不少武俠小說,知道第一個徒弟,一般都會成為掌門人,弄個“假妞”,沒半絲兒殺氣,如何掌門?吳滿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劉長子,可是王主任偏不將劉長子分給他。吳滿心說劉長子雖然瘦,看那眉毛粗黑得有幾分威嚴,就知道是個正經八百的男子漢,不像那個假妞,看著就使人想起娘們和太監,叫人厭。吳滿也就收了那兩瓶酒,答應著他去找王主任,要求換徒弟。
吳滿找著王主任,說,他吳滿男子漢一個,可不愿意帶個“假妞”做徒弟,說不準沒弄好,他吳滿聽娘娘腔聽順耳了,也會變成一口娘娘腔。王主任說,假妞多好,秀氣,文靜,額頭生那么高,肯定聰明,耳朵那么長,肯定命好。這么好的徒弟哪兒去找,你還挑肥揀瘦干嘛。又說,這事兒定都定了,再換,叫朱師傅和假妞怎么想?吳滿只得對劉長子說:王主任不肯。劉長子知道這事兒再沒法了,只得安心跟著朱師傅學技術。從此,吳滿認認真真地教著假妞。假妞的確聰明,嘴里不說,學東西卻是飛快。吳滿看在假妞聰明的份上,漸漸地肯給假妞笑臉了,假妞喊師傅時,他鼻子里一聲“嗯”,變得痛快了。
那天,吳滿帶著假妞到配電間換刀閘。活兒還沒開始干,吳滿要撒尿了,去了廁所。吳滿往常沒這么多尿,這回撒了好久,只有那次栽苦楝樹時才撒了這么久。待吳滿回到配電間,假妞已直挺挺地躺在配電間地板上,一動不動了。吳滿喊了幾聲假妞,且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急。假妞不答。吳滿用手探,假妞索性鼻息也沒了。吳滿忙替假妞做人工呼吸,做了老久,累得大汗淋漓,假妞也不見轉來。
吳滿哭了一場,又偷偷地對著苦楝樹說:“好不容易給你帶了個徒孫,就這么被電打死了。你徒孫跟你一樣,好聰明。都是我不好,不該沒拉閘就去撒那泡尿。”
不久,王主任又要吳滿帶徒弟。吳滿沒馬上答應。吳滿請坐在行人道上的瞎子算命。瞎子掰著指頭從金木水火土說起,最后說,吳滿這輩子注定沒有兒子,并且命克徒弟。下午,由著王主任好說歹說,吳滿都不肯帶徒弟了。吳滿說,他可不想又一個活蹦爛跳的青年,人家父母養了十幾二十年,在他撒泡尿的工夫就送了命。王主任沒怪吳滿迷信,只是嘆口氣,叫那青年學鉗工去了。
吳滿對著苦楝樹說:“不是我不想給你再帶個徒孫,我怕害了人家子女。”
吳滿不帶徒弟了,張師傅悄悄地對太歲說:“別看老吳年紀輕,老吳的水平比我不會低,你有什么不懂,多問老吳。好多我搞不清的事兒,他懂。”太歲頭直點著,卻因為沒什么東西懂,自然也就沒什么東西不懂,也就沒什么東西要問吳滿和他師傅。太歲如今想要溜出廠門,再不撒謊了,灑脫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時候高興,也能幫張師傅遞遞工具,做些不是電工也懂的電工活。但太歲從不頂撞師傅,即使心說張師傅在放屁胡說,也絕不說半個不字。他沒心思跟張師傅和吳滿學技術,但知道“老吳”二字的分量后,也不再說“天女撒花,簡稱天花”了,而是恭敬地叫著“老吳”。
劉長子好學,不懂就問,問朱師傅,問吳滿。常常一個問題串著一個問題地問。遇著朱師傅和吳滿給的答案不一樣,便心底信了吳滿的。他人聰明,知道要吳滿盡心盡力地教他,得對吳滿好才成,便常常下了班,“老吳”前,“老吳”后地邀吳滿喝酒,打牌,下象棋,看電影。漸漸地,劉長子除了不叫吳滿師傅,已將吳滿當作朱師傅一樣的師傅看了。
劉長子和太歲三年學徒期滿,都出了師。沒幾天,朱師傅和張師傅兩個老電工師傅退休。王主任依著規矩請兩位老師傅吃飯,將吳滿也叫去作陪。酒桌上,王主任說了一籮筐“感謝兩位老師傅為車間所作的貢獻,現在光榮退休了,希望將來還常來車間指導”之類。
酒喝至半酣,朱師傅拍著吳滿肩膀,說:“王主任,我也算背著這套電工工具混了三十多年,從解放前給資本家干起,技術上卻是慚愧,還不如老吳。”又以劉備托孤才有的口氣對吳滿說:“老吳,劉長子好歹還算真出了師,也肯學,是個電工料。我退休了,老吳,麻煩著你以后多教導他些。他是我關門徒弟呢。看在我們同事一場的份上,拜托你了。”張師傅“唉”地一聲長嘆,對朱師傅說:“我那個關門徒弟,喊是喊出師了,其實,唉,真是一個太歲。”他又“唉”地一聲,搖搖頭說:“說起太歲,我就傷心。我幾個徒弟,沒一個像他這樣不成器。”他兩眼欽佩地望著吳滿,說:“老吳,我那太歲,如果肯學,麻煩你也教他些。說到電工水平,不是我老張滅自家威風,我們都不如老吳。老吳三十歲不到,別說車間,便是全廠,沒有拿不下的活。”朱師傅點點頭,認真地說:“老吳在我們廠的電工里,該坐第一把交椅。我癡長著老吳三十一歲,技術上,老吳還是我‘哥’,我還得叫老吳一聲‘滿哥’。”張師傅說:“對,對,技術上,老吳是我們‘哥’,是全廠電工的‘哥’,是真正的‘滿哥’。”
吳滿忙說:“我怎么能和老師傅們比,遠遠不如,遠遠不如。”還說:“我還得使勁學,要學到老師傅們的水平,還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又說:“兩位老師傅,永遠是我的師傅。”
第二天,王主任管吳滿叫著“滿哥”。不知不覺中,“滿哥”在全廠叫開了。
不久,廠里形成一個規矩,對于技術工人,首先叫外號,或者叫本名;有了一些進步后,在姓前加個“小”字;技術再好了些,是什么工種就將姓和工種聯在一起,如朱焊工,伍車工,王鉗工;技術再好一點兒,在姓前加個“老”字;技術拔尖了,成了“哥”。吳滿是廠里第一個“哥”。廠長都說,吳滿是鎮廠之寶。
第一次興加百分之三工資的那年,評百分之三時,王主任說:“我不要,但滿哥一定要。滿哥是我們的鎮廠之寶,是我們廠第一哥。不給滿哥,天理不容。”于是,全廠只有吳滿,既不是干部,也不是老工人,憑著這個“第一哥”,也加了百分之三。
那年起,吳滿名義上是五車間的電工,實際上是全廠的電工。無論哪個車間,遇著解決不了的電工問題,車間主任最后一招都是跑到五車間,將“滿哥”喊得脆甜地請去,好酒好煙地招待。將全車間電工叫來,名義上都是給吳滿打下手,實際上是向吳滿學技術。
也是那年,廠里給吳滿評了技術標兵。王主任告訴吳滿,說:“所有標兵都得做經驗介紹。你得準備著。”吳滿想著那么多人望著他,一身就發抖,忙說:“王主任,你去給廠長說說,我不要做技術標兵了,給別人吧。這標兵也沒什么好當的,站在臺上腿肚子不軟才怪。我不當了。他們要我當時,又沒說要做報告。”王主任笑了后,說:“滿哥,你放心。我替你想了法子,這法子絕對沒有問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天,吳滿胸前掛著大紅花,身上披著寫著“技術標兵”的綬帶,在全廠大會上,和其他標兵在臺上站了一排。上臺前,吳滿哆嗦著,不敢上去。王主任將吳滿叫到一旁,拿出一瓶酒來,說:“滿哥,喝多了,你會醉得說糊話。喝少了,你會怕。你喝半瓶吧。”吳滿接個那瓶酒,脖子一仰,喝了半瓶。
吳滿懷里揣著王主任給寫好了的“我是怎樣提高技術的”經驗介紹文章,記著王主任說的“將臺下的人都當蠢寶,世界上就我滿哥聰明”的做報告真經,肚子里裝著酒膽,一絲半毫的怯意也沒有。只是大會主持人安排得怪氣,吳滿是最后一個發言的標兵。等領導和那些標兵講完了,三個鐘頭過去了,吳滿半斤酒已完完全全失了效,幾乎就是沒喝一樣。吳滿望著臺下數不清的人頭,覺得那些人沒一個蠢寶,都是聰明人,只有他吳滿才是蠢寶,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臺上,像他師傅壞分子當年挨斗。只是他沒掛紙牌,而是披的綬帶。他臉紅著念完那篇文章,像逃離生死場般,急急地回到他的座位上。
那天,劉長子送了一對好酒給班長,說希望班長安排活兒時,多安排他跟滿哥在一起。班長知道劉長子好學,也想讓劉長子多學點技術,以后能為車間在電工技術上繼往開來。就安排他和滿哥做了搭檔。從此,劉長子像吳滿的影子一樣,便是別的車間有難題,請吳滿去解決,他也不管人家請不請他,拎著他和吳滿的工具,跟著一塊去。他知道吳滿的性格:喜歡喝酒,不喜歡買酒,每個星期六晚上,必提一瓶酒去吳滿的宿舍,和吳滿二一添作五地喝。因此,劉長子出師一年后,成了“小劉”,三年后,成了“劉電工”。
劉長子成了劉電工不到一個月,結婚了。劉電工結婚不到一個月,太歲結婚了。
太歲結婚那天,吳滿送了人情,沒去喝喜酒。那會兒,王主任升了副廠長,夫妻倆去吳滿寢室請吳滿喝酒。吳滿說:“這天恰好是太歲結婚。我不去不好,怎么說也是一個班的。”王副廠長說:“滿哥,你不來,我通知大家改一個日子。”王夫人也說:“別的客人一個都不來,也不打緊,滿哥你一定要來。老王這么大的喜事,哪能沒有滿哥?滿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了,老王才升這一次,容易嗎?”吳滿也覺得王副廠長的確不容易,只得跟太歲解釋清楚了,去喝王副廠長的升遷酒。
三年過去了。電工班長要退休了。車間主任要吳滿當班長。吳滿忙搖頭,說他干不了,他吳滿只管得了自己,沒本事管別人。主任勸了好久,吳滿說不當就是不當。主任沒法,便找著老李。老李說:“滿哥都不當班長,我有什么資格當。我一個老字輩的,敢嗎?人家還不笑我?”也堅決不當。那兩個老字輩的,也是老李一個調兒。主任沒法,只得找著劉電工。劉電工呵呵一笑,說:“不就是當班長嗎?當吧。”
于是,劉電工成了電工班班長。
五、吳滿結婚
一晃眼,吳滿三十七歲了,“滿哥”已響亮地在全廠叫了八年。只是“滿哥”歸“滿哥”,技術歸技術,麻子歸麻子。女孩和女人們佩服吳滿的技術后,望著吳滿的臉,均退避三舍或者敬而遠之。吳滿是誰?是全廠電工第一哥,“滿哥”。女人們看他不上,他當然看女人不起。
那天早晨,劉電工在苦楝樹下安排完一天的工作,問大家有沒有問題。吳滿說:“老劉,三號天車只怕得檢修了,別等著壞了再去修,那樣費時費工。心里得有個底,什么東西該什么時候檢修,得在它檢修周期來之前,將事兒做好了。”劉電工睜大著眼睛望著吳滿,滿身都是驚喜地問:“滿哥,別的事兒我們待會再說,你剛才叫我什么?我沒聽清,拜托滿哥再叫一遍。”吳滿淡淡地說:“我叫你老劉。你可以老劉了,我才叫的。”
劉電工就這么成了老劉。老劉好高興,說當天晚飯他請客,請全班弟兄。
吃晚飯時,他將朱師傅和張師傅也請了去。朱師傅見說吳滿叫劉電工為老劉了,滿臉喜歡,一身高興,人也立馬年輕了許多。朱師傅握著吳滿的手,說:“雖然是我徒弟,以后還是要拜托滿哥和幾位老字輩的師傅多教導他些。”張師傅見同時進廠的劉長子已是老劉了,他徒弟比劉長子還大兩歲,卻依舊只是“太歲”,便眉頭蹙著,嘴兒歪著,看上去老了七八歲。張師傅喝了兩杯酒,說不舒服,得早點回去休息。太歲送張師傅出門,張師傅望著太歲,一聲長嘆,說:“太歲,拜托你也爭氣好不好,你臉上掛得住,我臉上掛不住呢。我和朱師傅,半斤八兩的,人家的徒弟都‘老劉’了,你卻連個‘小’字也沒賺著。”
幾天后的上午,老劉安排了工作后,騎著單車,去了七車間財會室。
七車間財會室里坐著兩個女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來歲。三十來歲的那個,準確年齡是三十三歲。從十八歲進廠起,便被全廠公認為廠花。或是太過漂亮,加上每天噼哩叭啦打算盤,打得腦子也跟算盤一樣活泛,天下男人一個也看不上。鮮花不能插在牛糞上。天下男人偏沒有一個爭氣的,全是牛糞,她那朵鮮花既然不愿意插在牛糞上,自然沒地方插。她就這么耗著,耗到三十三歲了。
老劉走到廠花面前,嚴肅得像大使遞交國書,說:“我已經結婚了,不是來向你求愛的。”老劉說得認真,說得廠花滿臉紅暈。
老劉說:“滿哥,我們廠第一哥,你當然知道,不知道滿哥,不是我們廠的。”廠花笑笑,說:“誰不知道?我們廠有誰不知道滿哥?都將他的電工技術說神了。人家說,有人不記得廠長,但沒人不記得滿哥。”老劉說:“知道就好,不用我多說了。我琢磨著,滿哥三十七歲,你三十三歲,不管是年齡上,還是說郎才女貌,你們都般配,真正的天作之合。我就要你一句話,愿意見面,我就給你們牽線。”廠花臉紅到脖子地想了半天,想搖頭,沒搖,嘆口長氣,心說:“鮮花終歸要插在牛糞上!”微微地點了頭。
老劉回到五車間,將吳滿叫到一旁,喜氣洋洋地說了剛才的事。吳滿呵呵笑著,說:“老劉,你不是拿我開涮吧?人家是廠花。不是我作賤自己,我這張臉。你沒聽那些女人議論?說看多了我的臉,會做噩夢。”老劉說:“滿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樣敬著你的。我會拿你開涮嗎?你說,約個地方見面吧。要不在我家,要不去公園。我還得給人家廠花回話呢。”吳滿想了片刻,說:“既然是真的,就苦楝樹下吧。”老劉摸著后腦勺,說:“滿哥,沒人約會約在苦楝樹下的,怎么說,也別扭。這不好吧?”吳滿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就在苦楝樹下。明天中午一點。這天氣的,不冷不熱,苦楝樹下,好。”吳滿想起了什么,問老劉:“老劉,你實話告訴我,她知道我是麻子嗎?這事兒不能隱瞞的。”老劉說:“滿哥,你怎么了,我們廠誰不知道滿哥?你的長處、短處,用得著我去說嗎?”
第二天中午一點,廠花跟著老劉來了。她兩個辮子,躲在腦后,穿一件白襯衣,一條藍褲,好樸素。老劉像模像樣地給他們介紹了。廠花朝吳滿點了頭,怕吳滿將她白皙纖細的手搶了去似的,忙將手躲在身后。吳滿朝廠花點了頭后,不知道兩手放在何處妥當了,只得左手搓右手。老劉呵呵笑著說:“你們總得握個手吧。”吳滿只得伸出手,廠花也伸出手。像老劉剛沒介紹似的,吳滿背書一般,說:“我叫吳滿,三十七歲,五車間電工。”廠花蚊子哼著樣,說了自己的名字,說:“三十三歲,七車間會計。”
老劉知道他該走了,說:“我還有事,你們談。”
老劉走了,吳滿沒了主心骨,有些慌亂,便不敢正眼兒望廠花。廠花長得太好看,老引得吳滿的眼睛做賊一般不住地瞟。廠花不敢正面兒望吳滿,好像望一眼吳滿,便沒了廠花應該有的矜持,只得低著頭看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吳滿不知說什么好,吱吱唔唔了老久,說:“你知道嗎,我臉上有麻子,左邊三十個,右邊二十八個。王廠長家寶寶數清的。”廠花說:“知道,也知道你是滿哥,電工第一哥。哦,多少個不知道,以后知道了。右邊三十個,左邊二十八個。”吳滿說:“你弄錯了,是左邊三十個,右邊二十八個。”
吳滿和廠花戀愛到第五十九天,帶著廠花去王副廠長家。路上,吳滿告訴廠花,王副廠長的兒子寶寶,是他干兒子,好聰明,隨隨便便就考上大學了,如今讀大學都讀了兩年了。廠花說:“知道,還知道滿哥是王廠長的救命恩人。滿哥的故事有好多,全廠都傳著呢。大家都說,滿哥抓了蛇,抓了野兔,抓了蜈蚣,拌了狗屎和童子尿,用泥巴糊著,再用荷葉包著,在木炭火里煨了六個小時,救了王廠長。”吳滿忙笑著告訴廠花,是抓了蛇、野兔和紅皮老鼠。
寶寶讀大學去了,家里只有王副廠長夫妻倆。王副廠長見吳滿將廠花帶了來,為吳滿高興著。沏了茶,遞了煙,只沒倒酒給吳滿喝。他怕廠花認為吳滿是酒鬼。他說他是吳滿的哥哥,得拿見面禮,拿了一百塊錢給廠花。廠花忸怩著不接。王夫人說:“你和滿哥來了,就是認了我們是哥哥嫂子,就得接。”廠花只得紅著臉接了。
等吳滿和廠花走了,王廠長夫妻兩個商量法子,想讓吳滿和廠花快點兒將事兒辦了,別像小青年戀愛,一拖幾年,三句話不對路,又吹燈走人。王副廠長對王夫人說:“好多人追廠花,廠花都將別人當爛草鞋嫌。說不準哪天廠花望著滿哥的臉怕,就走了。”王夫人說:“這事兒,你得替滿哥推上坡,滿哥都三十七歲了。別看滿哥技術上厲害,談愛,只怕還不如外面的小青年。”
廠里原計劃在后來叫芙蓉路的地方建十棟家屬宿舍。只是建了第一棟,第二棟還沒開工,市里不知是第幾次規劃,又像前幾次,放屁一樣不要了。又新來一個規劃,要在這兒修一條六十米寬的馬路。只有建成的這棟六層樓沒有壓著新規劃的紅線,其余的均在紅線內。市里答應另外劃一塊地給廠里。于是,廠里只有這一棟樓,在后來叫做芙蓉路的馬路邊。
這棟樓眼見著要封頂了,要求分房的報告,廠里已收下老厚幾疊。
第二天,王副廠長打電話給五車間和七車間,叫他們分別通知吳滿和廠花九點半準時趕到他辦公室。王副廠長開門見山地說:“今天不講私交,公事公辦。你們都是我們廠的優秀職工,尤其是滿哥,是我們廠電工第一哥,是鎮廠之寶。但得丑話挑明了,如果你們現在辦了手續,就在這棟樓分一套樓層合適的房子給你們。如果沒辦,不可能留。你們也老大不小了,當然知道要房子的人,多如牛毛。留是不可能的。下一棟房子什么時候建,建在什么地方,還得問天。市里的地還不知道牛年馬月能不能撥下來。這棟房子你們應該聽說了,不要多久,前面將是一條六十米寬的馬路,要成為市中心區域。以后再要這么好地方的房子是不可能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吳滿望著廠花,不吭聲,廠花望著吳滿,也不吭聲。王副廠長滿臉嚴肅,一身認真,說:“我出去買包煙,等著你們給答復。過幾天就要分配房子了。”
王副廠長走開了。吳滿對廠花說:“我們認識有六十天了,一天算一分,恰好及格。你說呢?”廠花和吳滿處了六十天,漸漸發現,吳滿除了那臉麻子,其余的還真是不錯,發現吳滿還真不是牛糞。廠花說:“嗯,一天一分,恰好及格。”吳滿說:“及格了,就去辦了手續,你看呢?”廠花點了頭。
吳滿和廠花兩個迅速辦了結婚手續,又迅速遞了分房報告給王副廠長。
在吳滿和廠花相戀一百二十天時,吳滿和廠花在新房里舉行了婚禮。所有廠領導和中層干部都到了,五車間和七車間全體員工都到了,吳滿和廠花的親朋戚友都到了。吳滿的婚禮好熱鬧,大家都說,這是廠里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次婚禮。廠長在酒席上講了話,說滿哥和廠花都是廠里的優秀員工。廠長說完,端著酒杯敬吳滿的酒。吳滿當然喝了那杯酒。接著,一茬又一茬的人敬吳滿的酒,吳滿知道人家都是好意,都是來祝賀他。吳滿喝了很多酒。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敬吳滿,王副廠長和電工班的幾個弟兄,怕吳滿出丑,忙都擋了架。
鬧新房的客人全走了后,已是深夜十二點半。吳滿滿嘴酒氣,步子踉蹌,要和廠花行夫妻之實。廠花說:“滿哥,今天早點兒休息吧。你喝了這么多酒,明天吧。”吳滿生氣地說:“今天是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不干那事兒,叫新婚嗎?”廠花吻了吳滿的麻子,說:“滿哥,你喝了酒,你想想,如果我懷孕了,小孩會蠢。這不是我說的,是書上說的。我們不能為了一時快活,害了孩子一輩子吧?”廠花說的,句句在理,吳滿只得忍耐著。
第二天晚上,吳滿說:“今天我沒喝酒,煙也沒吸一支,可以了吧?”廠花低著頭說:“不行,來姨媽了。”吳滿說:“姨媽昨天就回去了。”廠花臉一紅,說:“來月經了。月經就是姨媽。”來那個姨媽了,比來外婆了更須尊重,萬萬不能做那事兒。吳滿喝了通晚的酒,在無可奈何中,將假笑塞滿每個麻子,做出幾分紳士樣子,說:“不要緊,要等五天,就等五天吧。”又說:“幾十年都過來了,在乎這五天嗎”。
五天后的晚上,廠花將留了三十三年的璧玉交給了吳滿,換了吳滿留了三十七年的童貞,廠花才真正成了吳滿妻。那天,吳滿夫妻倆一會兒做著游戲,一會兒說著話。吳滿妻告訴吳滿,她那天和吳滿在苦楝樹下見面,故意打扮成鄉下喂豬的女人樣子,看吳滿怎樣對她。吳滿笑得好開心,說:“那樣子像什么鄉下喂豬的?倒像個演工人階級的漂亮演員。”吳滿妻爬到吳滿身上問:“是嗎?是嗎?”吳滿說:“是呀,是呀。其實,我早就認識你。你是廠花,沒人不認識。但那天得裝著不認識。那天,如果說認識,就沒意思了。”吳滿妻說:“其實,我也早就認識你,你是廠里電工第一‘哥’,沒人不認識。只是我也只得裝著不認識。真的,假如都不裝著不認識,就沒意思了。你叫我一聲,我叫你一聲,多尷尬。”吳滿妻又說:“只是我覺得你真是怪,怎么約我在苦楝樹下見面?人家都是約在公園,或者約在介紹人家里。”吳滿說:“苦楝樹是我和師傅一起栽的。我要讓師傅看見你,我師傅只有我算得上是他的親人。我相親這樣的大事,師傅當然得知道。”兩個再次熱烈了一回,吳滿妻說:“你們車間那些人也是,不該喊‘滿哥’,他們該喊‘吳哥’,‘滿哥’該留給我喊。他們喊了‘滿哥’,我以后喊‘吳哥’,反正不和他們喊同樣的。”
從此,吳滿在廠里是“滿哥”,在家里是“吳哥”。
吳滿夫妻倆為了謝媒,拖著老劉一起去皮鞋專賣店,買了一雙名牌皮鞋送給老劉。老劉穿了三個月,皮鞋開口了。卻因為是跟著他們夫妻倆去買的,看著他們花了大價線,只得罵著專賣店的娘,沒怪吳滿夫妻。
那天,老劉和太歲一起干活。老劉說起這事。太歲問:“皮鞋沒扔了吧?”老劉說:“沒扔。”太歲問:“有發票嗎?”老劉說:“有。”太歲說:“這個容易,叫他們賠錢就是。”老劉說:“他不賠怎么辦?”太歲說:“他敢!”
星期天時,太歲跟著老劉一起找到皮鞋專賣店,要專賣店退錢。專賣店老板不退。太歲說:“給你們最后五分鐘,不退錢,待會兒就別怪我了。到時候你們求我,我就要五雙鞋子的錢。我是說一不二的。”專賣店老板是那種跟強盜信奉同一個上帝的商人,錢到了他身上,要退,不如用刀子剜他的肉來得痛快。便睬也不睬太歲和老劉。過了五分鐘,太歲也不鬧,也不吵,只是將兩根鞋帶一頭系著鞋子,一頭系在一起,掛在脖子上,站在專賣店門口;又在一張硬紙殼上,用紅粉筆寫上幾句話兒,也掛在脖子上:這雙鞋子在這家專賣店買的,只穿三個月,就開口了。要他賠錢,他不賠。
不一會兒,許多人圍著太歲看,且問東問西。太歲像大官答記者問,笑吟吟彬彬有禮地答。皮鞋店的老板知道是遇著“太歲”了,只得將太歲請進去,討價還價后,賠了三雙皮鞋錢。太歲說:“老劉,二一添作五吧。”老劉和太歲各分了一半的錢,走了。
吳滿妻懷孕了,吳滿妻肚子漸高。吳滿妻的嬌氣,也隨著肚子的漸高而漸多。剛在外面手撐著腰,拖著有些腫大的雙腳,甩著肚子,蹣跚著走來走去,還對關心她的人說:“聽老人說,要多走,生得順利些。”到了家,準一身像泄了氣的皮球,沒了力氣,說:“吳哥,我沒勁了,我沒勁了嘛,抱我上床休息。”沒懷孕的時候,還只是醒著時緊抱著吳滿的脖子睡,懷孕了后,睡著了,也得抱著吳滿的脖子。只要吳滿拿開那雙蛇纏藤繞般的手,準醒了,準要重新抱住吳滿的脖子,才能睡得牢實。每天早晨,吳滿妻都得雙手箍著吳滿水牛般粗脖子,說她崽撐了腰,沒法起來,要吳滿玩吊車,在她咯咯笑聲中,將她吊起床。
到了吳滿夫妻倆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吳滿妻在醫院產房,呼天搶地地叫了老久一陣后,給吳滿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嬰來。在醫院呆了三天,他將妻子接回家。夫妻倆給寶貝女兒取名吳蕓。吳滿妻也因此兼了吳蕓媽。大家都說,吳蕓長得真好,長得像吳蕓媽。都說看吳蕓的兩只眼睛,滴溜溜亂轉,肯定聰明。都說吳蕓媽將所有的美麗都給了吳蕓,說吳滿將滿腦子聰明都給了吳蕓。
吳蕓三歲那天,吳蕓媽對吳蕓說:“蕓兒今天生日,媽去買蕓兒最喜歡吃的螃蟹。”吳蕓媽在菜場,一個扒手將手伸進吳蕓媽口袋,將吳蕓媽的錢,塞進了他口袋。被吳蕓媽發現了。吳蕓媽知道,錢來得艱難,算盤打爛也只那么多錢一個月,當然死死摳住扒手不放,要扒手將錢退給她。扒手掏出一把匕首,朝吳蕓媽捅了八匕首。好多人圍著扒手和吳蕓媽看,情形就如看戲。由著吳蕓媽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喊著抓扒手,然后倒在血泊中。
六、瘦妞
住在這棟福星樓的五車間職工,除了吳滿,還有瘦妞。瘦妞是憑著在廠配電間干配電工的丈夫住進這新樓的。瘦妞夫雖然沒有干出大家都知道的業績,卻能規規矩矩地干,因此連續評了六年先進,因此便有了住這棟房子的資格。瘦妞住在二單元六樓。
吳滿結婚時,瘦妞已結婚兩年了。瘦妞二十二歲結婚,比吳滿妻只早一個月懷孕。瘦妞夫在單位是工作先進,在家是麻將和釣魚先進。吃罷晚飯,瘦妞夫碗筷一丟,打麻將去了。星期天,太陽還懶洋洋地沒出來,瘦妞夫已經背著釣竿上路。
瘦妞只得一個人悶在家里,感覺著像燜在鍋里的魚,會很快燜熟。吳滿和廠花結婚了,住在自己樓下三樓,便常來吳滿家坐。只是每一次來,都在吳滿妻面前感覺自卑。不久,瘦妞的自卑喚醒了自尊,便不再上吳滿家坐了。
吳蕓媽死后一個月的那天,吃罷晚飯,吳蕓爬上樓去,找瘦妞的女兒玩。瘦妞的女兒像瘦妞,瘦得只有三根骨頭兩根筋。瘦妞夫叫她小瘦妞。小瘦妞比吳蕓大一個月。瘦妞家正在吃飯,三個人夾著碗里的菜,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使吳蕓好生羨慕。瘦妞問:“蕓兒,吃晚飯了嗎?”吳蕓嘴兒一噘,說:“飯沒吃,沒飯吃,吃面條。”吳蕓饞貓般望著桌上飯菜,分明咽著口水。小瘦妞看得分明,說:“蕓兒吞口水,蕓兒是好吃鬼。”瘦妞望著吳蕓,望了老久,猛地一把抱起吳蕓,眼睛也濕了,說:“阿姨夾菜給你吃好嗎?”吳蕓搖搖頭,說:“爸爸媽媽不許吃別人家東西。要挨打。”吳蕓兩眼紅了,淚水喊流便流了出來,再過片刻,兩只小手直往眼上抹。吳蕓邊哭邊說:“爸爸懶,餐餐吃面條。我不要吃面條了,我要吃飯。吳滿不做飯。”
第二天早晨七點,瘦妞敲開了吳滿家門。瘦妞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塊豬肉,一捆大蒜,一袋青椒,一把白菜,說:“滿哥,肉是三塊二角錢,大蒜是九角錢,青椒是八角五分錢,白菜是五角五分錢。一共是五塊五角錢。滿哥,餐餐吃面,不是法子。”吳滿顫抖著手,拿出五塊五毛錢遞給瘦妞。瘦妞邊收錢邊說:“滿哥,你下了班直接往家走就是,蕓兒由我或者我老公去接。單車前面一個,后面一個,反正順路。再說,兩個小孩還能吵著鬧著回來,熱鬧些。你好在家里做飯。”待吳滿將頭點著,瘦妞上樓了。
瘦妞走了,吳滿的頭仍在點著。吳滿和吳蕓那天便沒吃面條。
第三早晨七點,瘦妞敲響吳滿家門。吳滿打開門。瘦妞從塑料袋里拿出幾根青菜頭,一把空心菜,說:“滿哥,青菜頭炒肉,琢磨著肉該沒吃完,沒給你買。一共一塊七毛錢。”吳滿也不管瘦妞是男是女,使勁握著瘦妞的手,說:“瘦妞,謝謝你。明天起,我會買菜,謝謝你。”握得瘦妞的臉紅了好久,手痛了好久。瘦妞說:“滿哥,一塊七毛錢呢。”吳滿這才掏出一塊七毛錢給瘦妞,又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星期天,九點許,瘦妞夫敲開了吳滿家門,對吳滿說:“滿哥,今天我們兩家合在一起吃餐飯吧。每家出十塊錢。也買瓶酒,聽瘦妞說,滿哥是海量。滿哥不嫌棄我這沒輩沒分的,我們干一杯。只是你家吃虧些,兩張嘴。我家三張嘴。”一會兒,瘦妞帶著小瘦妞下來了。瘦妞用鼻子四處聞了聞,四處都有的霉氣,避也沒法避,直撲瘦妞鼻子。瘦妞打了兩個噴嚏后,索性不避不聞了。她將洗衣機搬進衛生間,將床單、被褥往洗衣機里塞。瘦妞夫說:“滿哥,你得拿十塊錢出來,我去買菜買酒。”待吳滿掏出十塊錢遞給瘦妞夫,瘦妞夫說:“滿哥,你今天只怕得當一天幼兒園阿伯。”
瘦妞夫買菜去了,瘦妞一邊洗床單、被褥,一邊拖地,抹窗,抹家具。瘦妞手腳好快,走路也帶著風聲。吳蕓和小瘦妞在吳蕓房里玩積木,建大橋,造別墅。吳滿不敢正面望瘦妞,以前覺得瘦妞瘦得像敵敵畏瓶子上那標簽,像豬八戒的師兄,這時覺得瘦妞一點也不像,只是太瘦而已。
十二點時,瘦妞夫回了。瘦妞生小瘦妞后,瘦妞夫基本沒打麻將了。瘦妞夫買了菜后,忽然心里麻將子兒響,便打了兩個小時麻將。瘦妞夫手氣不好,雖然沒有放炮,卻沒和幾盤牌。人家老是自摸,他輸了十七塊錢。心痛著收了場,來到吳滿家做飯。
兩家五口人,只有吳滿沒有事,且不知道干什么好。坐在一旁看電視,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不像話,只得一會兒跟著瘦妞屁股轉,一會兒看著瘦妞夫舞著菜刀切菜,一會兒看著吳蕓和小瘦妞建大橋、別墅。
一點半時,瘦妞夫的飯菜做好了,瘦妞的活也完了,吳蕓和小瘦妞的大橋和別墅也建好了,吳滿屁股沒落座,東轉轉西轉轉,也轉累了。于是。吳滿和瘦妞夫在新鮮的空氣里,開始碰杯了。吳滿不住地贊著菜味真好。吳蕓也好像從沒吃過這么味好的菜,大家都吃完了,她依舊扒在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從此,每兩個星期,吳滿家和瘦妞家便就在吳滿家合餐一回。
瘦妞夫每天吃罷晚飯,飯碗一丟,就打麻將去了。兩口兒的收入,也就小康收入,打麻將只能打小康麻將:一塊錢一炮。贏時贏得不多,輸時也不至于輸得跳樓。瘦妞洗了碗筷,沒事兒了,便帶著小瘦妞來吳滿家。小瘦妞和吳蕓說小孩的事,瘦妞和吳滿說大人的事。小瘦妞和吳蕓在一起玩得不住地笑,間或也相互罵著“你是蠢寶”,“你才是蠢寶”;瘦妞和吳滿說菜場的肉菜價格動向,又說廠里今年要改革,也不知怎么個改法。
半年過去了。吳滿要瘦妞夫買了些電線和燈具回來,叫著老劉和太歲幫忙,替瘦妞家將明線全部改成暗線。瘦妞家從此不但整潔,空間也顯得大了許多。那些燈具也被吳滿安排得明快、簡潔和實用。瘦妞望著變得好看多了的家,點點頭,佩服地望著吳滿說:“滿哥,沒想到你審美水平好高。電工第一哥,就是電工第一哥。”瘦妞夫的爹媽,見瘦妞家暗線走得有水平,十分地羨慕。吳滿知道了,也替瘦妞夫爹媽家將明線改成了暗線。從此,瘦妞夫的爹媽都說吳滿真有本事。
一晃眼,吳蕓媽死了一年了,日子又到了瘦妞幫吳滿搞大掃除的那個星期天。瘦妞夫一大早騎著單車出門了。瘦妞幫吳滿洗抹東西,吳滿買菜做飯。吳蕓和小瘦妞大了些,不愿意呆在家里玩積木,兩個手牽手下樓看螞蟻打架,看蜻蜓像直升飛機一般飛去了。吳滿菜買得極快,九點出門,九點半回了。這會兒,瘦妞正在陽臺上晾曬衣服。吳滿望著踮著腳尖晾著枕巾的瘦妞,心底贊著骨瘦的瘦妞,有一種骨瘦的美。骨瘦的瘦妞好像腦后有雙眼睛,回過頭朝著廳屋的吳滿嫣然一笑,晾曬旁的東西去了。
十點許,瘦妞收工了。吳滿忙端來茶,遞給坐在沙發上喘氣的瘦妞,說:“瘦妞,你辛苦了。”瘦妞說:“沒,沒辛苦。”吳滿說:“我做飯去。不早了,十點了。”瘦妞說:“滿哥,待會我去做。還早呢,還只有十點。”吳滿說:“我還是做飯去,十點了,不早了。”瘦妞說:“還只有十點,還早。待會我去做。”吳滿沒有再說什么,眼睛和瘦妞的眼睛一起望著電視機。電視機里是哪個臺,播的是什么,兩個都不清楚。
吃罷中飯,吳蕓說:“爸爸,我和小瘦妞去看紅蜻蜓,樓下好多,直升飛機一樣。”吳滿說:“去吧,去吧。”瘦妞說:“去吧,去吧。”吳蕓和小瘦妞下樓去看紅蜻蜓去了。
吳滿有意無意地望上瘦妞一眼,發現瘦妞骨瘦得真正誘人,將女人彎彎曲曲的身子,也骨瘦了出來。且最該有肉的胸部照舊有著肉。瘦妞也有意無意地望吳滿,她沒看見吳滿的麻子,卻看見了吳滿老高的額頭。兩個有意無意地望在了一起,目光接觸了短暫的一霎,都感覺分明望了對方好久。瘦妞忙將她的目光移開,忙打著哈欠。接著,瘦妞坐在沙發上,頭伏在兩肘間。吳滿只能看見瘦妞有些發黃和開岔的頭發了。吳滿想說,瘦妞,回去睡吧。吳滿沒說。吳滿感覺到了他的心,跳得老高,要從嘴里跳出來了。吳滿抱起瘦妞,瘦妞沒醒。吳滿吻著瘦妞,瘦妞沒醒。吳滿將瘦妞抱到自己床上,瘦妞仍然沒醒。吳滿剝光了瘦妞衣服,瘦妞醒了,但眼睛沒醒。瘦妞只是手醒了,箍住了吳滿的脖子。
第二天,老劉詫異地望著吳滿,呵呵笑著對吳滿說:“你今天氣色真好。滿哥,是不是有人做介紹?你不是說不找了嗎?改變主意了?戀愛了?試婚了?人生第二春了?不然不會氣色這般好的。”吳滿呵呵笑著說:“鬼來了,有這種事,不可能,你們拿滿哥開涮,有什么意思。你們滿哥,四十好幾的人了,還第二春呢。你們滿哥去哪第二春?”
每天晚上,瘦妞夫出門打麻將去了,小瘦妞睡著了,瘦妞琢磨著吳蕓也睡著了后,便下樓來吳滿家。吳滿老覺得對不住瘦妞夫,但每次都在罵著自己中,又將瘦妞抱上床。同時不住地搖頭說:“瘦妞,以后不了,對不起他。”瘦妞也說:“嗯,以后不了,對不起他。”
這天,瘦妞夫去幼兒園接小瘦妞和吳蕓。吳蕓病了。瘦妞夫將吳蕓直接送到了醫院。瘦妞夫照顧吳蕓照顧得好仔細。吳滿來了醫院后,吳蕓不住地說著瘦妞夫的好。說得吳滿一身都是惶恐和慚愧。第二天晚上,吳滿扶著瘦妞骨瘦的雙臂,說:“瘦妞,以后我們真的不了,從今天起,不了。”瘦妞望著吳滿好有神的眼睛,說:“嗯,滿哥,我們以后不了,從今天起,不了。我以后將滿哥當親哥哥,滿哥將我當親妹妹吧。”
吳滿和瘦妞真的從那個晚上起,就“以后不了”。從此,吳滿當瘦妞是妹妹,瘦妞當吳滿是哥哥了。
天車班有八個天車工,清一色女性公民。車間有八臺天車,但一個月也難得兩天八臺天車同時要用,用得多時也只要動三四臺天車就成。八臺天車同時動時,天車上的女工們個個精神抖擻。天車工們都喜歡聽八臺天車的合奏,這種合奏是全廠員工都希望的欣欣向榮的聲音。天車冷清的時候,沒人想扒在天車上。班長胖婆只得采取輪著轉的法子。那些不要爬上天車的女工,大多能在火爐旁或者吊扇下老老實實地消磨著陽壽,只有瘦妞和一個叫梅毒的女人呆不住。都老想著回去做家務,帶小孩。梅毒向胖婆請假時,總是說誰生日,誰病了,家里來客;瘦妞請假時,老老實實說家里亂七八糟,被子要洗了,窗戶要抹了,要上幼兒園接小瘦妞和吳蕓了。有時索性說一句:“這兒沒事,我回去了。”
梅毒喜歡喊人外號,她覺得喊人外號有趣:又容易記,又形象,叫起來也順嘴和響亮。就像她進廠那天起,也不管全廠都管吳滿叫滿哥,她管吳滿叫“吳麻子”。她說:“什么哥不哥的,麻子就是麻子,有麻子喊一聲‘哥’,那麻子就飛了?”。
梅毒為什么叫梅毒?梅毒進廠時,衣是新潮衣,褲是新潮褲。除了干活是工作服外,十天內沒人見過她穿同樣的衣服,且那些衣服無一例外地都是奇裝異服。大家說,望著梅毒,就使人想起那種能強奸男人的水老婆。因此她叫梅毒了。
七、太歲
那天早晨,車間主任笑吟吟地帶著一個一身穿得筆挺的男青年來了苦楝樹下。主任作了介紹后,小青年拿出一包好煙來,一人遞了一支,然后,一聲不吭地等待著哪個師傅收頭。主任望著吳滿說:“滿哥,你這么好的技術,也得考慮有個人接你的衣缽了。”老劉望著吳滿,吳滿搖搖頭。老劉說:“滿哥不想帶。滿哥說過,他這輩子都不帶徒弟了。”主任說:“老劉,你帶吧。年輕師傅里,在廠里你也是叫得響的。都說你跟著你師傅和滿哥,學了這么久,是有真本事的。”老劉忙搖著頭,說:“不成,不成。我自己就這個樣,別誤人子弟。我還在跟滿哥學呢,至少得有滿哥的一半,才有資格帶吧。我最多也就滿哥的三分之一。我帶徒弟,人家還不笑掉牙齒?”太歲呵呵一笑,說:“你們推三推四,我來帶。不就是帶徒弟嗎?又不要你們養老虎。”老劉沒搭理太歲,望著老李,說:“老李,你帶吧。看樣子,眉清目秀的,肯定聰明。”
老李沒帶過徒弟。吳滿進廠時,沒人要吳滿,當時的王主任,現在的王副廠長找過老李,問他帶不帶吳滿。別人都不要吳滿,老李當然也不會要。現在,老李答應了老劉,望著那男青年,說:“我就帶你吧。只是丑話說在前頭,你這一身筆挺,不像個工人,像個公子。工人得有工人的樣子。拜托你別讓我帶第一個徒弟,就碰上了個公子才好。”
那青年那樣子,確實像電影電視里演的公子。老李當天便帶著那青年去領了工作服。那青年換上了工作服,依舊像個公子。從此,大家都管那青年叫“公子”了。
過了幾天,車間開大會。主任念著廠里的文件,文件里大多是報紙上抄來的似曾相識的話。主任足足念了半個小時。文件上說,廠部確定今年是改革年。主任自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許多。大家沒聽出今年這改革年,到底要弄個什么東西出來,只知道不管怎樣,反正要改革,因為不改革,就將被淘汰。主任將兩代領導人的話,做一股腦兒搬了出來:我們在做我們的前人從沒有做過的事業,我們在摸著石頭過河。那會在一團霧水中散了。
這會連車間主任也不明白,改革年的改革到底將如何弄。倒是太歲聽懂了。太歲開會從沒認真過,甚至一般都是報了到便拍屁股走人。這次他聽得最是認真,主任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明白了,都聽到心里去了。他知道主任的意思是這改革,就是學先進國家的管理。太歲不喜歡上班,卻關心國家和世界大事,每天新聞聯播必看。太歲早就明白,先進國家都是憑本事吃飯。因此,太歲明白了,改革年就是要改出憑本事吃飯。
太歲這段時間賭博手氣極糟,人家說他是日本人,姓“根本”,叫“根本不贏”。太歲將家里的錢輸得差不多了,當然知道工作的重要。太歲當然不愿意再將飯碗砸了。太歲將牙齒一咬,決定做金不換的回頭浪子:認認真真上班,認認真真學技術,認認真真過日子。老劉安排活兒時,問:“太歲,今天你干活嗎?”太歲說:“老劉,什么話兒?我要做鄧主任的好工人,哪有不干活的?”中午,下了班,太歲箍著老劉的肩,請老劉喝酒。老劉本想推辭,一想,太歲今天活兒干得認真,已是蹊蹺的事兒了,再望一眼太歲,太歲請客請得誠懇,連眼睛內也沒絲毫往常的玩世不恭,也就同意了。
太歲點了一素一葷一湯,要了一瓶白酒,按照電工班的規矩,二一添作五地分了這瓶酒。太歲說:“老劉,你早已是老劉了,我比你還大兩歲,還是太歲,連個小字也沒混著呢。”老劉從沒有聽太歲說過這類話,笑著說:“太歲,是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的?這日子的,愈來愈玄乎了。”太歲一本正經地說:“老劉,我今天可是誠心請你喝酒,誠心請你幫忙。”太歲說,聽說今年要改革,也不知道怎么改。太歲說,他琢磨著也得真真正正地學技術了。他說,那時,師傅叫他學,他不學。如今三十幾好遠了,忽然地覺得手上該有技術了,希望老劉以后安排活兒時,多安排他太歲跟滿哥在一起。老劉呵呵笑著,說:“只要你太歲肯學技術,我以后多安排你跟滿哥在一起就是。雖然我有些舍不得,我自己也還想多跟滿哥在一起學呢。跟滿哥在一起,只要你留心,隨時都有東西學。”
這天以后,太歲依著電工班徒弟待師傅的規矩,每天早晨,都將茶沏好,放在休息室里,等吳滿從苦楝下和別人海天神聊到八點半,進了休息室,雙手遞給吳滿,接著雙手遞上一支煙,只是不喊師傅,只喊“滿哥”。去干活時,也是他太歲拎著吳滿的工具,跟著吳滿屁股轉著。吳滿和別人說話,縱使是和老劉說話,太歲一句話也不插嘴,在一旁晚輩般聽著就是。逢著三大節日和吳滿生日,都提上一對酒一條煙去吳滿家拜節。
大家都說,太歲像換了一個人,連遲到早退也沒了。太歲的師傅張師傅知道這事兒后,特地在家備了一桌酒,將吳滿請去,叫太歲作陪。張師傅說了許多感謝吳滿的話,又對太歲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有心學藝,四十歲不晚。”吳滿待太歲,像當年待假妞,后來待老劉一樣盡心,遇著什么教什么。太歲也感覺著他真學了些兒東西。
那個公子,雖然長得像公子樣,但卻跟著李師傅一心一意學技術,一點也沒有公子之實。老李逢著人便說,其實公子不像“公子”,是塊學電工的好料,說,公子不但不像公子,還有點兒像當年的“滿哥”。老李期待著,他能帶出下一代的“滿哥”來。老李看出來了,廠里在電工技術上,將來接吳滿的班,肯定是老劉。他希望接老劉的班的,是他的徒弟公子。只是公子這名兒喊出來了,沒法改了,大家依舊叫公子為“公子”。公子要不是“公子”,還得出師后,再努一把力,才能完成到“小”的蛻變。
大家都認真地工作著,老劉班長當得輕松。班務會上,老劉驕傲地說:“我當班長以來,我們班從來沒現在這么好過。我們今年得賺個先進班組。”那天,老劉將賣廢銅爛鐵賺的班費全拿了出來,請大家在一家像模像樣的酒家,好好地吃了頓。
過了幾天,廠里第一個改革方案出臺了。方案上說得清清楚楚,從即月起,每個班組都要成立兩長三員的班委會,都要出黑板報,都要精神文明物質文明一起抓。于是,老劉依舊是班長,老李成了工會小組長,太歲成了安全員,吳滿成了考勤員,公子粉筆字寫得好,腦子里又有新鮮詞兒,自然成了政治宣傳員。
又過了幾天,廠里又下來一個文件,說是要對各車間,各班組進行綜合考核。從這個月起,每個月的最后幾天,廠里便派出幾個檢查組,對全廠各車間,各班組進行綜合檢查。什么生產任務,什么勞動紀律,什么文明衛生,什么政治思想,什么信息反饋,什么QC小組成果等等,廠部要齊頭并進一起抓。依著老劉的話說,就是要頭發胡子一把抓。
廠里的改革,還真是正經八百地進行。每個月月底,檢查組風風火火地來了。黑板報出了嗎?衛生搞干凈了嗎?定置管理弄了沒有?有人遲到嗎?有人早退嗎?有人曠工嗎?任務完成了嗎?有不有人說反動話?檢查組檢查得真是仔細,檢查衛生時,桌子底下也要用手去摸上一把。這么檢查了兩個月,廠里又下來一個文件,說是從這個月起,進行雙向檢查。不但廠部派檢查組到車間檢查,車間也組織職工代表到廠部各科室進行檢查。依著廠報上的話說,廠里的改革,正一步一步走向規范,走向全面和深入。
這改革的,雖然大家都覺得虛的比實的多,卻也的的確確感覺廠里在變,至少外表在變。就像一個臟兮兮的拾荒的人,雖然依舊不讀書,不看報,肚子里仍是一把草,卻換了光鮮的衣服,剃了滿臉胡子,已有幾分神采了。吳滿和老劉甚至覺得,外表變了,實質內容不會遠了。他們私下議論著,這改革的,再深入一點,就會到實質內容了,就會到憑本事吃飯了。太歲和公子也說,得使勁學技術,不然,只怕一步一個腳印,到正兒八經改革時,以后錢會少得可憐,說不準還會被廠里一腳踢出門外。
到了年底,廠里開始一年一度的年終評比。電工班弄了個滿堂彩:老劉評了優秀班長,老李成了工會積極分子,吳滿依舊是廠里先進,太歲成了安全積極分子,還是學徒的公子,也成了優秀政治宣傳員。電工班也就因為這個滿堂彩,被評為了出席廠的先進班組。
過了年,加工資了。這次是摸著石頭改革后第一次加工資,大家都鼓著眼睛看這改革年最后的內容。這次沒下文件,卻走出了真改真革的步子。正廠職加工資四級,副廠職加工資三級半。中層正職加工資三級,副職加兩級半。有高級職稱的比照公司副職,中級職稱的比照公司中層正職,初級職稱的比照中層副職。一般行管人員和工人加兩級。于是,太歲和吳滿、老李、老劉都是加兩級。公子是學徒,當然沒有工資加。工資就這么加了,廠里沒作出任何解釋。廠長說,加工資的,要作什么解釋?美國的資本家給人加工資,解釋嗎?什么叫改革,說穿了,就是跟資本家學。
太歲望著工資單,呵呵笑了兩聲,心里罵著自己真是活寶,這樣沒出息,什么不好怕,怕著改革,被這改革的哄著做了一年龜孫子。太歲像要撈回近一年的損失,第二天便沒有來上班,并且也懶得報到。第三天上午報了到,對老劉說:“我有事,走了。”老劉說:“太歲,你怎么了?不跟滿哥學技術了嗎?”太歲說:“老劉,翻翻你的工資單,看比我工資高些不?你再看看滿哥,加多少工資,和我一樣。廠長不是在大會上說,要提拔十個中層干部,隨手一抓就成,找一個滿哥,難。可是加工資,就一個滿哥,也和我一樣,兩級。”
太歲妻對太歲說:“太歲,你好好地上了那么久的班,怎么又翻卦了?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的,學什么鬼技術?”太歲說:“那改革原來是嚇人,是紙老虎。滿哥那么好的技術,和我一樣,也是加兩級,天車班的梅毒和瘦妞,依舊沒活干就請假,就沒看見影子了,也是加兩級。還有那些憑關系,憑送人情送上去的中層干部,加三級,加兩級半。這改革的,我是看清了,就是哄鬼。”太歲往桌上一扒,開始打麻將。那天,太歲手氣真好,紅透半邊天,要什么有什么。有一局,他和邊七萬。外面已經打了三個,太歲有了調骰的機會,太歲當然調骰。太歲還真將那個七萬調了出來。太歲那天紅旗漫展一吃三。
公子老老實實、上進肯學地做了一年多的電工學徒,忽然見廠里加工資是這個加法,知道領導們只是要電工時,才說電工如何重要,才說吳滿是鎮廠之寶,才說老劉是他們那一代電工的排頭兵。加工資時,這電工技術什么的,就露了原形:狗屁不值。公子審時度勢,知道這一年多他浪費了青春。他問自己,人生一世,有多少個一年半可以浪費?從此,公子懶得學技術了。公子家住在離火葬場不遠,公子遞了一張一個月的病假條給老劉,說他有嚴重的胃病。一個月后,公子的京花店開業了。因為是做死人生意,公子沒請客,只是自己放了一盤萬響鞭炮。從此,公子每天報了到,假也懶得請,走了。到第二年,公子花上些賺來的死人錢,請個活人代考,考上了職工大學,做起了一個月也懶得去一回的在職大學生來。到了考試時,公子也懶得去,又請個人去考。三年后,公子有了大專文憑。
八、天車班
吳蕓和小瘦妞都是六歲了,同時上了大劇院廣場附近的一所小學。學校將吳蕓和小瘦妞安排在一個班。吳蕓成績好,小瘦妞成績不好。吳蕓常常第一,最不濟也是第二。小瘦妞常常倒數第一,最好時也能倒數第二。吳蕓常和小瘦妞一起做作業。小瘦妞懶得去想,拿過吳蕓的作業“沙沙沙”灑脫地抄。別的同學要抄吳蕓的作業,吳蕓不肯。吳蕓說:“老師說的,不準抄作業。”小瘦妞要抄吳蕓的作業,吳蕓對小瘦妞說:“瘦阿姨和叔叔都對我好,我就該對你好,你想抄就抄。”老師找小瘦妞談,問:“怎么作業都對了,考試時,卻不是沒做就是做錯了,是不是緊張?”小瘦妞臉紅著,嘴咬著指夾,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老師聰明,知道“是”了。老師對瘦妞說:“你家孩子成績不該差的,只是緊張。”老師說,得想法子幫助小瘦妞克服緊張的毛病。說得瘦妞頭雞啄米般點著。
瘦妞知道原因。這原因如果告訴老師,老師準罵小瘦妞。瘦妞當然不希望老師罵小瘦妞。老師罵小瘦妞,瘦妞會打噴嚏,會心痛。瘦妞對吳蕓說:“蕓兒,以后不要讓小瘦妞抄你作業了,要讓她獨立思考。她不懂,你教她。”當天,小瘦妞和吳蕓在吳蕓家做作業。吳蕓不許小瘦妞抄了。小瘦妞說:“我挨老師罵,你舒服是不?我爸爸媽媽對你這么好,你卻要讓我挨老師罵。”吳蕓一想也是,又讓小瘦妞抄著。
吳滿和瘦妞夫都說:吳蕓和小瘦妞不小了,都上學了,要培養獨立精神,用不著去接送。瘦妞說:“還小,還只念小學,不去接送,如何放得心下,不知道你們的心是肉做的,還是鐵打的。”瘦妞想著兩個小女孩要穿過兩條馬路就怕。那馬路上,數不清的汽車颼颼颼地開,瘦妞能不擔心嗎?瘦妞找著胖婆,說:“胖姐,以后,除開八臺天車同時開,我每天上午都上天車,下午休息,好不好。”胖婆一想,瘦妞并沒占便宜,細算著還吃了虧,當然樂得同意了。瘦妞每天下午不但可以去送和接吳蕓和小瘦妞,還可以做許多家務。
瘦妞休了兩個下午,梅毒找著胖婆,說:“胖婆,瘦妞每天上午上天車,我也每天上午上天車吧。我想騰出下午的時間打麻將。打麻將是抓效益的事兒。老話說,小賭可以養家。”胖婆皺著眉頭,心說著“看見別人拉屎喉嚨癢”,也同意了。從此,大多數日子的上午,只有梅毒和瘦扭扒在天車上,另外六個天車工則縮在休息室,說著自己的男人和別人的男人的故事。下午則由胖婆和另外五個天車工輪流著開天車,梅毒和瘦妞則沒了影子。
梅毒常說她麻將打得如何如何好,贏了多少多少錢,大家都背著她說她吹牛皮。梅毒常說家庭如何如何幸福,說她老公對她如何如何好,說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公。說得天車班其他女工一身都是嫉妒,說得整個車間都知道梅毒命好,嫁了一個好老公。
這天下午,五車間忽然來了緊急任務。主任說,以后的這段日子,都必須八臺天車都同時開動,說好久沒這么好的生產形勢了。胖婆急傻了眼,因為車間主任不知道有兩個天車女工,上午勞模般干活,下午逍遙地放假。這事兒是她胖婆擅自做主決定的。車間主任要知道,這會兒有兩臺天車沒人開,她胖婆不挨批才怪。說不準車間主任生氣了,撤了她班長也未為可知。撤了班長,面子上如何掛得住?她忙拿出手機,摁著梅毒手機號碼。梅毒關機。梅毒說過,她打麻將時,最厭著手機響。她對胖婆說,她發現不知多少次了,只要手機在麻將桌上響,這天準輸。梅毒說,只要打麻將,她準關機;她關了機,準贏。
胖婆打不通梅毒手機,忙跑到電工班。電工班只要沒維修任務,便沒活兒。她將吳滿叫到一旁,說了這事兒,說:“滿哥,你給出個主意。”吳滿說:“你放心,瘦妞待會就來。”吳滿話音未落,瘦妞從太歲摩托車上下來了。她笑吟吟地喊了“滿哥”,好幸福地說了“太歲說,是你要他去接我的”,朝吳滿做個鬼臉,對太歲說了“謝謝”,爬上天車去了。胖婆放了一半心,另一半心卻依舊懸著。她摁了不知多少遍梅毒手機號碼,梅毒都沒開機。她自己又要爬上天車了,心里正急著,老劉說:“胖婆,我去找梅毒,你別急。一急,出了事怎么辦?”老劉叫太歲用摩托車將他送到梅毒家。梅毒沒在家。老劉對太歲說:“太歲,都是同事,這事兒沒弄好,梅毒和胖婆都會要背個處分。”兩個記起梅毒說她喜歡打麻將,且打得如何如何好。兩個去附近麻將館找著,找了半個小時,沒有找到梅毒。
老劉和太歲只得往車間趕。太歲呵呵笑著說:“老劉,這會兒,說不準主任在跳著罵胖婆的娘。胖婆也是,沒事找事。”老劉說:“你別說胖婆,說我多好。往日不知道要給你和公子沒事找事地擔多少事兒。我是擔不起的了。到時候,你們自己擔去。”他們回到車間,沒看見主任罵胖婆的娘。八臺天車唱著欣欣向榮的合唱開動了。只是其中有一臺不是天車女工開動的,是吳滿開動的。吳滿不希望胖婆和梅毒受批,自己扒在上面。他不是天車工,怕出事,出了事他吳滿有八張嘴也說不清。吳滿開得小心翼翼。
第二天上班,胖婆問梅毒,昨天上哪去了。梅毒說:“打麻將去了。打五塊錢一炮。昨天手氣不好,打了一個下午,也是沒輸沒贏。真是,手氣太差了。”
下午下了班,胖婆請了晚飯。她將電工班“五大帥哥”:老李、吳滿、老劉、太歲、公子都叫去喝酒,天車班“八大美女”全部作陪。錢則由天車班班費出。
電工班“五大帥哥”是胖婆叫出來的,她打著哈哈說:“老李是資深帥哥,滿哥是技術帥哥,老劉是笑面虎帥哥,太歲是猛男帥哥,公子是閻王帥哥。”來而不往非禮也,老劉便將天車班“八大美女”叫得十分響亮。老劉說:“胖婆是楊貴妃,瘦妞是病西施,梅毒是王昭君。”其他五個,老劉也將他知道的歷史美女,一個個安在她們身上了。
“美女”與“帥哥”相互開涮,還嫌時間少了,自然沒人有空說感謝和不要感謝的話。大家心底也認為著,這些事兒壓根兒無需說那些漂亮話。不知不覺中,相互不開涮了,大家說著“姨妹是金魚,老婆是咸魚,情人是貓魚,小姐是鱷魚”。梅毒還細細地解釋著“四魚理論”。梅毒說:“姨妹只能看,不能吃,當然是金魚。老婆呢,用得久,像咸魚一樣,想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不想吃時,收在那兒也不會變味。情人呢,只是換換口味,吃一點兒就成,自然是貓魚了。小姐開口便要錢,并且來不來獅子大開口,像鱷魚一樣。”
不知怎么的,話題七轉八轉轉到吳滿身上了。
胖婆說:“滿哥,你這么多年沒女人,也受得住?我家里那位,一個富態老婆,還吃不飽,來不來還要出去打野食。你沒女人,豈不餓死?”吳滿一笑,瞟了瘦妞一眼,瘦妞看見吳滿的目光了,忙低著頭吃菜,臉上有了些許紅暈。吳滿剛要說什么,老劉擠眉弄眼地說:“滿哥,胖婆在給你丟暗號,意思是你受不住可以找她。她老公出去打野食,自然家食吃得少。她在打你這個野食。滿哥,胖婆是楊貴妃,一聲好肉,皇帝都喜歡。”胖婆還沒開口,梅毒打著哈哈,說:“吳麻子只怕小老弟三老四嚴了,有什么受不住?聽人說,吳麻子從不出門。”瘦妞話兒一溜出了嘴,說:“滿哥才不三老四嚴呢。”說出來了,瘦妞知道不該說,臉已是緋紅,吳滿則尷尬地笑。大家沒深想瘦妞的話和吳滿尷尬的笑,老劉知道瘦妞不喜歡開玩笑,望著梅毒說:“你怎么知道滿哥三老四嚴了?滿哥,你不怕惹梅毒的話,找梅毒試試,看是三老四嚴,還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梅毒鼻子里“哼”了一聲,迸出一句叫吳滿記一輩子的話來:“劉長子,你以為我是收狗糞的?吳麻子這張臉,機關槍掃過一樣。想嚇死我呀?嚇死我了,將你劉長子老婆賠給我老公。你老婆比我老公大,我老公不會要。我老公只喜歡我。”吳滿干瞪著眼望著梅毒,心里默念著“好男不跟女斗”的六字真經,將一肚子火硬生生熄了。太歲不要人勸,自己喝著酒,已喝得醉眼加色眼地望著梅毒高聳的胸部。梅毒發現太歲目不轉睛望著她胸部,恨恨地瞪太歲一眼。太歲忙將目光移開了去。
老李正經慣了的,聽著這群男女那些言語越來越沒邊,心想除了吳滿和公子以及瘦妞,那些人沒一個要臉的,心底早厭著。他喝了兩杯酒,扒了兩口飯,說聲“有事,失陪”,走了。公子家開了京花店,要賺死人錢,不愿意耽擱太久,早等著他師傅走,見老李起身走了,也走了。電工班規矩,吃飯時,師傅沒走,徒弟不能走。
老劉看出了吳滿的不滿,忙轉移話題,問吳滿:“滿哥,蕓兒該是八歲了吧?”吳滿點點頭說:“蕓兒八歲了。”吳滿說起吳蕓,心里擔心起吳蕓來。雖然吳蕓在瘦妞家,有瘦妞夫精心照管,心里牽掛卻沒少一分。公子和老李以及梅毒走了后,他望瘦妞一眼,說:“一起走吧,前面那段路好黑。”瘦妞說:“嗯,一起走。”
路上,吳滿對瘦妞說:“瘦妞,你剛才將好久以前的那事兒說出來了。”瘦妞說:“不知怎的,沒想,話兒一溜,就說出來了。我也知道,不能說的。”吳滿說:“瘦妞,注意說話。別讓人家七猜八猜。”瘦妞“嗯”了。兩個到了吳滿家門口,樓梯間沒人,靜得能聽到瘦妞和吳滿的呼吸聲,能聽到彼此的心跳。瘦妞沒繼續爬樓。吳滿小心翼翼如賊開別人家門。瘦妞到了吳滿家。吳滿在朦朧中望著瘦妞,瘦妞在朦朧中望著吳滿。誰也沒有去開燈。老久一陣,吳滿嘆口長氣,說:“瘦妞,回去吧。”瘦妞嘆口長氣,說:“嗯,我回去了,滿哥。”
瘦妞走了一會兒,吳蕓在門外喊著“爸爸,爸爸,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回來了。
九、抗洪
五車間好早以前的王主任,后來的王副廠長,成為王廠長了。
王廠長心里清楚,廠里廠級領導多了,中層干部多了,行管人員多了,一線工人多了,輔助工人多了,總而言之,是廠里各個層次的員工都多了。但是,王廠長不想砸人家飯碗讓人下崗。王廠長想著既不砸人家飯碗,又能解決這些矛盾的法子。王廠長腦子想爛,終于想起偉大領袖那句話:“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因此準備開展全廠大討論,題目就叫做“前面的路十分艱辛,廠里何去何從”。
那天,王廠長將宣傳科幾個秀才喊來,剛要將大討論的意思說出來,市長來電話了。市長命令王廠長帶三百好漢守護湘江堤,說以他們廠自己的力量為主,保住他們廠后那段堤。說這次是嚴防死守,哪個單位守的堤出了事兒,哪個單位的一把手就地免職。對玩忽職守的領導,甚至要追究法律責任。市長最后說:“你記清了,這可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王廠長放下電話,將本要笑吟吟地對秀才們說的話,全部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轉而近乎威嚴得如他當年當解放軍的排長,面對著幾十號士兵。“找你們來,就是要盡快動員大家抗洪。要使全廠員工都知道,以抗洪為綱,其余都是目,要做到綱舉目張。”
這一年,溫柔得如同新娘的湘江河,見全國的大江大河都不要命地漲,也不溫柔了,也湊熱鬧,一天一個漲,漲得人心惶惶。往日被毛澤東說成魚翔淺底的湘江河,水濁得如一鍋粥,肆虐過上游的不知多少農田和工廠后,載著塑料袋、樹枝、枯草,載著不時可見的牲畜尸體,載著不知誰家倒塌的房屋上的橫梁,載著湘江河兩岸的人民不知多少的凄惶,浩浩蕩蕩向著長沙,向著岳陽,向著洞庭湖流去。堤內風光帶上的千姿雕塑和百媚柳樹,完完全全去了水底世界,做了魚兒和蝦兒們的景區。不時可見的巨大的漩渦,仿佛要漩到江底地急速地旋轉。一個又一個新生的孤島,在離城市不遠的地方,誕生了。湘江河在這段時間寬了,湍急了,肆無忌憚了。報紙上、電視里不住地說第幾次洪峰,第幾次洪峰。
王廠長回家扶著王夫人雙肩,像當年望著他的新娘一樣望著王夫人。老久后才對王夫人呵呵一笑說:“你丈夫得上抗洪前線去了。”生離死別般抱著王夫人拍了拍背,又想著這段時間都不能喝酒,拿著一瓶酒,往嘴里倒了半瓶。這才背著洗漱用品、換洗衣服,帶著三百好漢子、五十好娘們,扛著紅旗,喊著“嚴防死守”、“與大堤共存亡”,日夜吃住在湘江大堤上去了。這三百五十人也就像一個戰時家庭了:好漢子扛沙包,擔箢箕,上大堤,堵住湘江水;好娘們分盒飯,燒開水,買干糧,洗衣裳。
往后的日子,王廠長每天做著偉人喜歡做的事:與天斗,與地斗。只是王廠長怎么也沒有享受到那位偉人說的與天斗和與地斗的無窮之樂。王廠長每天憂心忡忡,害怕潰堤將他們的廠送給湘江的龍王爺做禮物。王廠長在憂心忡忡中自己編了順口溜,叫來兩個秀氣女孩,要她們每天拿著快板,在堤上不住地敲:弟兄們,要仔細,守住堤,護住廠,保飯碗,養子女,敬爹娘。那兩個女孩便不要命地敲著快板,其他人不要命地護著大堤。大堤在大家都不要命中,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洪峰。
那天晚上,月色昏黃,星光暗淡,陰風凄凄,人心惶惶。
吳滿不是抗洪隊員,吳滿擔心王廠長。王廠長喜歡吃野兔肉,吳滿特地買了一只野兔,叫賣野兔的殺了,拿回家去,燉好了,留下一小半給吳蕓,然后踏著昏黃月色,將大半野兔送了來。吳滿那次為了救王廠長,捉了野兔后,再沒有抓過野兔。吳滿聽一個讀過不少佛經的人說,可以吃肉,不能殺豬。吳滿因此知道,可以買野兔,不能上山抓野兔。吳滿在“滿哥”聲中,找到了王廠長。他“呵呵”笑著,對王廠長身旁的人說:“找王廠長一點急事兒。”將王廠長叫到一邊,兩眼四處脧了旁邊委實沒有他人,這才從挎包里拿出一個黑塑料袋,從黑塑料袋里掏出一個保溫桶。王廠長不喜歡吃盒飯,可是王廠長和抗洪隊員們餐餐吃盒飯。王廠長瘦了一圈。吳滿嘆口氣,說:“你瘦了。吃了吧。”王廠長真厲害,大半個野兔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王廠長說:“可惜不能喝酒,好久沒喝酒了。等這洪抗完,得好好喝次酒。”吳滿說:“洪抗完了,我請你喝酒。”王廠長說:“還是我請你喝酒吧。說什么你嫂子手藝比你也強。你嫂子大前天也送了野兔來,也是燉的,就比你燉得好。你這手藝,只有我不嫌。”王廠長吃完了,吳滿要走。王廠長說:“來了,就還坐一會兒。”兩個回到大家中間,說著今年洪水好像沒完沒了的意思。
不一會兒,王廠長他們守的這段堤,被洪水弄出了一個小口子,那口子眼見著在迅速地擴大。一個正在巡堤的員工,有幾分失措地跑來,說:“口子,口子,口子。”王廠長順著那人指的方向,看見了那個口子。王廠長指著那邊的工廠,聲若洪鐘地喊著:“弟兄們,那邊是我們的工廠,是我們一千多號人和幾千家屬的飯碗,保住自己的飯碗吧。”王廠長話音一落,第一個往湘江河跳去。吳滿見王廠長跳下去了,沒猶豫半分,第二個跳了下去。兩個手挽著手在滔滔的湘江河中踩著水。王廠長說:“滿哥,蕓兒小,你真的不該來,更不該跳。”吳滿說:“我知道,沒法子,那邊是我的飯碗,也是蕓兒現在的飯碗。”王廠長說:“滿哥,出了事,你后悔嗎?”吳滿說:“出了事,沒命了,不知道后悔了。”接著兩百來人都撲通撲通地直往湘江河跳,然后手挽著手,面朝著湍急湘江。吳滿往這邊一看,挽著他手的是太歲。太歲真是太歲,這會兒仍打著哈哈說:“滿哥,說不準我太歲會做英雄和烈士。那樣就笑死人了,太歲是烈士。”太歲的樣子,倒有幾分與天斗其樂無窮的味兒。太歲那邊的兩個,正說著話。這個對那個說:“我跳不要緊,你不該跳。”那個說:“沒了廠,什么都沒了,不跳又怎樣。”王廠長這邊的兩個,那個對這個說:“你信觀音嗎?”那個說:“信,你呢?”這個說:“原來不信,這時信了。”兩個一起念著:“觀世音菩薩,拜托保佑我們的廠。”
這兩百多條好漢子身后,是他們寂靜的工廠,中間是另外百來條好漢子、五十條好娘們,往來不住地搶修著隨時都有可能崩潰的大堤,是昏暗月色下的幟旗獵獵。
不知是誰打了電話通知了已經熟睡的留廠工人。那些工人又相互通知其他工人,他們都在電話里傳著王廠長那句話:“弟兄們,那邊是我們的工廠,是我們一千多號人和幾千家屬的飯碗,保住自己的飯碗吧。”那些工人,帶著鏟子鋤頭箢箕跑來了。兩個多小時后,這段堤修復了。
后來,有人告訴王廠長,沒有參加這次搶修大堤的,全廠只有十五個人。十五個人中,有八個病了,六個出差在外,一個當天酒醉得人事不知。
湘江河在半年后,才恢復了往日的溫柔,又在魚翔淺底中緩緩地向著洞庭湖流去。
洪抗完了,抗洪精神深留在王廠長心中了。老久后,大家手挽著手護著湘江堤的一幕,仍在王廠長腦子里不住地晃。不久,市里和主管局領導找王廠長,要王廠長減員增效。王廠長對領導們說:“那天差點垮堤。我們廠的員工,沒有任何人去動員,都沖上去了,他們去干什么?去保護他們的工廠。他們為什么要保護工廠?是為了保住他們的飯碗。現在要我砸了他們拼死保住的飯碗,我做不出。”領導們面面相覷。大家爭得面紅耳赤,市領導說:“不是因為剛樹了你抗洪英雄,不好向全市人民交待,看我不撤了你的職。”最后,領導們與王廠長雙方各讓一步,領導們不再要求王廠長減員,但要求王廠長一定要改革。領導說:“雖然不減員,談不上徹底改革,但你也要拿出抗洪精神來對待改革事業。”王廠長心里一笑,心說:“我就是拿著抗洪精神對待改革。”嘴里答應了在不減員的前提下,堅決貫徹領導意圖,實行雙向選擇。
到年底,王廠長的改革完事了:撤了兩個上班也常溜出廠去喝酒賭博的科長,將五車間主任調到七車間當主任,將七車間主任調到三車間當主任,將三車間主任調到五車間當主任。其他員工則在原崗位上雙向選擇。于是,轟轟烈烈如打雷般的改革,在皆大歡喜中,勝利結束。廠報和本市日報上都說,通過王廠長的改革,廠里各個方面的工作均面貌一新。
王廠長在一年一度的全廠員工大會上作總結報告時,那疊老厚的報告還沒念一個字,先點燃一支煙,說:“我說呀,我不是什么廠長,我是抗洪隊長。那段時間,帶著大家在湘江河的大堤上抗洪,抗回了一塊抗洪英雄的匾。那塊匾是大家的,所以我將它掛在廠辦公會的會議室里。現如今,改革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就要漫堤了。我也知道改革好,可是,你們想想,如果改革,我們廠第一件事就是減員增效。我甚至也知道,改革是什么?就是不破不立。不砸爛計劃經濟留下來的那整套模式,就沒法兒建立現代企業制度。可是,我們廠只要六百人足了,另外五百多人去哪?他們有什么罪?你要將他們的飯碗砸了?我不做這種昧良心的事。這改革的事,我是寧肯為天下后,也絕不為他人先,絕不。”
王廠長話音一落,臺下立馬爆發出經久不息的雷鳴般的掌聲。
幾天后,王廠長派出十路人馬大江南北地跑業務。王廠長對這十路人馬說:“全廠千多號人,幾千家屬,每個人手上捧個飯碗。碗里飯多飯少,是什么菜,就看大家的了。”一個月后,這十路人馬陸續回廠,帶回了全國各地的合同。于是,這段時間后,廠里雖然依舊有不少閑人,卻沒一臺閑置機器。
王廠長和副手們研究了好久,最后確定,往后,廠里除了引進特別需要的人才,除了補充迫在眉睫的需要補充的員工,不再成批成批地招工。王廠長希望通過他,和他將來的繼任者,抑或還有繼任者的繼任者,采用到了年齡退休的法子,通過若干年努力,在沒有陣痛中,用愚公箢箕擔大山、子子孫孫擔下去的法子,慢慢地完成改革。
初春時節,主管局和市領導又將王廠長叫去,要王廠長無論如何,今年得減員增效。王廠長說:“我們廠現在活兒正忙,大家都有活干,許多車間還得加班加點,這個時候喊一聲減員增效,豈不弄得人心惶惶?再說,減了人,誰來干活?沒人干活,哪來效益?”王廠長決心拖他一年是一年,再拖六年,他退休了。他沒有砸任何人的飯碗,對得起全廠千多號人中的每一個。局領導和市領導罵了王廠長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后,要王廠長“不管怎樣,也得真改真革,絕不能像去年那個樣子,只打雷,不下雨”。王廠長說:“好,我們廠保證真改真革。”
王廠長說到做到,第二天便開始真改真革。他叫宣傳科的秀才們在廠內四處張貼著紅的綠的黃的標語,同時,規定各車間每個月要貼出標語多少條,說這不但是工作任務,還是政治任務,廠部要進行檢查。那些標語上寫著“摸著石頭過河,將改革進行到底”,“職位能上能下”,“人員能進能出”,“工資能高能低”,“問改革要效益”,“改革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于是,忽然一夜改革來,千墻萬墻標語埋了。廠里飛快地有了濃厚的改革氛圍。
十、老李退休
老李五十七歲了,再過三年便要退休,車間上報廠部,說急須補充電工一名。廠部給五車間新招了一名電工學徒。這個青工今天來車間報到。他一邊走,一邊忐忑不安地望著四處可見的醒目標語。標語說,這改革要做到能進能出。青工當然擔心:自己技術沒技術,工齡沒工齡,說不準報到沒三天,九不懂十不懂的他,便被廠里一腳踹了回去。
八點時,青工到了車間,找著了那個三十多歲的眼鏡主任。眼鏡主任說了勞動紀律和注意事項后,引著青工到了電工班。青工心底害怕著改革,恰如《地道戰》里進村的鬼子,生怕從哪個不起眼的洞口冒出一顆仇恨的子彈。苦楝樹下的老劉,老遠見了,“呵呵”笑著對吳滿說:“滿哥,你看,那個青工像什么?像不像要進村的日本鬼子?”吳滿笑了,說“像,真像,真像鬼子”。苦楝樹下的所有人都說像。
從此,這個青工就叫鬼子了。
鬼子做了老李的徒弟。鬼子天天擔心著標語上那句能進能出的話,做徒弟做得小心謹慎。有時候,太歲在家里輸了錢,或者和太歲妻吵了架,在廠里發脾氣,沒來由罵鬼子的娘,鬼子也由著太歲罵著,一句嘴也不還。公子的衛生區,公子甩著手不搞那衛生,叫鬼子干。說他公子是鬼子師兄,說師弟替師兄搞衛生,是電工班優良傳統。鬼子也就繼承著這優良傳統老老實實地替公子干。鬼子發著狠心,跟老李學著技術。鬼子天天盼著標語上的改革快些完事。
一年過去了,這改革遠沒完事的跡象,那些標語被日曬雨淋風刮了后,宣傳科的秀才又將那些口號寫在新的紅的黃的綠的紙上,又往墻上貼去,那些墻上已貼了老厚幾層標語。因此,這年成了真真正正的標語改革年。鬼子每天緊緊張張地生活在四面改革聲中,有些受不了了。那天,鬼子麻著膽子,好害怕地問著老劉:“劉師傅,這改革的,到底準備怎么辦?是不是要人下崗?要下崗多少人?不會下我吧?”老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皺著眉頭問:“鬼子,你什么意思?什么改革?什么下崗?誰要下你?鬼子,你沒發燒吧,怎么說胡話?”鬼子指著墻上標語說:“能進能出的改革呀。都改了一年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每天都有新標語貼。”老劉打了一串哈哈,拍著鬼子后腦勺,說:“蠢家伙,早改完了。”鬼子說:“沒吧,好像還沒開始呢。”老劉又打著哈哈說:“告訴你完事了,就完事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沒想到那哄上面的東西,哄了你。有意思。實話告訴你,上面那些領導來廠里視察,看見這么多標語,準會熱血沸騰,說我們廠改革有聲有色。”鬼子這才放了心。
鬼子剛放下心,廠里墻壁上又刷上了新的標語:“銳意進取,立志改革”,“公開,公平,公正”,“砸爛鐵飯碗”。鬼子又害怕起來。只得更不要命地學著技術。在被墻上的改革標語嚇了三年后,鬼子出師了。
鬼子請了出師酒。車間通知老李,再過半個月,他將光榮退休。
老李不住地問著自己,六十歲了嗎?玩泥巴建廠子好像是昨天的事,怎么今天就是六十歲了?但無論老李怎么想,再過半個月,他的確六十歲了。從這天起,老李像吳滿一樣,每天早晨提前半個小時到,陪著吳滿在苦楝樹下坐著,兩個說著二十多年同事中的趣事,像瘋子一樣笑。也是從這天起,老劉安排活兒,都不安排老李。老李脾氣原本極好,小孩也不得罪。從這天起,脾氣不好了。見老劉不安排自己活兒,瞪圓雙眼說:“老劉,你以為我是我徒弟公子,吃白飯的嗎?你太看人不起了吧?你將我當吃閑飯的,我哪兒得罪你了?”老劉只得安排老李活兒。老劉對鬼子說:“你跟你師傅一起干吧,多照顧他點兒。”
老李說公子吃白飯,公子沒法聽到。公子聽到了,也不敢說他師傅。在電工班,你可以罵廠長的娘,罵車間主任的祖宗,罵天下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只不能說師傅半個“不”字。公子一般情況下,報了到,到師傅身邊,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師傅,遞一支專遞給領導的煙給老李,便摩托車一溜煙走了。回他的京花店,賺死人錢去了。因此,無論是誰說什么,他都聽不到。如果哪天太陽從西邊出來,公子準能留下來,干一天扎實活。太陽怪氣得緊,從沒有從西邊出來過,公子也就最多干過半天活兒。
老李和鬼子干著活,和鬼子說著話。說他老李,還有王廠長,還有滿哥,還有好多人,個個玩泥巴,大家住工棚,說這廠就那樣被他們玩泥巴玩出來了,玩成一千多人的廠子。老李說完這些事兒,準會一聲長嘆。然后,老久不吭聲。鬼子除了“嗯”,什么也不說。他知道,他師傅需要的就是這聲“嗯”。
只有三天,老李便要退休了,早晨,老李和吳滿在苦楝樹下談著。他們說了好多。老劉他們都知道,老李和吳滿是老同事,有好多話說,都不來打擾老李和吳滿。老李說:“滿哥,我家親戚送了我一瓶好酒,今天晚上我們哥倆去喝一杯。我們一起,有二十多年了,沒好好地喝過一次酒。今天要不醉不散。二十多年,不容易。”
吳滿心里有些難受,也想好好地陪著老李喝杯酒。吳滿去天車班,將瘦妞叫出來說:“瘦妞,我們家蕓兒晚上在你家吃飯吧。你督促她做好作業。我要是回去晚了,蕓兒就你家睡吧。”瘦妞滿臉擔心地說:“滿哥,少喝點,千萬別醉。他昨天醉了,嘔得滿屋都是,膽水都嘔出來了,早晨還是東倒西歪的。你別也醉了,我又不好招呼你。好多事兒,得自己照顧自己。”吳滿和瘦妞談到瘦妞夫,都用“他”。吳滿說:“嗯,不會。你放心吧,我會注意。我會自己招呼自己。”
晚上,老李家做了滿桌子菜。他將大徒弟公子和剛出師的鬼子叫來作陪。依著老李家規矩,來了客,女人不能上桌。老李妻子做好飯菜后,坐到一旁吃去了。老李家女人要上桌,必須等到她的丈夫和丈夫家長輩都死絕了,才能像模像樣地坐在桌旁,但不能坐在大方,大方得大兒子坐。老李兩個兒子又自立了門戶,八仙桌旁,便只有老李吳滿他們四個一人一方地坐著。吳滿、公子和鬼子都知道老李家規矩,就像這張八仙桌一樣,是老李夫妻從老家帶來的,沒人能夠改變,也就沒人叫老李妻上桌吃飯。
老李和吳滿干了第一杯,說著二十多年,從建廠起就在一個班同事,不容易。吳滿說,如今有句話,說相識就是緣,說他吳滿和老李有二十多年同事的緣,的確不容易。公子和鬼子知道他們是晚輩,沒資格插嘴,兩個輕聲說著旁的事情。老李和吳滿其樂融融地說了許久,又將二十多年中的許多事情回憶了一遍。忽然,老李嘆口氣,不說話了。吳滿也嘆口氣,不說話了。公子和鬼子見老李和吳滿不說話了,趕緊也不說話了。于是,屋里靜了,靜得只有窗外秋蟲透過窗上玻璃和窗簾的唧唧聲。
一會兒后,老李開始暗里明里說著希望吳滿喊他一聲“哥”。公子這時才知道他師傅老李請吳滿喝酒的意思,忙在一旁說著他師傅水平早夠“哥”了,只等“滿哥”喊一聲“哥”。只有鬼子不吭聲,坐在一旁老老實實喝他的酒。鬼子希望吳滿喊他師傅一聲“哥”,因為是他師傅;鬼子又希望吳滿別喊那一聲“哥”,因為他師傅委實沒達到“哥”的水平。
酒真好,純正,易下喉,吳滿喝了六兩。這會兒,吳滿好似酒灌蠢了,沒聽懂老李的話,裝著糊涂,東南西北亂扯。老李和公子都不死心,仍說著希望吳滿叫老李一聲“哥”的話。吳滿索性敲著桌子,義憤填膺地說著日本鬼子不要臉,釣魚島好久以前就是中國的,這事兒別人不知道,他吳滿還不知道嗎?誰家爺爺還在上面釣過魚,釣了一條七八斤重的鯉魚。說著美國佬真不是東西,將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炸了,炸死了中國三個人。那三個是什么人?都是讀了大學,又留學,全世界的外語沒有不會的人。說,像蠢寶,二百五,還有他吳滿這滿臉麻子的,請美國佬炸,美國佬都不會炸。說李登輝祖宗都不要,簡直是畜生,說也不知道中央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不派幾個像許世友那樣能飛檐走壁的人去臺灣,幾槍或者一個手榴彈或者幾扁擔將李登輝斃了。
老李叫公子和鬼子出去一會兒,說他有話和滿哥單獨說。公子和鬼子去老李房中,陪著師母,問最近身體怎樣去了。老李將房門關牢實了,輕聲說:“滿哥,別東南西北亂扯了。老同事了,誰不知道誰的性格?滿哥,你說句實在話,是不是記著那年的事兒?”吳滿知道不能再裝蠢。但他的確不知道老李指的是哪件事,茫然望著老李。老李說:“那年批你師傅,是我帶的頭。”吳滿將頭搖了搖,說:“怎么會,當時誰不批我師傅?誰不?”
老李干脆將話挑明了,問:“既然這樣,我就要退休了,滿哥,你喊一聲‘哥’,安我的心有什么不好?干了一輩子電工,沒混個‘哥’,心里慚愧得緊。”吳滿認真地說:“老李,你老自己說,你技術比老劉怎么樣。老劉也沒‘哥’呢。”老李望著吳滿,一聲長嘆,不吭聲了。半晌后,將兩個徒弟喊進來陪“滿哥”喝酒。
吳滿回到家,已是十點。見吳蕓沒在家,飛快爬上六樓。瘦妞正在給吳蕓織毛衣。瘦妞對吳滿說:“滿哥,秋天了,一眨眼就是冬天,蕓兒長高了,該給蕓兒織件新毛衣了。”吳蕓躺在小瘦妞床上,卻沒睡著,見吳滿來了,從小瘦妞床上爬起來,喊著“爸爸”,抹著眼睛,爬到吳滿身上了。吳滿問:“蕓兒,怎么還沒睡著?”吳蕓說:“沒帶洋娃娃上來,睡不著。”吳蕓死娘時起,必須抱著吳蕓媽買給她的洋娃娃睡。吳蕓抱著洋娃娃,就像抱著吳蕓媽的脖子。
在瘦妞每天接送中,吳蕓和小瘦妞都已是十一歲了,十一歲的吳蕓依舊來不來要吳滿抱。
這天,晚上九點時分,吳蕓下身忽然流血。吳蕓急了,直鉆進吳滿懷里,兩行眼淚在緊張不安中,落雨般流,說:“爸爸,快送我去醫院,蕓兒快死了。爸爸,蕓兒快死了。流血了,會死了,要去醫院了。”吳滿知道是初潮,卻因為雖是父女,畢竟男女有別,吱吱唔唔了半天,將滿臉白麻子急成了紅麻子,也沒說清半句。吳蕓見吳滿不送她去醫院,卻分明在一邊急得束手無策,心想著不用說,她這條小命肯定會在一身的血流干后,死了的。吳蕓哭著說:“吳滿,你好壞,你好毒,我流血,你也不送我去醫院。我死了,你肯定不會哭。我死了,也不許你哭。你不哭,我就不理你了。吳滿,你好毒。”
吳蕓打開門,直往樓上跑,嘴里哭著嚷著:“瘦阿姨,瘦阿姨,吳滿要我死,你救我。”瘦妞心驚肉跳打開門,吳蕓撲在瘦妞懷里嗚嗚咽咽著。瘦妞問是什么事。吳蕓這才說,她那個地方流血了,快死了。小瘦妞跑出來,望著吳蕓。瘦妞說:“你去做作業,你還是小孩,蕓兒是大人了。”小瘦妞說:“她比我小一個月,怎么她是大人,我倒不是大人,還是小孩?真正好笑。”瘦妞牽著吳蕓的手去了房里,且關了門。老久一陣后,吳蕓出來了,沒了眼淚,只有滿臉差澀。
老李正式退休那天,車間主任依著這個廠幾十年的規矩,請老李吃飯,說了感謝老李為車間所作貢獻的話。飯后,老李對兩個徒弟說:“滿哥寧肯說美國佬炸了男式尼龍褲,也不肯喊我一聲‘哥’。你們該知道,技術上是不看年齡的。再說,太歲比老劉還大些,太歲連個‘小’也沒混著,老劉卻‘老’了。‘哥’‘老’‘工’‘小’,都得憑真本事。唉,公子,你也是三十歲了,不是我說你,比鬼子技術還差。鬼子剛出師,還只有二十歲。你別比師傅還不如,到退休了,連個‘老’也沒混著。那才叫丟人,你師傅再不濟,還混了個‘老’。”老李對鬼子說:“好好學技術。多向滿哥和老劉請教。他們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十一、“你是電工,我也是電工”
幾個月后,老李患了癌癥,眼見著就要不行了。依著五車間電工班從建廠初便形成的規矩,只要是在電工班呆過的人,無論在職、調動還是退休了的,都得去送行,并且要唱壞分子那年偷偷寫的歌。那年,廠還未建成,有個老師傅也是患了癌癥。壞分子便寫了這歌,那個老師傅便在這歌聲中走得安詳和幸福。后來,電工班沒人不會唱這歌。這個禮遇,過世了的人,只有吳滿的師傅壞分子和徒弟假妞沒有享受到。
老李要斷氣了,在五車間電工班呆過的三十來號人,齊刷刷到了。最年長者是老劉的師傅朱師傅和太歲的師傅張師傅,兩個已是頭發全白。最年輕的是老李的關門徒弟鬼子。
待吳滿到了,老李示意別人出去。滿屋的人,都出了門,只余下吳滿在病床前。老李艱難地說:“滿哥,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事嗎?”吳滿搖搖頭,老李說:“你剛進廠時,王廠長問我帶不帶你。我說,王主任,讓我多活兩年吧,我怕。那時候年輕,年輕得屁都不懂。滿哥天生是搞電工的,可惜不是我的徒弟。是我徒弟,多光彩。”吳滿忙說:“快別這么說,老師傅都是我師傅。”老李說:“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會答應。你是對的。只是不甘心。鬼子麻煩滿哥多教他點,別讓他像公子一樣。叫他們進來吧。”
待屋里擠滿了人,吳滿想著老李剛才的話,悲上心來。吳滿不愿意當著大家掉淚,走了出來,陪著那兩個近八十歲的老人,說著老李的好去了。老李對鬼子和公子說:“還哥什么?要死的人了,還哥什么?”公子忙往外走,找著吳滿說:“滿哥,我師傅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叫他一聲‘哥’,你又不會短什么,我師傅好合眼。”朱師傅和張師傅陪著吳滿走到老李病床前。吳滿說:“老李,什么‘哥’呀‘老’的,我在心底敬著老李呢。我們大家都敬著你老李。”那兩個八十歲的老人心底覺得吳滿是對的,也對老李說:“我們八十歲了,也沒‘哥’呢。老李你爭這個虛名干嘛?”
眼見著老李要斷氣了,兩個八十歲的老人唱起那歌來,接著三十多個人跟著唱起來:
你是電工,我也是電工。你要走了,我為你送行。你前面的路黑黝黝,我點蠟燭給你光明。我的兄弟,我不會遠送,風會將你吹得無影無蹤。
老李在歌聲中,沒有閉眼地走了。
幾天后,公子對鬼子說:“滿哥太不近人情,師傅要斷氣了,他也不肯喊師傅一聲‘哥’。他硬是看著我們師傅不肯閉眼地走。真正沒良心。”鬼子不吭聲。公子來了脾氣,說:“鬼子,你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我師傅,不是你師傅似的。師傅對你還好些。”見鬼子仍不吭聲,公子只得懶得再跟鬼子說這事兒。
這天早晨七點半,吳滿如往常一樣,到了苦楝樹下。吳滿抬頭看著稍嫌稀疏,卻有如層層疊疊云朵的樹葉,輕輕地拍了拍直徑足有半米的樹干。那樣子,就好像吳滿拍著自己的身體。坐在苦楝樹的水泥護圍上,背依著苦楝樹,點燃一支煙。太陽涂抹上些許紅色,透過苦楝樹葉,篩下一個個細碎的紅太陽,直落在吳滿身上。老遠看去,吳滿滿身都是紅麻子了。
老劉到了,依著吳滿坐著。吳滿不無驕傲地說:“老劉,我家蕓兒今天報了奧數班。老師要她報的。還有幾個月?熏蕓兒就小學畢業了,能考上一中才好。吳蕓媽在九泉之下,也會打哈哈的。”老劉說:“不是我說蕓兒了不起。那鬼妹子,成績肯定好,壓根兒用不著你滿哥擔心。那鬼妹子,像你滿哥,聰明。聰明得不顯山露水。不是我說,像滿哥這般聰明的人,世上沒有幾個。就說我們廠,電工里,‘哥’有三個,但那兩個,我老劉還不服呢。他們‘哥’,我也該‘哥’了。可是他們‘哥’著,我還只是‘老’。技術上,我們廠,我只服你滿哥。那兩個,我懷疑著真不如我。滿哥,你說呢?”
吳滿知道,老劉這段時間老說對那兩個“哥”不服,是希望吳滿叫他一聲“哥”。吳滿覺得老劉的技術可以“哥”,也可以“老”。在可“哥”可“老”時,如果是別人,吳滿會叫“哥”。吳滿知道,有可“哥”可“老”的技術不容易。那兩個電工“哥”,就是在可“哥”可“老”時,吳滿叫他們“哥”的。但老劉和他吳滿關系太好,好到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吳滿怕別人說他吳滿沒原則,關系好就“哥”。而“哥”“老”“工”“小”四字,是最需原則的事兒。吳滿當然不能隨便將“哥”喊出來,壞了這四字在全廠員工中的形象。
吳滿淡淡地說:“昨晚夢見老李了。老李還怪著我不肯喊他一聲‘哥’。老劉,你說,我當時不喊那聲‘哥’,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老劉明白吳滿借著老李的事說著他老劉,知道這段時間他老劉“哥”不成了,只得一聲嘆氣,不再想由“老”變“哥”的事。他說:“滿哥,你那事兒沒錯。人要死了,就喊一聲‘哥’,這‘哥’豈不成了烈士名號?”
兩個正說著,鬼子騎著單車,太歲和公子騎著各自的摩托車到了。吳滿和老劉忙住了嘴。吳滿似沒看見鬼子他們三個,低著頭,吸煙去了。太歲打了招呼,摩托車“颼”一地聲走了。老劉心想著公子也得走了,公子卻不走。老劉想等著公子走后,再安排工作。公子今天邪了,沒走的意思。往常這個時候太歲沒走,老劉會請示領導一般問:“太歲,今天干活嗎?”今天太歲走了,公子在這,老劉不知道該不該問公子,準備干活還是不準備干活。老劉望著公子,希望公子自己說話。公子不說。老劉只好按慣例推斷公子不準備干活,便當公子沒在一樣安排著。公子說:“老劉,你什么意思?不安排我干活?好像我不是電工班的人。”老劉、吳滿、鬼子三個都望熊貓般望著公子。公子說:“我是準備從今天起,認真干活的。我仔細想著,還是滿哥說得對,工人,得像個工人樣子。只是得安排我和滿哥在一起,我才會干。我也想跟著滿哥學技術。”
公子說要干活,且說要和“滿哥”學技術,老劉心底高興了。老劉便安排公子和吳滿一起干活。公子真是不錯,說干活便干活。而且這天以后,沒誰見他遲到早退,倒是大家都看見了,他和吳滿一起干活,累活兒都搶著干。
這天,眼鏡主任陪著泵站站長笑吟吟地來了電工班。眼鏡主任說:“滿哥,泵站一臺電機壞了,沒法兒弄好。站長請你去泵站修電機。”站長滿臉笑地喊著“滿哥”,將一包煙塞在吳滿口袋里說:“又要累滿哥了。”公子說:“我跟滿哥一起去。”
吳滿修好了那臺電機。泵站試運行后,請吳滿和公子吃中飯。吳滿見已是十二點一刻,借了公子手機打電話給瘦妞家。要瘦妞接吳蕓上去吃中飯。吳滿和站長你一杯,我一杯地碰著。站長和吳滿是那年一起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同時進廠的,兩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公子說要解溲,趁著吳滿不注意,悄悄拿著吳滿的扳手,塞進了剛維修的這臺電機。又回到飯桌旁,端著酒杯,和站長、吳滿你一杯我一杯地碰。
好久以前,吳滿爹將自家東西都刻上一個“吳”字,馬桶也不例外。吳滿繼承了吳滿爹的光榮傳統,所有工具上,都刻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吳”字。吳滿喝多了酒,回車間后,才知道扳手沒了,問公子看沒看見他的扳手。公子說:“滿哥,你是廠里電工第一哥,怎么會連工具也丟了?我都沒丟過工具。你常說要我們愛惜工具,怎么自己就不愛惜了?”吳滿從沒丟過工具,這回工具丟了,吳滿當然丟了臉。吳滿臉紅了,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管生產的李副廠長將吳滿叫去,說吳滿昨天修的那臺電機燒了。吳滿不敢相信。李副廠長說:“你的扳手在電機內,電機價值八萬。滿哥。”吳滿說:“不可能,昨天試了運行。要燒昨天就燒了。不信,你可以問站長。”李副廠長帶著吳滿去了泵站。那個扳手的的確確躺在電機內。吳滿問站長:“昨天的確試了車是不是?”站長說:“是。”吳滿說:“我無話可說了。”李副廠長明白是有人要害吳滿,說:“滿哥,這事兒我明白了,與你無關。我倒要看是哪個王八蛋,做這昧良心的事。”李副廠長拿出手機,摁了110,也摁了廠里另外兩個電工“哥”的號碼。那兩個“哥”先到,聽完介紹,看了電機后,兩個“哥”說:“不用想,有人要害滿哥。昨天試了運行,要燒當時就燒了。這事兒一定要查清,看是哪個王八蛋干的。李廠長,抓著這雜種,一定得送他去蹲大牢。”
警察來了,問了吳滿和泵站站長些兒事,看了現場,問吳滿跟誰有過節。吳滿心里肯定是公子了。吳滿沒說。吳滿不希望公子蹲大牢。公子有個女兒,三歲了。吳蕓就是三歲沒了娘的。吳滿不希望公子的女兒沒有爹。爹是孩子的天,娘是孩子的地。
沒兩天,全廠都知道這事兒了,大家都說:滿哥多好的人,也有人要害他,抓著這人,要千刀萬剮。公子第二天報了到就走了。老劉懷疑是公子干的。老劉沒說。老劉不希望公子去蹲大牢。鬼子也懷疑是公子干的。鬼子沒說,鬼子不希望他師兄去蹲大牢。
鬼子恨著公子的行為,他找著公子,到了一個無人處,憤憤地說:“你別說不是你,那把扳手是你塞進去的。是不是?”公子說:“鬼子,你怎么了?我會做那事?”鬼子說:“我了解你,肯定是你。”公子說:“你怕有病。”公子要走,鬼子說:“只要你走,我將我的懷疑告訴警察去。讓他們調查你。”公子不敢走了,說:“滿哥對我們師傅那樣,你是看到了的。”鬼子說:“滿哥如果管師傅叫了‘哥’,就不是滿哥了。他之所以是滿哥,是廠里第一哥,不但是他的技術。你害滿哥,真不是人。”
公子將那扳手塞進電機后,沒再想這件事。公子有太多的事要做,沒時間想那事兒了。星期六,公子跨上摩托車一溜煙去了七車間主任家,一人一根釣竿上了摩托車,一溜煙到了郊外的一個釣魚場。主任還在五車間當主任時,公子和主任關系就好到喝酒唱歌了。公子和主任釣魚的水平都只能算初學者,釣到下午一點,干干脆脆只是用蚯蚓和香米喂了魚。主任說:“公子,我是喂魚專業戶,你也是。不釣了,肚子餓了。”公子說:“不釣了,肚子餓了。”
兩個吃罷飯,公子說:“主任,下午我們去唱歌。”主任說:“唱吧,誰怕誰來著?我的歌雖然不怎么樣,但還成。”于是,叫兩個小姐陪著唱歌。小姐長得漂亮,但歌唱得像母雞生完蛋般地叫。六點時分,公子叫兩個小姐陪著吃飯去。公子和主任喝了一瓶白酒。公子說:“去開房吧。”主任望望小姐,見還像個人樣,于是開房。公子說,開兩間房吧。主任說:“你好蠢,開一間房就成,還可以換著小姐干。”公子便按照主任說的,只開一間房。深夜十二點時,四個從房間里走出來。公子打發走小姐后,拿出兩千塊錢,遞給主任,說:“改天再請主任,今天真是對不起。魚也沒釣著,主任你自己去買幾斤魚吃吧。”
這天下午,電工班和其它沒活干的輔助班員工,加上幾個行管人員,在苦楝樹下開著玩笑,說胖婆的那身肉,硬是隨便一動,便肉亂甩著;說瘦妞除了胸部,旁的地方只怕加在一起,也難剔下半斤肉來。公子騎著摩托車到了苦楝樹下,取下頭盔,下了車。從工具箱里取出公文包,拿出一包往日只遞給領導的好煙來,見人就發,嘴里不住地說:“承蒙各位照顧,公子我謝謝大家了。我要走了,去七車間搞統計,呵呵,好歹也是干部了。謝謝各位關照,下次有事去七車間找我。只要能辦到,一定幫忙。”
責編: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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