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敘事詩使他成名,詩中他描述了那方水土的人家、漁民、農(nóng)場少女、海邊的隱居者和徘徊在血與癲狂中的退伍老兵,好像飽經(jīng)折磨的希臘眾英雄們,被命運顛沛到卡梅爾海岸<1> ,杰弗斯與奧尼爾并駕齊驅(qū),其三大詩作《美狄亞》、《菲德拉》和《俄瑞斯忒斯》創(chuàng)作了堪稱美國20世紀最特立獨行的古典悲劇遺產(chǎn)。
推行新批評主義的現(xiàn)代派知識界把他視為全美最不值一提的詩人。“在十二音的時代他還在用全音斟酌推敲。”
惠特曼擁抱一切,杰弗斯拒斥一切。
所有直接引自杰弗斯的詩作、信箋和前言的內(nèi)容都用< >。
*
(杰弗斯坐在一張小桌旁,胳膊平放在桌上,雙手松弛的交叉握著。他看著尤娜,她正坐在屋外的長凳上,將舊面包屑撒到地上喂海鷗。)
<這個女人還有一年的生命。
死亡在無望之境隱密的生長。
像在體內(nèi)孕育的胎兒,
光澤的額頭透露出,對此她全然知曉。
她端詳雙手思忖著:“你們明年
將在火葬場像碎布一樣被焚燒。
我將全無感覺。但是我——在哪兒?哪里有我?
無處可尋。”
實屬罕見:所發(fā)生的一切將她的容顏浸在花季。
以前她有些怠于思索,臉龐豐潤,
現(xiàn)在她說話有些迫不及待;看上去年輕、
纖細、樂天憧憬;好奇的閃動眼眸。
如同新生嬰兒,還不曾閱歷
這世間的美麗、驚恐、折磨、歡愉
與歌。
舒適的生活,沉悶而冗長,是否更好?>
(尤娜坐在一張小桌旁,胳膊平放在桌上,雙手松弛的交叉握著。她看著杰弗斯,他在外邊給柏樹和桉樹澆水)
杰弗斯,詩人……數(shù)百年后,他的精神還會在這屋頂上,在這片土地上盤旋,眺望大海。他的詩句將往復不絕,與海洋的節(jié)奏共鳴,與礁石的質(zhì)感并重;他的眼睛會被蒼鷹攜帶,在高空盤旋、尋視。他敲鑿石塊,來建我們的房子,我們的石頭房子。為了建塔樓他從海岸找來了花崗石塊,親自用雙手蓋了塔樓。男人,女人,房子。大海,詩句,石頭。兒子,煙霧,時間。力度,物品,烏鴉。
多美的男人!我如此深愛他……
我還記得,我們剛來的時候礁石上只有三座小房子。我們在底下的海灣散步,我們向上翹望那間最小的剛剛搭好骨架的房子。我們兩個人都感覺到達了屬于我們的地方。我們買了這塊地,羅賓去找泥瓦匠,向他學習如何鑿海邊的花崗石砌墻。于是我們在卡梅爾的幸福生活開始了,就這樣開始面朝大海,向海洋、向蒼鷹、向峽谷、向霧問候。每天我們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剛一開始有多少事情要忙碌啊!屋里、屋外,建房、種樹——所有的柏樹都是在第一年種下去的。我們每天都出游,在山垣上騎馬,追隨著印第安古道,尋訪傳教城堡的斷壁殘垣。或者我們沿著海岸漫步,去撿木塊。我們買了一些與命名有關的小冊子,學會區(qū)分各種各樣的花草、貝類、鳥和動物的蹤跡。第一步、第一眼包含多少新奇!海洋呈現(xiàn)的新的色調(diào),撫過地平線的暴風云團,還有鷺和鵜鶘的叫聲。晚上,當壁爐中桉樹枝的刺鼻濃煙和沖到海岸的舊木塊發(fā)出的帶火藥味的的炊煙升起時,我們倆就垂涎欲滴,胃口大開,考慮我們的晚餐,這時我們就離開海岸回家。
我為什么總是一再提及最初呢?馬上就要到四十年了,多美好的歲月。開始是那般美倫美奐。從一大早到中午一點鐘,他總是在客廳頂上的閣樓里寫作。當初和如今一樣,我聽著他的腳步,踱來踱去,他在寫下詩句之前,總是先用足音踏出。當我的發(fā)根已有腐蛆爬進爬出,或許我能攜帶走的也就是他在樓上響動的腳步,來來回回。長長的句子,長長的詩。充滿暴力和癲狂,充滿亂倫、強暴、怒焰和裂開的黑黢黢的傷口,充滿血跡和亡魂,充滿愛與憎。那些故事是些陳年舊事,源自古希臘的血液,但是卻熔鑄了此處的風景,此處的人們,此處的蠻荒與野性。
我也零星給他帶來了些故事,都是我在城里或是郵局聽到的街談巷議,關于那一帶的奇異命運和歷險。他自己不愿交際,也遷就別人不來。一天若是見了三兩個人,剩下一個月時間他就膩煩與人往來了。
哦!開始我希望他能像我最喜愛的詩人濟慈那樣;我甚至想讓他能像濟慈一樣穿著。我曾經(jīng)想要他建造和濟慈居住過的那座一樣的塔樓。當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我有多傻呀。除了他之外我還始終有一個最心愛的詩人,這一定傷了他的心。可他還是用雙手親自建了塔樓。他把花崗石鑿成方方正正的石塊,用一個原始的絞索傳動裝置將石塊從海灘提到礁石上。等四角厚墻的蒼鷹塔樓建成時,五六年的光景過去了。這塔樓會在我們死后還長久的矗立在那兒,它是杰弗斯土地上的堡壘和航標。
我們種下的柏樹保護著房子不受海風侵襲,它們的生長會延伸到我們無法觸及的時間,如同他的作品、他的詩行、他的沉靜。如同這海無法掩埋。
我的上帝,我戀愛了,當這個挺拔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我們那一帶時!當我第一次在大學里見到他,我們在那兒選修了同一門德語課。不,戀愛?不可能。我根本無法承受戀愛。當時我已是個已婚少婦,而且我得以繼續(xù)學業(yè),完全要歸功于丈夫的慷慨,使我不必去履行家庭主婦的繁冗義務。當時我還沒有愛上他,至少那時候還沒有,僅僅是好奇。我那時非常好奇,對每個言語有趣的人都有興趣,我向他們提一些可惡而機靈的問題。我饒有興味的等待他們的回答,如果回答討我喜歡,人也會使我感興趣,他們就會被我邀請到家里喝茶,并且可以在我們那個精挑細選的圈子里一同談笑風生。羅賓總能道出精妙之語,同時又彬彬有禮。他每天都幫我把書拎回家。真奇怪,泰德居然沒有注意到,因為他來得真的比別人勤多了。似乎泰德那時對我和他的關系十拿九穩(wěn),如同他對待自己的律師事業(yè)一樣有把握。為什么因此就不戀愛呢?嫁給他的時候,我十七歲,整十七歲。1906年我認識了羅賓,1908年我通過了考試,19……總之,這段日子的某個時間它發(fā)生了,我們簡單的、沉重的、無法抑制的愛。先是有一次他避開去了華盛頓,開始學習農(nóng)林科學。從這次分離開始,我開始積攢他的信箋,信中我們承認:無論時間、距離或其它的任何阻礙都無法將我們長期分離。同時我們也想盡了一切辦法,去對抗我們內(nèi)心巨大的力量。我們曾一再嘗試斷絕往來,埋葬我們的愛,他同其他女人,我同泰德•卡斯特,我的對此毫不知情的丈夫在一起。曾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們彼此杳無音訊,直到他突然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燈下出現(xiàn),我坐在車里,就是這紅燈持續(xù)的時間,讓我們再次重逢。一切又從頭開始了,秘密的信箋,打到家里的令人尷尬的電話,如果是泰德接的電話,他會問泰德莎是否在家,佯裝打錯了電話。又要提心吊膽謹小慎微,假期里我們在赫默莎海灣住得很近,深夜我們悄悄的見面,一起去游泳。但結(jié)果總是不可避免的,直到有一天,我再別無選擇,向泰德承認了這一切。這對于他如同晴天霹靂,他不知道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為了將羅賓從我腦子中驅(qū)除出去,他催促我去歐洲旅行。雖然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但是我不想更肆無忌憚的傷害我的丈夫,就同意了他的建議。那是1912年4月,我乘船去英格蘭,把最迷惑的人和最錯綜的關系拋在身后。之后我離開倫敦,臨時決定轉(zhuǎn)道去愛爾蘭,去那兒看望一位親戚。我第一次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那是除了卡梅爾之外最令我心儀的地方……
在倫敦,我和可憐的培希•皮考克見了幾面,交往平淡無奇,可是我想,他對于我來說很合適,因為人通常可以曲折的經(jīng)由第三者才能走出山重水復的絕境。直到有一天,我聽說泰德在家里認識了一位新來的和他共事的年輕女士——艾蒂特•艾蒙斯!這個消息攪得整個事件又添了一層混亂,我當時完全陷入了一種強烈而又盲目的妒忌中。我萬念俱灰,唯一的想法就是將泰德從那個女人那里奪回來。我回去之后,立即和他在舊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飯店見面,然而一切都無法挽回。泰德提出離婚。我們辦理好手續(xù)的第二天清晨,羅賓入住了同一家飯店,當天下午我們就訂婚了。這就是我們不朽愛情的難產(chǎn)經(jīng)歷:它緣起于情感真切的曲曲折折,在激情的回歸中迸發(fā)。我們險些相互失之交臂,我險些因為慍怒的唆使,錯過這通往無法測量的幸福和圓滿生活的窄門。
畢竟之前六年所堆積的渴望最終超越了一切外力,盡管當我們到達目標的時候,感到的更多是疲憊,而不是凱旋的降臨。我們用了好一段時間,才從祈望與誓言的突然兌現(xiàn)所帶來的眩暈中恢復過來。兩三年過去了,我們才找到了屬于我們的地方,才真正成為丈夫和妻子,如此親近、牢固、與周圍的環(huán)境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契合。
一切都在轉(zhuǎn)變,當我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時,生活越發(fā)豐潤、美好了。那時我們一下子成了四口之家,因為我生了一對雙胞胎,東楠和迦特。只要他活著,他們就會呆在這兒。當他們因為家庭和事業(yè)無法脫身的時候,孫子孫女卻可以過來,并且可以照顧他,在他沒有興致并被疲勞過度吞噬時,孩子們會讓他又變得神采奕奕。因為我有顧慮,擔心他會不再有激情,荒廢他的工作,也不再寫信。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東楠一定得回來;迦特似乎不能離開林業(yè)局的職位太久,但是東楠必須攜妻帶子的陪伴著他,無論如何渡過最初的一段時間。他得幫助他處理他的信函。這非常重要,我總是越俎代庖,幫他回復信件,因為他自己幾乎從不回信。我之所以回這些信,是為了讓人們不至于猜測:羅賓•杰弗斯,哼,這個恐怖的怪物,這個脾氣敗壞的與世隔絕的人,正枯坐在自己的石頭塔樓中焦灼的等待著一個炸彈從天而降……
此外我還要負責讓他不時的拍幾張照,讓他的照片可以見報。人們應當知道他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他有多俊朗、嚴肅而挺拔。他們只需見到,他在上演悲劇的空曠圓形劇場中央,煢煢孑立,沒有唱詩班,也沒有任何助手。他,是最后一個,熟識古老的步調(diào),了解遠古祭祀之舞的人;諱莫如深的大海帶著咆哮和迷霧把他遣回史前時期,帶到野蠻的、不斷重現(xiàn)的殘酷時代。
當孩子們還小的時候,他常常在傍晚為我們朗讀。我們坐在客廳里,他給我們讀哈代的長篇小說中的片斷,以后更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么是勞倫斯的《沙漠中的暴亂》<2> ,或者辛格的《阿倫群島》<3> 。如果是個好天兒,我會坐到風琴旁彈奏一兩首愛爾蘭民歌。羅賓盯著爐火,他不會唱歌,狗在他的雙腳間趴著。我們很久沒有朗誦了。自從孩子們都搬出了房子,就不再朗誦了。真可惜,我現(xiàn)在太虛弱,無法再演奏風琴。我們的狗比利也死了多年。但是我們,羅賓,我們生長在一起,像是兩簇伴生多年的玫瑰叢……
(在客廳里,身穿睡衣的尤娜坐在收音機旁,想把頻道接受調(diào)得更清晰。杰弗斯順著樓梯從閣樓走下來。)
杰弗斯:你在做什么?為什么不去睡覺?
尤娜: 收音機里正在播放你。剛才還有的。這個老家伙太破了,我找不到那個臺了……找到了!哎!聲音太小了……
杰弗斯:你得再披一件衣服,這樣會凍壞的。
尤娜: 噢!我今天很高興。羅賓,身體也感覺好極了。等等!你聽到了嗎?……“創(chuàng)作《他瑪》<4> 的詩人……《悲劇遠處的塔樓》<5> 、《蘇爾角的女人們》<6> 、《雜色牡馬》<7> 的作品……”
杰弗斯:電臺總是能翻騰出一些陳年舊事,這倒是讓我驚奇。都是過去的事了。
尤娜: 不!我剛剛聽到的……(她跟著重復)<我是從洛沃斯來的他瑪•考德維爾;書寫我的故事。告訴他們我有我的欲望<8> ……>
杰弗斯:尤娜!別這樣!你別這樣!
尤娜: 他瑪張著嘴……<品嘗、饑渴、唾棄和咂摸,還遠遠不夠
委曲蜷縮的幾近窒息,你必需張開大嘴活著
張開血盆大口
將你無法觸及的天空,徹徹底底的吞咽下去>
杰弗斯:尤娜,你從不是他瑪!別打擾她的清靜,讓那個嗜血的老妖精在我的詩中被埋葬吧!
尤娜: 他們想播放你的詩劇,朗誦你的詩!羅賓,你會熬出頭的,是時候了。我以前就知道,有一天禁令會被撤銷。
杰弗斯:你該躺下睡了,我的愛。我覺得你又在那兒胡思亂想了。
尤娜: 讓我聽收音機!他們正在播放你的東西。
杰弗斯:我?guī)湍惆咽找魴C搬到床邊,來吧!(他攙起她的胳膊)屋子里太潮濕,你會得肺炎的。
尤娜: 我很輕,是不是?我不再有力氣執(zhí)拗了。如果你抱我,那就由你抱吧。你現(xiàn)在把我?guī)У侥膬憾夹小#ㄋе叩脚赃叺奈葑樱饶鹊姆块g。)
(杰弗斯獨自坐在椅子上,身旁尤娜的房門半開著。)
<泰初有言是不對的。直到將近傍晚才有一聲輕微的咕噥,隨后便是永恒的沉寂。>
我的語詞同虛掩的門縫爭斗,要擠進半開的門,這縫隙無法再合上,也永遠無法再完全敞開。光就是透過這扇門,從你的房間滲出,我不停的說,為了使一切和過去保持一模一樣。你在那邊的燈下閱讀,當我在打字機上敲打詩行時,你不時的抬起頭,聽我抑揚頓挫的誦讀,斟酌它們的節(jié)奏,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懂得傾聽這詩韻了。每一句你都耳熟能詳,每一行都經(jīng)過你的推敲。我永遠無法撤回我的詩,哪怕是在最高的審判者面前。你曾認為好的,就要原封得以保留,不得刪改。是你使詩復活。
我,杰弗斯,一介鄉(xiāng)野之人,簡單而單調(diào)。我憎惡街道和匆忙而饒舌的行人,憎惡那些房屋,里面?zhèn)鞒鱿翊箫L席過時發(fā)出的詭異聲響。上帝對我說:到卡梅爾去,那兒是杰弗斯的天地。到那里去,給自己造一個房子,在那兒向我守望……
房子太冰冷了。它僅用粗糙的石頭制成。我把房子蓋得不夠好,對于她來說,屋子太冷太濕了……
“他希望一切都毀滅!城市、地球、人類!”不,我不曾這樣想。“用血與火譜就的歷史”——啊,這讓人目眩的譬喻。我到底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我這老朽的手。我了解我的房子,我用海邊的花崗石建的房子,還有我的十二個孫子、孫女。我了解波濤、海豹和綿延的海霧。我已學會如何將生活繼續(xù)——堅持,再堅持,是死亡的尊貴的表親,并了解了生活如何再一次垂青手持已熄滅的火把的奔跑者。
<孤獨,并不因為你已不在。孤獨
是因為我支離破碎:你曾是我的一部分。
所有的人都得承受此痛。我將老去
我的至愛已亡。
的確,沒有你我可以生活,苦澀而勉強。
我不抱怨這些。痛苦在于那些記憶:
我必須目睹我的哀傷:你的果敢的生命
包裹著的豁達與美,在仆仆風塵中,
被推搡到昏暗的小徑的盡頭。
我的哀傷在于要目睹你被擊倒,
目睹你一再重新佇立,
筋疲力盡、備受煎熬,直到跌至
虛妄。>
我無法再記住我的詩的結(jié)尾,一首也記不住,他們都太長了。我不知道我的詩到底有什么樣的特性。病態(tài)嗎?可能是。丑陋?不總是,也不是處處盡然。有太多的謀殺與亂倫,太多的暴虐。那些塊頭小些的短詩或許更好些,面目可親,要可親得多。還有一點稍嫌干澀的敘事說唱詩,那是幾行信手拈來的詩句,就像人們長途開車之后要活動活動腿腳一樣。如此而已!
我本不想再舉任何火把,暴力的火炬<9> 。我會將把它們置于沙土之中,在空空如也的圓形劇場中央。我對世界的全部關照是尤娜,我再沒有擁有過任何其他人。人們譴責我的悲觀。作品的有些地方成為批判的眾矢之的,可能因為的確寫得不太成功。戰(zhàn)爭和戰(zhàn)前時代也使我的許多詩被毀掉了。可我說過:觀點是屬于人的,人必然會拿觀點出出怨氣,哪怕詩會由此受委屈。人們仇視我,因為我不相信人的所謂人性。崇尚社會福利的人憎恨那些人,他敢說上帝的國土才美而非人間,事物的無人性之美不需任何改良,他敢說對于每個懂得恭讓的人,拮據(jù)的生活也足以讓他知足常樂。因為我不曾說:為了和平而互相愛吧。而是說:別打擾對方的平靜,相互遠離,相安無事。并且會說:離群索居,天各一方,對于人來說會更好,這樣就不至于相互熏染……<10>
那些久居城市的人不愿意聽到這些;有些人也不肯原諒我,因為在我的幾首詩中還有相當一些毫無隱諱的反對羅斯福的話,在我看來,羅斯福是美國的叛徒,偽裝了的傳道士,他聲稱可以拯救全世界,帶領全世界走向富庶和民主,并以將自由的國家牽扯到無意義的戰(zhàn)爭中為自豪。而且我似乎也忘了去痛罵希特勒,這個在世界上狂吠的希特勒,他將現(xiàn)代文明的萬惡集于一身,并且制造了一個可以逃脫懲罰的空間,讓其他人可以逍遙法外的犯罪,比如說向日本投擲原子彈。這種觀點使我在藝術家和報界人士、激進左派和知識分子中眾叛親離,而他們無一例外的支持羅斯福殘忍的人類福祉之說。我知道當《雙刃斧》<11> 完成,我將名字寫在底下時,我就已經(jīng)簽署了我自己的處決令。我的名字將從令人敬畏的美國文學史中永遠的被刪除。那個礁石上的笨蛋、憤世嫉俗的隱居者、長著鋼灰色眼睛的法西斯份子、瘋狂的夸夸其談的老家伙,這里僅列舉若干個人們用來形容創(chuàng)作了《雜色母馬》和《美狄亞》的詩人的不同說法。好了,不說了。真理不需要盛友如云。是不是法西斯份子,誰在乎這些呢?天不會因此就塌下來。誰挖掘源頭,他就會將雙手傷得鮮血淋淋。我當時別無選擇:我不是人道主義者。從來不是,將來也不會是,哪怕在我生命最衰竭的時刻,也不會成為人道主義者。人道主義不過是:應當被犀利眼光劈碎的盲目眼罩。盡管我此時似乎已不再在意暴力的火炬,仿佛準備好,將我留下的作品中所有的戰(zhàn)役、血與火都如同捆扎起來的舊衣服一樣扔到海浪里。
為什么不因此撤回呢?不,我是不會撤回的。帕里諾蒂寫了《斯忒希柯盧斯》<12> ,他因為污辱了海倫而為此雙目失明。把一切都收回,再聲稱其反面,雙眼就會復明。那么我呢?如果我能重新得到尤娜,我會為此而撤回我的作品嗎?如果真能使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愿意收回我的每一首詩。但是你——恰恰是你,永遠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這是你最不希望的……
我,杰弗斯,不再在意人們所做下的善舉或惡行、風俗、墮落、抑或狂熱導致的疏漏。我常常因言語不慎將自己陷于窘境,就到這兒吧。本杰明•德卡薩斯<13> 稱《他瑪》是完美的藝術品,但是還有另外一些人說它臃腫、太細枝末節(jié)、缺乏形式、神經(jīng)質(zhì)。我們就以此結(jié)束這一章吧……
<我們的意識太燥熱,人類的精神太野蠻,以至于可能除了上帝,幾乎無人可以領略其中的美。>*
<美好的年月,當她還在我身邊,我們
在海岸尋訪每塊巖石,每處海灣——
她的目光曾給所到之處注入靈性。而現(xiàn)在海水
泛著黯淡的褚石色,挾著浸爛的水草,漁船的殘骸在陽光下散發(fā)臭味;高聳的巖石如同雷雨前的陰霾依舊懸在
發(fā)霉的霧和平靜的海上
有人說,在云朵樣的巖石上面聚集著響尾蛇——
雷閃此起彼伏。我的響尾蛇,呵護好這雷鳴。
那諾曼底的圣•米歇爾山頭,
或許在未被拓荒之時,
曾經(jīng)和這里一樣美。>
一次我們回到愛爾蘭的老家,我在那兒臥床不起,幾乎不久人世,但是死亡把我們愚弄了,并且陰險的換了對象,這成為與你的最后一次旅行。隨后我們回來了,加利福尼亞如仙境般美。我們的房子矗立在陽光里,蒼鷹塔樓上面的小旗幡動向我們問候:又回到家了!如同得到救贖!我的土地,我的樹木,我的海岸——如同得到救贖!
我們,尤娜,執(zhí)拗的賦予這塊土地以靈氣,并聽從它。對于子女兒孫,這只是一個修養(yǎng)生息的地方,打發(fā)假期的地方。但是你和我,我們在這里奠基,從這里開始。沒有你,我不可能擁有方寸土地,也不可能撼動一塊石頭,沒有你,我不可能涉足任何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們的愛與住在公寓和郊外別墅的人們的不同,我們的愛是對持久、超越持久和無法衡量之物的敬畏的一部分:
有你的地方,所有的元素都豐滿起來:風、朝霞、烏鴉、陽光中的麥秸兒、星辰——有你的地方:我所見之物都變得更美。
從早到晚在礁石上望著大海,這會讓人思想發(fā)木,想象力窒息。然而這無窮無盡的眺望和這內(nèi)心的單調(diào)卻是我給日復一日的生活唯一的回答:看了又看……
清醒的精神需要對消逝和回歸有確定感,它需要看到來來往往,以便能更精細的掂量端詳。巖石分解了時間,而我們的時間由言語組成,言語同破碎的時間一同跌落,或許在終結(jié)之前,還會再變成一句咒語。但是要想破解它所需的工具被荒疏已久,再無人懂得如何使用。
事物最終的美麗不體現(xiàn)在變換和轉(zhuǎn)化的紛繁中,而是在于它的微弱轟響中的均勻,在于它的微弱轟響的超然此時之外。事物的美擊碎我們的心,敲裂我們的腦殼,因為它想穿透并進入我們,越來越深的滲入,直至桎梏之下緘默棲居之處,沉默是我們唯一的天分,它傾空美中的苦澀,并讓美的圓滿完全將它填滿。變得蒼白吧、萎縮吧、去看吧!不暢的呼吸潰瘍的嘴唇汗浸浸的雙手灼燒的眼睛——看吧!皮膚凹下去,骨頭凸出來,血順著石縫流淌,腦在太陽底下曬得干癟,這細長的一堆皮囊如同皺皺巴巴的破漁網(wǎng)懸掛在峭壁之上。消亡吧,去看吧!……
*
七十個聰明的腦袋瓜包圍著他——這個恐怖的捍衛(wèi)者,向他刨根問底。他坐在圓形劇場的中央,像是一個被囚禁的巨人,在擁有未來的孩子們中間,身體前傾,并略微顫動。他們盤腿坐在沙中和鋸屑中,交替著向他提出咩咩的、汪汪的、呱呱的、嘶嘶的、吱吱的問題;他們晃動著曲里拐彎的概念餐具,在理性的空餐盤中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懀@些不馴服的社會中的困獸……
他們當中的一個細高個兒站起身來,一個刺毛頭上撲了綠色熒粉的家伙,他叫嚷著:“這是一個美化戰(zhàn)爭的人!”我說:“不,我沒有美化戰(zhàn)爭。”但是他接著說:“他明明寫了,他宣揚破壞和非人道主義,憑一行的玩世不恭的詩句,置眾生的生死枯榮于不顧。他要人類用血來祭祀。”
我說:“人不必過于為人性憂慮,這也不是他們的任務。<總會有一天,我們的種屬終將不再像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嬰兒,停止像個瘋子一樣思考問題。總會有一天,我們會擯棄人性的唯我論,認識存在的超越人性的美。只要我們在思維和情感中做小小的轉(zhuǎn)變,我們就可以將人推進一步,到達一種既非人又非人所夢寐以求的上帝的境界;只需要將關注點稍做偏移,就可以踏上持久和平的道路。將會有理解我的智者到來,會將我對無人性的美的褒贊表達得更精妙。”>
一個年輕女子開始說話:“尼采宣稱:上帝死了。您宣布了人的終結(jié)。這是您的非人道主義嗎?”我是這樣回答的:“我只是認為,無論我們多膽怯,我們似乎不應該先顛覆上帝,而應先顛覆人。沒有一個個體會惋惜人類的滅亡,也沒有一個個人會對種族的命運有任何感覺。‘全體的終結(jié)’的提法太老套且讓人費解。關于沒落的哀嘆只來自于那些不懂得悲傷的人。只有最親近的人的死,你自己的死算不得什么,其他所有人的死也同樣不重要。”
對此他們又用喋喋不休的激烈言詞向我襲來,四周引發(fā)了噼叭作響的機智。信奉社會的與信奉知識的發(fā)生爭執(zhí),熵理論者和自然至上者也開始交鋒。但是那些懷有和平主義想法的老兵最早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政治上他指的無非是我們自己在骯臟越南戰(zhàn)爭時期的所為。美國,饒了世界吧,別用你的理想去侵蝕它!他說的真夠犀利的:<我的建議毫無新意。奴才受了主子的氣,就要拿底下的人撒氣。如果國內(nèi)有了麻煩,就在國外挑起戰(zhàn)爭。>他說的話沒錯,只是不合時宜,他是我們的先行者!”
隨后,生態(tài)學家和他們的形而上評論家走了過來,當中一部分人說:“他說的對,人必須從自己的全能幻象中解脫出來。如今世界范圍內(nèi)泛濫的全部罪惡都源于這種幻想。”另外一些人回應道:“但是他自己不能陷入一個新的‘積極’的全能幻象,好像他才是救世主!”隨后系統(tǒng)學者、激進的構成派、以及其追隨者人工智能哲學家起身發(fā)話,他們說:“他說的對!知識的建構超越了人類,并且向超人性智能的方向發(fā)展。”
有幾個人想起我的存在,又把話頭對準了我:“杰弗斯先生,您不想再寫點東西,好讓一切清晰起來,以便我們最終能夠更確切的了解您?”
可是我說:<不,我該說的都說了。我老了,我的妻子也已死去,她的眼睛曾讓生命……>
隨后我從圓形劇場溜走,離開了那個知識時尚精品的鬧市,我還能聽見背后喋喋不休的爭論沸反盈天。但是他們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我早已消失……
<填充人們的嘴的是空無一物。><14>被言說的因被吐露出而永遠的消失了!
我做過了,也錯過了,雖然我曾在正確的一邊,在她身邊。我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當我?guī)退み^河中的石塊時,她遞給我的手。那是最后一次我們在峽谷中漫游,在破敗的牧場附近,一片古老的印度衫樹林給我們帶來的快樂使我們心領神會。我們眺望煙霧繚繞的土地、水道和所有的景致,在歸途中依然滿心歡喜,痛快淋漓的唾罵城市和現(xiàn)代文明。
然而,我們在與蒼茫的大海、布滿裂縫的巖洞、礁石、永恒的海霧對話時,總是敗下陣來。在也無法向希臘人那樣,我們現(xiàn)在一敗涂地。我的渴望要我化成灰燼。
面對存在的美,一個男人單獨還能創(chuàng)造什么!什么都不能,完全不可能。但是我造了一個房子,還有一座塔樓。尤娜和我曾在這兒生活,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的兒子們在自由中長大。我想,我把生命賦與我的空間本份的填滿了。人除了好好耕耘他的空間,使其物盡其用,還能做什么更好的事情呢?
切膚的愛撫就是尤娜從四處投向我的關切!你曾是感情,是激情。是你喚醒了我的詩句,我原本是個冷漠而駑鈍的人。
現(xiàn)在我必須走了,我已經(jīng)答應了老柯雷丹馬上就到他那兒去,希望我沒有太遲。
當我回來的時候,
<今夜,親愛的,
讓我們忘記一切,也忘記戰(zhàn)爭干戈,
讓我們化作小島駐留在時間之流的后面,
你喝愛爾蘭威士忌,我喝紅酒,
只要星辰還踏過不眠的海洋,
一過子夜我馬上幫你從中細心挑選
扎成花籃;讓我們談論愛與死,
石頭般堅硬的話語,海一樣古老而幽深,而又
沒有什么比它們更稍縱即逝、虛而不實,
只要星辰還踏過永恒的海洋,
當它們消逝的無影無蹤,我們已將良宵
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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