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子:母親勞作著的日日夜夜
落日的碎光散著稀疏的淡影,若隱若現地,滑落在青翠的小山頭。松樹,雜亂的草,細細瑣瑣的花,繼而朦朧在一片灰蒙蒙的黃昏里。白天收攏的熱氣,一寸寸地蕩漾開來,變的單薄,游離。崎嶇的小山道,寂寂然,隔離了喧鬧的步子,沉沉地蘊含著遠了的足音,似乎有些細碎、粘膩的土挾裹住了匆忙的痕跡。天,也恍惚地抖動著,漸漸地下沉了。
“吱呀……吱……”她背著一大捆青草,撞開了木門,四散倒臥的羊,驚醒了似的,竄了上來。
“去,去,去……那邊、那邊……跑……跑的滿院子沒有一個好地方”,她趕著羊,把草卸進養圈。猛然一下子,打個趄趔,倒在了地上,粗粗地喘著氣,抹著汗,黃黃的,混著土的粗糙。她依靠在枯了的木樁旁,木然、疲倦的目光,落在這一群羊身上,簌簌的咀嚼聲,融進了她的心,一絲笑意,蔓延上額頭。“吃的這么歡,今后多喂些料,那幾個羊的驃不錯,這只老母羊再生出來幾個小的,算算年底就可以賣不少錢了……”她細細地盤算著。
不覺然間,她挪動了一下松軟的腿,伸出麻木的手,捶捶腰,支撐住上半身,想站起來。但頭眩暈了,蒙蒙的,一股酸痛涌了上來,不能動彈了。“唉,怎么那么不當事了?還不老。”頹然地仰靠在木樁上,眼睛竟收攏了。羊的咀嚼聲漸漸地細微,“咩咩……”的叫聲拉長了。
晃了一下,她沉沉地醒了,撲撲身上的土,掙扎起來。提來一壺熱水,舀了一瓢料,放在盆子里,使勁地攪攪,再兌上點涼水,和好了,端給了羊,看著它們擠擠歪歪地搶著喝光。“下一次要多放點料罷,苦了這些羊了。但是,飼料又這么貴,實在舍不得。”她似乎有些愧疚了,又多舀了一瓢水,用棍子劃了劃沾在盆子底的料,水面上又浮起零星的飼料,羊們又舔了舔,怏怏地散開了。她拖著重的步子,把羊圈了起來。
夜色深了。昏黃的燈光,一點點亮了,像天上散著的星。山上的樹,黑憧憧地鋪展著,有些地方也裸露出了石頭,只剩下了瘋狂蔓延的草,在暗的底色里,綠的涑然、凄惶。恐怕它們也長不長久,劃山而建的旅游別墅區蠶食著,一切悠然的生長。小山村寂靜一片,偶有遠遠近近的狗叫聲,此起彼伏。
她倒了一碗熱水,拿出了幾天前,攤好的煎餅,泡在水里。硬硬的煎餅滲著水,漸漸軟了,散開來,再放上腌好的咸菜,就成了一頓飯。按她的說法,丈夫和孩子不在家,一個人做飯太麻煩,湊合著吃就是了,很多活忙不過來,做飯也浪費時間。吃這些也是省錢的罷,這是她從不說的理由。她的牙過早地脫落了,太累,又缺少營養的緣故。 實際上,她很會做飯。家鄉有個風俗,過年前幾天,都要做饅頭,這個饅頭同平常吃的不一樣,豐富多了,甜的、咸的、菜的、肉的。甜的稱為“豆餡饃”、“花糕”,咸的叫“菜饃”。一天要做很多饅頭,大約要吃到正月十五左右,這個年也就算徹徹底底過完了。那天,比較熟絡的鄰居大娘、大嬸都來幫忙,有勁的小伙子也來和面。大家圍在兩個大的案盤旁邊,說說笑笑,做饅頭。蒸饃的前一天主要是弄餡子,她把放在地窖里的紅薯和白菜提上來,在扎涼扎涼的冷水里,洗紅薯,然后,削皮,沖洗,直到白白凈凈。白菜剝掉凍壞了的外層皮,再削去根,洗洗,切碎,攏到菜盆里。然后,她再把瘦肉割下來,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案盤上剁,直到肉糨糊狀地粘連成一片,才收起來放入盛菜的盆子里。細粉條在油鍋里炸一下,切碎,也摻進餡里,她說這樣饅頭就會又酥又香。這些簡單、稀薄的料,她搭配成了勻細、繁復而有味的東西。收拾爽落后,她把兩大盆做饅頭用的餡,安穩,平整地放在早已收拾干凈的床板上,有條不紊,自然而嫻熟。晚上,她把半大袋子的面粉,分別倒在幾個瓷盆里,澆上熱水,再摻上涼水,和好幾大盆的面,大冬天里,臉上滿是不斷浸出的汗珠,整個上半身隨著手的揉搓一起一伏,混著紅紅的燈光,影子瘦小而佝僂。早上四點多鐘,她細細碎碎地起床,再把昨晚和好的面,接起來,轉放在有爐子的房間里,讓它們繼續發酵。嬸娘們在做饅頭的時候,她掌握面發的火候,稍微一馬虎的話,蒸出來的饅頭,或暗灰地擰成疙瘩,不熟,或發酸,裂口,這都是過年所忌諱的事。而每次我家的饅頭,一個個光滑圓潤,細膩厚重。她最拿手的是做“花糕”,做“花糕”也是做饅頭里,最細致,吃力的。她揉搓好面后,再攤成平滑的一片,用刀切割成一片片,再用洗干凈的梳子,按出一點點、一條條的紋理,然后,用手在面的中間,一捏,小面塊就擰成了一片花瓣,再把紅爍爍的棗鑲嵌在里面,一個小“花糕”出落成了,玲瓏、小巧。再把一個個成形的“花糕”聚集在更大的面片上,擺成緊湊的一團,松緊有致,疏疏朗朗,外圍再圍襯上嬉水狀的小魚,一個團圓的,洋溢著喜氣的“花糕”做成了。她的手來來回回地旋動,揉捏著知足、幸福。
豬嗷嗷地叫了起來,她匆匆地吃了幾口飯,去燒水了。石頭砌的廚房,二十幾年了,很窄狹。卷著火光的明滅,煙躥了起來,她嗆住了,禁不住地猛咳嗽了一陣,眼被熏出淚來,酸酸的疼。火光慢慢平穩,映出她滿是皺紋的臉,臉色發黃,瘦削,衰弱。用力拉著風箱的手,欲加僵硬了,一只手往鍋里投柴火,冬天開裂的瘡疤,仍殘留在粗糙的掌紋里,加上夏日陽光的暴曬,尤其灰暗了,一層層脫落。屋子就像一個蒸籠,熱氣上來了,凝聚,發酵,團團地圍攏她,短衣濕淋淋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喘氣聲加重了,水還沒有開。
喂了豬,她拖著發疼的腳,蹲在椅子里。重新又放了些熱水,接著吃飯,然而,嘴不聽使喚了,腰酸疼起來,支撐不住,發困了,躺下就睡著了,像一個重物,倒在床上一動不能動,沉沉地呼吸。她也許會夢見很遠的城市里,打工的丈夫,上學的兒女。家里沒有電話,她幾乎半年都無法得到他們的消息,在電視上看到南方發大水的新聞,切割的畫面在她腦子里,晃動著,糾纏在一起,絞成了模糊的一片片,恐懼、擔憂一絲絲地滋長,吞噬著她的心,失魂落魄了。每天去鄰居家打兒子的手機,恰巧那個時候,兒子的手機壞了,一直無法接通。“怎么回事?真的出事了?不出事怎么會沒人接電話呢?……出事了!不可能,怎么會那么巧?……但是……到底怎么樣了呢?……老天爺啊……”天似乎要塌了下來,她陷進了幻想,揉搓著疲憊的心,心力憔悴了,像委頓枯黃的葉子,在風的卷打里,旋轉,飄搖。二十幾天后,終于打通了,聽到兒子的聲音,她直發抖,一向溫婉的她,大聲大叫地說了兒子一通。放下電話,心里的石塊轟然碎了,像沖破了閘的水流,傾泄而下,蕩然無存。回到家,一連吃了幾個饅頭,三倍于平時的飯量,她才發覺二十多天來,沒有踏實吃過一頓飯。
聚攏的熱氣漸漸散開了些,談笑聲隱匿了,蒙蒙的暗色侵襲下來,這個寂靜的小院也浮在夜的蒼茫里。半夜,她又起來喂了一次豬,“咚咚咚……”搗食桶的聲音似乎要踏破已經沉淀下去的夜色。
轉眼間,天放亮了。嫩紅的太陽露出羞澀的臉,清涼的光線潤澤著蒼翠的山頭,連綿不斷地,又串起了,起起伏伏的線。山區里種的地比較分散,零碎,這里一塊,那里一塊,干活也就比較麻煩、費力,工夫都浪費在路上了,上山,下山。一大早,剛有零星幾個晃動的人影,她已在地里干活了,割草、鋤地、耘地、施肥。雜草肆意綻放它傲然的生命力,割了一茬又一茬,所有的地都割完一邊后,一開始割完的那塊地又是滿滿一地,必須再重新來一遍,一直到莊稼長到足夠好,雜草不足以再爭它們的養分為止。她蹲下去,低著頭,用鏟子把草一根根拔掉,甩甩土,長在花生苗里的,小心地翻著苗,揪出草,以防傷了根。一步步地,螞蟻搬家似的挪動,一上午只能割那么一小片地方。蹲的久了,腿、腰、手、頭就酸疼,她立起身來,站站,兩眼有些暈花,脖子扭傷了似的,不能靈活地抬頭。施肥也很麻煩,玉米長的蔥蘢,寬大的葉子厚而尖,微微鋒利,從上到下,蓬蓬勃勃地伸展開來,兩行之間的葉子交織在一起,密密匝匝地,包裹著熱辣辣的陽光。她彎著腰,用身體攏住玉米葉,手用镢頭,在地下刨出一個個坑。刨完地后,再把盛著化肥的盆子靠在腰間,一手扣著盆沿,一手撒化肥,腳把土驅進去,埋上坑,踩兩三下。一行行下來,葉子反復摩挲著手臂,火辣辣地疼,偶有細長的小傷口泛著血絲,手也木木的,勒出了一道道印子。地在日光的烤曬下,幾乎爆裂了,土也燙燙的。她干完了這塊,下山,上山,去另一塊,有時,實在來不及,就在地里吃帶著的飯:饅頭和水。令人害怕的是天旱。山上的地,澆水不方便,只有一個機井,全村人要排隊等。更偏僻的地,離井比較遠,就只能用車子拉水一顆顆點種了。她借用別人家的驢子,請鄰居大伯幫駕轅,把幾大桶水緊箍住在車子上,用粗繩子拷它們,連成一道線,不然,水撒出來的話,就太可惜了。山路窄而曲折,比較難走,她在后面抓住繩子,推著車子,跌跌撞撞的。有時,車轍陷進坑里,驢子一使勁就亂方寸,整一車水,倒在溝里,流了滿是一地,她的心絞痛,焦急而忙亂了,只能重來。水拉上山坡后,不會再想剛才的波折,就開始一瓢一瓢地澆禾苗,再補種發蔫,將死的小苗。每天都要跑上山,看苗子長的怎樣了,見到枯萎的苗,就好大會緩不過神來,埋怨老天爺怎么不下雨呢,乞求般的目光看著天,一片粲然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
花生、玉米一天天長勢喜人起來,蘊涵著生命力的鮮綠,灼灼然,一寸寸瘋狂了。花生的根須四處蔓延開來,鉆進土層,深長下去,吸吮泥土的汁液,結果,變大。玉米苗一節節抽出,紅的、青的根莖游離出來,伸長,扎向地面,牢固地支撐著,挺拔,傲然的軀干,深綠的葉子蓬展開,在互相掩映的縫隙里,玉米穗鼓脹、飽滿,躥出外層緊緊包著的皮,綻出金黃、乳白的顆粒,嬌嫩,晶瑩,柔軟。這時節,花生和玉米忌諱被踩的東道西歪,那樣,果子就長不飽滿。那天,她發現最邊上的那兩三趟花生,被踩得幾乎支離破碎,玉米蔫蔫地歪了,有十幾棵從根上被折斷,發蔫了。原來,相挨著地的另一家人,在收早熟玉米的時候,不舍得踩壞了他家的花生,來來回回,踩我家的地走。她看了踩成這個樣子的莊稼,一棵棵,都是心頭肉,不由地憤然了,要去找那家評評理。鄰居大娘勸她說:“忍忍……就算了吧,不要去找了,人家是會計……”她接著說:“會計又怎么了?大隊會計也是踩壞了我的莊稼,這是不行的……”那家道了歉,這件事算平息了,她認的就是一個鄉村生活的日常倫理。
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相對閑了下來,她把蓋了一冬的被子,從柜子里拿出來拆洗。厚厚的棉被鋪展開,用剪刀挑斷線頭,從開頭把線順暢地抽出來,再把舊的線纏作一團,留著以后縫補衣襪,彈去沾在被子表和里上的棉花絨,疊好,把被套和棉花被芯分別來放。大晴天,她在場院里,能落滿陽光的地方,支個架子,曬被子里的棉花,去村外的小河洗被套。這也是小河里最熱鬧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婦女,洗著衣服,瑣碎地說著,東家長西家短,誰家的莊稼長的好,哪個新媳婦孝順,哪個人懶惰,誰家又吵架了,給誰家孩子說媒了,成沒成……嘩嘩的小河水流淌著,這種簡單而細瑣的生活。她也加入她們的行列,說的更為爽朗、嘹亮。她把石板放平整、穩當,拽出來泡好的被套,重重地一甩,“啪啪啪……”幾聲,一朵朵水花,飛濺了起來,水紋也一圈擁著一圈,散開。然后,再把衣服一點點地收縮回來,在石板上揉搓,水圈也紊亂了。洗衣服的時候,可沒有這份樂趣,在她眼里,這就是每年要過的生活,一大盆被套洗完,腰很難順暢地直起來。表和里晾曬干了,疊平整,放在干凈的石塊上,稍微抹上打好的漿,再用小棒槌捶幾十下,拆開再曬干,出落成的表和里就像新買的一樣,干凈,爽落。被套和棉花被芯都曬得蓬蓬脹脹后,接下來就輪到做被子了。她鋪一個大塑料紙,再加上涼席,扯平整被子里表,從四角外圍開始縫,揣度好表和里兩張單子合縫的尺度,掖正后,她下針也是均勻,順暢,拉線的手勁適度,連續下去,就縫好了。殘留著手溫的被子,伴我們度過一年年的寒冬。
年末的時候,一頭豬病死了,她心一夜沒睡覺,半年的辛勞沒影了。羊也賣了,只剩下兩個小羊,來年再慢慢養大。盤算一下,地里一年的收成,折合成錢,再除掉過年的花費,所剩還是不夠開支。打算下一年再賣一頭牛,家里有現成的麥秸來喂它,這樣就可以第二年賣小牛犢了,一年又多了一千多塊。
母親的日日夜夜,辛勞、耐心而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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