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祖宗,敗也祖宗,這逼得所有中國人都必須慌亂地做出思想形態的決斷。
對于20世紀及其之后的中國人而言,有兩個繞不過的常識,一個是中國曾經是人類最為輝煌強大的軸心文明,另一個是十九世紀之后的中國是一個在多數方面都相當失敗的民族國家。如果可以對這個問題進行簡化處理的話,我相信大多數人直覺上都會選擇這樣一種角度來認識它——既然失敗了就找到失敗的原因,然后努力改正,直到恢復原來的地位不就行了么?
但是很明顯,第一,在今天看來,鴉片戰爭后中國只有兩個時期是以令人信服的整體成就于世界體系中上升的,一個是共產黨建國—朝鮮戰爭時期,另一個是今天的經濟總量高速發展時期,而開藥方,尋出路,從十九世紀就開始了。時間過了這么久,幾代人的功夫,中國仍然是個發展中國家,而且多數時期處于精神迷惘混亂的狀況,你難道不會質疑前人是不是太蠢,找錯了原因,選錯了方案?
第二,中國輝煌的時期,自認為是“天下”,被西人看也算是一個“文明”,總之是以一個超民族國家的形態存在的;但今天把自己從各個方面削足適履地矮化成了一個民族國家,使得今天的中國已經沒有一個體系性的能力來承載古人的世界知識結構與問題意識,中國的個體人也沒有信心和擔當來承載古人的志向和境界。面對國無道、士無才、民無信的境況,你難道不會質疑作為一個文明或天下的中國早已一去不返地解體了?
第三,那個吊詭的李約瑟之問——即高度發達的中國古代科學為什么沒能領先于西方孕育出現代科學?——的可問性與不可問性:即這個問題所指示的現象自然令人納悶,被人用西方科學屠戮威逼的中國自然更加切身地納悶,但這種問題是可解的嗎?是否與恐龍滅絕之謎、金字塔建造術之謎一樣,是超出人類思想能力的事情?找答案的人很多,找到弱智答案的人也很多,找到一個弱智答案就馬上信以為真然后到處傳播的尤其之多。我們目睹了多少蠢蛋因為試圖回答這個問題(還互相比較誰比誰更深刻、誰比誰自我否定的更徹底)而最終全盤否定了中國從古至今所有的成就,否定成就還不完,還發明出“民族劣根性”這樣的概念,這話往白里說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中國人乃一劣等民族!把這原罪一樣的詛咒施予我們的文化與我們的精神生命,還編入那個最純凈年齡孩子的教科書,被這樣的概念從小在意識結構里編碼,你難道不會質疑所有中國文化都是無意義的?你難道不會質疑除你之外(或者與你觀點不同)的中國人都是該殺的愚昧的劣等人?
在慌亂中質疑的結果,就是歷史偶然性的消失。中國人不再相信中國自晚清以來的失敗是偶然的,所以在大規模失敗的原因如物自體一樣不可體察的情況下,我們的繼續失敗也將被持續地相信是必然的。
我的高中有位老師姓阿,我們叫他阿老師,阿老師死于一場詭異的車禍,他走在過街天橋上,然后被車撞死了。是的,他被沖上過街天橋的車撞死了,他擁有全部有關交通安全的知識,他也是這樣照做的,但他還是被撞死了,這個事故的必然性怎么可能找的出來?
如果我們是無神論者,我們當然能夠理解阿老師之死是純粹偶然的。但我們為何不能理解中國十九世紀以來的失敗也是偶然的呢?我們今天讀了福柯,為什么不能相信所有關于中國失敗之必然性的證據都是被人出于政治目的而建構起來的呢?
孔子或蘇格拉底以來的無神論者,所有用理智思考的人,都是尊重偶然性的。把必然性的因果報應使用在每件事上,是宗教家干的事。
如果考研政治出一道題,說甘陽劉小楓等人倡導反啟蒙,你覺得他們做的對嗎?你一定會回答他們是反動的吧,那么恭喜你,黨一定會給你打對勾的。在一件明擺著政治正確的事情上反其道而行之,一定是要喚醒些什么,因為只有與各種政治正確保持思想距離的人才算是有獨立思維的人,也只有這些人是可啟蒙、可喚醒的。說的嚴重一些,在這個媒體治理術的時代,無論中西,啟蒙的唯一形式就是反啟蒙。
甘陽在新書發布會論壇上說他很悲觀,但還沒有絕望。這態度與他前段時間在國家博物館“啟蒙之對話”講座上對老外吹的牛——”中國大學里拉丁語很熱“、”現在每個中國人至少都會兩種外語,你們西方人要好好學漢語了“、“博雅學院里有的學生已經很有大志向了”、“現在問題不是中國融入世界,而是你們西方融入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新體系”——明顯不符。甘陽言論的差別是真心感悟還是濕派式的語言計謀我們無從得知,但顯然他并不滿意于發布會到場眾高手們的工作進度,對于在近年智識較量中輕松完勝自由主義者的理論家們,甘陽提醒他們現在根本還沒有到得意的時候,對于重建文明之思想事業,他們只是剛冒出幾縷熱氣而已!
現在是一個需要把李約瑟之問倒過來的大時代,也就是問——中國以什么原因可以在多方面都落后于西方、自身發展危機重重的情況下實現文明級別的對西方世界體系之再超越?
如果我們是無神論者,并且尊重偶然性,那么我們就會相信西方曾經對中國的超越是個足夠偶然的事件。如此,我們也就會相信我們同樣有偶然性在局面悲觀的今天完成對西方的重新超越,所有真實的、可被實踐出的必然性都依附于合理的偶然性而存在;如果我們放棄把握偶然(堅信李約瑟之問有個確定的答案),那么所有被分析出并被信以為真的必然就會帶我們滑落至虛無主義的深淵。
作為偉大的科學家與猶太人,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擲骰子“,而對于我們這些無神論者,上帝要么存在,要么擲骰子(以偶然性的形式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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