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長的姐姐去世了，姐弟情思如絲如縷，剪不斷，抽不完。

我是父母的幼子，姐姐長我許多。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她就已經出嫁了。姐夫是個孤兒，一貧如洗。不過他運氣好，結婚不久就碰上了土地改革，不僅分到了土地，還分得了一家地主大院的兩間房屋。

至今我依稀記得，那地主大院雖沒有喬家大院那么規模宏大、古老闊綽，但也是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大院前面是一片寬闊的曬坪，左右后三面環水，院后一片竹林。春暖花開之時，屋后竹葉青青，塘邊楊柳依依，院墻上爬滿各種藤蘿，繁花點點，鳥語聲聲，著實令人陶醉。

姐姐最愛幼弟，每次回娘家后，都要帶我去她家玩。記得開始到她家，我總是不愿進屋。因為那大門的門檻比我的兩腿還高，我跨不過，必須讓人抱著過去，或者伏在門檻上翻過去。當然這只是年幼個小的原因。更讓我不敢跨過這個門檻的是怕。因為前不久，父親帶我到附近集鎮的戲院里看了一場古裝戲，那戲院又大又闊，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之外，門前還蹲著兩只大石獅子，嚇得我戰戰競競不敢從旁經過。那戲中的角色一個個花頭鬼臉，舞刀弄槍，更是把我嚇得直往椅子下藏。來到姐姐家門口，首先就是感到那大院很有點像那戲院，高高的門檻兩邊，一對兇神惡煞的大石獅子，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張著血盆大口，好像要把我吃下去似的；正對大門的堂屋神龕上，刻畫著一些長髯大袍的神像，就同戲中的花頭鬼臉一樣，嚇得我老遠就要躲開。要不是屋內的人一再歡迎我，姐姐一再鼓勵我，并強行把我抱過門檻，恐怕我是死也不會自己過去的。

進到屋內，我雖然不免哭喊了一陣，但慢慢發現，那對獅子和那些花頭鬼臉并沒有吃我，于是緊張的心情便隨之松馳下來，開始到處走動。哇，這房子真大，我還從沒見過呢！跨過大門，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堂屋，從堂屋往里走，上下三進，中間還有兩個大天井，天井中間還有用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壘成的假山。那些八仙桌、太師椅古香古色，比起咱家的高桌子低板凳來，又大又結實又漂亮。特別是那些人，除了地主本人外，都是同我姐姐一樣，土改分房后搬進來的，人人都洋溢著翻身得解放的喜悅，對人特別和善。尤其對我這個小調皮鬼，更像寶貝一樣看待。當我習慣下來后，便開始滿屋亂跑亂躥。忽然，發現一只“果果大、果果大”叫個不停的母雞，不知從誰家的雞籠里鉆了出來，于是我馬上爬進雞籠，抓出一只蛋，交給坐在旁邊的一位老爺爺，并好奇地發問：“你家這只雞怎么只生一只蛋？”老爺爺有點驚奇，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反問我：“你家一只雞一天生幾只蛋？”我毫不猶豫、干干脆脆地答道：“兩只。”于是滿堂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其實，我并不是有意撒謊和吹牛，因為我曾鉆進自家的雞籠，的確一次給母親抓出過兩只蛋，以為是那只還正在叫“果果大”的母雞一次下的。當然，那些大人并不是笑我撒謊吹牛，而是覺得有趣。從此，只要一有機會，我都要到姐姐家去玩。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人的一生要跨過很多門檻。有時一些門檻似乎很高，無法跨過去，或者以為門檻內像地獄一樣嚇人，不敢跨越。但當你下決心跨過去以后就會發現，門檻那邊不僅不可怕，而且還另有一番洞天。比如，小時候我非常害怕吃辣椒，后來不知哪一天，偶爾嘗了一口，覺得味道挺好的，一下跨過了這個門檻，越吃越開，后來簡直是無辣不飯。又比如游泳，開始看到別的小孩在水中嘻戲打鬧，盡管心里癢癢的，但總是怕嗆水，怕淹死，不敢下去一試。一次，不知那個伙伴突然一把將我拖下水，雖然嗆了幾口水，但這個門檻一跨過，就再也不感到害怕，慢慢也跟著學會了，并成了自己終生的一大嗜好。

拙作《當前中國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與秋石客商榷現實中國的階級斗爭》上網后（見《烏有之鄉·思想碰撞》2007年9月30日），“昆侖紅旗”網友同我磋商一個問題：“如果中國無產階級和廣大人民群眾反抗日趨激烈，‘引發嚴重的階級斗爭局面乃至動亂、暴亂’，如果中共重新回歸工農聯盟先鋒隊性質，亂中也許扭轉乾坤，這將是中國人民的大幸；但問題是如果出現新的動亂暴亂，也可能出現中共黨內政變甚至徹底變質，亡黨亡國，人民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所以，有沒有可能在相對平穩階級斗爭形式（下），實現中共性質的回歸呢？我想現在秋先生等恐怕寄希望于胡溫新政，也是很多左派同志正在努力爭取對新政的解釋權。子虛先生如何看待這個問題，難道真的到了毛主席那句話‘拋棄幻想，準備斗爭’的地步了嗎？”

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很有代表性，當即準備回復一些自己的看法，并用列寧的一句名言（大意）擬了一個題目：《革命是人民的盛大節日》。但思來想去，因為一個門檻不敢跨，就擱下來了。姐姐的在天之靈，跨門檻的兒時記憶，似乎給了我一種力量，決定還是把這個門檻跨一跨。

很多人大概都看過新中國建國以來天安門廣場的大型群眾集會紀錄片，不知有沒有人發現，那些場面的氣氛往往截然不同。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的群眾場面中，有一位長須老者，已完全“忘乎所以”，跟著年輕人向著天安門城樓，向著偉大領袖毛澤東蹦啊跳啊，甚至情不自禁地連連深鞠幾躬。文革中千余萬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八次接受毛澤東檢閱，盡管口號喊得人人聲音嘶啞，臉上無不掛滿激動的熱淚，但似乎都對自己失去常態全無察覺。這些場面和鏡頭，雖然不那么整齊，不那么規矩，甚至顯得有些“亂”，但人們相信，即使一年一度的春節和每個人的生日，恐怕也沒有誰如此激動狂熱。只有革命，才會使人們的激情如此迸泄，如此“忘乎所以”，如此歡呼雀躍。相比之下，后來那些經過人工排演的鏡頭，雖然整齊劃一，但參與者的面目無不機械呆板，毫無表情，因為它不是“人民的盛大節日”。

“昆侖紅旗”網友關于能不能在相對平穩階級斗爭形式下實現中共性質回歸以及是否真的到了“拋棄幻想，準備斗爭”的地步的疑問，說明了目前左派隊伍和人民群眾對革命還存在著某種膚淺認識，還沒有跨過革命這個門檻。30年來，黨內資產階級出于其階級本能，總是視革命為洪水猛獸，他們控制的主流輿論一直忌諱革命，妖魔化革命，公開鼓吹“告別革命”。這種思潮也或多或少地影響到左派隊伍和人民群眾。有些左派人士總是把革命理解為“亂”或“糟”，總是害怕“引發嚴重的階級斗爭局面乃至動亂、暴亂”，總是像戊戌變法時的康梁一樣，把希望寄托在“左轉”之類的一廂情愿上，把自己的作用局限在“上書”、“進諫”之類的“盡忠”上。殊不知這是對革命的一種最大誤解。

81年前，毛澤東曾經有過一段充滿激情的精彩論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在我看來，“嚴重的階級斗爭局面乃至動亂、暴亂”，就是革命的局面。這種局面看似很“亂”，所以被人稱為“動亂”或者“暴亂”，其實，正如列寧所說，這正是人民的盛大節日。也正如毛澤東在文革中所說，是“亂了敵人”，而在人民群眾則是“形勢大好”。

這里的關鍵是看觀察者站在什么立場。你看，81年前湖南農村組織起來的農民，將長期以來騎在自己頭上拉屎拉尿的土豪劣紳，戴上高帽子游鄉，少爺奶奶的牙床也上去打個滾，當時農民第一次翻身做人的那種無法言狀的尊嚴感和喜悅情，我敢斷言，是任何一個節日都不可比擬的，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到什么“亂”或“糟”，只有那些將欺壓農民視為常理的土豪劣紳才會感到“亂”或“糟。40多年前，當造反派將實行白色恐怖的走資派或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推向斗爭舞臺的時候，雙方的感覺不也是如此判若天地嗎？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壓迫最甚，哪里反抗最烈，而反抗就是革命。可見，革命是階級社會的一種必然規律和一種客觀存在，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想發生就發生，想制止就制止。有些人認為，目前乃至今后的中國，已經不再具備革命的條件。革命的條件是什么？列寧說，是人民群眾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統治者也不能照舊統治下去。目前的中國，一個新生的官僚買辦資產階級已把廣大人民群眾由社會的主人重新淪為奴隸，并讓他們重新背上了三座大山的重壓，早就有一部分人無法照舊生活下去了，只不過統治者還沒有達到不能照舊統治下去的地步，所以還沒有出現全面的大規模的革命。即使如此，30年來，部分群眾自發的、局部的、以經濟斗爭為主要內容，以上訪、請愿為主要形式的反抗哪一天停止過？官僚買辦們又哪一天安寧過？氣急敗壞之下，竟然連老百姓上訪也實際上被打入了非法，不是預示著他們不能照舊統治下去的日子為期不遠了嗎？

毛澤東曾經預言：“中國如發生反共的右派政變，我斷定他們也是不得安寧的，很可能是短命的，因為代表百分之九十以上人民利益的一切革命者是不會容忍的。”“不會容忍”就會怎么辦？怎樣才能讓“反共的右派政變”“不得安寧”甚至“短命”？唯革命而已！革命不是“亂”和“糟”，更不是洪水猛獸，而是推動社會歷史前進的最高手段。讓我們跨過這個門檻吧！向右派們啼血呼喚，貌似激烈，終歸不過是一條不能成功的改良之路。

2008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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