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青年與力量
——讀毛澤東(1957)在莫斯科大學和中國留學生的講話
·任建黨(北京)
歷史有時候顯得有些吊詭。比如這篇毛澤東在莫斯科大學和中國留學生的講話,本來僅僅是那次訪蘇過程中的一次小插曲,結果卻獲得了比之其他議程安排更為持久而巨大的影響力。其中的那些名言,至今仍耳熟能詳:“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年輕人應該具備兩點:一是朝氣蓬勃,二是謙虛謹慎。”“一起動手,人人振奮,移風易俗,改造我們的國家。”“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等等。這些句子都是我從一位當時在場的中國留學生所作的筆記中摘抄出來的(見《毛澤東傳 1949-1976》〈上〉752-759頁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 編 逄先知 金沖及 主編)。
但是,讀完這份筆記,掩卷遐思之余,那字里行間洋溢出的激動和熱情卻似乎比毛主席當時那些充滿睿智與幽默的講話更令我感動。在宏大歷史敘事中浸淫太久的我們,突然面對這樣一份私人史的記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這時我們只顧歡騰。大禮堂一下子充滿了這樣的歡騰,以致大家只顧一個勁的看哪,笑哪,鼓掌,卻沒有一個人像在走過天安門時那樣的高呼‘毛主席萬歲!’我自己是笑得合不攏嘴的,所以沒法打招呼,也沒法喊。毛主席一下就走到主席臺的最邊緣上來和大家親切的招手。這時我只覺得毛主席的步伐穩重而矯健,水銀燈光映著毛主席的面孔紅噴噴地,原來毛主席也是笑得合不攏嘴,他老人家多高興啊!……”“……這時在最前邊的人就一邊鼓掌一邊喊:‘毛主席!您好!’毛主席聽見了就故意把杯子舉向前面,高高的,好像要和大家碰杯的樣子。這時我們真想跳起來向前奔去,當然,沒有一個人實際上這樣做……”。
讀著這些發自肺腑的文字,我們禁不住要問:當年的那些青年人,那些求學他鄉卻又胸懷祖國的青年人究竟確立了一種怎樣的個體信仰,使得他們可以那樣的忘我、刻苦和求進步?進一步,那又是一個怎樣激勵了無數人的“激情燃燒的歲月”?今天,對于我們這批世紀末出生的青年人來說,那樣一段獨特的歷史記憶差不多只是一種“看上去很美”的想象的歷史,比如當下比較時髦的所謂“重走長征路”這樣某種意義上做秀大于實質的活動之類。當然,這樣的說法并不否認個體與歷史建立起真切豐滿的生存聯系的可能性,因著“同情的了解”,認真切身地反思那個曾經的歷史對象和個體當下的生存狀態,反思它們究竟有著何種意義上的關聯,我們也就找到了突破那種“看上去很美”的歷史想象的可能性。
劉小楓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怕和愛》那本回憶性兼自傳性的小冊子中提出了一個我們至今仍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我們應該怎樣來反思我們的時代意識?我們的時代意識又是怎樣在現實的歷史生活中被塑造、引導、壓迫和釋放?怕和愛,這兩種個體生活中最為根本性的感情要素,也可以說塑造了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與思考狀態。當年在莫斯科大學聆聽毛主席教導的中國留學生們,如今也應當已步入古稀之年,昨日的“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如今也已經“日薄西山”,毛主席口中屬于他們的世界,如今要落到我們今天這批跨世紀的年輕人肩上了。那一代的人,充滿了純真的激情,“唱支山歌給黨聽”,“我為祖國獻石油”,“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他們的愛是單純的,他們的抉擇沒有那么多的煩惱,他們的腦海里不會充斥著那么多的娛樂和商業、功利和世俗;辛苦的工作,清貧的生活,但是卻有著共同的理想,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一的受苦人今天看或許顯得幼稚,在我看來卻并不見得那么可笑。而歷史的狡黠卻也許正在于此——當我們經歷了一段時間情緒化的對于那個時代的排斥和抵抗之后,卻發現,如果沒有了他們,我們今天的生活也許不可想象。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念奴嬌 昆侖》1935)那一代的人們在革命理想主義的塑造下無所畏懼,視改天換地、國富民強為己任。現在回頭來看二十世紀的世界歷史,兩次世界大戰,兩大陣營持續近半個世紀的冷戰,持續不斷的民族獨立運動,席卷大半個世界的六十年代學生運動……雖然今天的全球化在技術、經濟、文化等層面日益推進,但是卻沒有了那個年代不同民族、國家之間同呼吸、共命運的政治熱情。那是一種單純的充實,不需要你去反思,不需要你去抉擇,只要按照既定的道路去行動,你的人生就獲得了意義。所以,當我們今天陷于自由的漩渦的時候,陷于個體信仰抉擇的艱難的時候,倒是真的有些羨慕那一代的青年,羨慕那個激情燃燒的純真年代。
然而,這樣的羨慕不過是一種想象的激情。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問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天命。那么,今天的我們,究竟又是愛些什么?怕些什么?這是一個必須思考的嚴肅問題。今天的年輕人,也是朝氣蓬勃,也是八九點鐘的太陽;不過,我們的焦慮更多在于讀多少的文憑,賺多少的錢,購多大房子,買多大車子,去哪里旅行,交多少朋友,我們的熱情更多消磨于日常的瑣碎和生活的煩惱;國家、世界、崇高、理想……于我們而言,更多的是一種娛樂時代的談資,網絡時代的拼貼。我們也會無所畏懼,但不是革命理想主義浸染塑造下的無所畏懼,而是理想消解后的無根狀態所帶來的“無知者無畏”。在這樣一個時代,問題已經不僅僅在于我們個體生活方式抉擇中的無力感,更重要的是——這種無力感的內容竟如此趨同,我們說一樣的話,穿一樣的衣服,開一樣的車子,想一樣的事情,過一樣的生活。所以,懷舊這種本來尚無不可的情緒也逐漸成了一種無病呻吟的令人厭惡的小資情調。
但是,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青年所應有的一種精神狀態嗎?平庸的時代,我們恰恰需要反抗!對于前輩,我們需要尊敬和緬懷,畢竟他們創造了某一時代的歷史,為這個國家、民族付出了他們的青春年華;但是,今天的我們,卻有著不比前輩們輕松的歷史責任要去擔當,這個正在崛起和復興的偉大民族,這個正在轉型中的龐大而復雜的中國社會,雖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種種成績,但是危機和問題卻依然潛伏,前面的道路并不平坦。因此,對于我們來說,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的“新青年”之“六義”——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今天看來,依然是振聾發聵、發人深思!那段非常的時期,“救亡”壓倒了“啟蒙”;今天,“啟蒙”的任務依然任重而道遠!
最后,讓我以對希臘神話中那個神秘、復雜、難于理解的斯芬克思之謎的重新解讀來結束這篇文章吧。俄狄浦斯回答怪物斯芬克思所出的謎語時說,早晨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用兩只腳走路、傍晚用三只腳走路的神秘對象就是——人。但這不僅僅是一種生老病死的自然循環,更包含著發人深省的生命智慧: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是弱者,而且最終依然是弱者,我們接受了太多來自這個世界的關切、容忍和教導,所以我們才逐漸成長;因此,當我們可以雙足站立在天地之間時,首先就要學會擔當,學會做一位可以給這個世界提供力量的強者。正如尼采所說,強力意志并不知道未來的確定方向,它只知道,應該不斷地向上、再向上,日日精進就是最好的進步。所以,回過頭來,當年在莫斯科大學禮堂里聆聽毛主席教誨的那些年輕人也許雖已青春不再,但至少他們曾經給他們的時代、給這個國家和民族提供了應有的力量。而這,恰恰是我們今天這批年輕人所需要的一種態度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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