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美國一項面向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民調顯示,將近50%的人“更愿意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18-24歲的人群中,有61%對“社會主義”一詞看法積極,而55歲以上人群中有同樣看法的人不到29%。年輕人更可能認為政府應該提供全民醫保,大學應該免費就讀。
當然,這并不能很好地證明美國已經具備了轉向社會主義的民意基礎,更多地反向說明了人們對于現有的美式資本主義秩序存在不滿。美式資本主義,以金融化、資本運動為驅動,追求不斷增長,力求將幾乎所有領域的產業、項目都納入市場軌道;并且,將這一市場化過程進行去政治化解讀——也就是說,美式資本主義的內核,本質上就是市場原教旨主義,不討論比如醫療保健、教育、食物供給、潔凈空氣和水是不是權利的問題,而是將之改而描繪為需求、市場潛力、資本可以落腳的價值點。
從市場角度來看,比如工作時長,就是一個勞動市場供給秩序引發的博弈問題,如果勞動者過多,就會出現部分勞動者愿意接受很低的薪酬、很長的加班時間,以此為代價來贏取工作機會——在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眼中,這種情況下,如果政府予以干預,就破壞了市場調節的自發性,會導致企業減少雇工(但這種情況其實從未發生)。反過來,如果市場上勞動者稀缺,但企業和資本仍然不愿意向上調整薪酬,而是通過促進金融消費,加深勞動者的債務負擔,使之不能、不敢隨便辭去工作,被迫接受一成不變甚至更低的工資——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會告訴你,這種情況也屬于市場自由,政府如果干預,就打破了市場秩序。
換言之,當權利被一概地解構為需求、交易、商品、合同和服務以后,其實人之為人的基本權利,就只剩下具體化的消費自由,以及抽象化的政治權利。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自由派實際上發生了大幅度的立場轉變,也就是不再成為左翼在政治上的聯盟,接納了右翼的很多核心理念,即前述的市場原教旨主義的主要觀點。
美國知名智庫羅斯福研究所宏觀經濟分析團隊主任邁克·孔恰爾在其所著的《市場給不了的自由》一書中深入梳理了美國19世紀中期以來的政治、經濟發展歷程,指出市場和自由之間存在比較微妙的關系,且經歷過有關土地政策、免費大學、最長工作時間、公共日托等議題的政治斗爭。
美國西進擴張,或者可以理解為對印第安人領地和墨西哥(西屬拉美殖民地)的侵略的過程中,土地曾長期被界定為美國(白人)平民的一種帶有社會保障性的權利,也就是說,美國立國之初其實非常警惕形成類似于歐亞大陸那樣的占據大量土地等生產資源的地主和貴族。
美國建國以后的很多年里,“耕者有其田”的免費土地是使得民眾支持前述侵略擴張的重要動能。當然,這種法律、財產機制的設定,確實有其虛偽的一面,有色族裔就不被授予這樣的權利。
19世紀后期,美國曾爆發過激烈的工人運動,這最終為20世紀以來擁有強大政治行動能力的工會的涌現創造了條件。事實上,工人運動成功地為工人爭取到更短的工作時間、相對更高的薪酬,而這對于美國擁抱第二次工業革命,實現生產力的加速解放是有幫助的——并且,極大地擴大了市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因為擁有相對更高的薪酬和休息時間,才相當程度上滋養出消費主義,使得美國在進入20世紀以后勞資關系相對緩和,各行業也發展出更大的市場規模。
書中還討論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保險的誕生過程。盡管這種保障體系相較于最初倡議者、呼吁者所希望的版本,有所倒退,但總體上仍然很好地削減了經濟風險向社會風險傳遞的力道——20世紀晚期、21世紀初,當美國的社會保險、保障體系發生致命倒退,新自由主義者自信地宣稱市場可以替代給予人們更好的保護,卻導致了更為嚴重的經濟危機,并傳導到社會領域,加劇了美國政治、社會等各領域的民粹化。
書作者認為,與很多人理解的恰恰相反,一個人想要在現代社會中獲得自由,就需要避免對市場形成過度依賴。第一個理由,市場經濟中的商品分配與人們的自由生活所需不相匹配,人們的自由依賴于健康、教育、時間,必須讓所有人大致平等地享有這些權利,不應以誰出得起錢為基礎。第二個理由,上述必需品,市場往往并不能提供可靠的供給,反而會因為市場周期導致階段性出現供給不暢。第三個理由,自由意味著不受專制權力的干涉,包括公司老板的專制權力,如果一個就業市場出現勞動者在博弈中受到嚴重壓制,無法維護自己的權利,當然也談不上自由。而且,很多領域都會因企業、資本主導而演化為“有毒的市場”,包括操縱價格,充分放大自身在信息和能力上的不對稱來牟取個人利益。
第四個理由,隨著市場擴大到整個社會,所有的物件、過程、對象都實現了商品化,但市場并不會對因此造成的外部性(比如過剩、有害、稀缺、不足)等給予補償。
第五個理由,市場必然成為政治投射,也就是經濟購買不可避免會滲透到權利、權益領域,最終導致大多數人喪失大多數權利和自由。
所評圖書:
書名:《市場給不了的自由》
作者:(美)邁克·孔恰爾
譯者:舍其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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