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海經商(節選)
“肅流毒”與“三大講”
作者 劉雪峰
這個時期,我們這些已經“死就成”的人倒無牽掛了,而那些基層的造反派和受牽連的人卻日子不好過了。他們先得在“三大講”中把自己擺進去,要“講清楚”(實際上是要交待清楚),然后再在整建黨中過關。
粉碎“四人幫”后,全國究竟查處多少“三種人”和犯各種錯誤的造反派,至今也沒有一個正式的官方統計數據。薄一波在《關于整黨的基本總結和進一步加強黨的建設》 一文中說:“在整黨前已經進行的幾次清查共處理了 40 萬人的基礎上,全國(不包括廣西)又清理出‘三種人’ 5449 名,犯有嚴重錯誤的人 43074 名,總計:448523 名。 開除黨籍:33896 人;不予登記:90069 個;緩期登記: 145456人;受各種處分的 184071人。總計:453492 人。”
我粗算一下,在 40 萬的基礎上,再加上這兩個總計, 至少也得在 90 萬人以上。這個數字,恐怕也是歷次政治運 動之最了。致于沒受處分的紅衛兵、造反派,全國至少也有幾千萬,甚至上億!因為在當年如果說誰不是紅衛兵、 造反派,他自己都會不高興的。
可是在粉碎“四人幫”后,造反派一夜之間就徹底臭了。當時除了“肅流毒”、“三大講”外,還出版發行了大量以批判文化大革命為題材的書刊和影視作品。影視中的紅衛兵形象大體都是手叉著腰、用腳踹門,一個個就像土匪一樣蠻不講理、橫行霸道……
這又使我聯想起過去影視作品中的國民黨兵,大都是歪戴著帽子、斜挎著槍,罵罵咧咧的到處抓雞、搶東西 ……
對紅衛兵這種臉譜式的刻畫、描寫,既不符合實際也未必有說服力,反倒會使人推測:當年的國民黨兵也未必就那么壞。
劉少奇晚年終于凄涼地感悟到:“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其實,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是從來就不是人民寫的。歷史永遠是勝利者的歷史。
我有兩位好朋友,在這場整黨中不但沒過好關,還在省、市被正式通報。
王志清,“文革”期間是省農場總局糧食處的負責人, 后來調到市糧食局工作。
因為和我個人關系很好,又參加過我召集的一些會議,粉碎“四人幫”后曾接受過審查,整建黨后又多次讓他在大會小會上“講清楚”。他講了幾次,市糧食局黨委認為他講的“不深刻”,一直通不過。
這一天,上午他又做了檢查,大家也批了一通,黨委還是不滿意,決定下午接著進行。
午飯時他獨自一人喝了幾杯悶酒,說不盡的委屈一時涌上心頭:入黨這些年來一直聽從黨的召喚,積極為黨工作。在部隊參加對印反擊戰時受過表彰;在地方工作崗位上是積極分子;參加文化大革命也是響應黨的號召,究竟錯在哪了?怎么就講不清楚?為什么總是通不過?
下午,復會了。黨委和積極分子們又擺好了架式。王志清帶著睡眼惺忪的樣子走進會場,輕蔑地瞟了大家一眼,踉踉蹌蹌地坐下了。瞇縫著眼斜視著書記,靜候“幫助會”開始。
大家相互交換一下眼神,都看得出王志清有些反常。 書記終于發言了:“王志清的問題是嚴重的,所以他一直說不清,大家也通不過,關鍵是他的思想立場還沒有得到 根本轉變……”
沒等書記說完,王志清聽不下去了:“你還讓我怎么轉變?我怎么講你們也是通不過,算了,該咋處理就咋處理吧! ”
書記說:“你態度端正些!處理你容易,這是最后挽救你! ”
王志清說:“算了,你們也別費事了。既然處理我容易,你就說說想咋處理吧?”
書記說:“那就要看你的態度和認識了,黨內有各種紀律處分,警告、記過、直至最后開除黨籍。”又說:“我看你這樣下去,就有被開除黨籍的危險了!”
王志清淡淡一笑脫口而出:“我操,你嚇唬誰呀,不就是黨票嗎?那雞八玩意兒也不是胎帶來的,你愿意咋處理就咋處理吧!”說罷,拂袖而去。
就這樣,王志清被全市通報并開除黨籍。
近些年來我和王志清失去了聯系,聽邵巖城說:他在市糧食局退休后,待遇還很好。也有人說他后來又恢復了黨籍,但愿真能如此。
另一位朋友就是于潮。“文革”前曾是省公安廳的干部,后來下放到蘭西縣紅旗公社任黨委書記。文化大革命初,這位公社黨委書記被打成“走資派”并多次挨批斗。
“文革”后期調回省革委農業辦,和我又成了好朋友。 因為在“批林批孔”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說了一 些同情、支持我的話,也受了牽連。粉碎“四人幫”后被下放到省水利廳下屬的水利工程局,任辦公室主任。
在整黨中當然也得要“講清楚”, 特別是要講清楚和我的關系,背地里怎樣支持我的等等。
于潮為人正直,性情又很剛烈。這位在“文革”初曾多次被批斗的“走資派”,有他自己的認識標準:“文化大革命是黨和毛主席發動并領導的,革命群眾是響應黨和毛主席的號召,有了錯誤我們黨要承擔責任,帳不應算在革命群眾身上!”所以在一些會上他仗義執言,敢于說公道話。
開始“三大講”的時候,他也以“自我批評”的方式講過幾次,可是怎么也通不過。日子一久,于潮也就失去了耐心。
這一日,省水利工程局會議室里坐滿了人,省委驗收小組來親臨指導,自然又增添幾分嚴肅的氣氛。局長開場白過后,省委驗收小組組長作總結了。這位組長在肯定 “清查”和“三大講”的成果后,又指出:“有些人至今態度不夠端正,實質是和‘四人幫’分子劃不清界限。”說到這里,組長瞟了于潮一眼,于潮也正在盯盯看著組長,兩雙眼一碰即刻迸發出了火花:于潮看到的是一副滑稽可笑的嘴臉;組長看到的是一張輕蔑挑戰的面孔。
組長接著又說:“比如于潮同志,至今也沒把他和劉雪峰的關系以及他所參與的活動交代清楚。”于潮也坐不住了,就問:“你能不能指出什么問題沒交代清楚?”組長說:“你自己知道。你這樣的檢查,組織上是通不過的!”
于潮說:“我堅持實事求是,沒必要對自己無限上綱, 通過通不過是你們的事。” 組長激動地說:“于潮同志,你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于潮滿不在乎地說:“我看不出!”組長喊了起來:“你這是對抗組織!”于潮終于被組 長的叫喊激怒了:“你他媽少跟我來這套,你算什么組織!”說著,順手將正在喝茶的水杯向組長的頭上拋去……
就這樣,于潮被撤銷職務、留黨察看二年,并在《黨的生活》上被正式通報全省。后來經省長侯杰講情,總算保住了職務。
聽了這兩位朋友不幸的遭遇和精彩的故事,我內心既有一種歉疚感—— —讓朋友們跟我吃了“鍋烙”;又感到很振奮—— —陳舊的“整肅”套路再也行不通了!
(轉自《殤海紀實》第11頁~第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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