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面與暗面:百年中國科幻文學中的工業形象
文 | 李廣益
*本文系中信改革發展研究基金會課題項目“共和國風:新中國文學與影視研究”(批準號:QA151001)階段性成果,刊于《東方學刊》2019年夏季刊(總第4期)。
近代以降,工業化無疑是中國社會發展的主旋律之一。由兵工至民用,由沿海至內地,由輕工業至重工業,延續數千年的農耕社會在一百多年間度盡劫波,終于進入工業文明的殿堂。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與工業產生越來越緊密的關聯,生活方式、思想觀念乃至人生命運都因工業的成長而發生深刻乃至顛覆性的變化。
工業化對整個社會的重大影響,自然在敏于時勢與世事的文學領域中得到體現。從“雖有萬鈞柁,動如繞指柔”“所愿君歸時,快乘輕氣球”(黃遵憲:《今別離·其一》)這樣的晚清出洋使臣之感觸開始,近現代工業形象在中國文學中逐漸蔚為大觀。所謂“工業形象”, 參照“三農”的概念,可以分解為“三工”——工廠、工人、工業在文學和文化中的形象。馬克思主義視無產階級為先進生產力代表和最進步最革命的階級,受其影響,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左翼文學高度重視工人題材,對工人群體和工運場面都有較為豐富的描寫。至于一般意義上的工業產品,在表現現代城市生活的文學作品中更是隨處可見。
然而,僅僅是工業產品亦即工業過程的最終產物,并不足以展現整個現代工業體系,對工業品的走馬觀花,也不能證明作者理解現代工業的精髓。美國學者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指出,現代工業是以機器為核心的技術體系,或曰機器體系。相對于“三工”,這可以說是狹義的工業概念。芒福德指稱這個體系的修辭是“大機器”(the Machine),也就是所有機器相互關聯形成的一個結構巨大的“總機器”。(1)《小說面面觀》的作者福斯特(Edward M·Forster)在1909年發表了一篇名為《大機器停轉》(The Machine Stops)的科幻小說,想象未來人類生活被一部巨大無比、無所不能的機器所主宰,但有一天這部機器停止了運作,驚慌失措的人類社會隨之土崩瓦解。芒福德的“大機器”論或許正是受到了福斯特的啟發。對于現代工業這部“大機器”,盡管康有為、吳稚暉等思想家寄予厚望,乃有《大同書》和《機器促進大同說》對“機器盛世”的展望,但文學家或者更準確地說主流文學對此的呈現卻并不充分。與之相對,科幻文學是一個與現代工業的成長密不可分的文類,因此,我們不妨借助百年來的中國科幻文學,以點帶面地觀察工業形象在中國文學文化中的演變。
目前公認的中國科幻小說開山之作,是1904年刊登于《繡像小說》的《月球殖民地小說》。在這部作品中,最引人矚目的工業品便是主人公們漂洋過海甚至飛向太空所倚仗的那個無遠弗屆的超級氣球。陳平原指出,氣球是晚清時期屢見不鮮的“飛車”想象的一個重要分支,而這種想象往往以《山海經》《博物志》所載傳說為淵源。(2)在1908年面世的科幻小說《新紀元》中,黃種和白種展開世界大戰,高度依賴工業制造的各種先進裝備。這些裝備中,既有行輪保險機、水面步行器、避電衣等名稱平實的器物,也有洞九淵寶鏡、如意艮止圈、追魂沙等充滿神魔氣息的“法寶”,而要得到這些“法寶”,有時竟然需要軍隊主帥在激戰正酣時脫離戰場,去懇求自己的師父出山。面對自己的想象,作者碧荷館主人也忍不住感嘆道:“當初十九世紀出世的人,那曉得百年之后世界上有如此奇異的戰爭,像這般的戰爭,豈不與《西游記》《封神榜》上所說的話相仿佛?”百年之后的戰爭還在簡單地比拼“法寶”,只能說明小說作者既不了解現代戰爭,也不懂現代工業。
但隨后問世的《電世界》體現了全然不同的工業認知。高陽氏不才子(許指嚴)的《電世界》1909年刊登于《小說時報》,是《大機器停轉》的同時之作,小說中的機器想象也毫不遜色。小說甫一開篇便氣象驚人:“亞細亞洲中央昆侖山脈結集地方,有名烏托邦者,新出一位電學大家,自從環游地球回國,便倡議要把電力改變世界,成一個大大的電帝國。”其后又言:“忽然在本國江蘇省揚州府東境,找著一塊大隕石……把電氣爐放高熱度,那電力高到一萬三千度,竟熔成一種金屬原質。……只消得無論何種定質器具附著上面,便成個小小電機,比起二十世紀的電機來,已經強了幾千倍。”芒福德曾經根據支撐社會運轉的典型能源和材料, 將人類技術發展史分為始生代、古生代和新生代三個時期。這三個技術時期的標志分別是“水能—木材”體系、“煤炭—鋼鐵”體系和“電力—合金”體系。《電世界》中的想象,恰恰落腳在作為能源的電力以及應用電力的冶金。小說中的電學家開設了一座巨大的電廠,造出琳瑯滿目的電動機器:“電車有一千多種,電槍款式有幾百種,電扇、電攝影片、電作樂、無線電報各種新式,都是二十世紀里沒見過的,不知有幾千萬種。真是五花八門,目眩神迷了。”依靠自己無所不能的電器發明,電學家不僅消滅了入侵的西洋飛艦,被皇帝封為“電王”, 還在世界各地大搞基礎設施建設,營造大同世界。《電世界》不僅完整地構想了因電力工業的發展而發生巨變的社會生活,還觸及工業進步的核心要素,生動地描繪了改進后的能源和材料結合而成的各種新式機器,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首屈一指的工業烏托邦。
民國時期,陸續出現了一些暢想未來的科幻小說,如《未來之上海》(1917)、《冰尸冷夢記》(1935)、《千年后》(1941),不過這些作品中的社會景觀總體上看并未超越晚清科幻小說中的想象。倒是1936年的一個文學質量不高的科幻短篇《橡林歷險記》,給出了饒有意趣的構思。小說中,愛國青年皮象賢以“工業救國”為己任,研究人造橡皮(橡膠)。他在南洋考察時,誤入一個到處都是橡膠制品,堪稱“橡皮王國”的地方。幾個人抬著他從樓頂上往下扔,驚慌失措的皮象賢發現自己竟然毫無性命之虞:
皮象賢剛說了一聲“啊”,他的身子已經著了地;可是這馬路上卻是鋪著橡皮的,完全彈性(perfect elastic)的橡皮,所以他落下來多少高,彈上去還是多少高,一上一下的彈個不停,彈得皮象賢混身通泰起來;看那馬路里,除了他還有許多彈上落下的人,有的彈到三四層樓屋高,有的彈到三四十層,皮象賢的只有七八層,恨不得彈得高些,看看全城的風景;這樣的彈著,彈到半日,猛見許多人在屋頂上排了隊伍,一個個依了次序向下跳!(3)
人造橡膠是經歷了大半個世紀的研究,到一戰以后才逐漸成熟的工業品,相關制造工藝得益于電力行業的發展,體現了材料方面的科技進步。事實上,直到今天,人類社會的技術水準也沒有超越“電力—合金”體系,工業的點滴進展正要從新材料的應用中管窺。1962年的一篇科幻小說《白鋼》發起了對鋼鐵的挑戰,設想未來將以耐高溫、抗酸堿、高硬度的“高強度延性陶瓷” 取代現有的鋼鐵。這種陶瓷堅逾精鋼, 因而被形象地稱為“ 白鋼”。(4)工業的另一個進展表現在生產范圍的擴大。《綠色工廠》(1959)想象了農業生產的工廠化和自動化:“種莊稼可以按按電鈕來解決”;植物生產不需要土壤,而是長在特制的容器中;車間有玻璃屋頂和巨型反光鏡,調節光合作用;中央控制室內有各個車間的氣候曲線表,通過自動控制系統很好地操控溫度、濕度、二氧化碳和光照,使農業生產按計劃準確執行。(5)
工業的美好愿景,在《小靈通漫游未來》中達到了頂峰。這部7萬字的科幻小說早在1961年也就是“十七年”時期就已經寫成,卻無緣出版,直到1978年才得見天日,其總印數達到300萬冊,在《三體》橫空出世之前一直保持著中國科幻文學的銷量紀錄。《小靈通漫游未來》通過小記者“小靈通”在未來市的漫游,展現了科技昌明、民康物阜的未來社會。借由向導的引介,社會景觀在游歷者視角中逐漸浮現,這是烏托邦書寫的經典模式。據此觀之,《小靈通漫游未來》顯然是一個少兒向的烏托邦,因為游歷者(小靈通)及其向導(小虎子)都是少年。這個少兒向的烏托邦在1978年的中國引發了全民熱潮,原因不難理解:在一個社會動蕩多時、人們渴盼安定和繁榮的歷史時刻,《小靈通漫游未來》中高度工業化、物質極大繁榮、和諧有序的未來社會景象,呼應和慰藉了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作為晚清以來工業化想象最典型的代表,《小靈通漫游未來》整合了此前陸續出現的諸多奇思妙想。葉永烈筆下的未來同樣是一個“電世界”,不過不是靠來自天外的神奇金屬, 而是太陽能:“未來市的每一座房子,都能自己發電。因為它們的屋頂,都是用一種銀灰色的‘硅片’做成的太陽能電池。”(6)未來市的交通工具,是一種新的“飛車”:“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飄行車,每個人都會開這玩意兒。”(7)糧食、蔬菜、肉類都在工廠里生產,以至于出現了“農廠”這種農業工業化的極致。經過改良的西瓜切開來足有圓臺面那么大,三個孩子吃了半天才吃出一個小坑,這也呼應著在過往創作中反復出現的“食物巨大化”想象——長期困擾中國人的饑餓問題,在科幻小說描繪的工業進步中獲得了想象性的解決。
進入改革開放時期,與持續繁榮的經濟相得益彰,工業化高速推進,并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產生了越來越密切的關聯。由于工業社會的積極和消極面都產生了直觀的效應,社會不再簡單地將工業視為富國強兵以及改善民生的倚仗。像《小靈通漫游未來》那樣純粹而熱烈的工業烏托邦想象,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很難再出現,更不可能成為國民愿景。與之相應,以深化了的工業認知為基礎,科幻文學中的工業形象也日趨復雜,并在不同作家筆下得到截然不同的呈現。
我們首先將目光投向最富盛名的當代科幻作家劉慈欣。和多數科幻作家不同,劉慈欣在工業領域有長期的從業經驗,這使得他的一些作品包含大量工業生產的傳神細節,并排除了過于輕快的幻想。這類作品的個中翹楚便是《地火》(1999)。
《地火》是一篇關于工業生產過程改造的礦業題材科幻小說。主人公劉欣的礦工父親因硅肺病去世。多年后,劉欣試圖依靠自己掌握的氣化煤技術,通過煤層的可控燃燒,將煤轉化為可燃氣體,使風險很大的煤礦開采變得安全、便捷。由于劉欣及其合作者在地質資料不完整的情況下貿然開展試驗,試驗煤層的燃燒脫離了控制,最終演變成一場擴散到大煤層、整整燃燒了十八年,導致人民流離失所的大火。深感自己罪孽深重的劉欣,穿上父親遺留下的工作服,走向熊熊燃燒的礦井,以死贖罪。一百多年后,到煤炭博物館重溫歷史的初中生感嘆,“過去的人真笨,過去的人真難”。
要理解劉慈欣在《地火》中的寄托,我們不能忽略他長期生活在陽泉煤礦的人生經驗,同時還應建立對采礦業的深度認知。“不僅采礦技術幾千年來一直停留在初級階段,而且礦工也被視為最低等的職業。直到不久之前,除了戰俘、罪犯或奴隸,沒人愿意進入礦井,除非是為了探礦。采礦被視為不人道的職業,被視為一種懲罰:地牢的恐怖加上礦井下的過度疲勞。正因為采礦意味著繁重的勞動,整個古代時期,從遠古直到羅馬帝國的滅亡,采礦工作幾乎沒有過任何改進。……采礦工作涉及對于自然環境的堅定的攻擊:其中每一步都是巨大力量的體現。”(8)對于沒有生命甚至沒有色彩、危機重重的地底環境的克服,需要人類的堅韌意志,更需要工業技術進步所凝聚的偉力。《地火》中改造采礦業的努力雖然以失敗和悲劇告終,卻體現了前所未有的工業雄心。對于最為艱苦惡劣的工業生產環境,劉慈欣不僅敢于想象以技術進步為基礎的徹底改造,而且不像之前的工業烏托邦那樣流連于光明愿景。他不回避改造過程的艱難,反而讓人感到可信;他沉重地寫下開拓者的犧牲,從而將小說中蹈火的罪人升華為人類歷史應當銘記的英雄。在《地火》中,我們既看到了一個特定的工業生產部門的鳳凰涅槃,也看到了工業生產所塑造的堅強意志和英雄人格,這使得小說中的工業形象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和《地火》相比,《圓圓的肥皂泡》(2004)更多地體現了劉慈欣科幻小說的空靈一面。這個故事以一對父女為主角。女兒圓圓從小愛吹肥皂泡,高考后她利用自己設計的有孔環圈, 打破了肥皂泡的世界紀錄。后來,她利用自己掌握的納米技術,研發了一種叫做“飛液”的超級表面活性劑。“飛液”具有超強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蒸發速度很慢,其表面張力還能夠隨著液層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在一個很大的范圍內自動調節——這些屬性都服務于制造巨型泡泡的目的。圓圓在故鄉造出的大泡泡,一度把整個城市罩住,導致城市和工廠產生的煙霧無法擴散,險些釀成環境災難。不過,圓圓的父親,卻意識到這樣的泡泡可以挽救這個因缺水而衰敗的西北城市。向中國西部空中調水的宏大工程,利用超級肥皂泡,把海洋上空的潮濕空氣包裹起來輸送到大西北上空形成降雨,為這片干旱的土地帶來了生機。
納米技術是當代材料科學的前沿,其發展不斷更新著我們對材料可能性的認識。《圓圓的肥皂泡》所想象的,正是材料領域的突破給社會帶來的巨大變化。這里應該強調的是,小說中最后顯然實現了規模生產的 “飛液”,突破了城市生活和工業生產的中觀層次,能夠在海陸間水循環的宏觀尺度上發揮作用。天空中五光十色的巨型泡泡,是工業偉力的象征,延續了中國科幻小說的一條極有特色的脈絡。在回顧1980年代的中國科幻時,劉慈欣指出,當時有一類科幻小說,篇幅不大,情節簡單,卻提出了十分巧妙而又頗具可行性的構思,相關技術描寫也非常精確,可以稱之為“技術科幻”或“發明科幻”:“這些作者是為了說出自己的技術設想才寫小說的,看過那些小說后你會有一種感覺:那些小說像小說式的可行性報告,他們真打算照著去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中國創造的科幻!”(9)在劉慈欣看來,這些作品是在一個人們真誠地擁抱科學和技術的時刻創造出來的、富有中國特色的“地地道道的中國科幻”。《地火》和《圓圓的肥皂泡》都可以看作向這條“消失的溪流”致敬的創作。
與關于工業的深度書寫和壯麗想象相應,劉慈欣的小說修辭極具特色,適合于工業景觀的呈現。我們不妨以半個世紀前的一部工業題材名著為比較對象:
樓下一座座窖也似的蓄熱室、沉渣室,以及各種彎曲的巨大煤氣管子,顯得一片烏黑。金紅色的液體,從樓上流了下來,空氣中散播著瓦斯氣味。在原料場的外邊,從平地上,聳立一排高大的煙囪,吐著輕微的顏色不同的煙子:有的淡紅色,有的淡青色,有的淡黃色,有的淡灰色……
出去的火車一走過,進來的火車一停下,這座龐大的鋼鐵房子里面,傳出來洪大的喧囂聲音,便能清楚地聽見,就像里面有條大河,水波洶涌,成天成夜在吼一樣。同時又聽見一種更為巨大的聲音,仿佛狂風刮過山里,吹了過去,又吹了過來。(10)
不難發現,雖然艾蕪在深入鞍山鋼鐵廠體驗生活的基礎上,努力描繪工業生產的雄壯氣魄,他在組織修辭時仍然下意識地訴諸自己行走山野時對色彩和聲響的感受,這使得《百煉成鋼》(1958)的景物描寫落入了《南行記》的窠臼,難以體現現代化大工業特有的氣勢和美感。再看劉慈欣的《流浪地球》(2000):
從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幾百臺發動機噴出的等離子體光柱。你想象一個巨大的宮殿, 有雅典衛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無數根頂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燈管那樣發出藍白色的強光。而你,是那巨大宮殿地板上的一個細菌,這樣,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了。其實這樣描述還不是太準確,是地球發動機產生的切線推力分量剎住了地球的自轉,因此地球發動機的噴射必須有一定的角度,這樣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傾斜的,我們是處在一個將要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來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這個環境中,有許多人會精神失常的。(11)
這里的描寫,將具有文明始源意義的宗教建筑(“雅典衛城上的神殿”)和現代工業產品(“巨大的日光燈管”)巧妙地結合起來,引領作為人類個體的讀者(“地板上的一個細菌”)見證現代工業創造的超級尺度,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近20年后,改編成電影的《流浪地球》以中國電影史上諸多前所未有的恢宏景象引燃全國上下的熱情,進一步證明了劉慈欣的工業想象與作為“電影工業之花”的科幻片的確相得益彰。
和劉慈欣相比,上世紀末以來的多數成名科幻作家,尤其是年輕一輩的作家,對工業的態度就要曖昧甚至消極許多。這一點,可以“更新代”科幻作家陳楸帆的代表作《荒潮》(2013) 為證。作為“科幻現實主義”的首倡者,陳楸帆主張:“科幻用開放性的現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書寫的現實。”(12)《荒潮》把目光投向了僻處南中國一隅的“硅嶼”。在這座小島上,麇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巨量電子垃圾。當地幾大宗族劃分了勢力范圍,通過雇傭外地勞工從事垃圾回收來牟取暴利,在日進斗金的同時使自己的家園墮入萬劫不復的生態噩夢:
數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將牌般毫無空隙地緊挨著,占據了所有街道的兩旁,中間留出一條狹小的道路供車輛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處理的金屬機殼、破損顯示器、電路板、塑料零件和電線如糞便般隨處堆放,而外來勞工們像蒼蠅一樣在其中不停翻揀,再將有價值的部分扔到烤爐上或者酸浴池中進行分解,提取銅、錫和更珍貴的金、鉑等稀有金屬,殘余部分或焚燒或隨地丟棄,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人采取任何防護措施。
一切都籠罩在鉛色霧靄中,它一部分來自酸浴池中加熱王水蒸發的白色酸霧,一部分來自農田里、河岸邊終日燃燒不止的PVC、絕緣線和電路板產生的黑色煙塵,兩種極端的顏色隨著海風被攪拌均勻,公平地飄入每個生靈的毛孔里。(13)
20世紀初以來的中國科幻小說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高度自動化、井然有序、環境友好的工業生產場景,在陳楸帆的筆下蕩然無存。低矮逼仄的“作坊工棚”取代了高大寬敞的廠房, “如糞便般隨處堆放”的電子垃圾取代了放置儼然的工業原料,“像蒼蠅一樣”或者說螻蟻一樣的外來勞工以其技術含量極低的勞作,取代了富有榮譽感或主人翁精神的工人階級操作先進裝備展開的高技術生產……這個幾無科幻感的段落,是華南某地的真實寫照。事實上,充滿未來感的工業生產在中國這個制造業大國并不鮮見,但這些令人豪情滿懷乃至遐想無限的工業景象,與《荒潮》中技術水平幾乎退化到中世紀手工業、生產環境之惡劣卻又遠遠過之的工業景象,同時存在于我們生活其中的國度,只是分處于工業循環的不同環節。而將目光投向晦暗的環節,是工業化發展到今天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科幻想象的成熟和深化。
我們可以看到,在百年來的中國科幻小說中,尤其是從晚清到1980年代這樣一個相當長的時段里面,工業是以一種相當正面的形象呈現的。考慮到近現代中國因工業能力薄弱而屢屢國門大開的慘痛經驗,這種反映到文學想象上的對于工業化的積極態度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晚清以來,無論是哪種政治勢力,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鄉建派也好,只要對國家和民族懷有基本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都心懷工業化的美好愿景,而較少考慮其負面影響, 最起碼不會對工業本身持批判和反對態度。
到了1990年代尤其是新世紀,隨著中國工業化進程的高速推進,諸如環境污染、食品安全、勞工境遇等問題次第爆發,工業的美好形象也就逐漸褪色。《荒潮》展現的便是,現代化工業在其令人贊嘆的生產效率和驚人力量之外污濁甚至黑暗的一面。不少中國當代科幻小說雖然沒有像《荒潮》那樣直接觸及工業,卻在對于工業社會景觀或者生存于工業社會之人的描繪中,透露出不滿甚至批判的態度。這種創作傾向當然是有現實依據的,與西方更早一些出現的科幻小說異曲同工。韓松的《高鐵》和《驅魔》,分別觸及作為中國工業代表作之一的高鐵和引領中國工業未來的人工智能,然而作者并不在意交通運輸工具和工業生產以及社會組織方式的改變可能造就的社會樣態,其筆下的高鐵和人工智能也是丑陋而危險的。
怎樣理解和評價中國科幻文學在書寫工業時的歧異?科幻作家多數出生在或至少是長期學習、工作和生活在經濟最為發達、工業化程度最高的一線城市,這使得他們對工業社會面貌有切身經驗,尤其是充分了解工業社會的便利和弊端。與此同時,這個“大都會科幻作家”群體具有缺乏工業生產一線經驗、中產階級觀念意識同質化等問題,因此反襯出劉慈欣的存在具有重大意義。長期在工礦企業生活和工作、置身現代工業核心地帶的職業身份和從業經歷,使劉慈欣對工業有深刻的認識和認同,能夠以一種自豪和欣賞的態度去面對工業文明的成就,進而想象未來工業將為造福(或拯救)人類所創造的工程奇跡,發展以科幻小說為形式的工業美學。在某種意義上,劉慈欣是中國工業自我意識的凝聚和表達。在已經成為世界工廠的中國,同時葆有工業書寫的兩條脈絡,令積極建設、探索和創造的工業精神與對于工業現代性后果的冷峻反思,時時對話,互為鏡鑒,是科幻文學對這個時代的重要貢獻,對中國工業和中國文化的健康發展都不乏裨益。
文章注釋
(1)〔美〕劉易斯`芒福德:《技術與文明》,陳允明、王克仁、李華山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第11-13頁。
(2)陳平原:《從科普讀物到科學小說:以“飛車”為中心的考察》,載《中國文化》,1996年春季號。
(3)筱竹:《橡林歷險記》,載《科學世界》,第5卷第8期(1936),第737頁。
(4)王天寶:《白鋼》,載《科學畫報》,1962年第10期。
(5)沈允鋼:《綠色工廠》,載《科學畫報》,1959年第10期。
(6)葉永烈:《小靈通漫游未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1978年,第61頁。
(7)同上,第25頁。
(8)〔美〕劉易斯`芒福德:《技術與文明》,陳允明、王克仁、李華山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第64-65頁。
(9)劉慈欣:《消失的溪流》,載《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劉慈欣科幻評論隨筆集》,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12-13頁。
(10)艾蕪:《百煉成鋼》,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3-4頁。
(11)劉慈欣:《流浪地球》,《帶上她的眼睛:劉慈欣科幻短篇小說集I》,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79-80頁。
(12)陳楸帆:《對“科幻現實主義”的再思考》,載《名作欣賞》,2013年第28期,第38頁。
(13)陳楸帆:《荒潮》,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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